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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2023年第8期|格非:登春臺(長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作家》2023年第8期 | 格非  2024年03月19日08:16

“在那里,最響亮的閑言與最機靈的好奇‘推動’著事情的發(fā)展;在那里,日日萬事叢生,其實本無一事?!?/p>

序章

1

每個人降生的那一瞬間,都是極其相似的,但離場的方式各有不同。

宇宙中充斥著各種基本粒子,像什么夸克啦,輕子啦,規(guī)范玻色子啦,希格斯玻色子啦,還有什么引力子啦,不一而足。它們一刻不停的微弱振動,賦予天地萬物以能量。如果我們將這種震動的規(guī)模放大無數(shù)倍,即可想象出鐘擺或秋千的振幅和頻率。同樣,像萬花筒般運行的天體亦復(fù)如是。正是由于它們機械地、周而復(fù)始地旋轉(zhuǎn),才轉(zhuǎn)出了寒暑推遷與晝夜相代。天體的轉(zhuǎn)動和四季的交替,也會給我們帶來某種恒定秩序的幻覺,我們稱它為時間——畢竟,在十九世紀中期之前,全世界的人都是以太陽所處的位置來確定時間的。如此說來,我們對于時間的奇妙體驗,不過是源于一個永恒復(fù)歸的“大秋千”的來回擺動所導(dǎo)致的輕微暈?;蛎宰?。當然,只要你愿意,也可以認為時間根本不存在。

話雖這么說,我們還得交代一下故事發(fā)生的大致時間。

那是2019年的10月8日,農(nóng)歷九月初十。

時令雖然已交寒露,天氣仍有幾分燥熱。上午九時許,中關(guān)村軟件園國際會議中心東側(cè)的馬路上,走來了一位衣冠楚楚的老者。這人瘦高個兒,身穿藏青色的短夾克、卡其色的休閑褲,頭戴一頂草編遮陽禮帽。這人名叫周振遐,退休前曾擔任神州聯(lián)合科技公司的董事長。他沿著上地西路由北往南,不緊不慢地踽踽獨行。

當他走到上地西路與上地九街的交叉口時,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數(shù)不清的員工大巴一輛接著一輛,從城市的各處匯集到這里,吐出一批又一批上班的人流,將丁字路口的馬路塞得滿滿的。這些人大多一邊往前走,一邊瀏覽手機信息,也有人大口吞食著剛剛在路邊攤買來的煎餅果子,行色匆匆地繞過旗桿下的噴水池,朝著軟件園東大門的方向疾速移動。在馬路兩側(cè)的人行道上,那些騎著黃色、青檸色共享單車的年輕人,焦躁地打著響鈴,而像潮水一樣漫上路面的人流對此視若無睹。人群中偶爾也能見到將頭發(fā)染成褐色、酒紅色或藍色的時髦青年,他們因腳下踩著輪滑,即便靜立不動,也能緩緩漂移,在人群中顯得鶴立雞群。

所有的人都心事重重,神情肅穆,且彼此之間從不交談。除了不時傳來的幾聲汽車的鳴笛之外,你甚至聽不見雜沓的腳步聲,四周彌漫著一種詭異的寂靜。

周振遐索性在路邊的一張白色鑄鐵長椅上坐了下來,等待人流退去。

姚芩去廣州參加侄子的婚禮,家里只有他一個人。他意識到,所謂無聊的時刻,就是人們感覺到了時間如何過去的那個時刻。可時間偏偏不想過去,而他既沒有任何方法去驅(qū)逐它,也沒法去填充那個深淵般的虛空。因此,他想給自己找點事情來做。比如,他可以去離家不遠的金地花卉市場轉(zhuǎn)轉(zhuǎn),順便買一卷用于固定花木枝條的鐵絲線圈。另外,二樓茶室里的那兩盆建蘭,葉子有點泛黃,且長出了焦斑。他想去請教一下專賣蘭花的邢師傅。

姚芩剛從白云機場打來了電話,她乘坐的航班即將起飛。等到他逛完花卉市場,去附近的“北平精釀”喝杯啤酒,再次回到家中時,沒準兒姚芩就會來給他開門。

雖然兩人只分別了四五天,但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她。

因為忘了帶煙,當他坐在長椅上感到昏昏欲睡時,抽煙的欲望變得越來越強烈。

在大街上觀察陌生行人的臉,是周振遐多年來在不知不覺中養(yǎng)成的習(xí)慣。揣測、虛構(gòu)、臆想這些人的命運,并非出于什么惡毒的用心,更多地是源于某種悲憫。在這個彼此模仿的塵世上,別人也是自己。

他上了年紀且心智正常,沒法不時常想到死亡。俗話說:智者之死,與愚人無異;貧者夭亡,與富壽者相埒。大街上的陌生人從他身前走過。他們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貧窮或富有,或躊躇滿志或心灰意冷,各有各的命運。

真正的窮人為生計忙碌。他們熙來攘往,旅食奔波,腳步一刻不得停息。他們很少像智者和哲人那樣思考死亡,僅僅是因為他們被勞作的繩索所束縛而無暇他顧。他們?nèi)淌茇毟F、屈辱、不幸和痛苦,即便一貧如洗,燃燒在他們心底的那盞希望之燈,也從來未曾熄滅。他們生活在世界的暗面,不被關(guān)注和觀看,仍試圖從簡單、粗劣和嚴酷的生存中,辨別是非善惡,維持著對這個世界的一線信心。在不很遙遠的過去時代,窮人不受文化的節(jié)制,樂天知命,視死亡為平常之事。但世界隨后進行了一系列復(fù)雜的重組、顛倒和置換。他們從林泉山野被置換到了城市的周邊,淪為無根之物。如今,知識和時尚的曖昧光影終于攆上了他們,并將他們牢牢箍住。盡管他們無暇從容檢視死亡,仍不免會在一個星期、一個月、一年、數(shù)年、數(shù)十年后,從這個世界消失,墮入綿延的黑暗。有時候,他們只是坐在椅子上微微打了個盹兒,就已歸到死人那里去了。

當那些保養(yǎng)得很好、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有錢人或成功人士從你身邊經(jīng)過時,你很容易一眼將他們辨認出來。這倒不是因為他們的衣著散發(fā)著限量版或私人訂制的賊光,也不是因為他們的眉宇中通常有一種不屑于與一般人計較、跳脫于蕓蕓眾生之上的超然和優(yōu)越。他們的與眾不同,往往體現(xiàn)在他們優(yōu)雅健美的體態(tài)和身形上。在今天,身材是否勻稱,成了成功人士區(qū)別于失敗者的重要標識。他們?nèi)諒?fù)一日生活在很不健康乃至極為病態(tài)的人際關(guān)系和工作環(huán)境中,卻將健康視為生活中唯一的宗教。鈦鋯合金的瑞士種植牙、鈷鉻鉬合金的美國置換膝蓋、德國蔡司人工晶體眼球以及諸如此類的現(xiàn)代醫(yī)療科技,為他們的衰老留住了最后的體面和尊嚴,而對身體指標的嚴密監(jiān)測和未雨綢繆的提前干預(yù),也在相當程度上減少了罹患致命疾病的幾率。就算有人運氣不佳而身染重病,通過被俗稱為“上手段”的極限治療,依然可以長時間續(xù)命。因此,這些人比頂尖科學(xué)家更相信基因和生物科技的無所不能,更相信現(xiàn)代醫(yī)療科技在可見的未來能夠使他們至少活過150歲,直至獲得永生,成為不死的人。

真正意義上的名流、社會顯達以及特殊群體的神秘人士,很少現(xiàn)身于街頭的人群之中。對于社會公眾而言,他們通常在新聞、傳說或流言中存在,并供人瞻望。死亡對于這部分人來說,也有些特別。一些人在切開喉管之后,仍能支撐十數(shù)年,在沒有知覺的昏睡中輕松邁過100歲的門檻。他們從公眾生活中退場之日,一般來說已經(jīng)歷了一次死亡——世人提前將關(guān)于他的信息從記憶的硬盤中刪除,以便容納或儲存后來者的榮耀、事跡、丑聞或劣行。因此,當這些人死亡的訃聞,出現(xiàn)于報紙的一角或手機微信的朋友圈中,公眾的第一反應(yīng),往往不是悲傷,而是時空錯亂所帶來的訝異與疑惑。因為,在公眾的心目中,這些人早已死去多年。

在過去,大多數(shù)人真正意義上的消失或寂滅,多半在肉體死亡的數(shù)十年后悄然來到。其標志通常是墓碑無人擦拭,墓園無人祭掃,與死者相關(guān)的所有人和事,皆在時光的流轉(zhuǎn)中湮沒無聞。然而,時至今日,微信社交平臺的出現(xiàn),使得這一自然的進程驟然加快了速度。每逢有人離世,親友或知情者第一時間將死者的訃聞發(fā)到朋友圈,以便獲得關(guān)注,并在第一時間表達哀悼、緬懷與贊美。轉(zhuǎn)發(fā)的密集度或跟帖的數(shù)量因人而異。一方面,社會公眾需要借助他人的死亡來加固自身生命的堤壩,溫暖自身孤寂而寒冷的生命;另一方面,死訊的出現(xiàn)過于頻繁(有時一天多達數(shù)條或數(shù)十條),反倒成為一種不祥的提醒——活著的人想盡力忘卻的“終場”,時時浮上心頭,因而也會有一絲莫名的焦慮。不管怎么說,在微信朋友圈傳播的死亡消息,通常在翌日或數(shù)天后被清空。有時,那些可憐的死者名字,在朋友圈晾出幾分鐘之后,即被其他海量訊息覆蓋,從此銷聲匿跡。

說到底,人的生命,不過是在兩個虛空之間出現(xiàn)的一次小小的火花閃動而已。第一個虛空是出生前的暗昧,第二個則是死去后的沉寂。奇怪的是,所有的人自打出生之后,就在靜靜地等待第二個虛空的到來——正如某位哲人所說過的那樣,人一出生就老到了足以死去,卻很少有人認識到第一個虛空的存在。

其實,保證一個人出生的難以計數(shù)的前提條件,缺一不可。奇妙的是,由于某個神秘的恩典,無數(shù)個因緣結(jié)成了一個強大的聯(lián)盟,彼此協(xié)作,來擔保一個奇跡的發(fā)生,讓你穿越黑暗的隧道,抵達光明之岸,在這個世界上現(xiàn)身。反過來說,那無數(shù)個本該降世的生命,卻因某個微不足道的偶然變故,被永久地冥封于時空的混沌之海,不見天日。

周振遐安坐于中關(guān)村軟件園近旁的長椅上,腦子里想著那些不著邊際的事,一度像喝醉了酒似的,變得神思恍惚起來。有好長一陣子,他弄不清自己坐在什么地方,眼前的街道、房屋、樹木、廣告牌和高壓電線,都讓他覺著陌生。在呆鈍的意識中,他朦朦朧朧地預(yù)感到這不是什么好兆頭——那些通常只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死亡,如今也在要求他即刻兌現(xiàn)。

他終于回想起來,今天早上在公園散步時,他的眼球發(fā)生了輕微而持續(xù)的顫跳。他在穿過荷塘邊的一個石舫時,曾因一陣短暫的暈眩而差一點跌倒。

現(xiàn)在,他再次抬起頭來,注視著街道、天空以及軟件園東三門入口的通道,心下暗暗吃了一驚。剛才還車如游龍、人似流水的大街上一派岑寂,四下里不見一個人影。停車場里也空蕩蕩的,大草坪的淋灌噴頭,兀自轉(zhuǎn)動著,噠噠地噴灑著水霧。園區(qū)綠化帶那一大片蓊蓊郁郁的松柏,也讓他有過片刻的疑惑,仿佛他已置身于碧云寺一帶闃寂的群山之中。

一陣輕微的痙攣,在他的腹部生成。起初不易察覺,但隨后堅定而執(zhí)著地加大了力度,逐漸形成了那種令他熟悉而恐懼的鈍痛,它如潮水般漫向他的胸膈和喉管,周身開始出汗。與此同時,頭部的劇痛讓他的視線一陣模糊,幾近失明。不過,周振遐并不慌亂。他從褲兜里摸出一排“阿司匹林”,從中壓出數(shù)片,舔入口中。為了讓藥物快一點起效,他像吃蠶豆一樣,將這些腸溶藥丸咯嘣咯嘣嚼碎,以便在進入胃部時被提前吸收。

就在這時,他瞥見了長椅一側(cè)的垃圾筒。

垃圾筒上有一個打開了瓶蓋的礦泉水瓶,瓶子的底部被人丟入了兩枚煙蒂。煙蒂因長時間的浸泡而散開,卷紙粘在瓶壁上,瓶中之水呈現(xiàn)出尿液般的淡褐色。周振遐緩緩移向長椅的一端,一把抓過垃圾筒上的瓶子,將臟水全部倒入口中,反復(fù)漱口數(shù)次之后,這才咽了下去。然后他稍稍穩(wěn)了穩(wěn)心神,掏出手機,為自己叫了一輛出租車。

他的眼前再次出現(xiàn)了姚芩那張帶著笑意的臉,仿佛隔著一層霧。但她的笑容仍讓人安心。

大約六七分鐘之后,他在司機的攙扶下坐在了出租車的后排。周振遐竭力抵抗著昏昏睡去的誘惑,給神州聯(lián)合科技公司北京總部的現(xiàn)任董事長陳克明發(fā)去了一則微信。陳克明雖然遠在芬蘭的赫爾辛基,仍在第一時間打通了安河醫(yī)院值班院長的電話,囑咐他做好搶救準備,且務(wù)必親自在醫(yī)院南門外迎候。

在陷入昏迷之前,周振遐仿佛聽見一個遙遠而莊重的聲音,在耳邊不斷地向他提問,并催促自己誠實地予以回答。

問:汝自降生至今,駐世一甲子有余,而今一旦撒手,尚有何事未完?

答:無有。

問:汝在世間有何債務(wù)未能償還,以致臨終抱憾?

答:無有。

問:死之于汝,可懼否?

答:不懼。

問:汝是否有遺書留于親友,交代善后事宜?

答:曾留遺書兩封,置于住所二層書房寫字臺中間抽屜內(nèi)。一封交姚芩,一封由姚芩轉(zhuǎn)交兒子周南。抽屜雖上鎖,但姚芩知道鑰匙之所在。

問:汝于世間苦熬六十余載,吞食五谷雜糧、魚肉蔬果數(shù)十噸,啜飲各色美酒數(shù)千瓶,先后與女子多人交好,且育子一人。汝之一生值得否?

答曰:若說值得,實是不值得。若說不值得,又似值得……

問:此話怎說?汝今將死,無須侈談饒舌,只說值得不值得便是!

答:值得。

問:汝之履跡遍布世界,游歷名山大川,飽覽世間風(fēng)光。如今要過奈何橋,朝那白骨堆里去了。若得殘喘,尚有何地仍想一游?

答:想陪姚芩去福建,在茯西村山頭小坐。

問:去那里做甚?

答:聽聽風(fēng)聲。

問:茯西村乃一海上荒僻漁港,無甚風(fēng)景可觀,何故念念于此?

答:這里面倒也有個緣故,只是說來話長。

問:此刻有何愿望亟待滿足?

答:抽煙一支。

2

接到陳克明從赫爾辛基打來的電話時,沈辛夷正和兩個同事在公司的食堂吃午飯。董事長簡明扼要地告訴她,今天上午九十點鐘,“老頭子”周振遐暈倒在了中關(guān)村軟件園國際會議中心廣場的長椅上。他先是被出租車司機送往附近的安河醫(yī)院搶救,接著又轉(zhuǎn)到了阜外醫(yī)院??偟膩碚f,情況很不樂觀。老周是天津人,前妻和兒子一時半會兒聯(lián)系不上。為防不測,陳克明囑咐她丟開手頭的一切工作,立刻趕往阜外醫(yī)院,代表公司和他個人,相機處理一應(yīng)事務(wù)。順利的話,他本人將在一周后回到北京。

董事長在電話中向她交代事情時,竟然隨口稱她為“親愛的”,語調(diào)極不自然,辛夷的心里多少覺得有點別扭。

她來“神州聯(lián)合”工作的時間不長,也曾見過周振遐兩次。這人并不像陳克明或同事們傳說的那樣“神秘”,當他笑瞇瞇地望著你的時候,目光眷注而清澈,讓人在沉靜之中油然生出親近之感。他無意中說過的一句話,沈辛夷默默地記到了現(xiàn)在。

大約一個小時之后,在醫(yī)院住院部的一間辦公室里,沈辛夷見到了心內(nèi)科的丁主任。他手里舉著一張CT片,借著窗口的亮光,正在向什么人介紹病情。

坐在他對面的,是一位看上去四五十歲、臉龐白凈的女人。她小聲提醒丁主任,病人的心臟不好,每天都要按時服用阿托伐他汀、拜阿司匹林和酒石酸美托洛爾。丁主任點了點頭,向她解釋說,病人的心臟病現(xiàn)在已不是主要問題,不妨?xí)簳r放在一邊。真正讓人棘手的,是腦出血和腦梗的同時出現(xiàn),讓醫(yī)生在確定治療方案時不免左支右絀。通過溶解栓塞來改善腦梗的不良狀況,勢必使另一部位的出血加劇。反之,先止血的話,則有可能導(dǎo)致腦梗惡化。最后,丁主任告訴她,明天上午,協(xié)和、天壇和安貞醫(yī)院的幾位專家,都將趕來會診。

“至于說您反復(fù)問到的,病人最終能否平安度過危險期,至少現(xiàn)在我們無法給您一個確定的答復(fù)。病人能否涉險過關(guān),并不完全取決于治療。就像俗話說的,關(guān)鍵不在于你得的是什么病,而在于得病的是什么樣的人?!?/p>

隨后,丁主任帶她們?nèi)ゲ》刻酵先恕?/p>

那時,她已經(jīng)知道這個有點面熟的女人名叫姚芩。沈辛夷慢慢地回憶起來,在那些還沒有來得及相識的公司員工中,如果說這個獨來獨往、不茍言笑的女人,曾經(jīng)給自己留下過什么特殊印象的話,那一定是陳克明每次見到她時過分的熱情和謙恭。

辛夷留意到,姚芩在周振遐的枕畔低聲跟他說話時,處于昏迷中的老人,眼皮出現(xiàn)了輕微的顫動。姚芩用力握他的手,老人的食指也隨之痙攣般地彎曲。丁主任自然也將這一切看在了眼中。他最終破例同意姚芩留在病房陪護,并答應(yīng)不再往這間雙人病房分派別的病人。

下午三點半左右,天津老家那邊來了三個人:沒精打采、沉默寡言的兒子周南;表面上大大咧咧而實際上很有心計,一直試圖從姚芩口中套話的兒媳;正在上小學(xué),臉上長滿小痘痘的孫女。他們在病房待了不大一會兒,即起身離去,說是要趕傍晚的高鐵返回天津。兒媳忙著和姚芩加微信,兒子周南則背著手,皺著眉頭,從病床的一側(cè)踱到另一側(cè),偶爾朝他父親瞄上一眼?;杷械睦先司o抿雙唇,神情嚴肅,似乎覺察到有人在打量他而面露不豫之色。

周南從辛夷手中接過碗來,正打算給父親喂口水,可他的妻子已在病房門口催他了。

臨走前,兒媳叮囑姚芩,一旦老人有什么突發(fā)情況,必須第一時間通知他們。那語氣,好像姚芩是她臨時聘請的護工似的。

從那以后,沈辛夷時不時趕往醫(yī)院,和姚芩做個伴兒,讓她有時間回家洗個澡,換身衣服,或處理一些積壓在手頭的事情。漸漸地,沈辛夷對病房的衛(wèi)生間不再畏懼和排斥。她獨自為老人擦身時,也不會感到害羞。另外,她和姚芩的關(guān)系開始急劇升溫。兩個人頗有相見恨晚之意,在一起有聊不完的話。有一次,當沈辛夷親熱地叫她“姚姐”的時候,正在給病人刮臉的姚芩不得不回過頭來,對她道:“對北方人來說,‘姚姐’可不能隨便叫。你還是叫我‘芩姐’吧?!?/p>

一天早上,住在隔壁的老嫗突然歸西,聞訊趕來的家屬和親友們,不斷涌入病房,一下子亂了套。在哭泣、爭吵和叫罵聲中,他們拒絕院方將遺體運往太平間。從中午一直鬧到深夜。

因見隔壁亂哄哄的,沈辛夷決定留下來過夜。兩個人擠在一張病床上,說了一個晚上的閑話。然而在大部分時間里,總是辛夷一個人在絮絮叨叨。

說來說去,話題始終離不開她的母親。

姚芩不到三歲時,母親就離世了。對母女間復(fù)雜的情感糾葛,她沒有任何概念。因此,她完全無法理解沈辛夷對母親的切齒痛恨。她的勸慰不僅沒有讓辛夷平靜下來,反而加重了她的情緒失控。

“沒有任何人是完美無缺的??赡赣H畢竟是母親……”

“要是你了解到我們母女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大概就不會這么說了。”辛夷哽咽著道。

第一章 沈辛夷

1

時間吞噬一切,但從不吐出什么。

一般來說,人們對于記憶中的故土家山,總是懷有一份特殊的情感,對家鄉(xiāng)的山川美景、人情風(fēng)物,也頗多溢美之詞,從而沉浸在一種“今不如昔”的淡淡的哀傷之中。所謂的鄉(xiāng)愁或懷舊,也正在成為一種內(nèi)容空洞、癥候雷同的流行病,互相傳染,隨處蔓延。如果一個人的家鄉(xiāng)風(fēng)貌遭到了徹底的改變和毀損,那么,對它往昔的追述,往往會言過其實,極盡夸飾之能事。不是武陵桃源,就是天臺仙境,最終讓自己也信以為真。挾帶著強烈情感的追憶之路,至多是一種輕度自我麻醉所造成的幻象重現(xiàn)。在歲月的滄桑巨變中,記憶被一次次修飾和提純,直到它成為不可撼動的“自然之物”。

但沈辛夷的故鄉(xiāng)記憶略有不同。

她的老家笤溪,位于蘇浙皖三省交界處的一個山坳里。笤溪村的四五十戶人家,散落于象山之陰的溪澗兩側(cè)。北邊是溧陽的連綿起伏的丘陵和茶山,往西是安徽的廣德,山南則是浙江的湖州。在辛夷的印象中,老家笤溪從來都是那個樣子。除了村西的竹林里因采挖紫砂陶土留下一個不大的礦坑之外,它的基本格局,三四十年來幾乎沒有發(fā)生過任何變化。自從八歲時離開那里之后,她曾有四五次重返老家的機會。

最近的一次是在2017年的初夏。

剛剛下過一場雨。清澈的溪流從山陰的竹林中蜿蜒而下,奔沖喧騰,匯入村中的深澗,漫過低洼處的碎石路面,最后隱沒在濃密的樹蔭中,注入山下六七百米外的郵驛水庫。溪流激起的漫天水霧,浸潤著竹木和松脂的香氣。背著手在村中閑逛的老人,還是原先的樣子;山巒、房舍、石橋,還是原先的樣子;店鋪里售賣的筍干、百合和陽羨茶,一簇簇挺拔秀頎的金檫樹,樹下堆積的厚厚的落葉,都是原先的樣子。如果說,有什么異物,猶如腋下淋巴生出的硬核,在時刻攪動著她溫馨而綿長的回憶,讓她稍稍感到不適,那一定是村中隨處可見的外地游客了。

這些衣著鮮亮的外地人,慵懶地坐在臨溪的精致花園里怡然自得。他們喝著茶、咖啡和冰鎮(zhèn)啤酒,或低頭查看手機信息,或旁若無人地縱情談笑。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村里的居民幾乎無一例外地辦起了民宿。修舊如舊的民居,整飾一新的庭院閣樓和籬笆小院,雖別出心裁、各臻其美,但總體說來亦大同小異。這些山民集老板、經(jīng)理人、客房清潔工、廚師、園藝師、前臺服務(wù)員、會計、出納于一身,在房前屋后、樓上樓下疾速奔走,為手機訂單上的那些陌生客戶提供一條龍服務(wù),并根據(jù)隨時出新的時尚訊息,不斷升級自己的設(shè)施、餐食和接待規(guī)格,以換取客戶的好評,提升自己在業(yè)界的競爭力。

這些無遠弗屆的時尚訊息,來自于一個巨大的全球性的社會網(wǎng)絡(luò)系統(tǒng)。你非要給這個無形的網(wǎng)絡(luò)一個恰當?shù)拿Q,它或許可以被稱作“他人”。而“他人”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呢?你追問到底所獲得的答案,也許只能是“查無此人”。很多時候,它僅僅意味著某種情緒、幻想或意愿的不安悸動,風(fēng)一刮,也就沒了蹤影。

不管怎么說,對于這些祖祖輩輩生活在寂靜山村里的鄉(xiāng)民們來說,生活的目的,早已不再是待在自己的家中且感到自在和舒適,而是猜測并想方設(shè)法去滿足“他人”的莫名欲望。而當所謂的“成就感”,成了“別人”瞳孔中偶然映出的虛幻閃光時,生存本身就像是自愿接受的無期徒刑了。

倘若你有幸碰到本地見多識廣的投資人,他們一定會跟你吹噓笤溪村風(fēng)光山水的“原汁原味”。就好像這個山村的基本風(fēng)貌最終得以保留,完全是他們的功勞似的。事實上,情況或許剛好相反。他們沒有染指這個清寂的山村,并不能說明這些人有什么高人一頭的智慧和先見之明。事實上,他們根本瞧不上這塊“飛地”——位于三省交會處的這片區(qū)域,除了山,還是山,遍地長滿毛竹和矮松。此外,交通不便以及地理、人口交互錯綜,從經(jīng)濟開發(fā)的角度而言,成本高昂且無利可圖。

像前幾次一樣,這次回笤溪,沈辛夷只是在村子里隨便轉(zhuǎn)了轉(zhuǎn)就離開了。她沒敢去看一眼自己的祖屋——那個曾經(jīng)被稱為“家”的地方。

2

“辛夷”這個名字,是姑媽沈文雁給取的。在小學(xué)三年級時,她在課本中讀到王維的那首《辛夷塢》,才知道所謂辛夷,說白了就是紫玉蘭,當?shù)匾灿腥私兴夯?。?lián)想起自己家門口的那棵玉蘭樹,她終于明白過來,“辛夷”這個名字并不像母親所吹噓的那么“高級”。她很容易想象出如下畫面:姑媽沈文雁來家中探訪坐月子的弟妹,后者請她給孩子取個名,姑媽朝窗外一望,正好瞧見了窗前那棵開花的紫玉蘭。如此說來,這個名字不僅沒有什么微言大義,而且多少有點草率或漫不經(jīng)心。到了后來,弟弟的降生,為辛夷的這一猜測提供了有力的佐證。那時,院子里的玉蘭樹邊上新長出了一棵泡桐,于是,弟弟的名字就成了“沈新桐”。

姑媽來自浙江余杭的瓶窯鎮(zhèn)。母親賈連芳在蜀陽中學(xué)讀高三時,沈文雁從金華的一所師范大學(xué)來學(xué)校實習(xí),她們很快成為莫逆之交。幾個月后,沈文雁留在了蜀陽中學(xué)當語文老師,兩人更是情同姐妹,形影不離。從本質(zhì)上說,姑媽和母親屬于同一種人:遇人處事簡單直接,性格強悍,脾氣火爆,且多少有些魯莽任性。除此之外,她們的生活信念也大致相同。姑媽的座右銘是:要壓倒一切困難,而決不被困難所屈服。這句話由“要壓倒一切敵人,而決不被敵人所屈服”那句著名的語錄脫胎而來,聽上去似乎很有哲理。相比之下,母親常常掛在嘴邊,用來教育孩子的那句口頭禪,就顯得土氣多了。幼年的辛夷每次聽到這句口頭禪,總是本能地將牙齒咬得咯咯響:

“生活就是拼命?!?/p>

多年后的一天上午,姑媽來到蜀陽一家糧食加工廠的碾米車間,找到了在那里做臨時工的賈連芳。

沈文雁簡單問了問母親對婚事的看法,隨后立即向她推薦了自己的親弟弟沈文鴻。母親在與沈文鴻沒有見過面的前提下,略微愣了一下,居然一口應(yīng)承。她只提出了一個條件:因父親去世得早,帶著母親遠嫁浙江余杭,有點不太現(xiàn)實,如果婚事能成,希望男方來笤溪入贅。姑媽大概覺得這種小事,也許根本就犯不著與弟弟商量,便立刻答應(yīng)了下來。于是,在加工廠碾米機巨大的轟鳴聲中,兩個女人通過耳鬢廝磨的一番大聲喊叫,僅耗時數(shù)分鐘,便定下了這門親事。

差不多兩個星期后,在一個細雨綿綿的黃梅天,一位眉清目秀的高個子青年來到了笤溪村。他在吃下了外婆為他準備的三個水潑蛋,外加一碗紅棗之后,目光沉靜地望著對面的母女倆,含笑不語。賈連芳沒有笑,自打她第一眼瞅見這個外鄉(xiāng)青年,內(nèi)心的喜悅猶如注入山谷的一溪春水,噴涌不息。

沈文鴻在傍晚時分離開時,她甚至擔心,這個靦腆的小伙子一旦走出了她的視線,便不再回返,于是很不恰當?shù)靥岢鲎寣Ψ皆隗韵遄∩弦煌?,但外婆用嚴厲的眼神制止了她?/p>

當天晚上,母女倆挨著灶臺坐著,外婆瞇縫那雙精明的小眼睛,問女兒道:“這個人,好,還是不好?”

“好?!辟Z連芳趕緊答道。

“這個人身上,你有沒有看出什么毛病?”

“沒有,沒有,真的沒有?!?/p>

外婆見她說話不過腦子,知道女兒被這個長相俊美的小伙子迷住了心竅,便一聲不吭地站起身來,拎起食桶,走到院里喂豬去了。等到她回到灶屋,見女兒仍在灶下的小板凳上坐著,癡癡地發(fā)呆,臉上因心緒未平而泛出潮紅,便在桌邊坐下,嘆了口氣,對女兒道:

“這人模樣生得標致清爽,待人有禮,脾氣也好;說起話來穩(wěn)穩(wěn)當當,眼神直率大方,周身上下,透著聰明。一看就是個好人家的孩子,不缺家教。他能一口氣吃下三個蛋癟子外加一碗紅棗,身體也看不出什么毛病。我聽開香煙鋪子的老趙說,浙江的瓶窯離杭州不遠,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富貴地方,這么好的一個人,放著當?shù)卣撉?shù)萬的好姑娘不要,非得大老遠跑到百十里外的笤溪來倒插門,你想想,這事說得通說不通?單憑能說會道的沈文雁拍胸脯的幾句鬼話,你就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給人家,萬一里面有個蹊蹺,怕是將來悔之無及。不如托個人去趟瓶窯,探個究竟,查個虛實。你別嫌我人老話多、嘀嘀嗒嗒?!?/p>

賈連芳一聽母親扯上了沈文雁,不由得心頭火起。她猛不丁從灶下站起身來,繞到灶前,抓過一柄小木勺,從灶臺的頸罐中舀出一勺水,直著脖子喝了下去,然后一抹嘴唇,對她的老娘叫道:

“人家千里迢迢來到笤溪,在你家坐了一整天,任你看,任你問。你看也看了,問也問了,橫豎是挑不出毛病,卻還要在這里啰嗦個沒完。反正這人我中意,樣樣都好。你給我歇著點吧。”賈連芳說完這句話,一甩辮子,從灶屋里走了出去。

外婆只得沖著她的背影遠遠地喊了一句:“你沒聽見過村里的那句老話——好就是糟,越好往往就是越糟……”

“你給我歇著點吧”,是笤溪村一帶教訓(xùn)人時的一句狠話,和北方方言中“一邊兒涼快去”頗為類似。在辛夷小時候,父母相親這件事,外婆不知跟她嘮叨過多少遍了。每次講述這個故事,外婆總要特別強調(diào)一下“你給我歇著點”這句話,可見它給外婆帶來的刺激有多么強烈。

至于“越好就是越糟”這個格言,辛夷疑心是外婆自己的發(fā)明,根本不是什么村里代代相傳的老話。因為她在笤溪生活的七八年中,從未聽到過別的什么人說過這句話。后來,當她在北外讀研究生,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的時候,這句話也會在她腦海中閃現(xiàn)。她覺得自己不是生活在現(xiàn)實中,而是活在那些由言論、訓(xùn)誡、箴勸、格言、瑣談、意見、聒噪等聲音的碎片所圍困的黑暗之海中。而“越好就是越糟”這句話,有若海面上唯一的燈塔,不時照亮了她命運的航跡。

1990年的正月初六,父母在笤溪村的祖屋里舉辦了婚禮。新郎沈文鴻身穿一件帶毛領(lǐng)的黑呢大衣,樂呵呵地陪著新娘子,挨個兒給客人們敬酒。他們來到一個綽號叫作“長腳鷺鷥”的中年人座前時,沈文鴻毫無先兆地頹然倒地,雙腿不停地抽搐,嘴里吐著白沫,眼珠上翻,一時人事不省。也許不用等到“長腳鷺鷥”用摩托車馱來村診所的赤腳醫(yī)生,在場的那些見過世面的老頭老太,一眼便能斷定他是“癲癇”發(fā)作。來自瓶窯的沈家父母,也就是辛夷的爺爺奶奶,一時慌了手腳。奶奶不住地對母親說,一直不知他有這毛病,怎么好端端地發(fā)起羊兒瘋來?眾人聽她這么說,只顧笑,也不答話。而老實巴交的爺爺?shù)囊环f辭,則更像此地無銀,不打自招:

“不礙事,不礙事,一霎霎就能緩過來。”

倒是姑媽沈文雁反應(yīng)敏捷。她雙腿跪在地上,捧著弟弟的頭,一把扯下脖子上的絲巾往他的嘴里塞,防止他在昏厥中咬傷自己的舌頭。這件事在此后的很多年中,成了笤溪村人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談資。問題是,“羊兒瘋”并不是沈文鴻身上唯一的隱疾。

藏在他身上的秘密,沈文雁不說,沈文鴻不說,外婆和母親自然無由得知。

3

時代的巨變猶如春日的蹤跡,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悄然到來,在乍暖還寒時出現(xiàn)停滯與反復(fù),在不經(jīng)意間變得確定無疑,不可動搖。

在蘇州大學(xué)讀在職博士的沈文雁,每次返回蜀陽中學(xué),照例會來笤溪與母親見面。她時常提到一個名叫費孝通的人以及他所提出的“蘇南模式”。人心浮動說明世道在變。沈文雁勸母親“別一別苗頭”,趕緊找點“正經(jīng)事”來做,不要錯過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其實,用不著大姑子口干舌燥地教化與點撥,母親賈連芳也能從附近村莊的變化與躁動中望云知雨,得出同樣的結(jié)論。

村里的年輕人,如同被鳥銃驚飛的麻雀,一夜之間哄然而散。稍遠一點的去了上海、杭州和南京,近一點的,則在蘇錫常和昆山一帶,圍著太湖轉(zhuǎn)。村莊突然變得空闊而岑寂。在坐月子的這段時間里,賈連芳將自己能做的“正經(jīng)事”想了個遍,仍不免瞪著帳頂長吁短嘆。

她知道丈夫沈文鴻指望不上。

人生得英俊畢竟不能當飯吃。沈文鴻在瓶窯時學(xué)過木匠,滿師后即面臨失業(yè)。實在找不到活兒做時,他就在街上開了一個小鋪子,陽傘、拉鏈、皮鞋,什么都修。有時,他也給人開鎖配鑰匙。

在賈連芳眼中,那顯然算不上什么穩(wěn)定的職業(yè)。

因擔心他的癲癇發(fā)作,賈連芳從不讓他干重活兒,只叫他照料山下的那片茶園。她自己則和老母親養(yǎng)雞養(yǎng)豬,去山上挖竹筍,打理屋前屋后的幾分自留地。笤溪的筍干、百合、楊梅和春茶,從來不缺銷路,他們的日子雖然平淡,但也不至于陷入困頓和窘迫。可是,只要賈連芳聽說誰家的兒子開回了一輛新買的桑塔納轎車,誰家的女兒給家里買回來一臺“平面直角”的電視機,仍有一腳踏空的感覺,難免心生焦灼。

就在賈連芳和丈夫商量著,要不要去蜀陽長途汽車站支個小攤賣餛飩時,“長腳鷺鷥”賈金強找到了她。

“長腳鷺鷥”在二三十公里外的胡橋鎮(zhèn)開辦了兩家企業(yè),生產(chǎn)膠木制品和五金配件。他的貨發(fā)往全國各地,需要大量的包裝木箱。賈金強將木箱的制作圖紙遞給父親,又將一個裝有訂金的信封塞在了母親懷里??粗荒樢苫蟮母赣H,賈金強笑了起來,露出一口又黑又黃的壞牙,“你們也不用來我廠子里上班,夫妻倆在家里幫我釘箱子就行。我?guī)湍銈兯懔怂?,如果選用最便宜的泡桐木作材料,刨去運費和加工板材的費用,每只箱子差不多有三四塊錢的毛利。你們釘多少,我要多少。別的,與我不搭界?!?/p>

母親的家庭作坊正式開工的時候,沈辛夷已經(jīng)一周歲了。她的幼年時代,基本上是在堆積如山的木箱的縫隙中度過的。她在木料和刨花的香氣中入睡,在羊角錘叮叮咚咚的敲擊聲中醒來。據(jù)說,父親曾勸母親將她送到鄰村的幼兒園,母親一口拒絕:“有什么必要呢?白白浪費錢,又要來回接送,一個女孩子,在哪兒不能玩?”

在上小學(xué)時,沈辛夷將她對于木箱子的記憶寫進了作文:

爸爸坐在一只小木凳上,用雙腿緊緊地夾住我。我的頭頂著他的下巴,聞到他嘴里的煙味和紅薯味。還有汗味。他一直在出汗。有一滴汗珠吊在他的鼻尖上,亮晶晶的,就是不掉下來。他釘箱子的速度比媽媽和外婆快多了。媽媽釘一只,爸爸釘三只。有一天晚上,突然停電了。屋子里很黑。爸爸說,其實夜沒有那么黑,安靜下來,也能看見光。他指給我看外面的月亮和星星,還有門口地上那白白的亮光。我們就那么坐著,屋外的蟲子在叫,青蛙和知了也在叫。爸爸用腿夾著我,有時也會親我的臉。

我愛爸爸,也愛媽媽和外婆。

也許要等到多年以后,沈辛夷才會明確地意識到,這個關(guān)于木箱的溫馨的畫面,或許不是她最早的記憶。這個世界給她留下的初始印象,比這要嚴酷得多,也糟糕得多。但它暫時還在她心底的某個角落里沉睡,等待蘇醒。

……

(節(jié)選,刊于《作家》2023年8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