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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4年第3期 | 姚十一:雪燼
來源:《山花》2024年第3期 | 姚十一  2024年03月19日08:40

姚十一,90后,寧波人,棄醫(yī)從文。作品見于《山花》《文藝報》《青年文學(xué)》《西湖》等。著有小說集《月亮照常升起》。

認(rèn)識陳伏生的時候,他已離開萬歲山兩年了。

那晚七點左右,落起了雪,我撩開厚門簾,咽下最后一片燴面。雪飛進(jìn)來,打在椅邊,很快就化為水點。我扭頭問他,能不能讓我在店里過一夜。

他答應(yīng)得爽快,說認(rèn)識我,我是唯一背著相機吃面的人。

我擦了擦嘴,示意他坐定,然后將他與一塊深藍(lán)色塑料背景裝到鏡頭里,那張臉稍顯古怪,和背景板格格不入,我搗鼓了很久,才將一張側(cè)臉安放在面館蒼白的一角。

“你看看?!?/p>

我跨坐到他對面的儲物箱上,他的瞳孔比常人黑一些。

“沒有那種感覺了?!彼f,大概捕捉到我的困窘,又補充道,“你來馬莊做什么?”

“找人。”

“是女人吧?”

我點頭。

“得有一個月了?”

“一個月算什么?!?/p>

沉默片刻,他遞給我一件軍大衣,衣背隱約可見一行小字:萬歲山。

“你挺像一個記者?!?/p>

他指了指我的相機。

“你可不像個廚子?!?/p>

他大笑起來,黑色瞳孔放射虎紋般的光彩,說:“對,我是林沖?!?/p>

陳伏生的話我自然不信,林沖早就死了,他若是林沖,那個林沖又是誰?他問我抽不抽煙,我謝絕。他說,我也很久沒抽了。我說個故事給你聽,聽完了,你寫出來,然后離開馬莊,再也不要回來。

四年前的傍晚,我、劉東、祁波坐上了離家的火車。我們?nèi)?,劉東最年長,那會兒他三十一,第二任妻子剛過世。我和劉東打小玩到大,他性子溫和,著急時說話有些結(jié)巴,會改裝自行車,還修復(fù)過搪瓷浴缸。祁波是劉東的表弟,帶上他純屬偶然。祁波沒考上大學(xué),他說上不了大學(xué)就去當(dāng)明星。祁波長得好,可我們知道,當(dāng)明星不能只靠臉。

我清晰地記得四月的天色,在火車行進(jìn)中劇烈變化,大片的田野,連綿的晚霞,被彼此相距甚遠(yuǎn)的電線桿織成一件溫柔的披風(fēng)。我們通過玻璃,和遠(yuǎn)去的莊子、紅杉、河流揮手告別。祁波開了瓶啤酒,泡沫漫到公用桌上,他用嘴吮吸,對面的女人盯著他看。車廂里,疲憊的婦女,打電話的商人,哇哇哭鬧的嬰兒,閉著眼睛的學(xué)生,他們靠得那么近,又一副互不相干的樣子。

“來,看鏡頭?!?/p>

劉東掏出手機,祁波比了個中指。

為什么離開?我問自己。

一個月后,我們在汶城南面的老小區(qū)安頓下來。我和劉東進(jìn)了配件廠,祁波因為年齡關(guān)系,暫時在附近燒烤店做收銀員,同時負(fù)責(zé)三人的晚餐。我們過了大半年不咸不淡的日子,劉東學(xué)會了遠(yuǎn)離愛情,而我學(xué)會了抽煙。你一定會問,那和萬歲山有什么關(guān)系?別急,很快就會說到。

十二月七日,祁波生日。劉東帶來一個女人,一米七的個子,齊劉海,顴骨蒼白。那晚,我和劉東蹲守在門口,月亮從我們面前踱過,貓頭鷹在遙遠(yuǎn)的樹上看著我們。

抽完一包煙,門開了,那女人慢悠悠從我們面前走過,慘淡的燈光照亮她纖細(xì)的腳踝,我們注視著她,直到她的身影被貓頭鷹的叫聲吞沒。

她留下一張名片。那天晚上,祁波告訴我們,他要去萬歲山。

“萬歲山是什么地方?”我們問。

“可以讓我實現(xiàn)夢想的地方?!?/p>

祁波鐵了心,我和劉東一人勸了他一句,劉東說,那是小孩子過家家,你是小孩嗎?我覺得劉東的話沒什么說服力,我說,祁波,沒有人可以活萬歲,大家都是要死的,包括萬歲山上的人。

祁波早已拿出黑帆布行李箱,往里面裝衣服和鍋碗,第二天一早,祁波就走了。

劉東后悔給表弟找了那個叫小玉的女人,她們就是這樣把男人騙上山的嗎?我們一邊收拾弄亂的房間,一邊咒罵小玉,然而,連我自己也沒想到,多年以后,盡管我的心里住了別人,還是會想起,小玉遠(yuǎn)去的背影被貓頭鷹哭聲吞沒的那個夜晚。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你聽我說。祁波走后不久,我和劉東的配件廠就倒閉了。我們沒有找到新工作,只能接點散活,后來,劉東提議去萬歲山找祁波。

說到萬歲山時,陳伏生眼底涌出幻境般的悲戚,這與我第一次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一張臉,細(xì)紋美麗如影,雙頰赤紅干燥,因為激動凸顯的唇峰,籠罩在穿越遙遠(yuǎn)歲月抵達(dá)的勃勃生機中,我舉起相機,他意識到了什么,別過臉去。

“噯,萬歲山好像是宋徽宗堆起來的。”我故意插話。

“徽宗?”

“就是那個藝術(shù)家皇帝啊?!?/p>

“我不認(rèn)識皇帝。”

“那你知道艮岳嗎?”

“艮岳在哪里?”

“萬歲山。”

“哦,那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他呷了口濃茶,繼續(xù)講自己的事。

那年春節(jié),范縣到汶城第一條高鐵通車,電視里鼻尖通紅的女記者興奮地播報今年的旅客人次,萬字前面的數(shù)字每年都在翻倍,仿佛所有人都唱響了回家的歌,而我們永遠(yuǎn)留在了萬歲山。

異鄉(xiāng)的第一個年,也是我新角色第一場演出。

演出結(jié)束,卸掉臉上的濃妝,已近十一點。

“別說,你還挺適合做演員?!蓖高^鏡子,我瞥見劉東用沾濕的手指撕鬢邊的白膠。

“你覺得我像林沖?”

“演起來很像啦?!?/p>

十一點,萬歲山的演員和工作人員在小鐘樓跨年。更衣室漸漸空了,離開時,一位女演員與我們擦肩而過,她簡直快要凍僵了的樣子,衣服上也帶著寒氣。她回頭看了一眼,真是張招人憐愛的臉啊,勻凈得只有五官的完美輪廓和淡藍(lán)色陰影,略上翹的嘴唇因為寒冷呈現(xiàn)粉紅色。這時,我想起一個名字,莎莎。我和劉東對了個眼色,裹緊大衣向門外走去。

小鐘樓大約有六七十人,除了跑進(jìn)跑出傳遞消息的,其余都圍在各自的圓桌前。梁柱下結(jié)著彩籠,一個女孩在下面蹦跳著,伸長手臂拍打彩燈的流蘇。我們就近坐下,白酒和食物的醇香在炭火催化下越來越令人感覺親近。兩個店小二裝扮的男人把一車酒運進(jìn)來,朝我們吆喝著什么。一碗酒下肚,喉嚨熱熱的,眺望窗口,鐘樓外一片漆黑。我想起母親。那年冬天好冷啊,我們圍著炭盆取暖,妹妹給母親倒燒酒,不慎灑在褥墊上,她連忙道歉,還是被母親扭傷了胳膊。

“這里好啊,都是損壞的人?!?/p>

劉東說,很快有些醉了,和身邊人訴說接連喪妻的遭遇。

零點的鐘聲即將敲響,所有人抬起頭,看向遠(yuǎn)方的敲鐘人。

那一刻,我找到了那張臉,事實上,我一直在尋覓在更衣室遇見的人。我默默靠近她,站在她身后一米遠(yuǎn)的地方,注視著她美麗的下頜,然后聽鐘聲敲響十二下。新年快樂。

回去時,一個滿身酒氣的人踉踉蹌蹌沖過來。

“啊,劉東哥,伏生哥……”

“是祁波啊?!?/p>

劉東立馬攙住他傾斜的身體,他努力站直,睜大眼睛微笑著,我和劉東一起扶他回宿舍。

祁波沒帶鑰匙,我們只好在門外干等,后來一個跟祁波差不多年紀(jì)的男孩開了門。

“祁波哥又喝醉啦……”

我和劉東相視一笑,從來是祁波管別人叫哥。

“不好意思啊,我提早回來了,剛洗完澡?!?/p>

室友靦腆地拉出兩把椅子,我和劉東把祁波放到下鋪。

“是劉東哥哥和伏生哥哥吧?!?/p>

“他小子還念叨咱倆呢。”劉東說,“你多大了?”

“十八?!?/p>

“叫什么?”

“小司?!?/p>

“沒問你戲?!?/p>

“就叫小司,司令的司?!?/p>

他恭恭敬敬站在浴室門前,手里撫弄著一枚銅質(zhì)戒指,像小媳婦似的對答。小司身形瘦小,有用力眨眼的習(xí)慣,短暫的目光交匯已使他很不自在,時不時轉(zhuǎn)頭看祁波,我才發(fā)現(xiàn)他有一個極耐看的鼻子,和更衣室里的她一樣。小司到萬歲山比我們都早,他十六歲高中輟學(xué),被一張海報吸引,稀里糊涂就在這里待了三年,僅僅扮演一些小兵小將。

“怎么不掙個正經(jīng)角色?”

“都一樣啊?!?/p>

到底是個什么地方啊,陳伏生的話沒說明白。我忍不住問:

“你們?nèi)齻€都做了演員?”

“可以這么說,別以為是電視上那種,我們更真實。”

“作為舞臺演員即興的真實?”

“當(dāng)然不是,角色選擇了我們,我們每個人都活在角色里?!?/p>

“活在角色里……你比前一個演員更適合當(dāng)林沖咯?”

“不,因為他走了,被迫的。”

“被趕走?”

“那個人,他為角色尋找合適的演員,他決定誰走誰留。”

“他是老板?”

“他是混蛋?!?/p>

“都是‘損壞’的人。”

“是啊?!?/p>

雪仍然下著。陳伏生看了眼屋外,短暫地默然。

她叫馬蕪,我們打算明年夏天結(jié)婚。

有這個念頭時,我們只說過一句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和那個叫小玉的女孩不一樣,當(dāng)然,我不是說小玉不好,她和祁波沒發(fā)展成男女朋友,因為她很早就離開萬歲山了。我們不該評價沒有真正了解過的人,尤其是第一印象不太好的。我們罵她,那是因為生氣,氣她讓祁波昏了頭。祁波后來才告訴我,他接替的是小玉的愛人,那個被煙火灼傷眼睛的男演員。

好了,還是跟你說說我和馬蕪的事吧。

四月的傍晚,最后一場演出五點三十準(zhǔn)時結(jié)束,稀稀落落的掌聲在淡藍(lán)的天幕盡頭消散。一片黑云停滯不前。地上的火把已經(jīng)熄滅,林沖沒有死。在這段表演里,林沖永遠(yuǎn)活著。我拾起打斗時掉落的紅絨披風(fēng),拂去雪珠,想到夏天不遠(yuǎn)了,到時穿它一定會悶出汗來。

臺下還有人。

是她。

我一下就認(rèn)出那個完美的下頜和水袖般纖長的背影。

我的喉嚨還發(fā)不出她的名字。如果我早點知道她名字的發(fā)音,就會隔著籬笆和禿樹,跨過錯落的座位喊住她,然后在她驚訝地回過頭時,消失在舞臺上。

我后來才知道,她在撿拾游客的失物。

“怎么了?”

她的絨花掉在地上,我假裝從舞臺后出來遇到她。

“是這個吧?”

我撿起來,小巧的淡紫色絨球,結(jié)了長長的飄帶。

“你就是站在我后面那個人吧?”

我愣住。原來目光和呼吸也無處可藏。

我們交換了姓名,一起吃晚餐,像游客一樣散步。

我記得這天她穿了水藍(lán)色薄呢外套,領(lǐng)口露出雪白的襯衣領(lǐng)子,她的鼻頭紅紅的,皮膚有些透明。舞臺的光從我們中間穿過,留下一道閃亮的溝壑,好像一種暗示。

生命的暗示總是被我們忽略。

認(rèn)識馬蕪后,我的雙腳就無法在地上行走,我總是被現(xiàn)在和過往的記憶絆住,這些記憶是屬于我們兩個人的,我們彼此分擔(dān),又同時承受著雙份的疼。我想我應(yīng)該可以掙脫掉的,憑借自我意志和對生活的失望。但是放棄并不會改變我們的現(xiàn)狀,只會將我們推向更深的深淵。

我們常扮作游客看演出,有時會聊起自己的角色。

“這束光真是太丑了,”馬蕪揚起頭看向我,夜晚的氣息在她臉上蔓延,“演員的臉完全被扭曲了?!?/p>

“對哦。”

“我的臉豈不是也變得很丑?”

“哈哈,才沒有,你是最漂亮的女演員?!?/p>

“那你是因為我好看才喜歡我咯?”

我一時不知道如何作答,我是嗎?我從后面抱住她,親了親她的頭發(fā),有股淡淡的煙味。

之后兩天我們沒有見面,我知道她沒有怪我,我也沒有生她的氣,我們信任彼此。

在化妝間看見她的時候,她正和一枚卡進(jìn)頭發(fā)的珠花慪氣,然后氣呼呼地說:

“我討厭作家?!?/p>

“為什么?”

我過去摸了摸她的臉。

“他們是自大狂?!?/p>

“我不知道你還喜歡讀小說?!?/p>

“我從來不讀自以為是的人寫的東西?!?/p>

她停頓了一下,看著椅背上懸掛的演出裙,“我討厭我的角色。我真想殺了她。”

她飾演《紅樓夢》里的巧姐。

“她已經(jīng)死了。”

“真是奇怪,我以前從來不覺得。”

“或許可以求老板換一個。”

她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然后故作輕松地幫我卸去臉上的油彩。若即若離的觸碰,令人心安。我閉上眼睛,感受她站在我身旁時空氣的溫暖流動,人與人的情感是從空氣開始的。

我想起故鄉(xiāng)的妹妹,她也幫我擦過臉。用她那只好的手。

父親說要給我們過生日,小巴是十二月生的,我是九月,父親說放在十月一起過。這就同時避開了我們兩個人的生日,我和小巴都不覺得是自己過生日,但還是很高興。母親平靜地和面,腰間藍(lán)色波點圍裙沾了面粉,她沒有生氣。父親去買蛋糕了。天快黑的時候,小巴為許愿發(fā)愁,我告訴她,我的愿望是她每天都開開心心的。小巴說,難道愿望不應(yīng)該保密嗎?

我們的父親回來了,拎著傾斜的蛋糕和半只醬鴨。

“蠟燭可以點久一點嗎?”小巴請求。

父親同意了。小巴悄悄把奶油抹到我的臉上,我覺得自己像國王一樣富有。

忽然一痛。

“是白頭發(fā)耶。”馬蕪把它舉到光下。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要把它藏起來?!?/p>

她像孩子一樣把玩著那根白發(fā),已經(jīng)忘了讓她生氣的作家。

我們的愛是從自己開始的,還是從角色的悲情開始的?

除了戀人,我和馬蕪一定還有某種更深刻的聯(lián)系。我渴望更深的關(guān)系。當(dāng)她撿起游客遺落的一串鑰匙時,我立刻搶了過來。

“你這個小偷?!?/p>

她睜大眼睛,粉紅色蔓延到耳垂。

她驚慌失措地看向我,我一下子心軟了。

她對我說:

“你就不對別人的東西感到好奇嗎?它們帶著主人的體溫,在長廊上孤孤單單地等待,那么多空氣,那么多腳步,它們沒有用了嗎?我一想到手中拿著別人遺落的東西,一串鑰匙也好,一把雨傘也好,我就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我和另一個人有了聯(lián)系?!?/p>

“嗯……”

“然后呢?”

“或許我們可以一起?!?/p>

“小偷?!?/p>

我吻了她,開門的時候碰到了祁波。

宋徽宗的艮岳造了五年多,那里的石頭、草木、池塘、瀑布都是根據(jù)他的畫堆疊擺布出來的,連土都是有名有姓的,說奢靡不足以形容,那是罪欲的極致呈現(xiàn),是徽宗一個人的艮岳。

“艮岳有三座山,東北方最高的是萬歲山,宋徽宗就在那兒,坐在亭子里,和大臣們一起吃荔枝。”

“呵……”

陳伏生有些不樂意,我只好收回話頭,接著他的講述說下去。

“祁波知道了?”

“管他呢?!标惙f,“雖然規(guī)定演員不能談戀愛,但規(guī)定不合理的時候,就不要管規(guī)定。”

“所以,你們一起做了小偷?”

“我們才不是小偷,我們只是為沒有主人的東西找到新的歸屬?!?/p>

陳伏生臉上露出輕輕的嘲弄,然后突然盯著我說:

“你就不是小偷嗎?想想你偷了誰的時間,你偷了誰的記憶,誰的生活?我們每個人都是小偷?!?/p>

陳伏生說我是小偷,我輕輕哼了一聲,他說得對。我的母親是位矮小的語文老師,我的父親是個木匠。我在夏天午睡的時候,從他們脫下的褲子里翻找硬幣,然后把它們變成條形果凍和糖漬楊梅。我是個孩子,也是個小偷,從我出生開始就是了。我十二歲的時候,爸爸從做工的圖書室拿回了一本《中國象棋譜大全》和被撕掉了一頁的《紅拂夜奔》,我在寒冷的被窩中讀完了后一本書,蜷縮著干瘦的身體,在腦海里拼湊消失的那一頁。誰撕掉了它?它現(xiàn)在在哪里?我有一百種方式找回消失的文字,可我從沒這樣做。消失的就讓它消失吧,過去的就不要再找了,我們經(jīng)歷的缺憾就像雨落向大海??墒撬??她被我偷走的生活呢?

“你說林沖到過皇帝的園子嗎?”陳伏生問我。

“你不就是林沖嗎?”

“唔……”

他繼續(xù)說下去。

雪下得正緊。

殿上塑著一尊金甲山神。

林沖伏在廟內(nèi)聽門外的人說話。

“行得通嗎?”

“回到京師,稟過太尉,保你兩個做大官!”

“我爬進(jìn)墻里,朝草堆上點了十來個火把?!?/p>

“這早晚燒個八分了?!?/p>

“再等等,好歹拾他一兩塊骨頭回去?!?/p>

林沖提槍推門而出。

雪下得正緊。血濺在雪上,遠(yuǎn)方火光沖天。

林沖將三束頭發(fā)結(jié)在一處,擺在山神面前,穿了白布衫,把氈笠子戴上,將葫蘆里的冷酒都吃盡了,提了槍,出廟門東去。

雪飄到觀眾臉上。他們忘了這是初夏的夜。

我提起地上的花槍,念出最后一句臺詞:天可憐見林沖!

舞臺的光熄滅,觀眾散去,我在第七十七場演出單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為什么要到萬歲山來?

周末,我們約好去植物園看梅花鹿。馬蕪穿了一條栗色連衣裙,領(lǐng)口花邊是米黃的,腰身收得很緊,以至于坐下時,勾勒出微微隆起的小腹。一路上,馬蕪不時從觀光椅上站起來,撐平腰上的褶子。

她說,要是媽媽看到了,一定會笑話她。

我第一次聽她提起家人。

“媽媽是個特別愛美的人,她的柜子里掛滿了漂亮的裙子。準(zhǔn)備晚餐時,她喜歡穿寬松的螺紋裙,流理臺前,露出一段潔白的手腕,我聽見水流過她的肌膚。睡覺前,她就換上薄薄的吊帶裙,那條裙子我偷偷穿過,絲絨質(zhì)地,半個背裸露在空氣里,彎腰的時候要用手擋一下胸口。如果出去見朋友,媽媽一定會把頭發(fā)挽起來,露出耳垂上的藍(lán)寶石。她喝咖啡的時候,從來不會把口紅沾到杯子上,她喜歡把餅干用刀叉切成四瓣。媽媽把家里照顧得很好,我和……爸爸都很愛她?!?/p>

“原來小蕪更像媽媽呢?!?/p>

“才不是?!?/p>

她把頭靠在我肩頭。

“我在家的最后一年,媽媽賣掉了首飾,睡覺時,只穿棉背心,她不再早起,也沒有人來家里喝下午茶了,咖啡機蒙了灰,家里唯一值錢的是一套日式餐具。爸爸離開后,沒有人接濟(jì)我們?!?/p>

“離開?……過世?”

“比過世還要慘一點呢,他去過自己的生活了?!?/p>

我感到肩膀有些沉重,那張透明的臉遺傳了母親的美貌,似乎也要繼承某種不幸。

一只梅花鹿來到我們面前,馬蕪蹲下來,撫摸它純色的后頸。我給她們拍了照,她把臉靠在梅花鹿身上,裙邊垂落在泥地,而梅花鹿的眼睛直視前方的我。

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收到妹妹的短信。

小巴上大學(xué)后改了名字,看到短信署名蕾蕾時,馬蕪以為是我的舊情人。

短信:哥哥,不到一年就畢業(yè)了,本打算留在北京,男朋友希望我隨他回老家,我還沒決定去哪里,反正對我來說,哪里都是一樣的。你在那邊還好嗎?有女朋友了嗎?昨天食堂做了豆花面,使我想起以前的日子,溫暖的記憶還是很多的,好啦,我會努力生活的。希望你開開心心的哦。還有,媽媽住院了。

馬蕪似乎比我更擔(dān)心,說如果需要,她可以去找以前的爸爸。我很感激她,但不希望因為這種小事連累她和不好的記憶打交道。何況,母親的病并沒有讓我特別意外,我從小就覺得,母親一定是生病了,她的體內(nèi)生長一種可怖的植物,當(dāng)葉子顫動的時候,就會害她發(fā)脾氣。

我請了一周的假。出發(fā)前劉東給了我兩千塊錢,大概是馬蕪告訴了他。

其實我只在醫(yī)院待了一天,其余時間,都躺在家里的床上。母親并沒有很沮喪,相反,她比以往更顯慈愛。我到醫(yī)院的時候,她嚇了一跳,毛線球從白床單上滾落。她大概在給自己織一頂帽子。

父親告訴我,醫(yī)生建議手術(shù)切除子宮,配合放化療。

我說,讓她自己拿主意吧。

盡管這樣說,還是上網(wǎng)查了資料,因此知道母親患病前的種種不適,和今后將要遭受的折磨。一具壞掉的身體要怎么修復(fù),我無法給出建議,她也一定有自己的打算。我匆匆離開醫(yī)院,灼熱的空氣撲面而來,醫(yī)院門口一輛三輪車把我載回家。腦海里全是關(guān)于疾病的字眼,以及不良反應(yīng),術(shù)后康復(fù),生存率……

我不由得仇恨起父親。

手機有十多個未接來電,一個是劉東的,剩下的都是馬蕪打來的。

我給她回了電話,告訴她母親的狀況并不太好。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嗯?!?/p>

“有什么需要一定要說出來哦。”

“嗯。”

“其實不用那么悲觀啦,我姨媽好像也是這種病,聽說是在國外動的手術(shù)呢,現(xiàn)在也好好的?!?/p>

“是嗎?”

我不太想聽馬蕪的安慰,便匆匆掛了電話。

幾輪治療后,母親剃光了頭發(fā),紅底白花的毛線帽一直戴到來年春天。母親開始自救,她瘋狂進(jìn)食刺梨。聽父親說,母親每天要喝兩瓶刺梨汁,早晨吃糖漬刺梨,晚上則用蜂蜜泡水喝。她的脾氣溫和了許多,突如其來的暴躁慢慢被沉默替代了,那時候,我才看到貫穿母親一生的品質(zhì):頑強。

那幾天,馬蕪總用寬慰的眼神看我,我不知道是不是該反過來安慰她。當(dāng)我把盒飯里的雞塊夾給她時,她說:“被人看見了不好?!?/p>

一定是哪個嘴欠的說了閑話讓她聽到了,那些人就是喜歡八卦別人的事,說誰跟誰好了,不用本名,用戲名,比如王熙鳳和鎮(zhèn)關(guān)西有一腿,孫悟空和李師師在搞對象。我能想象馬蕪面對哪些笑嘻嘻的面孔時忍受的羞澀和屈辱。

“你知道小曹哥嗎?”

劉東給我使了個眼色。

“前一個演林沖的演員?”

“知道他為什么走嗎?”劉東快速扒了口飯,“他非禮了一個女演員,在假山后面,被巡夜的保安逮了個正著,他還說那是他女朋友,誰會用襪子把女朋友的嘴堵住呢?”

我一時沒有話。

冬季來得很早。

從小鐘樓俯瞰萬歲山,視線所及,盛夏蓬勃的青紅逐漸過渡成發(fā)昏的灰黃,水上表演已關(guān)停,巨大的海船擱淺在干涸的水池上,池里落滿了枯葉。空曠的弧形城寨,像一把生銹的彎刀,連續(xù)半個月的冷雨將它澆得愈發(fā)黑黢。圍著工程布的新園區(qū)無人問津,一輛獨輪車停在入口處。鵝卵石和青石板相接的步道,在整個十二月,幾乎沒有游客踏入,只有白色穹頂下的馬戲演出,偶有孩子們光臨。

我們因此獲得了充裕的時間。

時間令人恐懼。

大部分時候,我待在馬蕪的宿舍里,像只晝伏夜出的老鼠。

她換上母親的墨綠色絲絨裙躺在我身邊,手指在空中抓握著什么,我握住她的手,她把頭埋進(jìn)被子里。電磁爐上燜豆腐散發(fā)溫暖的香氣。我感受著時間的流走,和馬蕪一起的日子,我像煙一樣消逝。

我沒有告訴她,我又想起莎莎了。

奸污她的人,把她丟在雪地里。

好冷啊。

“好冷啊?!蔽艺f。

馬蕪緊緊抓住我的手。

當(dāng)我終于感到身體瀕臨崩潰,我翻過身來。她是那么瘦小,平坦的裙子在胸口勾勒出的起伏像畫家描摹月亮用的線條,她凝視著我胸口的汗珠。

凌晨五點左右,我穿好衣服,把前一晚喝掉的啤酒罐和碗碟殘羹收拾干凈。她醒過來抱住我,告訴我她做了一個很美的夢,她回到了原來的家里,手里拿著烤餅干,躲在掛滿裙子的檀木柜里,透過柜子的縫隙,看到父親用皮鞭抽打母親的后背,直到紗裙開裂,她一邊痛苦地扭動,一邊又似乎充滿快樂。馬蕪用睡袍裹住我,請求我將她當(dāng)作一塊布料撕碎。

我想我必須愛她,像氣味一樣附著在她身上,像繩索一樣擰住她的意志,用盡我全部的力氣。如果還有什么能幫助我們忘記一個人,那就是用力去愛另一個人。愛新的記憶,愛新的肌膚,讓自己習(xí)慣另一種聲音,另一種觸覺,習(xí)慣欲言又止的對話,直到過往的灰燼不再復(fù)燃,直到自己的生命完全被另一個人占有,那樣的話,我們就解脫了。至少在當(dāng)時,我相信這很管用。

另一部分閑暇,我和劉東祁波在一起。

祁波長到一米八了,我和劉東打賭他會長到一米九,賭注是一袋皇氏麥片。祁波幫我們寫了小條,我們簽了名,貼在上鋪床板下。他二十歲的生日快到了,我們問他打算怎么過。

“我想再見見小玉?!?/p>

“你小子……”

劉東假裝揮拳頭。

“我就想看她一眼?!?/p>

“你知道她在哪兒嗎?昏?!?/p>

一年前的初冬夜晚,那個顴骨蒼白,腳踝纖細(xì),身后響著貓頭鷹叫聲的女人,她從我們眼前離開,腳步輕巧無辜。

劉東又開始兜售過往的傷疤,告訴祁波愛情是一種治不好的癌癥。

“你還年輕,容易被迷惑?!眲|說。

“被什么迷惑?我喜歡小玉,不是迷她的身子。”

“那更糟糕啊,被人利用了,還不死心呢。”

“噯,劉東,那個被派去艮園修亭子的演員是你吧,我就知道,那差事好……”怕劉東沒完沒了地說喪氣話,我趕緊打斷他。

“有什么稀罕,也就是打發(fā)時間?!?/p>

“哥哥就打算這么過下去了嗎?”祁波說。

劉東不語。

“只是想而已,哪有那么容易再見到。何況一個人在你心里待多久,也不是由你說了算的,越是想趕走她,越是會想她。有些東西,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原來刻得那么深了?!?/p>

祁波一邊說,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fù)u晃罐裝啤酒。突然他扯掉拉環(huán),啤酒沫自瓶口奮力噴涌,像一座蘇醒的噴泉。

劉東從床上跳下來。

劉東用身體護(hù)住他的床,啤酒打濕了他的臉和膝蓋,他舔了舔臉上的酒,一把按住祁波,祁波把整罐啤酒拋向空中。

“日子不能永遠(yuǎn)這么過下去啊?!?/p>

祁波說得沒錯。日子不能永遠(yuǎn)這么過下去。

劉東又罵了一句娘。

“可我怕啊?!?/p>

我知道劉東怕什么。

“你們不怕,可我怕啊?!?/p>

他又說。

我們把所有啤酒都搖了一遍,它們變成洶涌的噴泉,房間變成酒池。我們揮舞著瓶子。揮舞。揮舞。

日子還是照樣過下去。

“劉東怕什么?”

“命?!?/p>

“你呢?”

“時間。”

命運和時間有什么分別呢?

“上午,兩個老頭在面館門前相遇,其中一個說,你又來遛彎啦。另一個回答,是啊,要不時間過不去啊。他們經(jīng)過彼此,沒有告別,因為明天還會相遇。萬歲山的那段日子,就是這樣,我們只是等著時間過去?!?/p>

我看了眼掛鐘,十二點了。

“你……喜歡林沖這個角色嗎?”

陳伏生露出一個苦笑。

“恐怕沒有人比我更適合了?!?/p>

“那個雪地里的女孩……”

陳伏生打斷我,問:

“你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小玉?!?/p>

“唔……”

雪地上留下一串往返足跡,也許有人想吃碗熱面。

陳伏生朝門外探出半個腦袋,空無一人。

“你看,我手機里找到了萬歲山?!?/p>

我把手機亮給陳伏生,陳伏生不瞧一眼。

“當(dāng)年宋徽宗為了生皇子,從江南搞了那么多太湖石,修了這艮岳?!?/p>

“造孽。”

“帝王夢嘛?!?/p>

“那他生了多少個兒子?”

“三十二個兒子,三十四個女兒?!?/p>

“去他媽的?!?/p>

輪到我出場。

謀殺的秘密已經(jīng)揭開。

所有人都知道,林沖將由兩個差撥推向舞臺,觀眾伸長了脖子,等待一個必然的經(jīng)過,他們熟稔結(jié)局,卻還是對英雄人物受盡屈辱后的爆發(fā)報以期望。

第一百零一場雪落下。

我凍僵的手指握住花槍,一個趔趄,扭身刺向陸虞候的胸膛,他應(yīng)聲倒地,雪地剩我一人。

如果那天沒有下雪,我一定能聽見莎莎喊我的名字。

我們像往常一樣告別,她抓了幾顆栗子塞進(jìn)我的口袋,她說不用送啦。我把護(hù)耳脫給她,她縮了縮脖子,連連哈氣,說,再見哦,再見哦。

再見哦,莎莎。

萬歲山的日子,雪的記憶一次又一次從回憶中來到現(xiàn)實,我在表演中悼念她,在刺傷中完成看不見的復(fù)仇。我恨那個把她留在冰冷雪地的施暴者,他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在那對纖細(xì)手腕上留下深紫的勒痕,任由那具溫暖的身體瑟瑟發(fā)抖,直到凍僵。我應(yīng)該送她回家的,雪那么深,她的腳印多孤單。我躲在林沖的身體里,借他的腳走進(jìn)雪地,借他的喉嚨吶喊,在一場接一場的表演中,把這塊凍僵的傷疤,燒成雪白的灰燼。

我會永遠(yuǎn)留在萬歲山。

如果,我沒有發(fā)現(xiàn)馬蕪的秘密。

馬蕪煮了宵夜,我到宿舍時,那只精致的日本瓷碗已經(jīng)擺在小圓桌上,筷子橫在碗中央。馬蕪看著我吃,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評論電視劇中的人物,然后我們一起更換床單,撫平上面的皺褶。

“快去刷牙哦?!瘪R蕪說。

她把鬧鐘撥到早上五點。

“我想睡到中午。”

馬蕪不解地看著我。

“就算被別人知道也不會怎么樣吧?!?/p>

“嗯。”

我們躺在潔凈的床上,她勻凈的呼吸在半夜時變得急促起來。她用手腳鎖住我的身體,柔滑的皮膚像一塊燒紅的軟鐵。我抓住她不安的手,將它反扣在身后,她變得更加焦渴。

我透過門縫看到的臉和眼前的臉重疊在一起。

她跪在他面前。長發(fā)瀑布一樣垂下,纖細(xì)的手腕纏了繩子反扣在腰后,雙頰因為口塞鼓脹起來,透明的唾液順著下巴滴落。

也許她是被迫的。她那么柔弱,如果有誰朝她嚴(yán)聲喝令,或者掐住她的后頸,她只能像小貓一樣服從。也許是為了換個角色吧,她不是討厭自己的角色嗎?她終于無法忍受……一定是不得不這樣做,畢竟她出生在那樣易碎的家庭。

“快點,沖。”

她含糊地呢喃著。

我知道他是誰。我們一起喝過酒,他不勝酒力,沒有幾口就臉紅了。

“為什么要下跪???”

我從后面抱住她,我的身體不住痙攣,那場雪又落下。

第二天,我提早到了化妝間。從十月份開始,我多了盤點夜場演員道具的工作,也能額外增加一些收入。對照庫存單一件件比對,把缺的物品標(biāo)紅,再對照進(jìn)貨單,把新貨品補充進(jìn)去,服裝和大件道具很容易理清,珠花頭巾腰帶之類就比較難找,缺物品是常有的事,偶爾能看到演員在自己合身的衣服上標(biāo)記名字,祁波標(biāo)記的是玉字,劉東的標(biāo)記是老家名。平常馬蕪會幫我打下手,她意外地享受報物品的名字和數(shù)量這種工作,不用動腦筋,所以很放松。忙到快中午時,我接到劉東的電話。

他在嘈雜的人群中,我聽不真切,似乎很著急,最后他扯著嗓子說:“祁波——腦子,腦子流了好多血……”

我們在手術(shù)室外等了四個多小時。走廊鬧哄哄的,護(hù)士跑出來好幾次,劉東代表家屬,先后在手術(shù)同意書和病危通知上簽字。

“告訴他媽了嗎?”

“還沒?!?/p>

“對,先別說?!?/p>

劉東羽絨服上的血跡已泛黑,失了神一般自語:“真是邪乎啊?!?/p>

我知道劉東的意思。

“別多想了?!蔽艺f。

“親眼看著鐵球從高空落下,祁波抬著頭……”

“這得是工傷吧,不能讓祁波白白吃苦頭?!?/p>

“真是邪乎……”

“老板怎么沒來,我們要去找他。”

“怪她,都怪她?!?/p>

祁波是家中獨子,我們看著他長大。我想起祁波念書的時候,經(jīng)常翹課,語文老師在游戲廳扯住他的頭發(fā)把他拎回學(xué)校。祁波說,他一定要讓老師嘗嘗被人揪住頭發(fā)的感覺。祁波的話應(yīng)驗了,暑假里,我們見到語文老師被老婆揪著頭發(fā)從歌舞廳扯出來。躺在手術(shù)臺上的祁波是不是也有被人揪住頭發(fā)的感覺呢?

這使我短暫地想到母親和她的糖漬刺梨。

我和劉東守到凌晨,祁波還在昏睡,監(jiān)護(hù)儀的滴答聲像一輛告別的火車,我至今記得那天晚上,從他口中噴射出的黑色液體,受污的床單,貓頭鷹悲涼的啼叫。未來,他是否將和母親一樣,忍受癲癇和失語的困擾,在漫長的白夜,咀嚼酸溜溜的干刺梨?

馬蕪說:“謙卑地服從,讓另一個人掌控著欲望和生命,乞求著才能得到一點憐愛,放棄被尊重,一心只渴望被蹂躪和牽引,只有這樣,我才能感到自己存在,感到活著不那么辛苦?!?/p>

祁波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他母親過來照顧。她經(jīng)常借同鄉(xiāng)小販的土灶給我們燒米糊喝。祁波睡著的時候,她就坐在窗邊剝核桃,核桃肉搗得細(xì)碎,摻進(jìn)米糊里,大部分用白糖封于玻璃罐中。祁波胃口小了很多,我們和他說話,他常常陷入默然。他母親說他半夜里好像偷偷在哭,醫(yī)生說那是一種危險的呼吸。出院的時候,他母親從十個玻璃罐里拿出兩個,一個給劉東,一個給我。

“真是不幸啊?!蔽液婉R蕪從火車站回來時她這樣感嘆道。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康復(fù)?!彼终f。

“你幫幫他?!?/p>

“我?”

“去求求他,多給祁波一點補償?!?/p>

那天之后,我沒有再去馬蕪的宿舍,她也沒再找過我。

妹妹發(fā)來一條長訊息,距離上次主動發(fā)簡訊已過了五個月。她說起小時候祁波幫她捉頭虱的事,他把篦子里的虱子一只只捻出響聲,篦完頭發(fā),還幫她盤了兩條辮子。這本該是母親為孩子做的事呢,她感嘆。最后說到自己,她決定跟男友回家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大概是太陽能電池之類的項目,男友會把老家的房子抵給銀行,獲得一筆可觀的貸款。我回復(fù)她,只要你開開心心的就好。

一月十六日,萬歲山下了一夜的雪。

一個用圍巾捂住口鼻,睫毛上掛著雪珠的男人,盤腿坐在地墊上擦拭道具。他告訴我,因為擔(dān)心游客滑倒,所有的演出都停了。

積雪封門,天地間的青灰色像一首葬禮進(jìn)行曲。我和幾個男演員用鏟子清出一條蜿蜒小道,新路很快結(jié)上一層薄冰,有人不慎滑倒,只好又鋪稻草。

因為大雪,新園區(qū)的施工又?jǐn)R置了,獨輪車的車斗里裝滿了潔白的雪。

“那里頭建的是啥?”

“沒人知道?!?/p>

“有一年了吧?!?/p>

“是啊?!?/p>

幾個女演員在雪地上奔跑。馬蕪的深紅色圍巾格外醒目,一對羊毛護(hù)耳滑落到肩上,她看到我,假裝背過身去。我向她走去,她團(tuán)了雪球朝我扔過來。

“壞蛋?!?/p>

胸口涌起一股暖意。

馬蕪把手伸進(jìn)我的口袋,找到我的手,我牢牢地握住那只溫?zé)崛彳浀男游铩?/p>

“我要堆一個你,”她說,“還要在上面寫一個大大的丑字?!?/p>

我們用梧桐枝當(dāng)鼻子,用紅色漿果做眼睛。我們的雪人在淡淡的日光下微笑。

“快活林的茅屋被雪壓塌啦?!庇腥撕啊?/p>

我循聲望向舞臺,雪花飛揚,山神廟外不見林沖。

“所以最后為什么會離開呢?”我問陳伏生,他呆呆地望著窗外。

“算是被趕走吧。”他說。

“因為祁波?后來他怎么樣了?”

“和他沒關(guān)系……一個人就這樣毀掉了。今年夏天我見過他,他坐在家門口,腳泡在塑料盆里踏水,身旁的女人,肩膀一高一低,在幫他梳頭,我喊祁波啊,他的妻子回頭看我。我想,要是小玉該多好?!?/p>

“哎……”

恍惚間,我想到父親,也許是那對一高一低的肩膀喚醒了我的記憶。大學(xué)一年級下學(xué)期,父親膝蓋長了腫瘤。等我放假回家,父親已做完手術(shù),我陪他到醫(yī)院復(fù)查,他背影傾斜,手里拎著片子,走向醫(yī)院大門。我終于知道,父親的身份并不能幫他度過生活的難關(guān),我們都是如此,身份只能成為不幸發(fā)生時的借口,當(dāng)時輟學(xué)離家的妹妹也是如此吧。

“那劉東呢?”

“他自己走的,祁波出事后,他說不想干了,過完年,原來的工友介紹他去了新廠子?!?/p>

“真像做了一場夢?!?/p>

金軍圍困汴京時,下了好大的雪。宋欽宗站在城樓上,北風(fēng)獵獵,滿城的雪猶如白骨遍地,他的腳邊,守城士兵蜷縮在干草下,他們的手凍得發(fā)青,兵器拾起又顫落。這時,他想起了父親的杰作——艮岳。那一刻,艮岳不再是父親一個人的了,它是所有人的避難所,貧民最后的溫室,金兵夢寐的樂園。后來,那些奇石成了炮彈,那棵甜美的荔枝樹劈作柴火,珍禽走獸被烹煮成了食物,裝飾門窗的瑪瑙進(jìn)了強盜的口袋。短短幾月,艮岳成了一座廢園。

新年那幾天,響晴,除夕夜照例在小鐘樓跨年。演員比去年又多了幾個,領(lǐng)班讓每個人做一道家鄉(xiāng)菜。馬蕪是南方人,煨了一鍋豆沙圓子,我則做了豆花面。我們遇到小司,他什么也沒準(zhǔn)備,看上去心不在焉,那雙含羞的眼睛失了光彩,只是用力眨眼的習(xí)慣沒有變。

馬蕪招呼他坐到我們身邊,他下意識地?fù)芰藫軇⒑!?/p>

“好豐盛的晚餐啊。”

馬蕪快樂地說,我知道她是為了讓我們打起精神。

我想起去年在這里遇到喝醉的祁波,劉東把他扛回宿舍,路上他對我們說,健康活著就很好啦。

“要是沒替我頂班,祁波哥也不會……”小司偷偷看了我一眼,接著便哽咽地說起近來的狀況:一直睡不好覺,半夜總聽見敲門的聲音……淡紅的頭盔印烙在小司凌亂的前鬢,好像一種疲勞的懺悔。

“我們都很難過,但要往前看呀?!瘪R蕪拍了拍他的后背,像姐姐似的,她的確有讓人釋然的能力。

小司請求原諒的眼神讓我不適,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沒法像馬蕪一樣安慰他,說沒事的,往前看之類的話。

“少喝點?!瘪R蕪輕聲說,但還是把酒瓶遞給我,我知道自己酒量不好,所以覺得喝醉應(yīng)該很容易做到。酒灌進(jìn)胃里,火辣辣的,耳邊不真切地回蕩小司的話,如果可以代替就好了,祁波哥要怎么過新年……當(dāng)——鐘聲敲響,恍惚間,去年的鐘聲也在耳邊響著。

“回去吧,我來照顧他就好。”

“伏生哥也在怪我吧?!?/p>

“傻瓜,他不會的。”

馬蕪把我送回宿舍,她在我耳邊說了會兒話,我一句也記不得了。

那天夜里,渾身郁熱乏力,像抽空了心血般,頭陷在干燥的枕頭里,輕微刺痛。我感覺手心的栗子堅硬溫暖,可莎莎在雪地里躺著啊。我想抓住什么,想奔跑,卻不知怎樣翻動身體,最終,幾個縹緲的念頭伴隨著深沉的睡眠消逝在腦際。

第二天一早,馬蕪打電話給我,說她媽媽來了。

“臨時說要來,我想自己應(yīng)付下就好了,她非要見你。嗯……我買了菜,我們在宿舍一起吃火鍋好嗎?”

聽見食物的字眼,胃部空悶的燒灼感再次燎上胸口。

“好,一會兒就過去。”

“換套干凈的衣服哦?!?/p>

“嗯?!?/p>

衣柜里的物品并不需要費心去挑,所以很快套上那件深灰色呢大衣,是入冬時馬蕪買的,想到吃火鍋時會脫外套,便把衛(wèi)衣?lián)Q成黑色高領(lǐng)毛衣。這時馬蕪的電話又打過來。

“可以穿那件灰色的。”

“阿姨到了嗎?”

“在洗菜呢?!?/p>

馬蕪一定很期待吧。

到門外時,那個經(jīng)常踏入的房間顯得格外陌生,我不確定自己能討到多少歡心,我打量自己的雙腳,然后敲響房門。

“媽媽在殺魚?!?/p>

馬蕪給我使了個眼色。

聞到魚腥味,我的頭更疼了。

馬蕪的母親回頭朝我笑了笑。她握著刀,銀白的魚鱗黏在刀上。

“我來吧?!蔽颐摰敉馓?,馬蕪幫我卷起衣袖。

我接過刀,強忍著惡心,掏出魚鰾和血淋漓的內(nèi)臟。

“切片嗎?”

“對,斜著點,刀貼著肉片下來。”母親說,臉上依舊掛著隨和的微笑。她身形有些微胖,臉上施了厚厚的粉,不過還是顯得比同齡人年輕幾歲。

“想不到女婿是個帥哥呢?!?/p>

她打趣說,我卻感到些許不自在。

我們一起把配菜裝盆,母親端著熬好的湯底倒進(jìn)電磁鍋,食物的香氣讓房間溫暖起來,我看到桌上擺了三副碗筷,不由一驚,想到未來的日子,我們就要一起生活了嗎?我是那個男人的接替者嗎?

“開動啦!”

馬蕪高興地說。

“要啤酒嗎?”母親問我。

“噢……好啊。”

“聽說媽媽身體不太好,你操了不少心吧。”

“也還好,都是爸爸在照顧?!?/p>

“唔……有空多回去看看。”

“住院那會兒陪了很久呢,也有經(jīng)常打電話?!瘪R蕪替我分辯。

“畢竟是媽媽,只是住院時看一眼怎么夠?!?/p>

馬蕪低下頭,我想她們大概都想到了自己。

“以后怎么打算呢?”

“大概會在新城區(qū)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吧?!蔽艺f,胃部的緊縮感又涌上來。

“之前都沒和我說過呢。”馬蕪笑著擰了一下我的胳膊,我也報以親切的笑容。我把剛剛熟透的魚肉夾到她們碗里,將新菜小心下到鍋中,用手遮擋可能濺起的湯汁,希望在小事上盡量周全。

“家里人知道你的打算嗎?”

“還不知道?!?/p>

“那很難幫你一起出主意呢?!?/p>

“我們自己會看著辦的?!瘪R蕪說。

“是啊,年輕的時候就好好談戀愛,不用把戀愛和結(jié)婚當(dāng)作一回事?!?/p>

我們沒有接話。蒸汽升騰,我關(guān)小了火。

“差點忘了?!?/p>

她遞過來一個精致的琺瑯容器,使我立即想起她們以前的生活。

“怎么好意思,不知道您要來,也沒有準(zhǔn)備禮物,真是……晚上我們出去吃吧?”

“不了,我下午就回?!?/p>

“晚上有煙火表演呢?!瘪R蕪說。

“是嗎?”

這不是一次理想的會面,我的胃又脹痛起來。那罐裝了刺梨干的琺瑯瓶,像一個不安的訊號擱在塞滿雜物的柜子里。

最后的半年,我和馬蕪漸漸有了一種疏離的默契,我很少去她宿舍,她也很少主動過來,偶爾一起用餐,談話也總是避免說起那次會面。橫亙在我們中間的他和她母親的影子,最終將我們的愛慢慢消融了。

你在聽嗎?故事馬上就講完了。

五月清晨,我們坐上開往安順的長途汽車。這趟旅行馬蕪念叨了好久,去年就做了攻略,出發(fā)的時候,她顯得有些迷離,上車后也異常平靜。

我們前排坐著一對母女,母親抱著行李酣眠,小女孩蜷著腿趴在車窗邊,她的馬尾辮散了,堅硬的窗簾布貼著她的臉。我拉開車簾,陽光照進(jìn)來,那位母親醒來,馬上又側(cè)向過道睡去。遠(yuǎn)處的景象緩慢倒退,清白的河水,疏落的新綠,和我們離開老家那會兒一樣明媚。

“快看外面?!蔽彝屏送岂R蕪的胳膊。

“什么啊?……是羊。”

她點了點說,三只公的,一只母的。

“那母羊很寂寞啊。”

“才不,寂寞的是公羊吧。”

我們相視一笑,我緊緊握住她的手,她把頭靠過來。

“既然出來了就要開開心心的。”

“嗯!”

“黃果樹離你家多遠(yuǎn)?”

“大概兩個小時。”

“都沒有邀請我去過呢。”

“嗯……”

“是從來就沒想過要吧?”

“話說回來,你應(yīng)該比我更早知道吧?”

還是沒有忍住。

“知道什么?”

“知道我要走?!?/p>

“不,他沒有告訴我?!?/p>

“所以呢,你決定跟他在一起?

“不是你想的那樣?!?/p>

“你愛他嗎?”

“……”

她久久盯著前排的白色枕布,然后淡淡地說:“有的人就是在控制中才能活下去?!?/p>

“為什么?”

“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啊?!?/p>

“為什么?”

她看向窗外。

我一路拉著她的手,像拽緊生命中最后的悲情,所有的景象紛紛從記憶中撤退。那天,也許她站在瀑布前朝我揮手,也許我們因為離別的哀傷克服了對玻璃棧道的恐懼,也許我在民俗店為她買了一個油彩面具。那都不再重要。

我們在安順待了三天,原計劃第四天去天龍屯堡,因為馬蕪扭傷腳踝而取消,我們提前一天回到萬歲山。

“是內(nèi)心深處毫無覺察的對‘罪’的渴望。你不也是這樣嗎?在心里給另一個人留了位置,明明過去那么久了,還是在怪自己,這份罪早就變成你身體的一部分了吧?”

回程路上,她哭著說。

在時間的砧板上前行,我們努力維系的生活終有一日一分為二,曾經(jīng)的信念不再能指揮我們,而使我們走上一條新路的,是否就是馬蕪說的內(nèi)心深處隱藏的“罪”的渴望?我們怎會渴望它呢?我們出于本能地對抗它消解它,一位痛失幼子的母親要克服對自己失職的懷疑,一個優(yōu)越的知識分子也會一邊痛悔一邊陷入對欲望的單純索求,苛待仆人妻子卻又在晚年時光常常施舍路邊的乞丐,但是——盡管做了努力,還是躲不開呢,我們反對它,又不得不接近它,這個世界上,有情不自禁的愛,也就有難自禁的罪,不是嗎?罪和愛一樣難以擺脫,甚至比愛更蠻纏,更徹骨。無論是自罪,還是求來的罪罰,正是它們,說服我們活下去,給殘敗的人生一個理由,為它注入新的生命。從什么時候起,罪支撐著我們,牽引著我們,它讓我們相信自己是弱小的,是可以被擊敗的,更是真實存在的,這份弱小恰恰是正常人有幸享有的自由。

如果我們可以在愛的光焰里燃燒,也同樣可以在罪的陰影里乘涼,如果愛與罪都能讓我們愉悅,是否不會有那么多雪花從天而降?

我羨慕馬蕪,她那么勇敢地觸摸內(nèi)心深處,而我,一度對自己的心一無所知。

祁波走了,劉東也走了。

現(xiàn)在輪到我。

小司送我上車,烈日炎炎,軌道無限延伸,火車的行進(jìn)鏗鏘有力。他把發(fā)燙的行李箱交給我,囁嚅的雙唇有女人的羞澀。我回想起第一次見他的情景,他床鋪上疊好的祁波的衣服潔凈齊整,他手里的銅戒戴在無名指上。

“伏生哥……”

“嗯,我走啦?!?/p>

“替我看看祁波哥?!?/p>

“嗯?!?/p>

“感覺不會再見了?!?/p>

“好啦,別那么感傷。”

“姐姐表演的時候昏倒了?!?/p>

“什么時候?”

“昨天?!?/p>

“應(yīng)該沒事了吧?你幫我照顧好她?!?/p>

我本想對他說,祁波的事就忘了吧??晌覜]有。

陳伏生的故事快講完了。我看了眼天色,只覺得冷。他呷了口熱水,然后看著我問:

“她是你的?”

“妹妹。”

“你打算找她多久?”

“一直。”

“找到死?”

“死了就用魂魄找?!?/p>

“唔……”

“跟我說說最后一場演出吧?!?/p>

此時已經(jīng)凌晨三點,陳伏生的臉上有了倦意,我裹緊軍大衣,不禁打了個哆嗦。

“六月十九日,晚上七點四十五分,……”

我屏住呼吸。

“六月十九日,晚上七點四十五分,……”

他作出回憶的樣子,夾緊手臂。

“我瑟瑟發(fā)抖。我的腳先于我到達(dá)那場雪,我捧著林沖的名字,像捧著一個共用的悲劇,觀眾通過旁白認(rèn)出了我,有個男人喊我的名字,他好像希望我做些什么?;鸸庹樟廖枧_上方的天空,刺鼻的濃煙迷了眼睛,我縱身一躍,提起長槍刺入背叛者的胸膛,那一刻,我希望手中的刀是真的,我刺入的胸膛不是別人的,而正是自己的。我大聲喊出那個名字,莎——莎——這時,雪突然停了。

“最后一場演出也沒什么特別,我的憤恨早已在過去的雪夜消耗殆盡,那份罪成了永恒的疤痕。我一直以為,沒有人比我更接近角色,我比前一個和下一個都更值得擁有這個名字,在一百多次的爆發(fā)和宣泄中,我已和角色融為一體,我們住在彼此的身體里,我們對話,共呼吸。但我犯了一個大錯,直到最后我才恍然大悟,誰都可以演林沖,因為,我們都是林沖。”

我回過神來,天快亮了嗎?雪地上長出淡藍(lán)色的幽光。他的故事無懈可擊,我?guī)缀蹙鸵帕恕?/p>

“萬歲山?jīng)]有小鐘樓?!蔽艺f。

“不,有的?!?/p>

他眼底的驚恐一閃而過。

“真的沒有?!?/p>

“你覺得我在撒謊?”

“我相信你的故事,但萬歲山?jīng)]有小鐘樓?!?/p>

我想把手機里找到的證據(jù)展示給他。

“你說的石頭呢?它們又在哪里呢?”

“太湖石,它們有名字,甚至還有爵位?!?/p>

“現(xiàn)在呢,在哪兒呢?”

“它們曾經(jīng)存在?!?/p>

“所以啊,現(xiàn)在它們在哪里并不重要?!?/p>

我有足夠的證據(jù)反駁他,但這樣做毫無意義。

“你會把這個故事寫下來嗎?”

“會。出去吧,我在雪地給你拍一張?!?/p>

“沒問題?!?/p>

積雪很深,他哈了口氣,把手插進(jìn)袖筒里。

“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