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依然背對背入睡，枕頭墊高些，各自翻看手機。這場景持續(xù)很長時間了。床頭柜前有各自的臺燈，兩個人的手機都處于靜音狀態(tài)，不會打擾到對方。三天前，她再也熬不住了，坐在客廳里等他回家。她躺在沙發(fā)上翻著翻著手機，就睡著了。他回來時，已經(jīng)是下半夜。最近他總是下半夜才回來，每次都帶一身酒氣，今晚雖然晚了，但沒有帶酒氣。她不會喝酒，過去不會喝，他曾經(jīng)試圖培養(yǎng)她喝酒，但她嗅到酒氣胃就會翻騰，心就會慌亂。

他回來了，用手晃動著她的肩膀說：“對不起，我又回來晚了。我們幾個到鄉(xiāng)村去看星空，路程有些遠?！闭f完，看著她的眼睛又補一句，“你不相信我說的話，我知道你總是不相信我說的話?！彼耆褋砹耍玖似饋?，伸手撫摸著他的頭發(fā)說：“我當然相信你了。不錯，一定是爬到草垛上去看星空了，多自由浪漫??！為什么不帶上我？”她一邊說一邊從他頭發(fā)上取下一根干草。他說：“我曾經(jīng)約你跟朋友們?nèi)I地搭帳篷、徒步去山村果園，你沒有忘吧？我約過你許多次，你都拒絕，因為你不喜歡我的朋友圈。”

她冷靜地說：“是的，從一開始我就無法走進你的朋友圈，我喜歡的只是你自己。我們結婚三年了還沒有孩子，也沒有什么負擔，你總是回家很晚，難道你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不再需要對方了嗎？每晚我們都是用脊背對抗，各自玩手機，說不上兩句話，這樣的生活該結束了?！彼坪醪⒉惑@訝，點點頭說：“好吧，這件事非常簡單。不過我想睡覺了，等我醒來后我們商量著去辦這件事。請理解我，我真的太想睡覺了?！彼酒饋?，沒有再說一句話，她先回臥室從衣柜里取出了該穿的衣服。他到臥室去了，關上了門。她去浴室洗澡，她習慣每天早晚洗澡，她有點潔癖，他在房子里吸煙她都無法忍受，但她和他卻因為愛結婚了。

她洗澡后穿上了干衣服。每次洗衣服之前她都要看天氣預報，如果第二天是陰天、下雨天她是不會洗衣服的，她會將換下的衣服放在衛(wèi)生間的收納筐里，等天氣好的時候再洗。她和他在結婚之前商量著貸款買房子時，她就對他說，一定要有一座可以曬到太陽的露臺。他問她是不是想坐在露臺上喝咖啡，她不回答，而是瞇著眼睛笑起來。那時候，她的臉上總帶著笑容。

后來就有了一座可以曬到太陽的露臺，她從網(wǎng)上訂了金屬晾衣架。他明白了，對她說：“這露臺用于晾衣服太可惜了?！彼f：“我們的衣服有許多細菌，太陽是天然的細菌殺手，經(jīng)過太陽曬干的衣服，穿在身上又干凈又清爽?！彼f：“哦哦哦，我明白了，因為你是醫(yī)生的女兒，所以特別重視衛(wèi)生?！彼辉敢馑務撫t(yī)生，因為她的母親在她十六歲那年就因為疾病過世了。后來她的父親送她出國留學，她學的是商業(yè)管理學。可她出國了才發(fā)現(xiàn)，她根本無法進入這個專業(yè)，但又必須完成學業(yè)。畢業(yè)后回到家，她才知道做外科醫(yī)生的父親再婚了。她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然后搬出家獨自居住。父親很理解，為她付清了三年的房租。因為父親和繼母在她留學期間還生下一個孩子，所以父親總感覺到欠她什么，只要她想做的事總是盡可能地滿足她。

她租的房子離她上班的銀行很近。她不知道留學歸來為什么要去銀行上班，但她需要工作，她想擺脫父親的籠罩，必須在經(jīng)濟上獨立自主。上班不久，她就收到一份結婚請柬——竟然是十八歲時的初戀男孩，那個高中男生和另一個女孩的結婚請柬。她和他中斷聯(lián)系很多年了，在出國之前她和同一年級的男孩單獨看過幾場電影，面對面坐在燒烤店里聊未來。那時候，未來就像燒烤店里的煙霧。男孩說，他喜歡她的頭發(fā)和她的眼睛。男孩說話時煙霧不斷熏著她的眼睛，她很感動，這是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喜歡上她。男孩喝著啤酒，她喝著可口可樂，也許這就是一場短暫的朦朦朧朧的初戀。后來父親幫她辦好了出國手續(xù)。她出國后，就和他中斷了聯(lián)系。她很好奇那個曾經(jīng)說過喜歡她頭發(fā)和眼睛的初戀男孩，會跟什么樣的女孩結婚。她出于好奇就前去參加那場婚禮。

幾年過去了，那個曾經(jīng)坐在燒烤店里彌漫的煙霧中，說喜歡她頭發(fā)和眼睛的男孩，旁邊的新娘披著長發(fā)和純白色的婚紗。新郎走向她，很有禮貌地說：“你能來，我很高興，謝謝你！”她站在酒店門口的人群中，突然間，她看見了一輛白色的轎車停下來。她看見了車牌號，知道這是父親的車。父親從車里下來，掩上門，再去拉開后門，從后座上下來了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又下來了一個女人，女人手里還拎著一只粉紅色蛋糕。父親走上前，牽住了小女孩的手往酒店走。

這一切來得都太突然了，她的心被這場初戀者的婚慶還有父親和繼母所生女孩的生日慶典所籠罩著，她遇到了一場巨大的灰色迷霧。她悄然走下酒店的臺階，走出酒店門口的停車場空隙，朝著落日盡頭的城市街景走出去。這是深秋時節(jié)，暮色蒼茫，一輛黑色的摩托車從她身邊擦身而過時，她跌倒了。摩托車停住了，騎黑色摩托車的年輕人下了車，摘下頭盔，蹲下輕聲地問：“傷著了嗎？我扶你站起來?！焙芸炀蛧蟻硪蝗喝?。她趴在地上，感覺身前身后都是一層層迷霧。不知道是誰打的報警電話，不一會兒交警趕到了。騎摩托車的年輕人說都是他的責任，他騎得太快了，他說：“我會負一切責任的?！苯痪f：“你的態(tài)度很好，現(xiàn)在你盡快帶她到醫(yī)院拍片檢查，一定要照顧好她并承擔后續(xù)的一切責任?！彬T摩托車的年輕人伸出手臂，將她從地上抱起來放在了摩托車后座上說：“現(xiàn)在我就送她去醫(yī)院檢查?！彼T著摩托車對她說：“你別害怕，我會騎得很慢的。”她坐在車后座，這是她第一次坐摩托車。摩托車在緩慢地行駛著，他仿佛帶著她穿過了剛剛經(jīng)歷的層層迷障，她好像從迷霧中醒了過來。當摩托車開到醫(yī)院門口時，她問：“為什么要帶我來醫(yī)院？”他說：“剛才你受驚嚇跌倒了，我?guī)銇磲t(yī)院檢查?！彼咕艿溃骸拔也幌矚g去醫(yī)院，請你送我回家吧。”

這就是他和她的故事的開頭。他將她送到門口，說：“我扶你上樓吧?！彼龥]有拒絕，因為她還是感覺到身體有些無力感。這是一棟老式建筑，父親原來建議租住電梯房，但離上班的地方遠，她選擇了最近的房子，住在三樓。他想扶她，她說：“還可以，我自己可以上樓?！彼阉偷搅巳龢堑某鲎夥块T口，她說：“你回去吧?！彼粝铝穗娫捥柎a。一會兒她的手機響了，這意味著他的電話號碼已經(jīng)留在她的手機上。他說今晚如不舒服，可以隨時隨地給他打電話，然后就告別了。第二天一早，她就接到了他的電話，問她是否需要去醫(yī)院檢查，并告訴她說，他就在她樓下小區(qū)的院子里等她。

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溫暖突然間涌遍全身。她說，應該是沒問題的，昨晚她就能正常走路了，雖然腳踝處有輕微的腫痛感……她要上班了，但她沒有想到幾十分鐘過去了，她本來說不需要去醫(yī)院檢查的，但到樓下發(fā)現(xiàn)他還在等她。然后，他送她到銀行，往常這段路需要步行幾十分鐘的。

他和她因為這個小小的事件開始來往。他騎著摩托車在幾十天里不間斷地接送她上班。他和她這段時間的來往讓他們產(chǎn)生了戀情。他們約會了半年后，每一次見面他們都有一種想每天跟對方在一起的感覺。當他們在某天夜里站在夜色闌珊中擁抱接吻時，他說：“我們結婚吧！”她說：“好的，我們結婚吧！”

現(xiàn)在三年過去了，在三年時間里，他們之間的婚姻生活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要離婚？剛結婚時，他就對她說：“我奶奶特別想要抱重孫子?！彼麖膩聿徽務撍母改?，只談論他的奶奶住在小縣城里，是奶奶把他養(yǎng)大的。她也從來不過問他的父母，因為她也不想讓他問及自己的父母。這個時代，似乎很多事情都需要時間的覆蓋，這一代代人的生活充滿了創(chuàng)痛，不需要面對生活時揭開傷疤。

他們的身體剛結婚時是熱烈的。第一次性生活后，他盯著天花板，眼睛里充滿夢幻，他說：“希望我們早日有一個孩子，我們這么相愛一定會很快有小寶寶的?！彼f：“時間還早，過幾年再要孩子吧。我們現(xiàn)在還要還房貸之類的，我聽說撫養(yǎng)一個孩子要投入很多精力。我們都還年輕，先掙錢再要孩子也不晚。”他說：“好的，我聽你的?！币簿褪菑哪翘煲院螅麄儾扇×吮茉写胧?。

她從早到晚都上班，這就是銀行。他從前在車行上班，也是早出晚歸。后來他忙起來了，他說跟兩個朋友合伙開了一家咖啡館。這就是生活，他說不能永遠是打工族。說著他眼睛里充滿了夢想，雙手從身后摟住她，親吻她的頭發(fā)和脖頸，溫柔地說道：“我真的想要孩子，你想要嗎？”她屏住呼吸。每次都要做種種防護，因為她說的所有不要孩子的理由只是一部分，更多的那些她沒有說出的理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的眼前總會閃現(xiàn)去參加初戀男同學婚禮在飯店門口看見的畫面，她看見那輛白色轎車、父親和繼母還有他們的孩子，父親對那個小女孩的愛，讓她深深地感到被拋棄了。那一幕使她的身體和潛意識排斥孩子。

如果沒有他的到來，她的生活將更為荒蕪。銀行的工作本來就很枯燥無味，但她必須工作才能擺脫父親對她的影響。他出現(xiàn)，和她結婚了，還因為她不要孩子的那些理由，他找了合伙人開了一家咖啡館，加倍努力工作。從此以后，他的生活變了，咖啡館本就是為人服務的，他回來得越來越晚。關于時間段，他曾告訴過她，他每天上午九點起床，九點半出門去咖啡館，晚上十二點回家。最初她不介意，似乎也是理解他的。

她早上六點必須起床洗澡，七點必須出門去銀行，晚上七點半回家。在他開咖啡館之前，他們的時間基本上是同步的，他還會去菜市場順便買些晚上的蔬菜和肉回家，兩個人一起做飯，他會做飯炒菜，她會幫助他洗菜、收拾碗筷，等等。飯后他們會到樓下散步半小時，回家后就開始洗澡。為了節(jié)省時間，兩個人會同時洗澡。從進入浴室再進入臥室，兩個年輕的身體就開始了親密接觸，每次都能美好地進入愛的高潮。如果生活永遠這樣下去，那該多么美好?。?/p>

原來她每天晚上還等他回來，但她越來越困，就睡著了。他回來了，輕手輕腳地去洗澡。自從他開了咖啡館，他們就無法在同一時間去洗澡了。他洗完澡后輕手輕腳地躺在她旁邊，有時候她明明醒了，但她卻假寐。他也累了，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慢慢地，他和她在床上的親密接觸越來越少了。

三個合伙人經(jīng)營咖啡館一段時間后，開始輪流值班。他們都是小伙子，有一個男的正談戀愛，另外兩個都已經(jīng)結婚，他們大約都意識到了開咖啡館對生活的影響。輪流值班以后，每周有兩天時間，他可以像從前一樣，下午七點半就回家了。在那兩天時間里，他和她又可以像從前那樣自己做飯吃，晚上在同一時間去浴室洗澡。

那天晚上，他半夜回家就睡了，衣服脫在外面的沙發(fā)上。早上她從臥室走出去，就嗅到了一陣陣香水的味道。她對味道很敏感，她平常從來不用香水，但這種濃郁的香水味使她想起來，在國外留學時，她和另外幾個女孩同租房時的味道。有一個女孩家境很好，特別喜歡用香水，在幾年的時間里，輪番使用不同味道的名貴香水。

循著味道而去，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香水味道是從他的外衣的領口上彌漫出來的。她將他的外衣拿起來，打開客廳的燈，在燈光的照耀下她竟然發(fā)現(xiàn)領口上有一道玫瑰色的唇印，她顫抖著面對這一切。盡管如此，她還是將他的外套放回原位，去浴室洗了澡，換上銀行的工裝。她化上淡妝后，打開門，從容淡定地下樓，然后像往常一樣步行幾十分鐘到銀行上班。那一天她看上去氣色不好，每個見到她的人都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下班后，她打開門，客廳里似乎還有香水的味道。她打開了所有的窗戶，想換換空氣，然而半小時以后仍然還有味道。她后來發(fā)現(xiàn)他將外套丟在了衛(wèi)生間的收納筐里，他和她的衣服都是她負責洗曬的。見到那件有香水味和玫瑰色唇印的外套，她快崩潰了。

她在剎那間失去了饑餓感，他拎著剛買的菜回來了。他很高興地走向她，說他去做飯。她說：“你嗅到這房間里的味道了嗎？”他問：“什么味道？”她帶他走進衛(wèi)生間，伸出手拎起他的那件外套，她說：“這外套上有香水味，還有玫瑰色唇印……”她不再說下去了。他問她：“是的，你想說什么？”

她覺得自己的神態(tài)有些極端和激動，所以她告誡自己說：“要冷靜。”他走上前來拎起那件衣服看了看，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笑說：“你聽我解釋，這事你一定要讓我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彼谋砬榭瓷先ゼ然譄o助。他坐下來，坐到沙發(fā)上，她的對面，他說：“昨天在咖啡館，遇到了這樣一件事。一個喝醉了的女孩走進咖啡館，那女孩后面緊跟著一個男孩，那男孩好像也醉了。我迎上前，女孩就撲進我懷里說：‘抱抱我，抱抱我……’于是，我的手本能地伸出去抱住了女孩。如果我不抱住女孩，她就會倒下去。就這樣，女孩的頭倚在了我肩頭，就印上了玫瑰色的唇印，那香水味也是在擁抱中殘留在我身上的。后來呢？那醉了的女孩和男孩坐在沙發(fā)上彼此依偎著。男孩清醒些，他叫了出租車扶著女孩乘出租車走了。”

他笑了，她也笑了，覺得生活太好笑了。這次誤會使他們最終以彼此的笑而收場。之后他燒了紅燒肉、西紅柿炒蛋、蘿卜湯，還有一碟炒花生米。他給自己倒了一壺小酒，遺憾地說：“如果你能喝酒，我們就可以慶賀一下了。”她問他慶賀什么，他幽默地說：“慶賀兩件事，一是我們的房貸就快還完了，所以我們很快也就可以增加人口了；二是要慶賀我說清楚了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感謝你能理解這件事。我們又可以輕松地吃飯了?！?/p>

他自己獨飲也很快樂，不知不覺又喝多了。他還想貪杯，她制止了，將他扶到沙發(fā)上。他順勢躺在沙發(fā)上睡了。她抱一床被子蓋在他身上，收拾了碗筷后想叫醒他，讓他回房間睡，但他睡得很沉很沉。她洗了澡，獨自回到了臥室。這是結婚以來，他們第一次分房睡。半夜醒來，枕邊沒有他的氣息，她還有些不習慣。

有了第一次睡沙發(fā)，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通常他睡沙發(fā)是因為他在外面喝了酒。往往是這樣，下半夜她醒來才發(fā)現(xiàn)他睡在了沙發(fā)上，她就知道他又在外面喝酒了。于是，沙發(fā)上就增加了一床被子。她似乎習慣了他睡在沙發(fā)上。如果他喝酒回家躺在她旁邊的枕頭上，她一夜都會生氣，睡不好覺。當他清醒時想要她的身體時，她就告訴他說：“你這樣好喝酒，短時間內(nèi)我們是不可能要孩子的?！彼孟衤犚娏擞趾孟駴]聽見，但總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除了咖啡館的事，最近他和幾個朋友配了野外帳篷，他跟她商量，說找時間去野外搭帳篷住幾天，到時候就讓她請幾天假……

她睜大了雙眼，每天從早到晚上班，似乎就沒有其他幻想了。當他說野外搭帳篷時，她的內(nèi)心仿佛升起了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

定了周末去荒野山崗搭帳篷，她去銀行請假，行長說：“沒有人替代你的工作，這次就算了吧！”她一想，就算了吧，是啊，她的職業(yè)決定了她無法自由地生活，雖然她向往荒野深處熊熊燃燒的篝火。第二天早晨，她上班時，也正是他出發(fā)時，他安慰她說：“等下次再去?！甭犐先ニ陌参匡@得輕飄飄的，因為他急著要走，樓下一輛紅色的越野車在等他，他背著幾個大包匆匆出去了。她來到窗口往下看，他已經(jīng)下了樓，從紅色的越野車上走下來一個長發(fā)飄逸的女子，她跑上前來從他身上接過一個包。女子看上去很文藝，穿著馬靴和牛仔褲。他上了車，坐在副駕駛座上，車子走了。她有說不清楚的沮喪和失落，還像往常一樣步行上班。那堆燃燒的篝火在意識深處逐漸熄滅了。這是她有生以來最沮喪的一天，但終于結束了。

她回家后叫了外賣。她平時是拒絕外賣的，但那天晚上她就是想融入這個時代的生活。父親來電話，問她吃飯了沒有，她說正在叫外賣。父親問：“為什么叫外賣??？你不知道外賣是怎么一回事嗎？”她掛斷了電話。每次父親來電話，講到中途她都不想聽下去，就把電話掛斷了。父親知道他們結婚，最初還想建議她辦婚禮。父親說他可以在大飯店為她舉辦一場有檔次的婚禮，但她拒絕了。有一次父親帶著繼母來看她，她也拒絕了。

外賣小哥站在門口敲門，她第一次打開門接外賣，她很有禮貌地說了聲謝謝。她餓了，無論是身體還是味蕾都很餓。每天她看到騎電單車的外賣小哥，都感到自己離外賣很遠。而此刻，她發(fā)現(xiàn)手中塑料飯盒中的飯菜很好吃，有一種新鮮的味道。

天近黃昏，他突然發(fā)來視頻。他告訴她說，帳篷搭起來了，篝火也燃燒起來了。在視頻中她看見了幾個男人和幾個女人，她還看見了那個開越野車的長發(fā)飄逸的女人，她好像是人群中最醒目的，鏡頭中總不間斷地出現(xiàn)她的身影。她關掉視頻，他發(fā)來的視頻使她的心情又下沉了。她去洗澡，這是她身體最放松的時間，因為疲憊的一天終于告一段落。

第二天黃昏，她剛回到家去露臺上收衣服，站在露臺往下看時就看見了一輛紅色的越野車開進了院子。那個長發(fā)飄逸的女子和他同時下車，他把帳篷取出來背在肩上，女人跟他揮手告別。在她看來，他和那個女子的告別有些依依不舍。最終他上樓來了，她收拾好曬著的衣物。盡管衣物上有太陽的味道，但這一次她顯得慌亂而無神。他進了門，她嗅到了他從荒野上帶回來的味道。他放下東西，走近她，想說些什么。她卻脫口而出：“你走遠些，你身上怎么有這么多奇怪的味道？”他笑著說：“是啊，你沒有去太遺憾了。我們還捉到了一只兔子，本想做燒烤的，但那個女孩說放了它吧，我們就放走了兔子?！彼f：“你說的女孩就是剛才送你回來的女人吧？”他說：“哦，你是收衣服時看見的吧？那個女孩很文藝，喜歡拍照片，在荒野上的生活能力也很強?！彼f：“你是不是喜歡上她了？”他說：“我們團隊的人都很喜歡她的陽光和善良?！彼f：“還喜歡她飄逸的長發(fā)和漂亮吧？”他說：“是的，我怎么感覺到你今天陰陽怪氣的？你怎么這么好嫉妒??？”她突然間提高嗓門：“你以為我會嫉妒嗎？我根本就不在乎你干什么。你喜歡什么人就去喜歡吧，你們男人都是這樣的?！彼ハ丛枇耍麤]有像以往那樣陪她去洗澡。她洗澡后回房間睡覺了，他洗澡后上床手伸過來，想撫摸她。她說：“請別動手動腳的，我不喜歡?！彼氖忠崎_了。他沒有關燈，翻過身看手機。她也打開了手機，開始看微信。她好幾天沒有翻手機了，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關于這次在野外的活動，他發(fā)了好幾組照片，每組照片都是九張。她看見了篝火下他們干杯的場景，她還看見了那個長發(fā)飄逸的女子就坐在他的身邊。

她關了燈，她用脊背面對著他。自此以后，他和她只要睡在同一張床上，都是用脊背對著脊背。他們的生活方式開始發(fā)生變化，他不再像從前那樣下班后去菜市場買菜回家。久而久之，廚房中就沒有煙火升起了。冷戰(zhàn)在他和她之間悄無聲息地進行著。盡管如此，在他們又一次去荒野搭帳篷時，他邀請她一塊兒去，她傲慢地抬起頭說：“如果有那個長發(fā)飄逸的女人同行，我是不會去的?！彼忉屨f：“我們是同行者，是一個集體，僅此而已，大家都喜歡她在場。隨便你吧，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第二天，在她上班前，她又在露臺上看見了那輛紅色的越野車，還看見了那個長發(fā)飄逸的女子。所有這一切，加劇了他和她關系的緊張，兩人更加冷漠。盡管如此，只要沒有喝酒，他每天晚上回來，洗完澡后仍然會躺在她身邊。之后，他又經(jīng)常和他的朋友們外出徒步，還有去野外搭帳篷，每次他叫她同行，她都冷漠地拒絕。

因為不做飯，他回家后也開始叫外賣。兩個人在不同時間里，各叫各的外賣。每次下樓都要拎著垃圾，里邊多數(shù)是塑料盒子。他和她住在同一空間，卻開始了冷冰的戰(zhàn)爭。她熬不住了，打算和他談談，他說待他睡醒再說。他因為去鄉(xiāng)村看星空，天亮才回來，所以睡了整整一天。晚上她下班時，他醒來了，坐在沙發(fā)上等她回來。她回來開門時，黃昏的色塊很快涌進屋里，他站起來打開全部的燈。這一刻，房間里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明亮。

他們面對面地坐在沙發(fā)上，中間相隔一張茶桌。他說：“你說的事我答應你，因為婚姻是無法勉強過下去的。不過，在我們離婚之前，我懇請你幫我一個忙。我之前告訴過你，我是奶奶養(yǎng)大的，但我并沒有告訴你，我是從哪里來的。我是一個棄嬰，是奶奶把我抱回家，艱辛地把我養(yǎng)大，直到我大學畢業(yè)。這一切我大學畢業(yè)后才知道。爺爺過世很早，他們沒有孩子。奶奶年事已高，最盼望的是我早早結婚、生兒育女，過正常人的生活。所以我想請你陪我回小縣城看看奶奶，讓她看看我們的結婚證，這是我最大的愿望。本來想早些帶你去看奶奶的，但我們一直在忙，而且你又在銀行工作，不好請假?！?/p>

她一直在傾聽，她的目光起初是冷漠的，后來隨同他說話的聲調(diào)，她的目光開始變得緩和，她的雙手不斷地相扣，看得出來，她內(nèi)心深處正在涌起波濤。她說：“好的，這事我答應你，我們出發(fā)吧，恰好我有三天假?！彼哪抗馔蝗婚W現(xiàn)出驚喜，他說：“剛拿到了駕照，去咖啡館借朋友的車，我們就開車回家吧。”她說：“好的。”目光中有了很久未有的一絲絲光亮。她收拾東西，將結婚證裝進包里。半小時后，他就開著一輛白色的越野車來到了院子里。她下了樓。他為她打開車門，她坐在他旁邊。

他開車很穩(wěn)，她坐他開的車很放心。他不快不慢地將車子開出了城郊外。她看見高速公路兩邊粉紅色的桃花。他說：“春天來了?！彼坎晦D睛地看著車窗外的桃花，才意識到春天真的來了。下午兩點鐘他們抵達滇西小縣城。他說，幼兒園、小學和中學他都是在縣城度過的。他似乎又回到了過去的歲月，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歡喜。他說，小縣城在變化，轉眼他已經(jīng)兩三年沒回家了，過去的街道拓寬了。他說，他事先沒通知奶奶，想給奶奶一個大大的驚喜。他把車停好，他說，奶奶還住在小巷深處的老房子里，車無法開進去，只能從小巷里走進去。她覺得很好奇，臉上有了微笑。他看見了她的微笑后說道：“你笑起來時最美。我可以牽著你的手嗎？這樣看上去才像小兩口，奶奶看見我們會很高興的?！彼咽稚爝^去，他牽著她的手，他們結婚以來都沒有這樣牽手在外面走過。正午以后的陽光，那是春天的陽光，照在他們的臉上。在路上，他遇到了很多熟人，他們都友好地互相打招呼。他牽著她的手走到了一條石板小路上。他告訴她，小時候奶奶就牽著他的小手在這條古老的小巷道上教他學走路，他每天上學、放學時走的都是這條小路。

推開一道木門就到家了，一進門他就叫喚著：“奶奶，你在家嗎？”奶奶走了出來，跟著還走出來了另一個老人，他看見那老人就叫：“爺爺好?！彼⑿χ叩侥棠堂媲?，奶奶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但看上去精神狀態(tài)不錯。他牽著她的手對奶奶說：“奶奶，我們結婚了，這是您的孫媳婦，我們回家就是來告訴您這件喜事的?！蹦棠腆@喜地笑了，連聲說道：“這兩天早晨在院子里都會看見喜鵲，我就知道好事要臨門了?！?/p>

站在奶奶身邊的爺爺也說：“是啊，你奶奶總是念叨著你們的婚事，現(xiàn)在太好了，你奶奶終于美夢成真了?！彼龔陌锶〕隽私Y婚證遞給奶奶說：“奶奶，謝謝您，這是我們的結婚證?！蹦棠探舆^結婚證高興地說：“太好了，老天爺保佑你們白頭到老?！编従觽兌紒砹?，說是要好好慶賀一下。于是，奶奶做主說：“明天晚上請街坊四鄰到家里來吃餐飯，也就算慶賀了。”這事就這樣定了，鄰居們說明天他們會來幫忙的。

奶奶說：“你們要是不累的話，就到城外田野里走一走，不用多遠就可以看見村子里的桃李都開花了。”他對她說道：“是啊，小時候，奶奶每到春天都會帶我去看桃花、李花的。”于是，他牽著她的手出門了。走出了小巷道，他尋找著記憶深處的通往城郊外的小路。半小時后，他們已經(jīng)出了城。他牽著她的手從青麥地里的小路走到了一個小村莊，便看見村里的桃花、李花全部都開了。他掏出手機給她拍了很多照片。

回到奶奶家時，奶奶和爺爺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奶奶將他們帶進了一間新房，一張雙人床上鋪的是新婚的被褥，木格子窗戶上貼著紅色的喜慶剪紙，奶奶說這是她早就準備好了的。房間里改造過，多了衛(wèi)生間，還裝了太陽能熱水器，可以洗熱水澡。

在喜慶的新房里，他和她目光對視片刻又移開了，因為奶奶叫他們吃飯了。

好久沒有圍坐在圓桌前吃飯了，奶奶不停地給他們夾菜。她的眼睛里充滿了淚光，長這么大，她似乎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的人間溫暖。他說，從小到大，他最喜歡吃奶奶做的飯菜了。奶奶高興極了，還不停地給爺爺夾菜，看得出奶奶跟爺爺?shù)年P系也很好。奶奶說：“他兒女們都在外面工作，我倆就相互照顧，人老了就是找一個伴而已?！彼粗矍暗倪@對老人，內(nèi)心已經(jīng)冷漠了很長時間的那座冰川，此刻正在悄無聲息地融化。

夜幕降臨，他們進了喜慶的婚房。他們有些不知所措，好像從隔世之感中返回原鄉(xiāng)。他說：“你也累了，先去洗澡吧?！彼犓模鹊皆∈胰チ?。她脫了衣服后突然探出頭來叫他：“浴室很寬敞，進來一塊兒洗吧，你開了一天的車也累了?！彼t疑了片刻，脫了衣服，進了浴室。他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這樣洗澡了，他站在她后面，突然想去吻她的脖頸。站在水龍頭下面，在溫暖的水汽中他們開始了接吻、擁抱，過后他把她抱到了紅色的婚床上。這一夜，他們又開始了夫妻之間已經(jīng)很久沒有的親密生活。事后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她將頭轉向他低聲說：“我懷孕了怎么辦？”他吻了吻她的嘴唇，說：“我愛你，你知道，我是愛你的?！彼f：“我也愛你，你知道的，我一直是愛你的。”

他們睡著了，甜甜地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鄰居們都來幫忙準備晚宴。那天晚上，在院子里竟然設了六桌宴席，為這一對男女慶賀。飯后，等客人們散去，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告訴奶奶說他們要出去一下。他牽著她的手來到了停車的地方，他扶她上了車。他說：“我們?nèi)タ纯葱撬?，城郊外就有草垛。”幾十分鐘后，他將車開到鄉(xiāng)村的小路上。月光那么皎潔，他牽著她的手走進了銀白色的田野，眼前出現(xiàn)了高高的草垛。他伸手將她抱到草垛上，兩個人坐在一起昂起頭來，他們一起看浩瀚無垠的天空。不一會兒，他們又開始接吻。他說：“回去以后，我會帶你去荒野搭帳篷，你會看到熊熊燃燒的篝火，我們會躺在帳篷里感受到宇宙萬物的關系?！彼亩Z，就像詩一樣美，她感覺到身體中有一團越來越熱烈的火正燃燒不熄，因為春天來了。她似乎在悄悄地說：“除了愛你，我也愛這個世界?！边@個世界對于他和她來說，從腳下綿延出去，似乎就是天上的星宿，還有山崗荒野深處熊熊燃燒的火光。

第二天一早，他們離開了縣城。臨走時，鄰居們都來了，奶奶和爺爺站在一起，他和她分別走上前擁抱了奶奶和爺爺。車子啟動了，朝著春天的地平線奔去。春天來了，春天真的來了。他們身體中的冰川在春光照耀下全部融化，等待他們的是一個未來的新世界。

海男，女，作家，詩人，畫家。畢業(yè)于魯迅文學院·北京師范大學文藝理論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作品集、長篇小說集、散文集、詩歌集等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被譯介為多種文字。曾獲劉麗安詩歌獎、中國新時期十大女詩人殊榮獎、中國女性文學獎、第九屆揚子江詩學獎、中國長詩獎、中國詩歌網(wǎng)十大詩集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等獎項?，F(xiàn)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