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動亂到大融合:專家講魏晉南北朝各民族“三交史”
編者的話:
《中華民族共同體概論》中講到,“無可否認,‘五胡’大舉入據中原的確導致原有‘中華’王朝的崩潰。但漫長的族群融合與政治整合,卻帶來了‘中華’體系的擴大。‘中華’并非族別稱謂,而是一套無偏私的理性制度化的文明體系,具有極大的包容性與開放性。此一時期,北朝與南朝都以中華正統(tǒng)自居,這就為南北統(tǒng)一之后的隋唐‘華夷融合’奠定了認同基礎。魏晉南北朝至隋唐是‘中華’概念形成并日臻成熟的重要時期。在這一歷史時期,‘中華’成為兼容胡漢、兼容南北的概念,到唐代最終成為新的胡漢融合體的統(tǒng)稱?!?為更好理解這一時期,本篇對這段歷史的時代特征及歷史作用進行解析,以饗讀者。
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歷史發(fā)展過程可以分為四個大的階段,第一階段是華夏凝聚核心形成期,從滿天星斗的中華民族起源走向區(qū)域整合,到秦漢時代達到頂峰,形成了中原農耕區(qū)與草原游牧區(qū)兩個大的族群政治體以及其他邊疆地區(qū)的小的族群政治體,其中依托中原農耕區(qū)形成的華夏族在整體范圍上發(fā)揮了凝聚核心的作用。第二階段是以華夏為主導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奠基期,自魏晉以降,中原政權分立,華夏周邊族群進入中原,由此引發(fā)族群關系激烈調整,從大動亂到大融合,直至隋唐形成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基本樣貌。第三階段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擴大、鞏固期,從宋遼金夏對峙,爭奪中華正統(tǒng),到元、明、清大一統(tǒng)王朝下多元族群互動共生,深度交往交流交融。第四階段是近代以來,面對西方殖民者入侵,中華民族共同體從自在走向自覺。
其中第二階段,是突破政治體及其固化的族群認同藩籬,推動中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時期。以往有學者稱之為“五胡亂華”。但是應該看到,這種突破,并非發(fā)端于華夏周邊族群的“亂”,而恰恰是周邊族群主動的“入”,以及華夏政治勢力的接收甚至引導。早在西漢五鳳二年(公元前56年),匈奴內亂,呼韓邪單于稱臣并從漢求助,而漢也欣然接納,大加賞賜,聽其居光祿塞下,有急保漢受降城,并給予米糧三萬四千斛資助。到東漢時期,呼韓邪單于的孫子比復稱呼韓邪單于,于建武二十四年(公元48年)款塞,東漢依舊例頒給。從長期歷史發(fā)展看,“匈奴款塞”基本成為北方草原部族的一種慣例,爭斗失敗的一方大多采取南下依附中原王朝的策略。
東漢朝廷進一步采取蠻夷保塞政策,北方各部族逐漸內遷,緣邊附塞居住,甚至遷入內地,形成“五胡入華”的局面。一是匈奴,自東漢初南匈奴內遷,到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曹操分其眾為五部,居于今山西北部。二是鮮卑,興起于大興安嶺地區(qū),逐漸南遷,占據匈奴故地,分為東、中、西三部,分布于東起遼東,西至隴右地區(qū)。鮮卑南遷過程中,除東部鮮卑(含慕容鮮卑)外,與各地族群融合,先后形成鐵弗匈奴、乞伏鮮卑、宇文鮮卑、拓跋鮮卑等支系。魏初,慕容鮮卑因魏滅燕之戰(zhàn),從山西塞外遷至遼西郡。后追隨司馬懿伐公孫氏有功,拜率義王,始建國于棘城之北。另一支重要力量拓跋鮮卑,南下過程中也不斷與西晉地方勢力展開合作。三是氐,漢代,氐人分布在西起隴西,東至略陽,南達岷山的地區(qū)。東漢末曹操遷徙氐人進入關中地區(qū)。到十六國時期,氐人分布地區(qū)日益廣泛,西起武都、陰平二郡,經關中、隴右,直到關東、河北。四是羌,漢代,羌人主要分布在河湟、塔里木盆地以南至蔥嶺地區(qū)、隴南至川西北一帶,有的向甘肅、陜西西南、內蒙古南部、寧夏、甘肅地區(qū)遷徙。五是羯,據考證,羯人是康居(羌渠)游牧人。兩漢時期,隨匈奴東來,后又隨之南遷,分散居于上黨、武鄉(xiāng)一帶。
北方各族進入中原地區(qū)后,其社會不斷發(fā)生分化。一方面,上層接受中原各政治勢力的冊封,成為其角逐政治權利的有力盟友。建立前趙的匈奴人劉淵,自幼學習詩書,先后擔任左部帥、北部都尉,永煕元年(公元290年),又被任命為建威將軍、五部大都督,封爵為漢光鄉(xiāng)侯。后又擔任寧朔將軍、監(jiān)五部軍事。建立前燕的慕容廆,先后被西晉封為散騎常侍、冠軍將軍、前鋒大都督、大單于和鎮(zhèn)軍將軍、昌黎、遼東二國公。永嘉四年(公元310年),前趙主劉聰派遣使者任命氐人苻洪為平遠將軍,苻洪不接受,自稱護氐校尉、秦州刺史、略陽郡公。羌族姚氏很早就接受東漢的冊封,永嘉六年(公元312年),時值永嘉之亂次年,姚弋仲舉眾向東遷徙到榆眉,跟隨者有數萬人,姚弋仲自稱護西羌校尉、雍州刺史、扶風公。而其下層,則受到各種經濟壓迫,成為北方地區(qū)重要勞動力補充,不但承擔大量國家賦稅,更為豪強大族所侵漁剝削,以內遷胡人為依附民,擔任世兵、田客,更有甚者,被掠為奴婢。
正是在政治意識不斷增強,族群壓迫又日益加劇的情況下,北方地區(qū)開始了以族群為基礎的激烈政治競爭,進而造成族群認同的快速演變??傮w來說,形成以下特征。
其一,各支胡人勢力均以本族群為統(tǒng)治基礎,由此也造成激烈的族群矛盾,后起政權往往大量誅殺前朝統(tǒng)治族群貴族,甚至禍及整個族群。
其二,五胡政權此興彼亡,失敗的一方不僅政權瓦解,在族群身份成為一種危險的情況下,認同也隨之衰落,大部分融入漢人,部分則嬗變?yōu)槠渌迦骸?/p>
其三,不論哪個族群當政,均在一定程度上接受華夏的政治、文化體系,爭取漢族士人為臂助,利用儒家文化和中原政治體系,擺脫部落制對皇權的羈絆,加強中央集權統(tǒng)治。
其四,“胡化”、“漢化”成為影響北朝政治發(fā)展的重要因素。一方面,基于原生族群的“原始民族”認同是五胡政權建立的基礎,另一方面,華夏制度文明及多元族群社會的支撐又是強化皇權統(tǒng)治的重要因素,如何在二者間尋求平衡成為北方各政權盛衰遞嬗的根本原因,并最終重塑華夏政治文明主體地位。
正是在族群關系激蕩、認同嬗變,各族政權反復更迭、整合的過程中,中國北方地區(qū)不斷融合、凝聚,到隋唐時期,重新恢復到以華夏為主導的大一統(tǒng)局面。但是,新的大一統(tǒng)王朝內的族群構成更加多元,族群關系更加緊密,超越原生族群的共同體認同不斷增強,從而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奠定了根基。因此說,由“五胡入華”造成的大動亂到大融合,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發(fā)展史上的重要階段。
(作者簡介:范恩實,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邊疆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