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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五年,我與“編輯”的水晶婚
來源:文藝報 | 向 萍  2024年03月20日09:00

一次跟小孩兒睡前臥談,問她長大了想做什么工作,回說還沒想好,但一定不當(dāng)編輯。問她原因,小孩兒有點憤憤的:“一天到晚就是看稿子,密密麻麻,勾勾圈圈亂七八糟的。跟作者、印廠之類的打好長的電話,還動不動就周末加班、出差……”我一聽就樂了,小人兒這是抱怨媽媽的工作擠占了陪她的時間,卻小小滿足了一下我作為老母親的虛榮心,刷到了存在感。

接下來她又說:“這么辛苦,以為會賺很多錢,好像也不能。”問為什么,她說:“動不動就幾折幾折地算賬,一點不昂貴,像買菜一樣……”這下樂不起來了,小屁孩犀利又形象的回答讓我秒秒鐘汗顏。別想向年幼的孩子隱瞞什么,大人不經(jīng)意間的言行,都會被明察秋毫的他們看在眼里,原來自己在電話里、在自言自語中核算圖書成本、促銷折扣等細節(jié),都被她捕捉到了。編輯媽媽沒有給她帶來錦衣玉食的生活,這是有點扎心的事實。

既然是睡前臥談,當(dāng)然可以說說“夢”。從沒有過當(dāng)大作家的夢想,卻不知何時何故隱約萌生了當(dāng)文學(xué)編輯的念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陰差陽錯,沒有成為人民公仆,沒有成為教書先生,最終是自己與“文裁縫”雙向奔赴,成就了這場個人與職業(yè)的“姻緣”。不知不覺間,今年已是自己做編輯的第15個年頭,當(dāng)算“水晶婚”啦!從報社,到期刊,到圖書,所在城市和單位也換了又換,始終當(dāng)著編輯,沒有因為這份工作大富大貴,卻依靠這份職業(yè)安身立命并略感怡然自得。

最近,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古爾納做客“與輝同行”直播間,與觀眾讀者分享他對閱讀的理解和體驗。他說,閱讀應(yīng)該以愉悅為基石,意味著不同程度的參與和收獲。我突然覺得,這番話也適用于自己所從事的職業(yè)。

對自己而言,如果“編輯”意味著一種年少時懵懂的向往和情愫,15年前投身于它,自然是悅納傾心的,但日復(fù)一日置身類似柴米油鹽、鍋碗瓢勺的瑣碎工作中,難免生發(fā)出些許倦怠與抱怨。所幸,“初心”總能一次次被因工作而生的小確幸激蕩鼓舞。當(dāng)幾經(jīng)輾轉(zhuǎn)、費勁巴力地聯(lián)系到目標(biāo)作家,爭取到心儀的作品時;當(dāng)協(xié)助一位寫作者實現(xiàn)其夢想,自己的付出得到其真誠的認可與感謝時;當(dāng)看到陌生讀者以各種形式推薦自己編輯的圖書,分享他們發(fā)自肺腑的感悟時;當(dāng)?shù)弥约旱淖髡呒滓冶患s而同帶著素不相識的作者丁的新書國內(nèi)外各地“飛”時……歡喜之情油然而生,真想嘚瑟啊!這種感覺微不足道,卻又真切動容?!盎蔽幢佚嫶?,卻必須具體可感。

編輯工作的基礎(chǔ)和前提是閱讀,編輯本身是一位特殊的閱讀者,比一般讀者有著更持久深入的參與。參與在表層,是與形形色色的作者交流、對風(fēng)格各異的文字修改、因地制宜地進行圖書設(shè)計、絞盡腦汁地策劃推廣營銷活動,必要時還要硬著頭皮上陣客串主持人或嘉賓……參與在深層,是第一時間走進初始的作品,在亦真亦幻的世界里與其中的人物同在,一起領(lǐng)略來自大自然的晴暖雨雪,一起感受來自內(nèi)心的輕盈與沉重、焦灼與淡然、疼痛與歡欣,一起體驗來自命運的饋贈與托舉、捶打與無常。有時甚至?xí)c作者“同謀”,乾坤挪移改天換地,調(diào)整人物對生命的感知,更改他們?nèi)松能壽E……試想這是怎樣一種奇妙和身體力行的參與啊,一品咂,竟有點“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豪邁,怎能讓人不自感重任在肩、責(zé)任重大,也是分量滿滿的存在感啊。

生命是一個容器,本質(zhì)是一場帶有時間限制的體驗。人生有涯,認知有限,自己沒見識的不代表不存在,自己不理解的不代表不合理,要了解自己以外的世界,閱讀是捷徑。閱讀可以讓你在別人的講述里,了解陌生的知識、人生,尋得情感的共鳴、心靈的滌蕩,生命的寬度與深度便由此得以拓展。或許可以來一段篇幅有限的軟廣式舉例,比如:在《魯迅:大先生,小日子》里,自己認識了一個教科書外愛記賬逛街下館子,愛飲酒吃蟹買點心,愛收藏觀影養(yǎng)寵物的大先生,同時看到了他金剛怒目和菩薩低眉的不同面影。在紀實文學(xué)《蘭臺遺卷》里,自己被一封匿名揭發(fā)信牽引,走進20世紀三四十年代,了解到抗戰(zhàn)前后一眾活躍于中國乃至國際舞臺上的風(fēng)云人物和一系列撲朔迷離、險象環(huán)生的重大歷史事件。在由蘇東坡作序的《閑逛蕩》里,我又走進了時空交織的東京開封府,趣看被譽為“怪才”的作者,以宋朝鍋底煮當(dāng)代雜燴,用個性圖文亦莊亦諧地解讀傳世名畫。在《芬芳》里,我結(jié)識了一群不同代際的花樣女子,目睹了她們被命運搡進嚴酷難捱的生活后,怎樣在旋渦中搏擊,在塵埃中綻放,在幽幽歲月里散發(fā)芳香。在《低處飛行》中,與外賣員的詩行相遇,與那些真情實感同頻共振,經(jīng)由文字回望自己匍匐且飛翔的日常,并從中汲取“我在低處飛行,到處都是方向”的勇氣與力量……這些是閱讀之樹結(jié)出的無形果實,也是編輯在一份收入之外帶給自己的收獲。

作家蘇虹在《秋瘋》的后記中深情回憶,多年前自己報名無償捐獻骨髓,當(dāng)天開始動筆這部起念已久的小說,但中間寫寫刪刪,斷斷續(xù)續(xù)。完稿時無意間翻到了當(dāng)年捐獻骨髓的證書,時隔20年,證書已泛黃,但幸運的是,“自己的夢想?yún)s一直沒有遠去”。在文章末尾,他寫道:“塵世之中,人與萬物皆為過客,唯有放下心中之結(jié),方能感受到天地之遼闊,方能在若干年后回頭一笑,重回故事開始的時候。”

人終其一生是在書寫自己不同類別的故事,某個故事“開始”的地方,就是初心升起的地方。作為一個在“低處飛行”的普通人,平凡的職業(yè)生涯中,編輯是自己初心萌動之所,盡管不時小發(fā)牢騷,俗話說“褒貶是買家”,有限的生命里,能把一份工作踏踏實實做到底,也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吧。

話說某天在家里看到一本《來自1942的重修生》的樣書,知道小孩兒在囫圇吞棗地讀這個穿越故事,卻不知道她還在扉頁上留有拼音比漢字多的“親筆御批”,多且?guī)в谐錆M稚氣的線線圈圈,那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編輯符號啊。笑問她那是什么意思,她半帶羞澀半帶得意地說:“你是編輯你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