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雪山大地》的詩意來源探析
來源:《當代作家評論》 |  劉可可  2024年03月19日08:44

《雪山大地》無疑是一個充滿詩意的文本。初版封底上的文字應(yīng)該能夠代表人們的普遍感受:“詩性的語言形成獨具個性的敘事風格,作品既真實呈現(xiàn)草原生活的嚴酷,又具盎然的詩意?!保?)然而,語言的詩意來源于哪里?語言層面之外的其他文本要素會不會也是詩意的來源?一個文本獨特的詩意來源會不會對文本的審美風格產(chǎn)生實質(zhì)性的影響?對于這些問題的解答,是評價《雪山大地》審美特質(zhì)的一個重要的前提。

《雪山大地》中大量的景物描寫、深具抒情性的歌詞等賦予了文本以詩意色彩是顯而易見的,但這些還停留在語言的色彩和語言的描寫對象的特質(zhì)上。本文認為它們構(gòu)成的只是文本詩意的表層,而文本組織語言以及理解世界的思維方式、敘事的節(jié)奏、敘事視角的變換等,構(gòu)成了深層的文本詩意。這些詩意的來源是作用于讀者潛意識的,它們似靜水深流,構(gòu)成了文本潛隱的風格,這種風格喚起的是雖難以言傳但更具有審美況味的閱讀感受,因而更值得重視和分析。

一、詩性思維與純真表達

與被功利性交流磨損了詩意的日常語言不同,《雪山大地》里藏族人的語言表達方式是充滿詩意的,他們往往會用類似于古詩歌中“興”的方式來表達,而且為了增加表達的力量會采用排比的方式,例如:“云后頭是雪,雪后頭是寒,你又有什么事啦?”(2)又如:“羊糞蛋的阿媽是草,草的阿媽不是羊糞蛋,花是草枝子上開的,不是羊糞蛋上開的。滾下山的石頭流進河的水,你要是有本事能讓它跟從前一模一樣,我就信你?!保?)

與這種語言方式相類似,人物的知覺方式也是讓人充滿新奇感的,比如他們會覺得:“人一點頭哈腰,話也是彎的,他能聽出來?!保?)在藏族人的心里,雪山、草原是有生命的,它們不再只是人物生命活動的背景,而是變成了獨立的主體,甚至它們本身就是文本的主角。這就可以解釋文本里大量的景物描寫的獨特性——不是人物看見了景物,而是景物看見了人,比如:“早晨的陽光以最新鮮的鋒芒穿透了草原大地。風是忽東忽西的,清涼中帶著刺骨的尖銳。朦朧的群山在左邊,清晰的曠野在右邊。勤勞的不懼嚴寒的鷹瀟灑地盤旋著,連帶著整個天空都瀟灑起來。沒有人煙的寂寞里,飄帶似的地平線上,突然出現(xiàn)了保育院的姿影。”(5)文本中的人物與雪山大地的關(guān)系也不是主體和背景的關(guān)系,而是人以自己的生命歷程在朝拜雪山大地。如最重要的主人公父親臨死前說:“所以不光是今天,我時時刻刻都在朝拜,說到底,工作就是朝拜……”(6)楊志軍的自述印證了這一點:“我寫的藏地小說很多都有父輩的影子,他們一開始就是山脈河流的組成部分”,(7)“‘雪山大地’指導(dǎo)、規(guī)范著他們的生活和行為”。(8)與雪山、草地相類,文本中的馬和狗也是有自主意識的、充滿靈性的存在?!叭真兀ǜ赣H的馬)驚訝得長嘶一聲:怎么了主人?眼淚,眼淚,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眼淚?”(9)梅朵紅(一只保護學(xué)校的藏獒)死在為學(xué)校巡夜的崗位上,臨死前“耳朵一刻也沒有放松過諦聽,自信它不會漏掉校內(nèi)校外的任何可疑動靜”。(10)小說中人與動物的關(guān)系也非常平等友愛,父親放任日尕回歸原始草原,學(xué)校里的師生為梅朵紅降半旗送葬。父親正是理解了這種思維方式,才取得了藏民的信任:“以后他還會明白,在牧人的觀念里,外人動用過的家具會沾染邪氣,謝絕幫忙是必然的。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你有拜雪山大地和念祈福真言的舉動,就能祛除邪祟,就是共同沐浴雪山之光的家里人?!保?1)

在這樣的觀念世界里,萬物有靈,萬物互滲。這就是維柯所說的那種“詩性思維”,它“是直覺的、充滿想象的、以情感作為動力的、大量運用象征比喻的、形象(意象)的思維方式”。(12)

當這種知覺方式與兒童結(jié)合起來時,更會產(chǎn)生天真爛漫的感覺,如“我”小時候面對梅朵的一個疑惑:“我總覺得奇怪,梅朵比我小,卻知道那么多事,馬對馬說話,鷹對人說話,神對馬說話,她都知道。難道我在草原牧區(qū)不僅要學(xué)會藏話,還要學(xué)會馬語、鷹語、神語?那就太難啦,關(guān)鍵是我聽不到馬、鷹、神說話,我的耳朵太不靈啦。突然想到了才讓的聾啞,心說我不會是半個聾啞人吧?”(13)

這種思維方式不僅在文本中的人物和物象上有充分的表現(xiàn),它還表現(xiàn)在文本的敘述方面,即“注重事件細節(jié)的表現(xiàn)和陳述,在敘述過程中絕不遺漏任何雞毛蒜皮般的細節(jié)”,即使這種“最完備最真實地再現(xiàn)事實的方法”“由于繁瑣和過多的重復(fù)使人感到缺乏重點”。(14)比如對于各種草藥的羅列,往往顯得過于詳盡甚至有些啰唆:“他拿出一些藏藥作為見面禮,有龍魔金剛杵、唐古特大黃、梵天訶子、瑞香狼毒、黑白莨菪、雙歧繁縷、手掌盤龍、冬蟲夏草、沙鷗罌粟、銀粉背蕨、玉毛得金、雪蓮花、黑秦艽、羌寶草、鐵棒錘、馬纓子、天竺黃、丁子香、豆蔻果、風毛菊、碧鳳石、綠松石、藍寶石、五靈脂、龍膽籽、委陵菜、金露梅、仙鶴草、藏紅花、牡鹿血、犀牛皮、赤芍、熊果、商陸、烏頭、珍珠、珊瑚、貝殼、金粉、銀粉、紅銅等等?!保?5)再如對草原上各種野花的羅列:“最美的草原有最美的花朵,在一望無際的姹紫嫣紅里,有風雨不倒的金蓮花,有漫于天際的蜜罐罐花,有不讓天仙的田旋花,更有水晶花的嬌嬈、羊羔花的堅挺、龍膽花的艷美、綠絨蒿的柔媚、鈴鐺花的調(diào)皮、馬蘭花的平凡、雪蓮花的樸素、紅景天的富麗、格桑花的迷人。”(16)

綜上,《雪山大地》里充滿了詩性思維。這種思維使讀者“天人合一”,回歸了純真,回歸了想象,回歸了情感的豐盈。正如有學(xué)者所言:“古往今來的藝術(shù)思維都與這種思維形式的特點非常接近。”(17)可以說,這種思維方式在文本內(nèi)容和形式里的表現(xiàn)本身就是《雪山大地》的詩意的一個重要來源。

二、停頓與預(yù)敘:敘事時間里的詩意

學(xué)界關(guān)于敘事時間的策略運用帶來文本詩意的探討還不充分,但毫無疑問,所有的形式都是有意味的,不同的敘事時間形式的運用也會帶來不同的文本意蘊?!堆┥酱蟮亍肥且粋€很好的研究敘事時間形式與詩意生成之間關(guān)系的文本,它的詩意是非常明顯的,它的敘事時間策略也極其明顯,這兩個特點有利于我們探討二者之間是否有所關(guān)聯(lián)以及是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機制。

《雪山大地》的敘事時間形式有兩個明顯的特點:一是停頓的大量運用,一是預(yù)敘的運用。

關(guān)于停頓,一般認為是素材時間為零,而敘事時間則有所展開的敘事部分。(18)“每個事件占據(jù)的文本篇幅說明了作者希望喚起注意的程度”,(19)即越是被作者重視的部分越是要增加敘事時間,而停頓則在沒有素材時間的地方開辟出敘事時間來,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可見作者非常重視這些部分。然而這里有一個關(guān)鍵性的問題:素材時間為零,則作者重視的不是素材相關(guān)的部分,即故事素材本身在這里是不存在的,那么多出來的這個敘述部分就一定是非故事性的,所以作者重視的不是在故事敘事鏈條停頓前的部分,也不是停頓后重新開始的故事部分,而是非故事的插入部分,也就是說,停頓部分正是作者所重視的,如停頓處抒情表明作者重視的是情感,停頓處議論則表明作者重視的是論述道理。

《雪山大地》的停頓主要有兩類,第一類是在每一章之前的詩歌。這些詩歌在每一章開始的時候?qū)τ趦蓚€章節(jié)之間的故事構(gòu)成了停頓。如在第一章母親帶才讓看病回來和第二章父親前往沁多公社之間插入了一首詩:“風從祈福真言的石堆上流過,從哈達覆蓋的雪山大地上流過,從人心的藍白紅綠黃上流過,風唱著扎西德勒從愛的空間流過?!保?0)這些詩句不占用任何的故事素材時間,但會占用讀者的閱讀時間,作者書寫它們當然也構(gòu)成了敘事時間,因而形成了停頓,而且是非常有規(guī)律的停頓。這種停頓會造成故事的中斷,它雖然可以解釋為對故事節(jié)奏的調(diào)節(jié),即可以讓故事急促的節(jié)奏慢下來或在故事出現(xiàn)轉(zhuǎn)折時進行過渡,也可以解釋成對詩句的重視程度大于或等于故事本身。在《雪山大地》里這兩種情形都存在,但有些停頓并不是前者而明顯屬于后者,如第九章在洛洛趕來通知大家央金出事了之后,文本進入停頓:“是雪狼用奔跑的姿態(tài)告訴我,是哈熊用沉悶的吼聲告訴我,是雪豹用凝視的眼睛告訴我,所有的都需要愛需要扎西德勒。”(21)之后才在第十章開始敘述父親對洛洛的勸說,催動洛洛對央金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這種停頓對故事造成中斷,但停頓處插入的詩句則被凸顯出來??梢?,作者更加重視的是這些詩句本身,在文本里刻意營造更多的是詩意。

文本里的第二類停頓則是在人物唱歌時插入的歌詞。原則上說,因為人物唱歌需要占用故事的素材時間,對歌詞的展示不算是停頓,但這些歌詞又與故事沒有直接聯(lián)系,更像是對人物臨時吟誦出的詩歌的展示,由于這些歌詞與故事素材鏈條里的動作沒有直接關(guān)系,而且作者對歌者的歌唱過程沒有任何描寫,仿佛歌詞是作為獨立要素進入文本的,所以在很大程度上它也構(gòu)成了故事的停頓。如在第一章里,在敘述桑杰一家搬家時插入女主人賽毛唱的一首歌的歌詞:“草原的長河是冰雪喂大的,今天的眼淚是從前積攢的,長河的盡頭我是看不見的,前世的冤孽大人是不說的,苦日子的眼淚是淌不干的,我心里的悲傷是說不完的。”(22)這種歌詞插入文本故事造成行動鏈條的停頓在文本里比比皆是:如第一章插入的歌詞有3首,第九章插入的歌詞有8首,第十五章插入的歌詞有7首。歌詞在本質(zhì)上也是詩,它的功能與章間詩的功能是相似的,即增加文本的情感含量,營造詩意感。

另外,這兩種類型的停頓都中止了人物的即時性的行動,把讀者的目光拉向久遠的長時段的歷史,從而擴展了讀者情感和思索所涵蓋的信息量。如章間詩的意象往往是超越時間的路、生命、光亮、愛、雪山、大地、天堂、天空、扎西德勒……充滿這些意象的詩句在故事人物行動中止的地方出現(xiàn),形成了另一個時間序列,暗示著文本敘述的并不僅僅是一個短暫的故事,而且是更加悠遠的苦難和勤勞、愛與希望。上面引述的賽毛歌唱的歌詞也有類似的功能,它把敘述重點從辛苦的搬家活動中拉開,暗示著草原上的苦難是非常久遠的。

綜上,無論是章間詩句還是故事素材里插入的歌詞,都形成了敘述節(jié)奏上的停頓,使故事給詩讓位,有把讀者從具體的人物行動鏈條里引向久遠的歷史感的功能,這種功能突出了作者對情感和意義的重視,使閱讀與廣大、遼闊、漫長相連,形成一種超越凡俗的詩意。

與此相似,文本中運用較多的預(yù)敘的手法也有拉長時間、增加詩意的功能。文本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父親后來常常說”“父親后來說”“后來父親說”“后來當我知道”等字樣,在相對嚴格按照時間順序來敘事的文本里非常顯眼。雖然就純粹的故事來說,當讀者知道結(jié)局后容易對過程失去興趣,但對于并不志在講述故事的文本來說,預(yù)敘的功能則可能是正面的。就增加歷史感、詩意感來說,預(yù)敘能夠在敘事的當下(預(yù)敘發(fā)生的時刻)意識到時間的長久性和世界的整體性,從而從長時段的角度來觀察當下發(fā)生的事件,而單純的時間順序則只能使讀者的意識停留在當下的片段里。如父親剛剛見到桑杰時,文本進行了這樣一段預(yù)敘:“父親后來常常說起這一天的巧遇:如果離開‘一間房’后,迎面走來的不是桑杰而是別人,如果角巴德吉不是個率性隨意又有點自以為是的人,就不會發(fā)生以后的事了。那些事放在歷史中也許不算什么,但對父親它成了等同于生命的經(jīng)歷,成了命運本身的顯現(xiàn)。就像父親后來總結(jié)的那樣:所有的偶然都帶著命中注定的意味,緣分在它一出現(xiàn)時就帶著無法回避和不可違拗的力量,點亮你,熄滅你,一輩子追隨你,這還不夠,還要影響你的所有親友、所有后代?!保?3)這里的一次相遇,被預(yù)敘賦予了籠罩故事整體的時間感,它引來的不只是即刻發(fā)生的“以后的事”,而是“命運”,是“一輩子追隨你”的“無法回避和不可違拗的力量”。這樣的預(yù)敘帶來的正是引發(fā)詩意的長久感和整體感。

總而言之,詩歌與預(yù)敘造成的停頓,都使讀者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長時段的歷史感觸上,使文本的詩意凸顯出來,因而詩歌和預(yù)敘造成的停頓是《雪山大地》詩意的重要來源。

三、視角的切換:多重觀看的詩意

《雪山大地》的敘述視角可以說是一種并不完全的全知敘事?!爱敂⑹抡叩挠^察視野大于故事中所有人物的視角時”,可以將其定義為“全知性視角”。(24)如前所述,《雪山大地》具有濃郁的詩性思維的氣息,而其敘述視角也有一定程度的詩性思維性質(zhì)的古典全知視角特征,如內(nèi)視角和外視角的自由切換、敘述時間的線性特點等。(25)但作為現(xiàn)代文本,《雪山大地》中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而是若干人物的內(nèi)聚焦和外聚焦的轉(zhuǎn)換,這些多重聚焦的設(shè)置,構(gòu)成了一種多重觀看、多重講述的多聲部和聲效果,營造了獨特的詩的意蘊。

構(gòu)成《雪山大地》敘述視角的有:不嚴格的父親的內(nèi)視角、相對嚴格的“我”的內(nèi)視角、不嚴格的母親的內(nèi)視角、洛洛等人的內(nèi)視角、少量的日尕的內(nèi)視角以及外視角。以上各項的排序也是其所占文本篇幅的排序。其中的父親的內(nèi)視角、母親的內(nèi)視角、洛洛的內(nèi)視角的主要功能是敘述事件。比如占比最大的父親的內(nèi)視角,承擔了敘述父親與牧民建立起生命連接、興辦學(xué)校、建造麻風病診所、入獄、推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為牧區(qū)引入商業(yè)模式、推動牧區(qū)城市化等重要的歷史進程級別的外在世界事件的功能。這些事件的敘述,占用故事時間的長度巨大、空間廣闊并且轉(zhuǎn)換頻繁,涉及的人物眾多,人物的動作和情感表現(xiàn)都極其復(fù)雜,所以它雖然屬于內(nèi)視角,但在所述內(nèi)容和節(jié)奏上更像是外視角,即雖然文本采用的是父親內(nèi)視角的形式,卻敘述了更適合外視角的廣闊空間各個角落里的節(jié)奏快速、變化劇烈的巨大歷史事件,而內(nèi)視角擅長的獨特的抒情、思辨色彩等并不明顯。然而,作者依然采用內(nèi)視角的方式,應(yīng)該是想給這種敘事以個體性外觀和見證者色彩。當然,在大量的外在世界的巨大事件敘事累積下而展開的少量抒情等主觀表達出現(xiàn)時,也會顯得更有力量:“過往的日子真好,那是一種明亮而爛漫的氛圍,一種讓他通透也讓他充實的感覺,是情不自禁的力量的投入,他因此而不知疲倦,在不期而至的亢奮中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保?6)這就相當于《浮士德》中只有在前面上天入地的追尋后才使那句“真美啊,請你停一?!备辛α恳粯?。

母親的內(nèi)視角、洛洛的內(nèi)視角的功能,與父親的內(nèi)視角的功能相似,只是母親的內(nèi)視角集中在沁多醫(yī)院和生別離麻風病診所之內(nèi),而洛洛的內(nèi)視角集中在后期的沁多學(xué)校之內(nèi),所以缺少了父親內(nèi)視角由巨大容量帶來的恢宏色彩。

需要指出的是,在文本中,都有少量溢出了內(nèi)視角的內(nèi)容,如第七章第一節(jié)的后半部分描寫果果與張麗影見面就是母親無法觀察的,第十章第三節(jié)末尾角巴和桑杰分家的部分也是脫離了父親觀察范圍的事件。這種溢出內(nèi)視角部分的成敗是見仁見智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們豐富了觀察的角度,增加了信息量。

“我”的內(nèi)視角與父親的內(nèi)視角幾乎是相反的,它更多表現(xiàn)在增加角色色彩和抒情等主觀性的功能方面,而敘事功能則相對較弱。強烈的主觀色彩尤其集中在“我”的童年時期和文本結(jié)尾部分“我”的書寫者身份上。童年的“我”有著非常重要的表情功能。兒童是尚未經(jīng)由充分社會化的人,具有最基本的認知卻缺少知識和道德教化,因而更加純真、更加接近本能;他無法進行全局式的觀看,但因為視點低且小而看得更加仔細。一般來說,兒童視角能夠增加趣味性和細節(jié)的飽滿性,能夠剝落成年人教化的遮蔽而直指最本真的現(xiàn)實。如母親因“我”說才讓是“外人”而失望時,文本中有這樣一段心理描寫:“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在我對才讓的排斥里,有一種孩子氣的嫉妒:憑什么他得到了大人們那么多的關(guān)注,甚至超過了我?有一種可以用殘忍來形容的優(yōu)越和歧視:你不會說話,我會;你的耳朵是擺設(shè),我不是;你沒有阿媽,我有;你沒有襯衣襯褲,我不僅有還可以多出來讓給你。”(27)這段兒童“我”的心理描寫不僅有趣,還在不經(jīng)意間道出了成人們對這種本能的超越。而文本結(jié)尾處“我”的書寫者身份則增加了觀看草原興衰后百感交集的歷史色彩。

如果說父親的視角是一種全景式展示的話,“我”的視角則是一種特寫,前者提供故事框架,后者提供逼真有趣的細節(jié)和情感,二者分工明確,共同完成了對雪山大地的觀察和講述。

父親視角和“我”的視角的轉(zhuǎn)換還可以構(gòu)成節(jié)奏的變化,二者的并置又構(gòu)成了一種對位。如第一章第二節(jié)敘述父親試圖保留角巴公社主任的職位后,視角轉(zhuǎn)向了兒童“我”:“才讓朝我家走來的那天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正在巷口無聊地追逐自己的影子,發(fā)現(xiàn)無論我動作多快,右腳永遠踩不上右腿的影子?!保?8)這樣,父親和兒童“我”的視角構(gòu)成了一種對位,敘事從廣闊草原上的政治活動撤出來,進入了一種閑散的童趣之中,暗示二者同時存在,而后者是前者的目的。不僅如此,在“我”的敘述里,又時常把父親召喚過來,進行心靈的對話:“直到這時我才明白:父親,你為什么要讓我去梅朵家過新年,并度過整整一個陽光燦爛的假期”,(29)“后來當我知道父親的罵語時,不禁吃了一驚,覺得作為一個地道的藏族人,父親還是欠了一點火候……卻更加徹底地證明他已是一個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變形的藏族人了”。(30)這種潛在的對話,使父親的行為得到了理解和詮釋,也暗示了父親播下的種子已經(jīng)生根發(fā)芽。

文本中日尕的內(nèi)視角的分量較少,但它也與兒童“我”的內(nèi)視角一同增加了文本的趣味性和純真原始感。

《雪山大地》的外視角則與一般而言的冷靜客觀的外視角不同,文本中的外視角似乎是一個充滿詩意、熱愛草原的神祇,在它眼里,馬、父親、天空、草原都是一種風景,往往在它的觀看之后,人物才開始觀察和講述,暗示著人物敘述的事件只是自然的一部分:“日尕的棗紅色在藍綠的背景上就像一堆燃燒的牛糞,是行動的牛糞,是飛翔的燃燒在天際線上描畫而過,一抹波蕩起伏的斜線帶著敏捷和力量,插向天空和草原的縫隙,在那里馬是一團云、一片從太陽中撕下來的日影、一個關(guān)于光可以彎曲向前的傳說。而馬背上的交親則是一朵紅艷艷的馬先蒿,高傲地綻放在紅風綠嵐里。他看到遍地都是姹紫嫣紅的牛羊……”(31)這種外視角起碼有兩個功能,一是為文本帶來原始氣息,一是給人物活動提供了詩意的舞臺,同時暗示人物行動的展開就是這種廓大風景中的一部分。

綜上,《雪山大地》雖然整體上看貌似全知視角,實際上卻巧妙地運用了多個人物的多重內(nèi)視角和外視角,并使它們相互對話、對位,形成文本的多層次性,給文本帶來搖曳生姿的豐富意蘊,為讀者帶來意味深長的詩意感受。

結(jié) 語

《雪山大地》的詩意不僅來源于對具有詩性語言和詩性思維的藏區(qū)生活的描寫,來源于文本展示的作者思維方面的詩性,還來源于文本形式方面的一些重要的要素。文本內(nèi)容方面的詩意是較容易理解的,而文本形式構(gòu)成的詩意則需要深入挖掘,因為它所營造的可能是雖難以言傳卻況味深幽的詩意:文本中預(yù)敘形成的長時段、大信息量在讀者閱讀“此刻”的呈現(xiàn),使閱讀容易形成更多的整體感,敘述停頓把讀者的注意力引向以抒情為訴求點的詩句,在敘事時間策略上走向了對詩意的呈現(xiàn);父親、母親和“我”的內(nèi)視角與神性的外視角的并置及其對話的設(shè)置,則在敘事視角方面構(gòu)筑了豐富而幽微的詩意。所以,無論內(nèi)容還是形式,都是《雪山大地》詩意的來源。

最后,《雪山大地》的詩意呈現(xiàn)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那些人在那樣的自然里的故事以上述方式在文本中的呈現(xiàn),使我們意識到,在功利之外,還有一種對人們非常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對“生命詩性”的堅守。

注釋:

(1)—(6)(9)—(11)(13)(15)(16)(20)—(23)(26)—(31)楊志軍:《雪山大地》,封底頁、第620、621、174、126、658、232、398、11、118、290、653、41、352、7、4、164、34、31、133、167—168、403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本文所引該作品皆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頁碼。

(7)《楊志軍新作〈雪山大地〉:書寫青藏高原上的父輩們》,網(wǎng)易新聞2023年3月3日。

(8)《楊志軍新作〈雪山大地〉:回望幾代草原建設(shè)者的艱辛歷程》,《南方都市報》2023年2月24日。

(12)(14)邱紫華、余杰:《早期人類的“完整性思維”對“全知敘事”的影響研究》,《首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21年第3期。

(17)宋雄華:《論詩性思維的情感性特征影響下的怪誕藝術(shù)》,《湖北民族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1期。

(18)〔荷蘭〕米克·巴爾:《敘述學(xué):敘事理論導(dǎo)論》,第118頁,譚君強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

(19)羅鋼:《敘事學(xué)導(dǎo)論》,第146頁,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24)張寅德編選:《敘述學(xué)研究》,第68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9。

(25)如上文所述,《雪山大地》文本中有一定數(shù)量的預(yù)敘的存在,但這些預(yù)敘是穿插在順敘中的,它們的文字量較小,多是只言片語,基本上不會侵占順敘作為主時序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