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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祥夫小說的敘事藝術(shù):不動聲色及其他
來源:《長城》 | 李葦子  2024年03月14日09:29

祥夫老師是個高產(chǎn)的作家,每年都有高質(zhì)量的作品發(fā)表。我讀大學時初次接觸到他的作品,是他獲魯獎的短篇小說《上邊》。那時我的閱讀經(jīng)驗有限,對小說的理解也簡單,認為小說就是講故事,讀小說就是讀故事,因此,即便讀《紅樓夢》也會跳過那些詩詞歌賦,只跟著情節(jié)一路小跑。還有更夸張的經(jīng)歷,閱讀《平凡的世界》的時候,為了更高效地獲得故事,凡是和孫家人無關(guān)的情節(jié)統(tǒng)統(tǒng)被我跳過了。因此,在讀到《上邊》時頗為吃驚,心底盤亙著一個大大的問號,一如馬爾克斯在閱讀《變形記》時的那句喟嘆——天吶,小說還可以這樣寫嗎?沒有故事的小說還是小說嗎?

《上邊》給我的感覺就像一幅針腳綿密的刺繡,繡的卻不是詩情畫意的江南,是粗糲的晉北山村。這粗糲又是暖調(diào)的,作家用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筆觸,不動聲色地敘述了一對固守村莊不愿搬遷的老夫妻的日常,極具生活質(zhì)感。讀這種小說是需要一點兒心力的。多年前我還在上海做白領(lǐng),周末常去參加各種讀會書,有一次大家閱讀的是遲子建短篇小說《清水洗塵》。輪流發(fā)言環(huán)節(jié),《上海文學》一位退休編輯認為,假如中國的所有讀者都懂得欣賞這類小說,中國人的審美水平會提高一大截。這種贊美也是我想送給祥夫老師的,在我看來他的小說都是精致的藝術(shù)品,近乎于晶瑩剔透。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記得《上邊》里的一個細節(jié),兒子返城那天,因為廁所剛刷了水泥不能用,兒子便站在院子里撒了泡尿,結(jié)果,他走后,母親就用一個盆子把那地方牢牢地蓋住了,一直蓋了半個多月。每想起這個細節(jié),心中都感到一陣尖銳的刺疼。

后來又陸續(xù)讀到祥夫老師的《婚宴》《我愛臭豆腐》《五張犁》等,全是沒有故事的短篇小說,尤其是那個《婚宴》,簡直讓我不忍釋卷。這種小說我寫不了,即便把那些原始材料原封不動地送給我,我也只有抱著材料痛哭流涕的份。這種感覺就像當年讀完阿城的《棋王》,只能在心里默默感嘆:我這輩子也寫不出來這種小說。每個作家都有自己建構(gòu)世界的方式,這受控于作家本人的審美和心性。

這么說,似乎祥夫老師是個不愛講故事的作家,當然不是,事實上,他不僅愛講故事,還總是能把故事講得妙趣橫生,尤其是他的那些中篇小說,像《風月無邊》《一粒微塵》,其厚重程度不輸長篇。祥夫老師的中篇小說新作《西北有高樓》,講述的是發(fā)生在一個單位大院的事,盡管故事背景是城市,但底色卻是鄉(xiāng)土的,人物骨子里都是農(nóng)民,都有著濃厚的小農(nóng)意識,這大概正是魯迅先生批判的民族劣根性,笑人無氣人有。當然,你也可以說這些都是人類共性,不是哪個階層的專屬,能夠肯定的是,那種根深蒂固的傳宗接代的觀念確實是沿著古老農(nóng)耕文明一路流淌到了今天,倘若一個女性生不出男孩,就會被認為虧欠了全世界,婆家會覺得她是個沒用的畜生,罪該萬死。《西北有高樓》里就有這樣的兩戶人家。其中張家一連生了四胎都是女兒,后來運動來了,張家的男人被抓。自己沒生出兒子來,再加上男人被抓,張家女人絕望之下抱著尚未滿月的四妞跳樓,當場死亡,被她緊緊抱在懷里的四妞卻僥幸活了下來。好心的鄰居幫大妞找了一份工作,結(jié)果遭到誘奸,還懷了孕,后來生下了個大胖小子,結(jié)果老張就像自己得了個兒子似的激動得又是哭又是笑。祥夫老師的小說里大量充斥著這種意外的轉(zhuǎn)折,轉(zhuǎn)折之中又讓人感到苦澀、沉甸甸的。

中篇小說不同于短篇小說的地方在于它需要有個更加闊大的故事支撐?!段鞅庇懈邩恰返臅r間跨度長達二十余年,從女主角大妞家的第一次變故(母親跳樓),一直到大妞的孩子丟失的十一年后。時間像一條藤蔓,情節(jié)是藤蔓上的瓜,如何安排這些瓜的位置,考驗的便是作家對節(jié)奏的掌控能力。《西北有高樓》分為七個部分。每一部分的篇幅不一樣。敘事學理論將小說里的時間分為敘事時間和故事時間,二者之間存在三種關(guān)系,大于、小于、等于。故事時間跨度大,敘述的字數(shù)卻少,這種段落的節(jié)奏就快,反之則慢。由此我們可以感受到《西北有高樓》的快慢節(jié)奏非常有深意。

在塑造人物方面祥夫老師很有自己的一套,無論是作品中的核心人物還是次要人物,只需三言兩語形象情態(tài)便會躍然紙上,既真實粗礪又妙趣橫生。

大妞是個智障女。像《上邊》里的劉子瑞女人固守著“上邊”一樣,大妞也固守著一棟待拆遷的樓房,哪怕水電暖全被切斷,哪怕遇到了一個極寒的冬天,大妞也絕不搬家?!八隆∷_’回來找不到家?!贝箧な且粋€本就少和外界交流又因兒子被拐更加與世隔絕的悲苦的母親形象。我沒法不想到祥夫老師的短篇小說《橋》里的父親老宋和《五張犁》里那個沒有名字的老人,他們執(zhí)拗、撞南墻也不回頭,有一種悲劇性的傻氣。

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作品中不乏傻子形象,作家借助其身上未受污染的生命原初體驗,來表現(xiàn)對現(xiàn)實世界更真實更深刻的思考。在敘事功能上,傻子視角的使用可以大大增加敘事的自由度,畢竟,傻子之所以是傻子,就在于他的想法和行為完全不受現(xiàn)實生活邏輯的羈絆,作家能夠天馬行空。

《西北有高樓》里的智障女大妞大約四十來歲,卻還梳著兩條辮子,她的標志性動作是呆呆地坐著,兩只手攤平放在自己的兩條腿上,手心朝上。多么棒的細節(jié),好的細節(jié)總是一方面是寫實的,另一方面又充滿象征性。一個正常人端坐的時候手心都是貼在腿上面的,手心朝上就比較反常,除了大妞,還有寺廟的那些佛像。據(jù)說這個手勢叫做“如愿印”,具有慈悲之意,表示佛能使眾生祈求之愿實現(xiàn)。這個梳著兩條辮子的智障女大妞坐在我們對面,儼然一尊肅穆的佛。但,這尊“佛”卻不是放在廟宇里給人瞻仰禮拜的,而是作為一個最簡單、純粹的人映照著周圍每一個世人。

許鎖鳳恐怕是《西北有高樓》里塑造的最成功、最立體的一個人物。許鎖鳳的丈夫王大義有個口頭語——“世界觀”,因為總是把這個詞掛在嘴上,人們背地里都喊王大義“世界觀”。許鎖鳳和王大義都是極具正義感的人,這夫妻倆真是心性相通。王大義死后,許鎖鳳便從亡夫那里接續(xù)了這句口頭語,無論是開心還是生氣,總是把“世界觀”掛在嘴角,慨嘆著:“我的世界觀變嘍,我的世界觀變嘍……”許鎖鳳是個極具熱心腸的善良之人,要不是有她和王大義幫襯著,大妞可能不會一直熬過來。有魅力的是許鎖鳳也有“霸道蠻橫”的地方。這表現(xiàn)在處理大妞和李紅旗的那件事情上,因為李紅旗不愿承認他和大妞是在搞對象并且準備結(jié)婚,許鎖鳳便氣不打一處來,教大妞說是李紅旗強奸了她,并且一字一句地說給大妞:“你就說你不愿意做那事,是他強迫的?!鄙踔良氈氯胛⒌剑瑥娖鹊摹捌取币l(fā)“pai”的音,因為許鎖鳳是東北人,把“迫”字讀成“pai”。這導致遇到“嚴打”的李紅旗被槍斃。恰恰是這種正反兩面的塑造,使許鎖鳳這個人物血肉更豐滿了起來。

作品中另一個很重要的人物是朱姨。這是個多嘴的女人,多嘴,偏偏又愛打聽事,因此,關(guān)于這個家屬院里的事情,沒有她不知道的。通常這種人還愛搬弄是非,唯恐天下不亂。這讓我想起了馮驥才先生的名篇《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里那個上躥下跳的小丑似的人物,裁縫老婆。要說這個世界上沒有壞人可能也是不對的,有些人就是從骨頭里滲出來的壞。馮先生的小說讓我們確認了這一點。但,祥夫老師筆下的朱姨卻不是裁縫老婆的那種壞,她的壞似乎又不是壞,而是性格、秉性使然。雖然就是她的一次多嘴,直接擊垮了大妞母親的生命。這個朱姨的性格又非常豐富,后來她又儼然成為老年廣場舞的明星……

其他人物雖然著墨不多,但也都是各有各的特點,比如住在一樓的老呂和老呂的女人。老呂喜歡養(yǎng)雞,還愛吃干帶魚,買來的帶魚,洗干凈,去頭,剖肚,掛在晾衣繩上等著風干。就是這樣一個老呂,卻因為女人一直沒生出兒子來就打老婆,而且總是在半夜打。他老婆則是“死死咬住牙不讓自己叫出聲”,只有在老呂出差不在家的時候,她才敢肆無忌憚地哭……

祥夫老師從外貌、語言、語氣、神態(tài)、行為、心理等方面全方位塑造人物形象,同時還擅長使用重復的藝術(shù)手法。比如,大妞的標志性動作、許鎖鳳眼皮跳等在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增加讀者對這一人物的深刻感受。美國當代批評家J·希利斯·米勒將重復分為詞匯、修辭、隱喻等語言成分的重復和事件、情節(jié)、人物、主題等故事層面的重復。這些重復的元素組成了作品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也決定了作品與外部因素的多樣化關(guān)系。實際上,作品的多重含義恰恰就來自于諸種重復現(xiàn)象的組合。

關(guān)于人物的情感表達,祥夫老師很喜歡反著寫,比如發(fā)現(xiàn)王大義意外死亡后,妻子許鎖鳳不是撲在尸體上放聲大哭,而是笑,“人們突然聽到了許鎖鳳尖利的笑聲,許鎖鳳也說不上自己是怎么了,她一進屋一看見王大義光光地躺在那里的樣子就想笑,她管不住自己了,她就直接笑了出來,她一直笑一直笑……”笑著笑著,便渾身一軟,癱倒了。某次,導演李少紅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到徒弟楊冪,認為楊冪的演技不行,快樂就是哈哈哈,痛苦就是哇哇哇,她的表演是不過腦子的。其實,作家塑造人物和演員塑造人物是同一性質(zhì)的工作,除了細膩、真實,還必須要有一點兒新的感受或發(fā)現(xiàn)。

我還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祥夫老師很少用心理剖析的方式大篇幅刻畫人物心理,而是通過人物對話、獨白、行為等側(cè)面描寫來暗示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或變化。在短篇小說《上邊》里,母親看兒子干活,自己的嘴巴會一張一合一張一合,是暗暗給兒子使勁呢,還是在心里感慨著什么呢?作者故意不說透,讀者只能自己猜。還有母親拽過一個盆子把兒子撒尿的地方蓋起來,也沒有任何心理刻畫,這種沉默的愛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在《西北有高樓》里祥夫老師依然延續(xù)了這種含蓄的風格。例如,老張女人喊朱姨去買菜的時候,聽到老呂的女人在家里哭,兩個人便有一段對話。老張女人最后說了一句“做女人真麻煩”。還有,大妞生了個兒子,父親老張高興,就去商店給女兒買雞蛋,結(jié)果得意忘形,把女兒生兒子的事情告訴了老呂女人,俗話說,守著矮人別說矮話,結(jié)果大受刺激的老呂女人連紅糖都稱不了了,撒了一地。她自己跑到了洗手間半天沒出來,還一個字一個字地自言自語,“我讓你高興!我讓你高興!”這女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除了妒忌,還會有什么預謀?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只能靠猜測,人物的意識世界被刻意隱去了,留給讀者參與的空間就大,這和中國古典文學含蓄雋永的美學追求是一脈相承的。

悲苦貫穿《西北有高樓》的全篇,最后的溫暖來的太突然……祥夫老師的小說就像一條不動聲色的河,在什么地方拐彎,什么地方急促,什么地方平緩,什么地方急轉(zhuǎn)直下,最終又流淌到什么地方去,你完全猜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