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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用敏感、誠實和勇氣寫出《最小的?!?/em>
來源:文藝報 | 趙瑞華  2024年03月18日08:47

《最小的?!酚邪藗€故事,帶著雪山空氣稀薄的白,海湖動蕩后復歸平靜的藍,河岸倒影里綻開一瞬焰火的水的幽黑,一同構成光在水的各種形態(tài)中折射率不同的冷色。葉昕昀的寫作是冷的,水系的。我們每日喝進口中的水,啜飲的動作太頻繁,同日日夜夜間一切瑣屑的起伏一起被忽略、掩埋,生活因此風平浪靜。沒人品嘗水的滋味。沒人記得水的滋味。在我們以為生活本該如水一般靜靜流淌的時候,《最小的?!凡粍勇暽貢鴮懼钏嬉韵碌陌盗鳎c記憶平整光潔的冰面上人們選擇遺忘的裂痕。對這部小說集而言,故事并非首要,以成名作被收入其中的《孔雀》充分展現(xiàn)了作者情節(jié)構筑上的能力,而余下的篇目里設計反轉與情節(jié)開合的技巧逐漸淡去,宿命感卻一以貫之,在一種更接近生活本來樣態(tài)的如水的寫作中,命運不再以巧合或揭開伏筆的動作使人震驚,而是隨著人物的呼吸律動在其生命中顯現(xiàn)著自己。命運就在人物之內,是他們的處境、感受與心中的風暴。命運通過集中在人心這一微小的焦點,產生了更大的張力。

在這人心的聚焦里,我們首先能夠捕捉到的是作者對于生命中某些界限的體悟:生與死的界限,愛與不愛的界限,獲救與沉淪的界限,正常與非正常的界限……葉昕昀筆下的人物過于敏銳,他們時刻感知到幾組二元項間并不存在人們通常設想的鴻溝,而是背靠背,如此緊密地彼此相連。動蕩,來自于界限的消失。同名一篇《最小的?!分?,主人公李早幾次談起死去的父親,當她以為父親死去的時候,他只是睡著了;下一次,當她以為父親只是睡著了,他卻死了。生死之間的差異幾不可分,分隔人們的也并非是死亡。故事中的李早兩次逃離都出于恐懼,恐懼安穩(wěn)的生活,也恐懼死亡的陰影,二者間隱秘的聯(lián)系在于,普通的、日復一日的生活也是一種熵減,暗藏著對可能性與才華之死的恐懼。李早的回歸則帶著直面生活與死亡的勇氣。死生談不上分隔,更深刻的孤獨使人們僅僅是相互靠近,維系日常中“生活”的部分就已經近乎于愛意。生死界限的搖擺在《河岸焰火》中更加清晰。一個女人的決心在出乎意料的瞬間被動搖,不是因為年幼的女兒,而是源自一道遙遠的目光。我們不清楚這個女人的故事,只讀到她眼角的皺紋、淤青與風塵仆仆的靈魂。那道拯救了她的目光似乎看不見這一切,它來自她的17歲,望向她的時候隔著時空、充滿珍視,曾經鮮活的生命在這一目光下復生,在疲憊的軀殼中降臨,死亡就這樣被沖淡?!氨豢吹健笔俏覀兊纳蓝鴱蜕碾[喻。

愛,同樣是《最小的?!分兄匾脑掝}。通往他人心中的路很少是坦途,總在我們想不到的地方扭曲,仿佛愛就是體會走向彼此的艱辛。《雪山》延續(xù)了《最小的?!分星槿藧叟c不愛的抉擇,氣氛營造卻別具一格。小說中對暴雨、山路、空屋地細致鋪陳展現(xiàn)著一個獵手沉穩(wěn)的耐心,恐懼、不安在周遭環(huán)境中彌漫,一個人體標本的幻想將情人間緊張的對峙推向頂點,預示著激情的毀滅。此后,重回平淡的結尾卻像暴雨過后由濁變清的湖水,使生活水落石出。在《樂園》《日日夜夜》的親人之間,愛與不愛也如影隨形。《樂園》筆觸隱忍克制,親人之間的冷漠與溫情都以平淡的口吻寫出。面對母親或是弟弟的遺孤悠悠,“我”的細致耐心不可謂不是至親的在意、關照,同樣,“我”也將母親的關懷和示好收在眼底;但這些小心維持的平衡總是被現(xiàn)實與回憶中的陌生感打破:我與母親彼此不知道對方過敏的食物,母親錯喊過世弟弟的名字,母親在談及弟弟時獨有的忘我的微笑?!拔摇迸c母親更真實更殘酷的關聯(lián),只是一對失去了自己孩子的母親所分享的喪子之痛。

相比之下,《日日夜夜》更加鋒利,作者在行文中點明:愛不是假象,但愛卻始終有裂痕,為了生活、感情的繼續(xù),我們都不得不抹去這些裂痕,用營造遺忘來前進。而小說的誠實則不斷要求著抵抗遺忘,撕裂溫情,身為作家的羅娜必須在妹妹羅佳生命最后的病痛中,在身體與情感,姐妹的愛與恨,出身、階層與背叛之間思考,接受文學對生活方方面面的入侵。這種入侵將磨利自身的感覺,同時給予誠實、敏感與勇氣?!度杖找挂埂凤@然更復雜,組織情節(jié)與思辨極下功力,難以分清作者是借文學思考生活,或是用生活的復雜探測小說能力的邊界。但也正在這里,或許存在著對葉昕昀寫作的解答,將心靈當作感受器官來打磨,使她看到并寫出了種種“界限”與這些界限狹小地帶中的風暴。

界限之間的微妙動蕩也使事物不再分明,取之以含混、溫柔的包容。序言中余華老師所提到的“深處的畸形的人性”或許只是人性。一些將目光集中于畸零人的篇目不是獵奇,也并非刻意放大的關注,更像是小說向外袒露缺口的契機,使我們能夠從中照見自己,發(fā)覺正常與非正常相隔不遠,獲救和沉淪也只在一線之間?!吨芰挛绲暮锰鞖狻肥且黄辽髌罚部刂行娜旧隙景a的人們登場時都樂觀、無所在意。他們不深究彼此的往事,也不觸碰真正的傷痕。在“我”和“基努”的重逢和交往里,二人各自與重合的過去逐漸顯現(xiàn),使我們看到普通人是怎樣在生活的汪洋里赤手空拳地游著,浪頭打來,沉下,又一遍遍地用力浮起。我們看到了一個人努力靠岸的樣子,又怎么能責備意外的沉沒?“我”最終靠著才華,或者說命運得救,卻知道幸存者并不能真正幸存。同樣關注了特殊個體的《孔雀》在楊非和張凡的愛情中,也透出接納一切的坦然。小說對楊非混合了自卑、渴望、自尊,以及習慣了失望的心理把握準確,使我們得以走進人物內心,感受其靈魂的完整。以二人的愛情帶出的更廣泛的社會畫面與一段塵封的往事,使《孔雀》更豐富,更寬闊。

最后,同樣值得注意的還有葉昕昀對女性處境一以貫之的關注。這種關注悄無聲息,沒有樹立旗幟與聲討,只是背靠著誠實,坦誠地處理所見所感。許多偏見、不公在書中只是一筆帶過:太過平常,無須多言。而從這樣的土壤中結出的人物,她們的內心,卻不能輕易放過,因為命運和感受都與自身的處境相連。在本書的許多篇目里,都有這樣一類的女性:她們一無所有,欠缺家庭與社會的支持,僅有一份伺機而動的才華,而這份才華究竟有幾分可靠?對于總是身前身后都顧慮重重,因而幾乎無力去探知潛力深淺的女人來說,才華既是恩賜也是危機的根源。它使她不能同更多數(shù)的人那樣安于已有的生活,仿佛再向上一些,踮起腳尖,就能夠到自己從未見過的世界,所有蟄伏于體內的能量也將迎來等待已久的噴薄,但她們尚且不能真正承受踮起腳尖的動作,畏懼這一姿勢必然帶來的重心的偏移。除了金錢、物質的缺乏,還有從不被選擇的不安定感,成為女性與自己糾纏的核心,使她們時刻害怕墜落。從身處其中與自己搏斗,到接納、直面生活,她們必須在風暴中心獲得生存的信念。葉昕昀用誠實、敏感與勇氣寫出了這樣最小的海,希望她終有一天也借此走入人生更加遼闊的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