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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約恩·福瑟
來源:澎湃新聞 | 石劍峰  2024年03月19日07:55

卑爾根

挪威卑爾根是約恩·福瑟的故鄉(xiāng),這里也是他大部分作品故事發(fā)生地,使用的寫作語言也是當地的一種新挪威語(Nynorsk),但他現在住奧斯陸。

202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約恩·福瑟成為卑爾根當地最偉大的文化人物。在卑爾根市中心,有一座以卑爾根偉大音樂家格里格命名的音樂廳,音樂廳屬于Lille Lungergardsvannet湖畔KODE藝術區(qū)的一部分,而就在湖對岸商業(yè)區(qū)往深處走幾個小巷子,有一個以約恩·福瑟命名的“福瑟客廳”,“福瑟客廳”在卑爾根文學之家里。

福瑟客廳

卑爾根文學之家是卑爾根當地的一個文化地標,2月上旬,卑爾根國際文學節(jié)就在這里舉辦文學活動。在為期5天的文學節(jié),從上午到晚上,卑爾根文學之家二樓的活動室輪流舉辦著對談、朗誦會,今年的作家以挪威當地作者為主。盡管幾個月前剛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約恩·福瑟并沒有出現在家鄉(xiāng)的這場文學盛事里?!案I蛷d”的房門也依然緊閉著。

卑爾根文學之家

正在舉行的卑爾根文學節(jié)日

卑爾根文學之家二樓的文學節(jié)活動一場接一場,作者、讀者在樓下餐廳休息聊天,一樓的書店也開始忙碌起來。女店員和顧客閑聊中,不時談起約恩·福瑟的書,說他的作品比以前賣得好多了。但在書店各個顯著的角落,并沒有想象中擺放著約恩·福瑟的書,當然也沒有各種海報,就像在其他挪威城市的書店和圖書館景象一樣。問店員,福瑟的書在哪兒?店員指著遠處靠墻的書架說,大概就在那一個書架上。

各個版本、各個年代、英語和挪威語版的福瑟作品擠了兩層,但并不顯眼。反而和它們放在同一個書架的卡爾·奧韋·克瑙斯高6卷本《我的奮斗》特別醒目——又多又厚。選了福瑟英文版的《七部曲》、《晨與夜》和《三部曲》,結賬時問店員,福瑟經常來書店和“福瑟客廳”嗎?店員笑著回答,“我工作到現在還沒見過福瑟,當然我也沒見過他來這里辦活動。你知道,福瑟是個很害羞的作家,他不會出席公共活動的?!边@是第一次聽到挪威人用“害羞”形容約恩·福瑟。

店員在結賬的時候,指著窗戶玻璃對面的一個工作室說,你從中國上海來,應該去那里看看,那家店的老板Ben也是從中國來的,我這里有幾本他們做的書,非常漂亮。其實就是Ben建議我來一下文學之家,看看這個卑爾根國際文學節(jié)。那天Ben的工作室關著門。

2月的卑爾根很早就天黑了,天也開始下起了大雪,《三部曲》中阿斯勒和阿莉達在雨中游蕩的比約格文——卑爾根的舊名——那些舊巷子就在眼前,整個卑爾根陷入橘色城市燈光點綴的陰郁和幽暗之中。在福瑟的作品中,那些普通人總是被困在峽灣的迷霧和黑色的海浪中,陽光總是微弱地努力穿透蒙霧和云層。

在KODE藝術區(qū)的卑爾根美術館,大部分游客沖著二樓的幾十幅蒙克作品而去,但在一樓的一個小展廳,一屋子挪威偉大畫家約翰·克里斯蒂安·達爾的風景畫,峽灣、暴風雨、海浪、懸崖是他的主題,在那些繪畫作品里看到了約恩·福瑟。

奧斯陸

從卑爾根去奧斯陸的前一天,收到轉來的福瑟經紀人的短信,她用“relaxed”形容福瑟可以接受會見的狀態(tài)。松了一口氣,糾結了幾次之后,約恩·福瑟終于答應見面了。

“我很害羞,所以不喜歡出來見人。”見面的第一句話,福瑟也用“害羞”這個詞形容自己。

約恩·福瑟現住在奧斯陸王宮附近的公寓里,我們約在他家附近的一間小藝術空間見面,那里有咖啡館、餐廳、當代藝術展廳,也許還有一間藝術教室。

約恩·福瑟沿著王宮旁邊的小樹林緩慢走過來,身體壯碩,戴著圍巾穿著灰色大衣,標志性的絡腮胡,更像一名退休多年的重金屬樂隊樂手。奧斯陸也許有著全世界最多的重金屬愛好者。

他說話緩慢,但并不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害羞不善言辭,說自己害羞也許只是與周圍人群保持距離的一個禮貌。這些年來,有太多人想采訪和會見福瑟,他只好用這個詞來減少會面次數。我對他說,你也許就是中國年輕人流行的i人。他覺得挺能理解年輕人為什么要這么做。

福瑟習慣于宅在家過著安靜的退休生活,只有閱讀和寫作,其他事情交給經紀人打理。

202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約恩·福瑟被巨大的聲浪裹挾著,但他并沒有出現在世界各地的公共舞臺上,甚至在挪威也不太能見到他的身影。他用瘋狂和嘈雜形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的日子,接到無數的邀請,多數情況下他和他的經紀人選擇了拒絕。

于是,他既沒有出現在家鄉(xiāng)卑爾根的文學節(jié)上——雖然他們已經邀請了很多次,也沒在世界各地長途旅行做巡講。他已經厭倦了長途旅行。有15年的時間里,約恩·福瑟作為一名劇作家一直在世界各地長途旅行,他還記得在日本的幾天一直失眠,最后靠著使館工作人員提供的“非法藥物”才入睡。如今,他只想在歐洲的幾個度假小屋待著、生活著。

但諾貝爾獎的名聲讓他的許多作品在世界各地出版?!爸辽僦Z貝爾獎打開了一扇窗,在那些不認識我,沒有出版過我作品的國家,也開始出版我的書了?!?/p>

藝術空間的幾位服務員顯然并不認識這位他們國家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約恩·福瑟點了一杯綠茶。他的好友彼得·漢德克多年前在上海,見面聊天時一杯又一杯的紅酒下肚。70歲不到的福瑟早已變得更加溫和,與他粗糲的外表有著強烈的反差。

在挪威各處,路牌、車站名最常見的一個詞是“fjord”——峽灣,這是挪威夏季旅游最熱門的項目,而對于很多挪威人來說這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癴jord”是福瑟作品里的一個高頻詞,因為這就是他的生活。

約恩·福瑟出生在卑爾根郊區(qū)的一個小社區(qū),可以看到峽灣、海浪,家里還有一艘小船,父親保留著它。那里人不多,上學時班上只有十幾個人,在一年天色最暗的日子里,屋內只有一盞燈,一點點的燈光,房子外面是巨大的山脈和峽灣凝視著他。兒時這個挪威的冬天場景深深地影響了他的寫作,反復出現在他的文學作品中。一直到19歲,他搬到了卑爾根生活了30多年。“但我依然與那塊荒無人煙的土地保持著聯系”,在父母的土地上造了一棟小木屋,可以遠眺大海,通向峽灣。

我們的餐桌上,攤放著在卑爾根文學之家購買的福瑟作品,他從中挑出了英文版《三部曲》,“這是新版的,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你看,封面上都是卑爾根的老照片,這是老碼頭,這是魚市場。這個封面和小說很配?!?古老的比約格文(卑爾根舊稱)以十七世紀,或十九世紀,也可能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模樣在他的《三部曲》和《七部曲》之間流動。福瑟說,就算他在維也納郊外住所寫作,腦子里依然是挪威西部海岸的這些風景,那些氣味,還有那里的語言——新挪威語(nynorsk)。

約恩·福瑟是一位用新挪威語寫作的挪威作家,這種語言在挪威只有50萬人使用,主要局限在挪威西部。福瑟出生和生長的鄉(xiāng)村以新挪威語為主要語言,這是他的母語,也是在學校學習的語言,這種少數人的語言與這片土地有關。福瑟講了他祖母的故事,她只會新挪威語,她無法用城里人的挪威語說話,挪威語對她來說就是另外一種語言。所有的斯堪的納維亞語言在某種程度上都是一種語言,出于歷史和政治原因,它被分成了四個版本,丹麥語、瑞典語、挪威語和新挪威語?!斑@是一件好事情。在世界上這么小的一個地方,因此擁有了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文學傳統,不同的聲音?!迸c此同時,斯堪的納維亞2000萬人彼此之間是可以理解交流的,就算是50萬人使用的新挪威語,也能被2000萬人聽懂理解?!斑@是一份禮物。”

而在他用新挪威語寫作的維也納郊外,熟練使用標準德語的福瑟,遇到了完全不同的德語方言,同樣的事情也會在意大利遇到,更不用說方言紛繁的中國。對于語言多樣性的推崇,也讓福瑟并不介意外界借用可靠的英文或德文譯本進行轉譯,中文版福瑟劇作《有人將至》等就是從英文翻譯過來。“我不擔心這種轉譯,只要能用中文再現其中的節(jié)奏、動作、詩意就可以。”

福瑟很自豪,自己的作品被翻譯成了50多種語言。而他自己也是一位勤勞的譯者。他翻譯過卡夫卡、伯恩哈德,還有他感到惋惜的奧地利詩人格奧爾格·特拉克爾《夢中的塞巴斯蒂安》,“他詩中的聲音、感覺、氛圍至今在我腦中揮之不去?!?他十幾歲第一次讀到奧拉夫·H. 豪格(Olav H. Hauge)翻譯的特拉克爾時,被這位早逝去的詩人深深打動。

時間臨近中午,藝術空間逐漸嘈雜起來。一隊隊當地中學生來上課也可能來參觀,隨意坐在我們周邊,然后離開。像這些孩子這么大的時候,福瑟說自己是個馬克思主義者,“一個溫和的馬克思主義者,或社會主義者”,這是他那個年代西歐青年都會經歷的成長經驗,墻報和辯論充斥著校園,但他遠離那些激烈的政治紛爭?!耙荒旰螅羞@一切都消失了,人們不再讀馬克思,開始讀法國后現代作品?!蹦莻€時候,福瑟是卑爾根大學哲學系的學生,讀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法蘭克福學派和馬爾庫塞,尤其是20歲起讀到的海德格爾,對他的影響很大。他并不避諱存在主義哲學對他寫作的影響,“或者我就是存在主義者,至少是接近存在主義?!?/p>

也是在那時,福瑟開始寫作,也樹立他的文學觀。經歷這一段政治紛爭的年輕人,不再接受以政治方式寫作,文學的價值在于它自身,而不是作為實現政治和其他目的的工具?!澳憧梢哉f,所有的寫作都有政治意義或倫理意義,但我不把它作為一個主題來寫?!边@可能也是他與同為劇作家朋友、另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彼得·漢德克之間的區(qū)別。在過去的十年中,同為劇作家標簽的約恩·福瑟和彼得·漢德克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競爭者,但私下里卻是很好的朋友?!拔液芨吲d之前諾貝爾文學獎給了漢德克,我們屬于同一個團體,但我們又是兩代人,他比我年長一些。我是80年代進入文壇,他早在60年代就進入文學圈了?!薄氨说谩h德克非常不喜歡伯恩哈德,他們屬于一代,甚至是競爭對手,可惜伯恩哈德很早就去世了,否則肯定會拿諾貝爾文學獎?!?/p>

很多人說約恩·福瑟受到了伯恩哈德的影響,但他強烈不認同。“他非常激進,極具諷刺意味,而我更加平和、詩意?!薄八晕銓幷f是伯恩哈德,不如說格奧爾格·特拉克爾對我影響更大?!?/p>

那么易卜生或貝克特呢?約恩·福瑟把貝克特形容為自己寫作道路上的父親并產生了深刻影響。“我想寫得像他一樣,但最終還是要避免那樣。我有一個比喻,貝克特就像父親,但最終你將離開甚至反叛他。”

吵鬧,又安靜下來,那些中學生進進出出,如此反復。而反復,語詞的反復,主題的反復,環(huán)境的反復甚至人名的反復,都構成了福瑟作品鮮明特征。比如在《三部曲》和《七部曲》里,男主人公的名字都是“阿斯勒”,《三部曲》里三個短篇跨越了一百多年歷史,“阿斯勒”這個名字如一個鬼魅一樣,既是一個家族悲劇的源頭,又是宗教性的原罪和救贖。到了《七部曲》里,阿斯勒的不同分身形成了小說的不同部分,就像漫威拍爛的那些多元宇宙電影,每一個阿斯勒既獨立又相互影響,最后無法辨識?!斑@些小說都沒有答案。你可以說是一個人,也可以說是兩個人,他們甚至互相交談。”

而在更多時候,他的作品里沒有人名,是男人或女人?!坝昧嗣?,就成了一種局限,成了一種簡化。直到今日我都不喜歡在作品里用人名,那我只有兩種辦法可以做到這一點,不用人名或只用同一個人名,比如阿斯勒?!?/p>

整部《七部曲》包含了福瑟其他作品的很多記憶甚至是他的個人經歷,從某種意義上,他用這樣更具有形式技巧性的方式寫了他學生卡爾·奧韋·克瑙斯高6卷本《我的奮斗》的故事,當然兩者最大相似之處還是都很厚。

1980年代,約恩·福瑟曾在霍達蘭創(chuàng)意寫作學院(Skrivekunst-akademiet i Hordaland)任教,克瑙斯高是他的學生。在克瑙斯高《我的奮斗》里,寫到了自己的老師約恩·福瑟:

他擺動腦袋的方式是前后向的,活像只鳥兒,有時候又像在對什么大吃一驚,或者撞上了什么,他說這些話時猶豫不決,充滿了停頓、打磕巴、哼哼哈哈、嗤鼻,不時來一口深呼吸,無不散發(fā)著緊張和不安,但是他的話卻以另一種方式充滿了確定性。他自信滿溢,絕無質疑的余地。他現在說的,都是真理。

在約恩·福瑟的記憶里,當時他27歲,克瑙斯高20歲,相仿的年紀,師生關系非常好?!拔覀兪桥笥?,到現在還是朋友。但我很多年沒有見過他了。我對他《我的奮斗》取得的成功非常高興?!?/p>

克瑙斯高寫到福瑟在寫作課上對他詩歌作業(yè)的評論非??瘫。?/p>

然后他(福瑟)親自來分析這首詩。第一行,他說,是陳詞濫調,你可以劃掉。第二行也是老一套。以及第三和第四行。這首詩里唯一有價值的部分,他把每一行都刪掉后說,就是“寬屏天空”這個詞。這就是我以前從來沒見過的東西,你可以留著。然后其他的都可以刪。

“但是這首詩就什么也不剩了?!?/p>

“是不剩什么了,”他說,“但是對自然的描述和贊美都是陳詞濫調。在你的詩里沒有任何阿斯楚普的神秘色彩,你把它完全平庸化了。但是,寬屏天空這個詞,我說過,還不算太差?!?/p>

“他的詩我不喜歡,很糟糕,但如果你是老師,必須誠實。我覺得老師不能只表現得彬彬有禮、和藹可親,必須誠實?!?“他寫他自己的生活,事無巨細,但和我的文學觀是相反,我對他說不要寫任何現實的東西,你必須文學化,改變它,改造它,賦予它形式。但我親愛的學生做了相反的事情。”

福瑟回憶起他和克瑙斯高這群同齡學生一起在下課后聊天、抽煙、喝酒,喝很多酒。在幾十年的時間里,福瑟喝了太多酒,直到有一天他決定戒酒?!拔液忍嗔?,不得不戒酒,否則沒法繼續(xù)寫作。這不難,不喝酒對我沒有任何問題。”甚至在諾貝爾獎晚宴上,面對提供的多種多樣酒水,他都能拒絕?!霸诨浇汤?,酒象征著基督的血。對我來說,酒是個好東西,但有一段時期,我喝酒后就寫不出東西了,寫出來的也很空洞。有一段時間我酗酒,從早喝到晚,什么都寫不出?!焙髞硭诎滋鞂懽魍砩虾染?,然后徹底戒掉了。

戒酒的同時,他皈依了天主教。在他的《三部曲》中,就可以看到非常濃重的宗教意味和隱喻。福瑟非常誠實地寫到了普通人的絕望,但又給他們救贖的道路。福瑟承認自己在早期的作品中寫了太多的絕望,但寫這種絕望使用的節(jié)奏更加平和,不是重金屬和搖滾?!霸凇度壳防锝^望不是主題?!薄罢f我給他們指出了救贖的道路,這個我承認,這毫無疑問是因為受到了宗教的影響。”

已經到了午餐時間,學生們都消失了,進來就餐的成年人陸陸續(xù)續(xù)進來很多。

福瑟說,出門前的早上,他一直在做翻譯,等下回去繼續(xù)做這件事情。“翻譯和寫作,是一對很好的組合?!备I獓@了口氣,而在此前的一段時間,他主要工作是回復電子郵件,大量的電子郵件,大量的時間回復。這也許就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一點點代價。

從十幾年前開始,媒體一直認為,總有一天會等到瑞典學院念出“約恩·福瑟”這個名字?!暗刑嗟淖骷覜]能等到這一天,科馬克·麥卡錫剛剛過世,他已經80多歲了。伯恩哈德要不是50多歲就死了,肯定能拿諾貝爾獎。還有很多很多。”對于諾貝爾文學獎來說,每一年總會“有人將至”。

上海

約恩·福瑟也期待能回到上海。他對2010年在上海戲劇學院觀看《有人將至》的經歷記憶猶新,他說這是一部“令人驚嘆”的作品,是他所有改編作品中最好的作品之一。而就在這幾天,他的另一個劇作《一個夏日》正在上海話劇中心上演,我給他的郵件中附上了10分鐘的演出片段,期待他會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