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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作家們走過斯德哥爾摩
來源:文藝報 | 王 曄  2024年03月13日08:13

莫瑟坡景色(油畫), 保爾·埃米爾·瓦倫斯特羅勒1875年作。在莫瑟坡,可以鳥瞰斯德哥爾摩南城

莫瑟坡景色(油畫), 保爾·埃米爾·瓦倫斯特羅勒1875年作。在莫瑟坡,可以鳥瞰斯德哥爾摩南城

皇后街,斯特林堡的文學路

提起斯德哥爾摩,恐怕不少人會想起奧古斯特·斯特林堡(1849-1912),想起他1879年的成名作《紅房間》開篇,那是五月初的一個傍晚,主人公阿維德·法爾克在莫瑟坡對斯德哥爾摩南城的鳥瞰。

莫瑟坡

高懸在利里霍姆上空的夕陽,把整束光芒射向東面,穿過貝里松德海峽的煙云,匆匆掠過騎士灣,爬上騎士島教堂上的十字架,撲向德國教堂的尖頂,與船橋邊船只上的三角旗耍逗,照亮海關(guān)大樓的玻璃上,輝映里丁島的森林,最后消失在遠方大海上空玫瑰色的云團里。這是一座喧鬧的城市:船橋附近的蒸汽船呼哧呼哧地吐氣,國王坡上的馬拉公共汽車在石子路上顛簸,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激流河上、白帆和旗幟飄揚,海鷗嘶叫,船島那邊傳來號角聲。充滿景觀、氣味和聲音,沖擊視覺和感官的描繪,讓人對當時的斯德哥爾摩有了印象:海邊,多島,有森林、海角、眾多教堂以及工業(yè)時代的市民。一座古老而年輕的城市。

如今在南城莫瑟坡有一座名為“年輕的斯特林堡”的半身銅像,斯特林堡的生前好友、雕塑家卡爾·埃爾德塑造。還有塊文學牌,寫著莫瑟坡鳥瞰這段文字。

在斯特林堡的一生中,斯德哥爾摩從歐洲大陸觀念中的小城鎮(zhèn)變成了現(xiàn)代化都市。《紅房間》反映著城市變化,聚焦一群追隨藝術(shù)的波西米亞人,主角阿維德·法爾克在很多地方和斯特林堡很像。小說描繪社會和時代精神,也描繪出了19世紀中后期斯德哥爾摩的新面貌。

瑞典作家斯特林堡的書桌。從1908年到1912年,他在藍塔住了4年。書桌上保持著作家最后的布局

瑞典作家斯特林堡的書桌。從1908年到1912年,他在藍塔住了4年。書桌上保持著作家最后的布局

彭斯沙龍

斯特林堡的小說《海姆素島居民》中的卡爾松擔心城市對女友伊達的誘惑,立刻想到“彭斯沙龍”,那是他心中斯德哥爾摩的光怪陸離的代表。

1862年,點心師羅伯特·彭斯買下斯德哥爾摩城市邊緣一塊地,打算構(gòu)建提供酒水和娛樂的咖啡館。1863年8月1日開張,30人的管弦樂隊演奏了歌劇曲目、流行音樂等。在這里能看到猴子戲,甚至中國吞火者。盡管很火爆,卻因房屋成本太高,開業(yè)三年后破產(chǎn)。債權(quán)人認為彭斯是經(jīng)濟不景氣的犧牲品,經(jīng)營理念可以繼承。彭斯沙龍幾度出售,在不同所有人手中堅持提供娛樂。1944年,這里還開出瑞典第一家中餐館。

斯特林堡恐怕是彭斯沙龍最著名的客人了,他的兩本小說《紅房間》和《哥特式房間》都以彭斯的房間名命名?!都t房間》第六章標題即為“紅房間”,內(nèi)文寫道,“彭斯沙龍剛開始在斯德哥爾摩生活中扮演其文化歷史角色”,每晚七點左右,那里便聚集起一群離開了父母、還沒自己的小家的年輕人。單身漢們逃出寂寞的臥室或閣樓,好坐在光亮而溫暖的地方找人說話。“沙龍主人曾用啞劇、雜耍、芭蕾等娛樂他的觀眾,但人們明確告訴他,來這里不是為了娛樂,而是為了安寧,他們在尋找一個談話的空間、一個聚會的場所,在這里,他們確信隨時能找到熟人;音樂不妨礙交談,相反可以接受……沙龍成了整個斯德哥爾摩單身漢的俱樂部。在彭斯,每一伙人都選好了自己的角落”,而法爾克和他的朋友們占據(jù)了一間棋室,那里有紅色的家具和擺設(shè),漸漸被稱作“紅房間”。

幾個世紀中幾度易主的“彭斯”作為大飯店仍矗立在斯德哥爾摩,還能讓人辨認出斯特林堡活躍其中時建筑內(nèi)外的模樣。

皇后街和藍塔

斯特林堡在斯德哥爾摩很多區(qū)域的很多房屋居住過,然而皇后街貫穿他的一生。在這條街上,1875年的一個夏日,他遇到摯愛西瑞·馮·埃森。1908年7月,搬至街北端85號近泰格納街街角,后來他稱之“藍塔”的公寓樓。在藍塔,他創(chuàng)作了《黑手套》《大路》等作品,度過了最后歲月。

在自傳體小說《女仆的兒子》里,斯特林堡呈現(xiàn)了童年時,在靠近北關(guān)的幾個宅子里的生活。那一帶當時還呈現(xiàn)著煙草種植園和風車的鄉(xiāng)村景象。他在北關(guān)街14號住的時間最長,也在12號住過。1875年,斯特林堡遇到西瑞時,西瑞和丈夫卡爾·弗朗格爾就住在12號的房子里。斯特林堡在北城南部的克拉拉小學和雅各布初中就讀,在那里的阿道夫·弗雷德里克教堂受堅信禮。

西瑞是一位說瑞典語的上流社會芬蘭人。斯特林堡和她的感情像難以停息的風暴,二人1877年結(jié)婚。斯特林堡記錄了街頭初見:

皇后街

燃燒的六月天

在狹窄的人行道上

你和我,我們遇見。

……

在帽子和陽傘之上

你的藍面紗浮動。

它掉進人的河流,

慢慢給吞沒。

而我,我一直尋找

那曾在高處的幡,

走進風暴,

我總把它懸掛。

而斯特林堡和藍塔的緣分得從一個叫芳妮的年輕女演員說起。芳妮·法克納是斯德哥爾摩人,“親密劇院”的小演員。親密劇院1907年由斯特林堡和演員法爾克創(chuàng)辦,在劇院,芳妮遇到斯特林堡。芳妮在演劇上并無發(fā)展,斯特林堡卻搬到藍塔,成了經(jīng)營家庭旅店的芳妮父母的房客。

藍塔這座公寓樓1907年新建成,配有集中供暖、沖水馬桶、電梯之類當時最摩登的設(shè)施。斯特林堡租住4樓的3個房間,沒有廚房。芳妮母親提供飯食等服務(wù)。斯特林堡從丹麥監(jiān)獄名上借用了“藍塔”二字。藍塔是斯特林堡在斯德哥爾摩住過的二十多個公寓里的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如今按原樣保存的。

從1908年到1912年,斯特林堡在藍塔住了4年。家具和其他物品在1909年和1910年間購得。這里是斯特林堡博物館。書桌上保持著作家最后的布局,擺放著講究的書寫材料:英國鋼筆、法國墨水和瑞典斯莫蘭省萊瑟博的手工紙。起居室里有歌德和席勒胸像。鋼琴上方有他最喜愛的作曲家貝多芬的臉模。

1912年1月22日是斯特林堡63歲生日,斯特林堡得知這天晚上,人們將舉著火把一直游行到藍塔。在給友人的信中,斯特林堡表示自己會站在陽臺上向慶祝生日的人們致意。這樣,火把隊能“在眾多陽臺中認出我的那一個,我會把漂亮的燈放在外頭,那紅色的眼睛朝著泰格納隆登的方向”。

藍塔附近,皇后街62號有過一家和斯特林堡關(guān)系密切的書店,櫥窗里總吊著些書。斯特林堡說過:“一本薄薄的小書/吊在書店的櫥窗/是一顆掏出的心/懸掛在鉤上。”

雕塑家卡爾·埃爾德比斯特林堡小30歲。斯特林堡在世時,埃爾德已創(chuàng)作了幾座斯特林堡雕像。斯特林堡去世后,埃爾德決定給大作家做紀念雕塑。四年后面世的作品高約5米、重約3噸,斯特林堡給塑造成肌肉發(fā)達、與阻止他抵達光明和真理的無形枷鎖斗爭的巨人。這座青銅雕塑1942年在泰格納隆登公園安放,距藍塔僅幾步之遙。

值得一提的是,皇后街的路面事實上也是一條文學路,路面中間嵌著斯特林堡文字。如67和85號間,就有“人真可憐”和“永遠愛我,不然我就咬你喉嚨直到你死去”這樣的句子。

瑟德爾貝里,他和斯德哥爾摩的四季互為證人

格拉斯醫(yī)生的腳步

“雅各布教堂的鐘敲響了五點三刻。我機械地掏出表、看它是否走得對。但我沒抓牢,我的手發(fā)抖,表掉在地上,表面碎了。我彎下腰去撿表時,看見地上躺著的藥丸,剛才我假裝吞下的那一?!薄_@是小說《格拉斯醫(yī)生》中的一段。雅各布教堂腳下是格拉斯醫(yī)生毒死格雷高瑞尤斯牧師的水店,1850年開業(yè),1933年拆除。如今,同一地點開著“瑟德爾貝里咖啡館”,1992年,這段文學牌立于國王花園公園的這間咖啡館邊。

小說家、劇作家雅爾瑪爾·瑟德爾貝里(1869-1941)是瑞典最偉大的現(xiàn)代作家之一。生于斯德哥爾摩。著有《錯覺》(1895)、《馬汀·別克的青春》(1901)、《格拉斯醫(yī)生》(1905)和《嚴肅的游戲》(1912)四部中長篇小說,約90篇短篇小說,《雅特露德》(1906)等3部戲劇。

著名漢學家、瑞典學院院士馬悅?cè)幌壬凇陡窭贯t(yī)生》中譯本序言中寫道:像主人翁格拉斯醫(yī)生一樣,瑟德爾貝里住在首都中心,離皇家公園很近。這美麗的公園的西邊有皇家歌劇院,東邊有皇家話劇院和大飯店,對著河流那邊的皇宮。公園西北角有一家賣水的小鋪子。(康有為先生1904年訪問斯德哥爾摩的時候,常在那小鋪子喝杯水。)那小鋪子是小說中戲劇性事件發(fā)生的地點。

2002年評選斯德哥爾摩讀物,《格拉斯醫(yī)生》得票數(shù)高于《紅房間》,居首位。而早在1941年,瑟德爾貝里去世時,詩人和評論家貢納爾·埃凱洛夫就在紀念文章里盛贊《格拉斯醫(yī)生》對斯德哥爾摩的描寫,稱瑟德爾貝里是“偉大的、文學中的斯德哥爾摩描寫者”,第一個是貝爾曼(1740-1795),第二個是斯特林堡,接著就是瑟德爾貝里了。

創(chuàng)作《格拉斯醫(yī)生》時,瑟德爾貝里剛經(jīng)歷了“影響一生”的慘痛婚外戀。這段情對他三部作品、特別是女主角的塑造提供了靈感,她們是《格拉斯醫(yī)生》里的海爾嘉、《雅特露德》中的雅特露德、《嚴肅的游戲》中的莉迪亞。

瑪瑞·馮·普拉騰,一個19歲成婚、30歲離開兒子和貴族丈夫北上首都的女人,漂亮而有文學夢。1902到1906年間,她和瑟德爾貝里分分合合,這導致瑟德爾貝里很快離開斯德哥爾摩,一直跑到哥本哈根。不久,他拋開對文學和情色的幻覺,寫時事評論并研究基督教史。

盡管瑟德爾貝里離開了家鄉(xiāng),他描寫過的斯德哥爾摩一直和他的名字在一起。瑞典學院院士佩爾·韋斯特貝里曾指出,瑟德爾貝里不是瑞典的,而是斯德哥爾摩和歐洲的。確實,瑟德爾貝里的第一部小說《錯覺》就明顯借鑒了波德萊爾徜徉巴黎的方法行走斯德哥爾摩。

斯德哥爾摩的街道好比瑟德爾貝里的家常院落,他筆下的首都不僅有地理,也有文化和社區(qū)史。在不同天氣、季節(jié),在不同地點,多島湖、飯館、住房和教堂,每個環(huán)境呈現(xiàn)出不同特點。

瑟德爾貝里和他的人物在大飯店、克拉拉教堂等景觀中轉(zhuǎn)換。讀者知道格拉斯醫(yī)生在哪兒買雪茄、在哪兒騎馬,又在哪兒喝檸檬水、品嘗“獵人濃湯”。能聽到當時城中的交通工具——馬車咔嗒咔嗒奔過,電車搖著鈴鐺。能看見燈光在黃昏、在水邊蜿蜒處漸次閃亮。自然和人文景觀描寫與人物心理及情感共存共生、水乳交融。

跟著格拉斯醫(yī)生上瓦莎橋,將胳膊抵在欄桿上看圣靈島的灰色房子。那搖搖欲墜、古老北歐風的木建筑浴室倒映水中,流水中老柳樹垂掛著枝條。而當進入老城,爬上大教堂坡,拐進小小街巷,能看到墻上奇怪的陰影。隨格拉斯醫(yī)生在不自然的蒼白夜色中往家走,空氣和正午時一樣悶熱,“滲透了苦惱似的,在國王島那些工廠的煙囪之上,那聚集的紅色塵云,已經(jīng)轉(zhuǎn)黑,像沉睡的災(zāi)難”。走過克拉拉教堂,觸目所及是每條長椅上的情侶。

即便在自己房間,格拉斯還是能看到斯德哥爾摩。大風搖動教堂墓園的樹,雨潑打在檐槽。雨水從貝爾曼墓邊兩棵纖細的樹上落下來。墓園一角的斜對面,有一間名聲不好的房子,一個穿亞麻布襯裙的姑娘鬼鬼祟祟地走到一扇窗前,放下窗簾。

到格拉斯要實施謀殺的時段,現(xiàn)出傍晚時分空曠無人的砂礫的廣場;晚夏溫暖的陽光照在大劇院生長著古老菩提樹的前院;牧師將毒藥當作有益心臟的藥丸咽下時,格拉斯直直地盯著前方。廣場空寂如沙漠。一個威嚴的警察緩緩巡視,停住腳,撣掉細細刷過的外套上的一粒塵埃,再繼續(xù)巡視?!斑@飲料店是個老店了,”牧師說,“顯然是斯德哥爾摩同類店面中最老的了。”“是的,是老店了。”格拉斯答。雅各布教堂的鐘敲在五點三刻??占诺膹V場、警察、塵埃、陽光、飲料店和鐘聲豐富了事件和人物,充滿沒讓語言訴說得過于直白的情感。少言而有聲,空曠卻飽滿,陽光、沙漠和人一樣溫柔、脆弱也殘酷。鐘聲敲在城市,敲在生命里。人生像外套上的塵埃,重大也渺小。塵埃落定,格拉斯沒再見到暗戀的海爾嘉。他跑到船島,那最后一次和她說話的教堂高坡。“今晚,我站在教堂邊的高坡上,看太陽西沉。這打動了我——斯德哥爾摩是如此的美?!毕﹃栔兴沟赂鐮柲Φ拿烙袩o限惆悵。

深秋到來,格拉斯醫(yī)生窗外的栗子樹光禿禿的。厚厚的云在屋頂徘徊。幾乎感覺到初雪的氣息?!昂芸?,雪就會來,讓它來,讓它落。”日記從6月開始到10月初結(jié)束,從悶熱的夏,到蕭瑟的晚秋,并且,冬的腳步近了——這是斯德哥爾摩季節(jié)的變幻、人生的季節(jié)變幻。環(huán)境描繪烘托了氛圍,加劇了思想、夢境與苦痛的色彩。

“雪,讓它來,讓它落”——瑟德爾貝里說過,命運,不是選擇的,而是得到的。這也是他在《嚴肅的游戲》里的重要觀點。

嚴肅的游戲

在《馬汀·別克的青春》中,瑟德爾貝里將童年時的斯德哥爾摩描述為鄉(xiāng)村田園詩。但在他生命的頭30年里,城市發(fā)生了巨變。世紀之交,居民增加了一倍多,達30多萬。

瑟德爾貝里描繪的斯德哥爾摩主要是北城。登場人物偶爾到哈加公園、多島海,甚至南城,但總體而言主要活動在南至老城、船島和激流河,北至瓦薩斯坦,西至國王島,東至動物園島的范圍內(nèi)。特別是古斯塔夫·阿道夫廣場、雅各布教堂和國王花園一帶。與瑟德爾貝里關(guān)系最密切的是約翰內(nèi)斯教堂周圍。《嚴肅的游戲》的女主角莉迪亞住在這里。阿維德時常情不自禁地穿過教堂墓園,眺望莉迪亞的窗口,多次路過一座寫著“榮譽、責任和意愿”的墓碑。

瑟德爾貝里和阿維德都喜歡坐在古斯塔夫·阿道夫廣場的瑞德貝里餐廳皮沙發(fā)上,透過雪茄煙霧眺望這個城市和自己的時代,觀看斯德哥爾摩人的皮影戲。并且在一個身影中認出“陰影般的目光和克羅地亞式的胡須——他年輕時的耀眼光芒”,那是奧古斯特·斯特林堡。更能看到同齡人,城里風頭正健的男女。

讓我們細看《嚴肅的游戲》里斯德哥爾摩的光影變幻吧。

十月初亂云飛動的一天。阿維德·宣波羅姆沿動物園島的一條小路往前走,路邊是榆樹黝黑而傾斜的枝干,樹和枝沿斯堪森公園光禿而崎嶇的山巖綿延。最西端,太陽剛從云層的一個缺口穿出,在遠處籠罩著城市的薄霧邊緣射出一道光亮,像陳舊而發(fā)白的銀色。

阿維德和莉迪亞久別重逢、重溫舊夢的那日,恰巧老國王死了,斯德哥爾摩沉浸在濃重的褐灰色雨霧里。到正午,天也幾乎是黑的。技術(shù)學院前的一排白楊站立如幽靈守衛(wèi)。國王坡有遠處的三座教堂尖塔和皇后街作背景,晴朗的日子能提供一幅迷人的城市風景,這一天,看上去卻很糟。

為了和莉迪亞約會,阿維德走向克拉拉山街,轉(zhuǎn)到拐角,走進大陸賓館。

后來,莉迪亞和丈夫離婚,住進斯德哥爾摩一間位于約翰內(nèi)斯街的兩室公寓。阿維德緩步爬著樓,走到第四層時,莉迪亞開了門,他都沒來得及按門鈴?!拔艺驹诖斑?,看見你來了?!彼f。每個房間都只一扇窗,視野則很開闊。冰藍的三月夜空升起了它高高冷冷的穹頂,在教堂紅磚尖頂以及墓園里裸露的樹干上方。越過斜對面德貝恩街的屋頂,可以一直看到國王島。

原型人物普拉滕女士在斯德哥爾摩的地址不是約翰內(nèi)斯教堂一帶,而是納爾瓦街33號,不過,那公寓邊的確有座帶尖塔的教堂,奧斯卡教堂。

蛇麻公園靠近瑟德爾貝里的童年生活區(qū),北臨卡拉街,東靠斯托羅街,南臨蛇麻公園街,西接恩布萊克街。自1878年,瑞典皇家圖書館也在這里。2010年,彼得·林德創(chuàng)作的瑟德爾貝里全身銅像安置在圖書館前。穿著他那時代特有的中長外套,手持手杖,拿著帽子,戴紅手套,作家正要開始一段斯德哥爾摩漫步。銅像臉上的沉思是瑟德爾貝里的,也是格拉斯和阿維德的。

現(xiàn)代作家中斯德哥爾摩的兩個最杰出的描繪者——斯特林堡和瑟德爾貝里見過面。瑟德爾貝里曾回憶那兩次會面。1905年10月的一天,斯特林堡想認識“年輕人”,邀瑟德爾貝里和其他五六個人在晚上八點到家中做客,當時,斯特林堡家在卡拉街和納爾瓦街交界處。斯特林堡親自開門,熱情地問:“我倆怎么沒在90年代見過面?”瑟德爾貝里說:“我那時比現(xiàn)在年輕也不起眼。而90年代,斯特林堡先生大部分時間在國外和隆德?!闭恚固亓直ざ挤Q瑟德爾貝里“馬汀·別克”,顯然他知道瑟德爾貝里的書,至少是書名。幾周后的十一月初,這幾個斯特林堡的客人為斯特林堡舉辦聚會。除了年輕人,畫家卡爾·拉松也在。斯特林堡對大家不吝贊美,為一則19世紀60年代芬蘭的故事,在鋼琴前自彈自唱。眾人樂不可支,卡爾·拉松冷不丁地說:“斯特林堡,這故事你在過去三十年里每次見面都唱過、彈過、講過!”斯特林堡板起臉孔。瑟德爾貝里寫道,“也許是從那時開始,他開始懷疑拉松是個虛偽的朋友。”

借《雅特露德》劇中人之口,瑟德爾貝里說過一句名言,“我相信肉體的欲望,也相信靈魂不可救藥的孤獨”,瑟德爾貝里描摹時代畫卷,人的行動與情感、還有國內(nèi)外時事,他和斯德哥爾摩的建筑和四季互為證人??死烫玫溺娐暯袢找廊晦Z響,阿維德和莉迪亞等人走過的動物園島的小徑仍是最美麗的地方。

值得一提的是,莉迪亞的父親、畫家斯蒂勒一直在斯德哥爾摩多島海深處租住一座漁民的紅色農(nóng)舍度假,跟斯特林堡一樣。那里的環(huán)境和斯特林堡在《海姆素島居民》及《在遙遠的礁島鏈上》里描繪的一樣迷人。斯德哥爾摩的多島海也是斯德哥爾摩人心中緊密不可分的風景。

貢納爾·埃凱洛夫與卡瑪卡街8號

貢納爾·埃凱洛夫(Gunnar Ekel?f,1907-1968),瑞典詩人和散文家,1958年當選瑞典學院院士。生于斯德哥爾摩的埃凱洛夫,其父是金融家,其母出生貴族。埃凱洛夫最初受法國超現(xiàn)實主義影響,轉(zhuǎn)而關(guān)注自己的感知并搜尋內(nèi)在而神秘的真實。成名作是1932年的《遲暮地球》,另有詩集《獻詞》《渡船之歌》等。埃凱洛夫曾說:“我所寫的,我寫在字里行間。”他的詩歌的藝術(shù)性和思想性在現(xiàn)當代瑞典詩人中有公認的最高地位。詩人也是散文大家,在散文中,埃凱洛夫?;仡櫷旰蜕倌陼r光,與約翰內(nèi)斯教堂一帶關(guān)聯(lián)密切??ì斂ń?號是他在1914至1923年的居住地。

在《漫步》中,他提到:“我的整個童年都受到約翰內(nèi)斯教堂鐘聲的影響……約翰內(nèi)斯鐘聲如此之高,從未真正觸及地面,總留下縫隙。在春天的禮拜六的黃昏,讀完禮拜一的功課后,我迎來幾小時自由,鐘聲可以真實講述人的故事,更確切地說,不是鐘聲本身,而是之后突然出現(xiàn)的寂靜?!痹凇毒滞馊酥贰分?,埃凱洛夫反思成為詩人的因素:窗外那座深紅色教堂——斯德哥爾摩的約翰內(nèi)斯教堂——投射出狂熱、病態(tài)、仿佛失去的日落余輝,深長地潛入房間。在這紅色黃昏中,我父親陰影一樣游蕩,他罹患精神疾病已多年……對我來說,記憶總和紅色的日落以及教堂鐘聲不可分割。后來,我常帶著少年人的膽大和心細,爬上屋頂看太陽下山……一直爬到屋脊,在那里我吸著被禁的香煙,隱士一樣凝視太陽。高度令我眩暈……下邊,整個城市展現(xiàn)在我眼前……

因為父親早逝、母親改嫁,詩人的心很長時間都在不安寧的狀態(tài)中。埃凱洛夫喜歡涂鴉,涂得最多的是船和房子?!捌础焙汀凹摇笔撬麧撘庾R中的關(guān)鍵詞。一首題為《斯德哥爾摩的街道》的詩從一個側(cè)面折射著詩人的幻夢:

一個簡單的姑娘

一條另外的街道

一間別處的屋子

在另一座房里

那兒從沒有人住過

是另一個街角

在那兒

從沒有人等待過什么人

一個簡單的姑娘

說另一種語言

用另一種視線

看她唯一的人生

有另一份工作叫另一個名字

有另一條街道可走

另一條街道好想象

想象人們永不能有的

別的一些什么

年輕時有意在巴黎專攻鋼琴的埃凱洛夫,終其一生都是古典音樂的熱愛者??上?,從我聽到的一段錄音看,他的彈奏不成調(diào),和他傾注的熱情毫不相稱。但埃凱洛夫?qū)σ魳返募で榭峙鲁删土似湓姼璧臉犯?。比如《斯德哥爾摩的街道》,有老街石子路上的行走之聲,像城市人群中寂寂無聞的個人,不知深淺地走在現(xiàn)實和懷想之間,走在無奈的有限性和憧憬的無限性之間,走在單調(diào)乏味也可能變幻多端的命運的街道上。這個簡單的姑娘是他人,更可能是平行空間的自己,走著可能是別人、更可能是自己的命運。

1980年,在北城馬姆斯輝納德街豎立了一座雕像,恩斯特·諾丁的作品“Non Serviam”雕塑呈現(xiàn)的是閱讀埃凱洛夫詩句的女孩。詩句摘自埃凱洛夫1945年推出的題為“Non Serviam”(拉丁文,意思是“我不侍奉”)的詩:“我是這片土地上的陌生人,/但這片土地在我心中并不陌生!/我在這土地上沒有家,/但這土地在我心中和家一樣!”雕塑家在雕塑上做那么大的一塊寫著詩句的盤子,為的是讓人們坐下來和女孩共度一些時光。兩年前的九月,我在斯德哥爾摩,偶然瞥見一直想看到的這座雕像,立刻奔去、坐下,和女孩一起看那四行詩,在默默無言里,感覺我的、她的、還有埃凱洛夫的心完全是相通的。

遍布城市的文學牌

有眾多走過斯德哥爾摩街道的著名文學家,也因此,由斯德哥爾摩人提議、管理部門設(shè)立的文學牌遍布城市各處。

“街道騰起又落下”

也是馬姆斯輝納德街,在23號路邊,1999年豎立起一道文學牌,上頭有這么一段文字:“就這樣,她第一次看到了薩迦。她看到它的那個瞬間,腳下的大地開始搖晃。整條長長的馬姆斯輝納德街從港口山一直到消防站都在空中升騰,而后落下,升騰又落下。她不得不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直到街道平靜下來,她驚訝地看著路過的人,他們走得那么平靜,竟沒察覺到發(fā)生的奇跡。那一刻,年輕的姑娘決定書寫韋姆蘭俠客的故事,并且她從未放棄過這一想法。”文字摘自塞爾瑪·拉格洛夫(Selma Lagerl?f,1858-1940)1882年的童話集《關(guān)于一則薩迦的薩迦及其他》。拉格洛夫是第一位獲諾貝爾文學獎、第一位當選瑞典學院院士的女性。1882年的一個秋日,在首都參加師范訓練班的她,走在馬姆斯輝納德街上。她剛聽完一場文學史講座,講座談到貝爾曼和魯內(nèi)貝里。她琢磨著兩位作家及其詩歌中的人物,一個聲音出現(xiàn)了:“我生活過的韋姆蘭不亞于他倆所描寫的對象——只要我學會處理?!蹦_下的地面開始搖晃。1891年,拉格洛夫借《尤斯塔·貝林的薩迦》登上文壇。

“甚至沒有”

還有這樣的文學牌“甚至沒有”:“甚至沒有一只灰色的小鳥/在綠色的枝頭唱歌……”選自尼爾斯·福林(Nils Ferlin,1898-1961)1938年的詩集《護目鏡》中的詩《甚至沒有》。2000年設(shè)在克拉拉山街、克拉拉教堂腳下尼爾斯·福林小廣場。

福林眼神憂傷、身材瘦削,不算高產(chǎn)卻為大眾喜愛,是瑞典被譜曲最多的詩人,曾獲貝爾曼獎等多項重要文學獎。1898年生于卡斯塔德的福林中學畢業(yè)后沒想好到底做什么,于是學演藝、踢足球、寫歌詞。1915年隨家人移居斯德哥爾摩,踏入克拉拉教堂一帶的波西米亞文人圈,成為中心人物。

克拉拉教堂緊鄰中央火車站。那時的報紙靠火車運往地方城鎮(zhèn)??死烫靡粠ё?871年下半年發(fā)展為報業(yè)聚集地,吸引了撰稿人和插畫家。不同價位的酒吧、餐館和咖啡室,讓文人騷客能在酒水中找到靈感,住廉價旅店,甚至露宿街邊灌木叢下。

1920年代末,福林開始寫詩,常在瓦薩街7號歐洲大陸風的世界咖啡館寫詩,興之所至則即席朗誦。人們認為如果不是他對自己過于苛刻,他可以更早登上文壇。1930年,他的第一本詩集《憂郁者之歌》出版。以民謠為基調(diào)的福林詩歌貼近心靈,講述人生的脆弱和無意義。如今,克拉拉教堂腳下,克拉拉山街福林廣場有座立像,福林正點燃一根煙。三聯(lián)版《看得見的湖聲》中,我寫過這樣的話:“一個斯德哥爾摩的平常的仲夏的白天。一位瘦削的老人照常站在鬧市,嘴里叼著煙。他以這樣的姿勢站立了許多年。銅像腳下總留著兩三根煙頭……銅像邊有一把躺椅,路人在那兒坐著,觀看其他的路人?!?/p>

皇后街83A

皇后街當然也少不了文學牌,83號A,距藍塔實在不遠?!鞍滋?,我在皇后街83A過著安靜的生活……我是一只從未變成天鵝的丑小鴨……”摘自索尼婭·奧克松(Sonja ?kesson,1926-1977)1963年的詩《自傳》,該文字牌2002年設(shè)立。

把自己看作癲狂而語無倫次的樂觀主義者的索尼婭·奧克松,1926年生于哥特蘭島,后移居斯德哥爾摩。31歲攜詩集《境況》登上詩壇;后來以詩集《家庭和睦》奠定1960年代詩壇代表人物地位,對直至今日的瑞典詩人尤其女詩人有重大影響。奧克松以詩描寫家庭生活的灰暗童話?!蹲詡鳌犯鼜膫€人經(jīng)驗出發(fā)、反映女性群體狀況。背景是1950年代的瑞典,女主人公的生活普通而乏味,平靜水面下是主婦內(nèi)心翻滾的波瀾。詩是鍋臺邊反彈的低微而沉重的回響:白天,我在皇后大街83號A/過著安靜的生活/擤孩子們的鼻涕還擦地板/和銅壺/做蘿卜土豆洋蔥泥和雜燴。近300行的文字里有鏡頭的變換:我在最早的暮色中跑出去/想把手戳進天/卻匆匆回家/以免土豆燒焦。/我看見了自己/和土豆間的相似性/微弱的地窖光和摸索中的發(fā)芽/不過,小心碰傷/小心冷霜?!蹲詡鳌酚斜姸嗯缘挠白?,成為瑞典女性主義詩歌里程碑,標志著20世紀60年代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新簡約”風格出現(xiàn)。

斯德哥爾摩的激流

還有太多當代文學人物在斯德哥爾摩的蹤跡,如特朗斯特羅姆等,但因篇幅有限,也因他們并非斯德哥爾摩的描繪者,不及展開。斯德哥爾摩文學地圖細密而繁復,怎能幾筆畫完?每一次走在斯德哥爾摩,我都有不同感受,曾在不同年份和不同季節(jié)前往斯德哥爾摩。2012年夏和父母再度同游,就有這些記錄:

散步后回賓館,晚夏的天依然亮著。我房間的陽臺正對皇后街?;屎蠼质菞l步行街,也是商店街。晚夏的氣溫在一天里有鮮明變化,皇后街也是。早晨,人的腳步漸漸從無到有,從疏到密。拖行李的不少,結(jié)伴的多,也有單身的。我從陽臺上看去,看到一個表情絕望的中年男人,再看到幾步外走來一個穿著過時、過了美好年紀、看起來焦慮的女人。這一男一女幾乎緊跟著走,幾乎就要邂逅,說不定就此成為一對。我在陽臺上清楚地看到邂逅的可能性,像看到命運,他倆卻只顧低頭拖著自己的腳步。

陽臺下是一家糖果店,能看到店招牌“西維婭糖果店”。既是皇后街,這店似乎當仁不讓地用上了當今皇后的名諱“西維婭”。店內(nèi)貨品估計不錯,因為無論男女老幼走到這里必猛然扭頭,朝它盯上好幾眼。

黃昏,街頭的人聲弱些,街頭藝人的音樂清晰地傳來。有天夜里,我突然被一陣黑管聲揪住。第二天特意下樓去看,從聲音中辨出,那躲在一家打烊的店鋪檐下的,就是前夜吹黑管的人……

斯德哥爾摩是流動的,不單是河水,還有那些街道,國王大道也好、皇后街也罷,也像流動的水。作家們走過斯德哥爾摩的街道,心里的夢想和吶喊一定匯成了激流,并不停注入不遠處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