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青年專號》 | 索耳：細叔魷魚輝（節(jié)選）
青年·文學(xué)觀
我一直比較迷戀彼得·魏斯那種“在運動中抵抗”的觀念，因此自2018年以來，寫了十幾篇長句單自然段的小說。將句子變長，隨之提高它的密度、前進的速率，把弓拉到最大，不必介意它的反彈，制造映射內(nèi)心的緊張、綿延、反復(fù)，挑戰(zhàn)語言所能承載的思維力。而我從中學(xué)會的是：打破語言溫室，抵抗他者，首先是自我的抵抗。
——索耳
細叔魷魚輝
索 耳
1993年7月，某日早晨，我的細叔林啟輝沖入廣州新滘的差館，向警察阿Sir報案，稱昨晚被變態(tài)佬尾隨入屋，險些被其掐死，幸得他裝死，之后又憑借學(xué)了幾年的雜技功夫，爬出陽臺，跳到樹上，這才逃生。當(dāng)時細叔身上還穿著墊肩的戲服，臉上涂粉和口紅還在，一頭燙染過的夢露式卷短發(fā)被露水打濕，也不知他在外頭躲了多久，也許是這些，才讓他的講述可信，阿Sir給他錄完口供，然后出警，其間細叔就坐在差館內(nèi)的長凳上，不知何處可去，雖是炎夏，樓內(nèi)過堂風(fēng)都是悶燥，他卻只感到孤獨的涼。這種感覺似乎在他一生中不斷重復(fù)。那時他只是扳動了開關(guān)。午后，阿Sir喜氣洋洋地通知他，犯人已經(jīng)抓到，多虧他提供的線索，大功一件，幾年來，正是這犯人在敦和、琶洲、新洲等地連環(huán)作案，專攻落單女性，扼死后侮辱尸體，完美避開所有目擊證人，亦搞到差館壓力山大，動用了許多警力，對此案仍無所獲，倒是順帶破了幾十宗其他案件。廣州殺人王的聲名遠傳，連我們鄉(xiāng)下都聽說了，彼時我阿爸在中學(xué)教書，借校內(nèi)郵遞之便，寫信囑咐細叔，“暗暝時小心出街，少食幾支煙，莫搞些不三不四的發(fā)型”，那信現(xiàn)在還保存在老厝書桌下的篋里，證明當(dāng)時他們還沒鬧翻，還算是拍虎掠賊也著親兄弟，信寄出去，阿爸還怕收不到，還托親戚上省城寄個聲，幾百公里路程，聲還沒寄到，細叔這就出了事。之后就是給阿Sir領(lǐng)著去指認嫌疑人，那人大概五十歲年紀(jì)，鬢發(fā)都白，眉毛濃密，擰起來像除豬毛的鐵夾，一見到細叔，臉都灰了，阿Sir問細叔是不是他，細叔回答說，差一點就能確定，還要看他的手。犯人掐過細叔的脖子，手一攤，中指和無名指第一節(jié)有老繭，必然無疑。就這樣，一時威風(fēng)的廣州殺人王栽在細叔林啟輝的手里，后來坊間相傳，都把細叔說成是一位女雜技演員。實際上細叔只是練過頂碗，踩過幾次單輪車，從凳尖上摔下過一次，因為怕疼，此后就再不肯跟師傅學(xué)了；細叔自然也不是女性，不過是生得陰柔，自小被長兄阿姊護著，因排行老七，常被鄉(xiāng)下伙伴叫作“妹七”，等過了十五六歲，仍變聲緩慢，嗓音清亮好似雀仔，直至今日也無太大變化，他倒是也沒浪費這把聲喉，少年時刈完水稻就習(xí)慣躺在垛子上咿咿呀呀地唱，惹得大家都笑衰他，后來上省城去揾食，專去歌舞廳駐留，有時唱些口水歌，有時唱點粵劇，更多的時候，反串扮成當(dāng)時的女星，他扮梅艷芳是絕活，不在形似而在神似，梅姐1985年在香港海洋皇宮的演唱會錄像帶，細叔觀摩不下百次，學(xué)她唱《蔓珠莎華》時卡點的抖肩，大腿搖擺時的幅度，學(xué)她唱到副歌時，上身呈九十度劇烈后仰，把發(fā)梢都甩拉起來，每根發(fā)絲都有它獨特的靈魂，為此細叔留了一年的長發(fā)，再做個燙染，畫好眼影和口紅上臺，在場的老板們沒有說不像的。家里人很長時間都不知他做這一行，包括我阿爸，只知道他留這怪異的長發(fā)，這掩藏不住，過年回家，阿公每看到細叔這發(fā)型，飯都吞不下，阿嬤夜里還拿把剪刀，想偷偷把他長發(fā)鉸掉，未遂，那改造過的頭發(fā)就如通了電的傳感器，剪刀還沒挨到呢，細叔就先跳起來了，臉頰正撞中剪刀尖，血是止住了，卻留下指甲蓋大小永恒的疤。自此以后細叔睡覺前，必先把門閂緊，連阿爸也不能放進來，兄弟之中數(shù)他們關(guān)系最好，細叔四歲時發(fā)惡熱，針湯難治，阿公本來已經(jīng)放棄了，是阿爸偷了細叔跑出去，到海邊扒了衣服，把他身子浸入海水里，浸一時再抱起來暖一時，這才把細叔的魂撈回來，此后他們的魂就綁在一起，形影不離，細叔剛上中學(xué)時，阿爸已經(jīng)在學(xué)校里做預(yù)備教師，細叔每天跟著阿爸的單車回家，坐在后座，伴隨著車鈴響興奮大叫，阿爸也樂意在眾人面前秀他新買的二手車，帶著細叔鎮(zhèn)頭鎮(zhèn)尾都兜轉(zhuǎn)遍了，這下誰都知道阿爸的那架單車頭，也知道阿公家的單車兩兄弟，大家把他們連起來叫了好多年，直到某日，突然不這么叫了，阿爸是阿爸，妹七是妹七，眾人都分得清楚，尤其是細叔讀完高中離家之后更明顯，阿爸也從未想過，細叔在心房內(nèi)已為他加了許多道門鎖。所有人都是。在省城出事后的那個夏天，細叔林啟輝回到家鄉(xiāng)，特意帶了稀罕的榴梿，氣味在家里三日不散，但沒人敢動口，親戚對細叔就如對這榴梿一般，聚會時圍坐三圈，細叔就在中間，好似審問犯人，好似細叔才是那個窮兇極惡之人，而非受害者，大家也是吃飽喝足了無事做，都好奇出事的那一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日頭烈烈，穿透院里的苞蘿樹，烘熱眾人的皮膚，汗氣蒸騰撲在巴掌大的樹葉底下，細叔被這許多雙眼睛睇住，話都講不出，半日才擠出一句，磕磕巴巴復(fù)述完那晚的故事（當(dāng)然，他故意隱去不提在歌舞廳做事），眾人卻聽得興起，細叔說那個變態(tài)佬肯定是個做木工的，他手上的老繭正是長日磨鋸子所致，他掐著細叔的脖子就像在丈量木材，品試木頭的手感，他把細叔壓在身下，膝蓋頂腰，細叔便動不了，那人大概有一百六十斤重，俯身時細叔能聞見他身上那股木屑的味道，那股味道恐怕沖多少次涼都無法消除，后來去指認那人，隔著鐵窗好遠就聞見了，躲也躲不掉，聽到這里眾人笑起來，特別是以前做過木工的六叔公，各親戚家里的椅子凳子都是他的功勞，六叔公還站起來向大家展示他的手，確實老繭累累，還嗅嗅身上的衣服，說，這輩子果然做不了歹事，一做就被抓，聽完大家更起了哄，氣氛熱烈，細叔的頭卻擺得愈低，發(fā)綹順著腦殼垂下來，有心人瞧見了，就說啟輝的頭發(fā)長得跟查某仔一樣，怪不得會給變態(tài)佬盯上，這話又把眾人的焦點拉到細叔的頭發(fā)上，那可是精心燙染、在舞臺上迷得老板神魂顛倒的頭發(fā)，卻對付不了這些鄉(xiāng)下的看客，又有長輩數(shù)落起細叔，說他上省城后，只顧著講白話，家鄉(xiāng)話竟不識講了，一趟下來，家族聚會開得有如細叔的批斗會，細叔自然不愉快，對這片環(huán)境更增厭惡，阿爸雖在一旁坐著，卻也不袒護，那個夏天他們的交流，加在一起不超過十句，兩人的隔閡從那時候開始，也可能更早，阿爸的消息很靈通，也許已經(jīng)得知了一些風(fēng)聲，只是沒能親自證實。細叔在家里耐不住十天，又要上省城去，依舊住他在新滘的出租屋，白天睡覺，夜里到歌舞廳里演出，連唱七八個小時，通宵至凌晨5點才回，但細叔也不覺疲憊，那時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jì)，后生仔，有的是使不完的精氣神，每天他都徒步從工作地點回家，幾公里路，幾乎是走到一半時，第一抹朝暉會從珠江面壓射過來，有時早有時晚，他也許是那個最敏銳感覺到太陽直射點在北回歸線上來回推移的人，此時海珠橋邊的大街上，早茶店早已開鋪，鮮蝦云吞和叉燒包蒸騰的香味漫出遮擋的布簾，招引來穿白襯衫喇叭褲帶公文包的上班族，還有自遠郊而來穿著解放鞋的工人，身上還沾著昨日未干的泥土，輪渡從橋下通過時，風(fēng)把船頭的紅旗吹得獵獵響，卻也遮蓋不住從船內(nèi)飄上岸來的廣播聲，那來自遙遠的首都的普通話字正腔圓，令細叔印象深刻，那必是一個個接連不斷的喜訊，如同懸掛在橋身上的招商信息，巨大的“健力寶”大字在朝陽下透亮，他一般吃完早茶后再過橋，加入在橋頭等待的單車潮里，等待一聲哨響，車潮便向前涌動，他被眾多腿部的蹬圈運動裹挾，眩暈在車鈴的齊奏里，等單車潮過去，他一個人的身影還在橋中央踟躕，好似時代的協(xié)奏曲里一個被突然敲下的休止符，但細叔是興奮的，這個世界突然涌現(xiàn)出這么多輛車，多年后他在日記里寫道，他的夢想是有一天能買輛永久牌單車。當(dāng)然，后來誰都知道，這夢想不值錢了，而歌舞廳也會倒閉，梅艷芳也會變成冷門女星，會離開這個世界，但細叔就待在原地，能多待一天是一天，在歌舞廳里，歌能多唱一首是一首，也確實有那么多大佬，話曬都是他忠實fans，那些就算不是真的大佬，也要假裝自己是大佬的人，很給他面子，上來就當(dāng)著眾朋友馬仔的面，夸他唱得好，連點他好幾首歌。歡呼聲中細叔感到陶醉，這才緩緩開喉，隨著樂句扭動四肢，氣息自胸腔沿喉管抵達鼻腔，幾番折射，在顱內(nèi)鉆出個洞，仿佛若有光，他便沐浴在這夢幻的光之下，狂喜的震顫周轉(zhuǎn)全身，有人曾用傻瓜相機給他拍下靚照，那張攝于1993年4月19日的黑白照，精準(zhǔn)還原了細叔巔峰時期的風(fēng)采，他當(dāng)時穿厚重的連衣舞裙，盤發(fā)髻，戴高頭飾，如一顆碩大的火龍果，右手拿麥，有力倚在腰間，左手向上前方挑出，似是舞蹈的起步動作，又似是一曲歌罷，撩動觀眾情緒的姿勢，最讓人震懾的是他的面部表情，他由上往下對著鏡頭，顴骨高聳，紅唇緊抿，鼻尖似梭，涂著厚妝的雙眼射出凜光，似乎要使所有底下的觀眾臣服，這是我從未了解細叔的一面，即使那只是光影的一瞬，仍然可以想象，現(xiàn)場有多少人為他狂呼，沖上舞臺，與他擁抱，吻臉頰，向他敬酒，把醺醺酒氣留在他的舞裙上，而我的阿爸親眼見證過這些，就在1993年的中秋，他趁假期悄悄上省城，從熟人處摸得細叔常駐的歌舞廳，傍晚一過就去蹲著，混雜在人群里，從頭到尾看完細叔的演出，細叔卻毫不覺察，直至舞臺燈熄后，細叔從后門溜出去食煙，阿爸也跟在后面，向他借火，彼時天蒙蒙光，細叔一時睇不清是阿爸，只當(dāng)是陌生人，便跟阿爸同站在一株大葉榕下，無聲無息食完了一支煙，阿爸這時行近來，手提著袋子包好的月餅，朝細叔頭頂一掟，把細叔掟得暈頭轉(zhuǎn)向，頭飾呼啦啦掉了一地，細叔轉(zhuǎn)頭一看是阿爸，癡住了，講不出話來，阿爸丟下月餅袋子轉(zhuǎn)身就走，走路時他感到地面顫抖，顯然他是惱怒、傷心到極點，只想快快行開，當(dāng)天早晨他就買了回去的車票，迷糊睡了一路，只記得閉眼開眼時似有白頭鳥在車窗外叫，依稀是他和細叔當(dāng)年捉雀仔的情景，阿爸回到家里，飯都沒心思食，悶頭躺在床上長吁短嘆，阿媽也不知何事，盤問了幾日阿爸才肯開口講，妹七是好難回頭了，去大城市無人管，去那種地方賣姣也無怕丑，阿爸的奇遇講出來阿媽也驚，兩人一商量，都覺得應(yīng)該給細叔娶個新婦，一來細叔也到了年紀(jì)，二來家里有新婦在，細叔的路也走不歪，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于是阿爸便多留意起同鄉(xiāng)的查某仔，尤其是那些出門在外的，他還托省城的同學(xué)做媒，只要碰到合適的，得閑就拉細叔出來吃飯。細叔二十四歲到二十五歲這兩年，介紹給他的對象不知有幾多，單論酒樓茶樓亦都不知去多少回，西關(guān)榮華樓和中山五路惠如樓的老板都成了熟人。細叔起初很抗拒，跟人約會時，如同龜鱉，默不作聲，人家看他這發(fā)型，也當(dāng)是不正經(jīng)人，因此都成流水落花，后來不知是不是因阿爸心誠，竟也碰到了個跟細叔投緣的，如今看來，也不知細叔是為了順阿爸心意，還是沒想明白，他們初次見面，聊得好愉快，吃完飯接著約看了電影，在越秀公園附近的一個小錄像廳，外邊掛著手寫的夸張大字黑板，他們挑了《開心鬼救開心鬼》那場，進去是個只有十幾個座位的小黑屋，到了放映時間，人們陸續(xù)入座，禮貌，與世隔絕般死寂，大家都緊盯著面前那塊二十二寸的屏幕，直至一道銀光劃過，圖像慢慢從暗不見底的視網(wǎng)的深淵升起，映得四周一片紅，細叔聽到了每個人心底同時升起的贊嘆，尤其是她，離他最近，所以聽得最清楚，觀看過程中她不歇地笑，劇情是很搞笑，他也笑，但完全比不上她那樣笑得前仰后合，撲灑了飲料，他從未見過有人的笑聲可以這樣從喉嚨根跳出來，以至于完場后他都忘了電影本身，哪怕里面有Beyond樂隊，尚顯青澀的李麗珍，有傳唱到如今的“黑鳳梨”，細叔只記得她不同尋常的笑，這查某仔對細叔也有好感，因細叔當(dāng)時跟著大師練香功，就是那位來自河南的大師，在體育場里教萬人體操的，其功法練成后有香氣盈身，幾天不沖涼也并無異味，她便以為細叔認真講究，還噴了香水出來約會，誰知其實是美麗的誤會。后來兩人感情升溫，過年回鄉(xiāng)時，兩家一往來，那個愛笑的查某仔就成了我的細嬸，實際上我對細嬸沒什么印象，她來我們家時我才剛學(xué)會走路，她那存在于別人口中的雷暴似的笑聲，在我的記憶里卻仿佛積壓了無數(shù)烏云，我一點都想不起來，是阿媽講我聽才知，當(dāng)初細嬸第一次來我們家，我正入迷于玩轆鐵圈跑來跑去，阿媽則堂前屋后地跟著我喂粥，細嬸大笑時，聲音從院子傳至大堂，在梁柱間回響，連供奉的神主牌都要抖三分，我就是在這笑聲中扔下了鐵圈，大眼骨碌碌地望著四周，似是發(fā)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半日回過神來，這才肯坐下來喝粥，阿媽當(dāng)時只覺得好笑，她相信幼年的我是存在那段記憶的，因為我很少有那種乖乖聽話的時刻，可惜的是，后天的教化把這些記憶遮蔽掉了。而細嬸也沒在我們家待多久，結(jié)婚第二年她生下我的堂妹，第三年便和細叔分開，女兒財產(chǎn)她都不要，那時堂妹還未滿周歲，細叔也是糊里糊涂，只能丟在老家讓阿嬤代管，堂妹要吃奶，日哭夜啼的，阿嬤就把艾草濡濕了喂到堂妹嘴里，這才強行使堂妹斷奶，日子一天天過去，堂妹倒是長得好，大腦袋，四肢瘦長但有力，舞起來虎虎生風(fēng)，搶我的轆鐵圈還追不過她，長到五歲時細叔想領(lǐng)她去廣州養(yǎng)，堂妹死抱著阿嬤不松手，怎么都撕扯不開，細叔就諗?shù)絺€辦法，硬的不行來軟的，就讓阿嬤哄堂妹上廣州玩，住一段時日，阿嬤再悄悄回鄉(xiāng)下，于是堂妹某日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阿嬤不見了，哭得腸斷，過好幾天才緩過來，然后死心，接受要同細叔一起生活，但堂妹一直記得此事，即便過許多年，她仍記得那個受兩個大人聯(lián)合欺騙的世界末日，猶如她記得剛和阿嬤來到廣州時，她們這輩子食過的第一支雪糕，菠蘿牛奶味，是細叔給她們買的，他們?nèi)诉€去了環(huán)城東路的麥當(dāng)勞，那是省城的第一家，那巨大的穿黃色連衫褲的充氣小丑公仔，就飄浮在銀色的招牌上方，她問阿嬤，那個公仔咪時候可以下來，阿嬤就同她講，暗暝時就會下來了，公仔也要睡覺，講完就咧嘴笑露出光禿的牙床，阿嬤的牙早在十年前就壞掉了，所以漢堡咬不動，薯條也只吃一點，倒是番茄醬吃得滿嘴都是，活像被打腫了唇，堂妹笑細叔也跟著笑。在那個短暫的夏日，堂妹、細叔和阿嬤在省城確實有過快活時光，他們還去過動物園，堂妹看到大榕樹下臥倒的老虎，大家都爭著合影，她也想合影卻又膽怯，細叔把她抱起，架在柵欄邊，她一邊畏縮得直掉淚，一邊又歡喜細叔的大手緊護著她的雙肩，令她感覺安全，自此她開始認識到，細叔不是那么壞的爸爸，如果要和這陌生又善變的世界相比，他確實是個好人，好到讓人覺得不現(xiàn)實，他本該有專屬于自己的人生賽道，他本跟人同居，堂妹到來之后，他把對方趕出去，又租了間更大的屋，足以裝下堂妹鬧騰的手腳，白天他教堂妹習(xí)字，用蹩腳普通話教她念“世上只有爸爸好”，讓她騎在脖子上，滿客廳里凼凼轉(zhuǎn)，或是跟堂妹玩捉迷藏，那時屋子雖大，卻徒有四壁，沒什么可躲藏的地方，他們次次都躲在床底，但也玩得好嗨，扮鬼似的大叫，有時他們會出門去行街，手拖手，沒頭沒尾咁游蕩，小影子交疊在大影子上，行到長堤大馬路再被一間間鋪頭的巨大燈箱影子壓滅，堂妹還記得，他們一起行路時，珠江的風(fēng)從南邊吹來，那時江水剛剛開始有腥臭味，細叔就同她講，那些都是錢的味道，他還講自己見過有人半夜偷偷把錢藏在江底，講的好似真的那樣，等堂妹以后出嫁了，細叔說，他就把江底的錢撈上來當(dāng)嫁妝，堂妹憨憨的就信了，當(dāng)時在省城想賺錢的人就如江底的泥沙，跟著鈔票之流向前奔逐，流到深圳的工廠，然后是香港和澳門的后花園，堂妹雖然小，也隱約感覺被這些不安的靈魂所包圍，有一回深夜，細叔帶堂妹從外面回來，看到鄰居屋門大開，黑鼆鼆不見五指，有哀哭聲從角落傳出，堂妹怕鬼，嚇得險扯破細叔衣服，走近發(fā)現(xiàn)是鄰居霞姆，問了才知她仔偷了存款，說是去特區(qū)炒股搞投資，幾個月音信全無，昨天包租公來催她房租，說三天之內(nèi)交不上，就把她的家私扔到街上給收破爛的撿走，細叔聽完直罵包租公惡毒，當(dāng)即把當(dāng)晚賺來的小費全給霞姆，又回屋拿了一些積蓄給她，這才心里安樂，但幾天后霞姆家仍然人去屋空，一聲招呼沒打，那些借出去的錢也沒下文了，細叔倒也不在意，只當(dāng)是做了好事，而堂妹那陣子睡覺時卻不安寧，死摟著細叔的胳膊瑟瑟發(fā)抖，都因那晚而起，窮人扮鬼嚇的，害她夜夜做噩夢，還說今后她都不要半夜回家了，但那顯然無法實現(xiàn)，細叔夜里去歌舞廳返工，自然得帶上堂妹，她又沒法獨自在家，只能跟著細叔跑夜場，被交杯聲、吆喝和舞步踢踏地板聲環(huán)繞，臺上燈球彩光閃閃，她也不理會，只埋頭玩細叔給她買的咸蛋超人玩具。細叔第一次領(lǐng)堂妹去舞廳時，跟熟人介紹說這是他的女兒，他們都瞪大眼睛不能相信，他們的臺花什么時候結(jié)了婚，還有了女兒，毫不知情，像是憑空生出來的，況且細叔和堂妹長得并不像，更令人生疑，起初每輪到細叔上臺開嗓，唱起梅艷芳的“喝一口女兒紅，解兩顆心的凍”，就有人跟堂妹起哄，快看你爸在臺上表演啦，堂妹卻只瞥一眼，還是低下頭去，玩回手里的玩具，一來二去，便再無人管她，只當(dāng)是外頭混進來的啞巴野孩子，堂妹就是如此和細叔度過無數(shù)個夜晚，直到咸蛋超人給玩到散架，摔斷了腿，堂妹也開始上學(xué)，細叔這才不帶她去舞廳，也是從那時起，舞廳開始行下坡路，準(zhǔn)確說不是“行”，是急速向下俯沖，熟客都去得少了，生意亦越來越難做，細叔常駐的那家小南國，于2002年冬春交際時倒閉，細叔之后轉(zhuǎn)戰(zhàn)別處，但也不過是四處飄零，至第二年“非典”來襲，徹底斷了賣唱的念想，只不過堂妹的學(xué)費還得供上，細叔就想方設(shè)法去撈錢，給人家屋里做保潔，去生果檔給人幫手，在石牌村的牌坊下賣煙仔，也在老鼠街賣過DVD碟，那段日子他熬得艱難，也多受兄弟姊妹的接濟，他從不推辭，我阿爸就經(jīng)常偷給細叔和堂妹塞紅包，惹得我阿媽噏東噏西，因我們?nèi)兆右厕讚?jù)，哪有余力幫他人，阿爸就沖阿媽吼：你去公園看看啟輝都搞咩鬼，我不幫他還是做乳兄的嗎？阿爸指的是細叔跟團去做馬戲，四處巡演，都演到我們老家縣城的家門口了，起初在小禮堂演，海報鋪得猩紅滿目，畫著碩大的蛇身美人頭，只不過蛇身畫得離大譜，倒像條鼻涕蟲，都沒人去看，后來又被人趕出禮堂，用面包車把全部家當(dāng)都拉到公園，重新搭起戲棚，這才反而熱鬧起來，尤其是細叔演的美人蛇，二十元一位，來參觀的在棚外都排起長龍，講來也巧，我和阿爸事先都不知細叔來這邊做戲，那時恰逢我生日，阿爸帶我去公園玩，看到有人做馬戲就也跟著看，排了半天才進去，棚里裝飾成洞窟的外貌，射燈映得藍幽幽的，細叔就在最里面的玻璃缸里，只露出一顆頭，眼神依然閃亮，背后是一塊紅幕布，襯托得他的臉有如霞光飛起，頭發(fā)則自太陽穴往四周擴散，也似飄在云中，脖子以下是一截干黑細小的蛇身，跟腦袋不成比例，我開始有被嚇到，而細叔臉上仍掛著笑，是日常面對顧客程序般的笑，光線昏暗，我們起先并沒有認出對方，畢竟也好幾年沒見了，我站在離他五米遠的地方，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傾偈，他問我多大了，有無兄弟姐妹，上幾年級，得知我今天生日，還給我唱了英文生日歌，我只當(dāng)對方是個好看的姐姐，他聲細，不知是否捏著嗓子，仿佛來自播放著一段遠古卡帶的錄音機喇叭，我很快消除緊張，往他的方向行近了幾步，也許從某一刻起，他認出了我來，但沒有說破，仍像先前那樣跟我聊，我問他蛇身子怎么來的，他說天生就這樣，還擺動蛇尾巴給我看，他還講自己的來歷，說他來自北方的農(nóng)村，他阿媽因避雨被蛇咬了一口，性命無礙，肚子卻一天天腫起來，之后就生下半人半蛇的他，所有人都嫌棄他，包括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受盡了人間苦楚，他便逃進山林里，后來碰到好心的捕蛇人收留，教他說話看字，因唱歌好聽，給馬戲老板看中，這才來這邊做事，這故事大概講過千百遍，他講得楚楚動人，我當(dāng)時竟然真信了，講到最末他也哽咽，本來最后他還要唱首歌，但也唱不下去，這時參觀時間到了，有人來催促我離開，我便跟他告別，轉(zhuǎn)身時細叔突然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我扭過頭去看他，看他那亮閃閃的眼神，我認出了他，腦子里頓時“嗡”的一聲，跑出去撞在阿爸懷里，緊張到全身發(fā)顫，盯著阿爸想講什么卻講不出，臉憋得通紅，眼眶都擠出了眼淚，阿爸以為我給美人蛇驚怔了，也慌起來，抱著我揉了半晌，這才從我口中得知真相，又驚又氣，把邊上的草地都跺出一個凼來，便也買了票進去，讓我在外面等著，我等了仿佛有個把世紀(jì)之久，等著阿爸的火氣把那吊著的黑棚子掀翻，但最終沒有，阿爸靜靜地行出來，精氣神好似給吸走了一般，見到我就拉我回家，路上一句話都不說。無人知他們在棚子里講了什么，也許是某個秘密的交易，自此阿爸似乎接受了這樣的結(jié)果，接受了在這個世界上，有他一個鄉(xiāng)下教師無法理解的規(guī)矩，幾天后細叔的馬戲團從我們縣城離開，而且再也沒有出現(xiàn)，細叔這趟并沒有分到多少錢，返到廣州依然做點小本生意，龍洞、赤崗、棠下、羅沖圍，都有他的身影，堂妹有時放了學(xué)，也過來尋他，幫他拉客，拉多了細叔就趕堂妹回去，讓她好好寫作業(yè)才是正經(jīng)事，堂妹的功課一直很好，可不是寫作業(yè)寫出來的，主要是靠天賦，聰明，都不用去奧數(shù)班，題也能解出來，細叔很是為堂妹驕傲，覺得苦沒有白吃，逢人說起自家的查某仔，白臉皮上都飛起笑的褶皺，那時細叔也不再年輕，人說苦在相中，紋理也悄然爬上嘴邊和眼角，有次雨天送貨，重摔一跤，摔壞了顴骨，消腫后周圍肌肉仍然接不上，臉部動作大點，那里便出現(xiàn)一個坑，一道淺影，卻是生活無法填補的深坑，照鏡子時他都心驚，破相至此，重返舞臺的希望已然渺茫，在家里他也不敢哼歌，怕打擾堂妹，以前買的堆積如山的盒式卡帶，連同那臺老化的錄音機，在一次搬家中當(dāng)廢品賣掉了，他只有在外頭做工閑一陣時，和工友在水溝邊食煙仔，食飽了精神足了，才亮嗓子唱幾段“照照鏡難再次禁閉，獨自渴望著安慰，你遠去連帶愛意暖意也流逝”，又或是“漫長路驟覺光陰退減，歡欣總短暫未再返，哪個看透我夢想是平淡”，因他煙仔食得多，痰梗在喉中，聲音都像磨砂，以前他還嫌自己聲音太過清亮，現(xiàn)在似乎更像梅姐的聲線了，工友都聽得出神，好似天上掉下來個神仙，早前竟不知細叔還會這種技能，有人就說笑道，歌唱這么好聽，他們得多聽幾首，不然下次就只能在電視上聽了，細叔聽到這話，也就跟著一笑，笑聲里既有遺憾，也有快樂，在無聊日常的汪洋大海之上，普通人淺薄的情感如同冰片浮蕩，倏忽間便不知被卷到哪里去，這點他體會最深。到了年末，有天夜里，細叔剛放工，有個熟悉的工友匆匆趕來，把他拉去燒鵝鋪頭，說是發(fā)生了不得了的事，那人嘴邊還留著未嚼完的鵝肉的慌亂，他跟著去到店里，那柜臺上的大電視畫面閃來閃去，拍醫(yī)院門口的靈車，被無數(shù)記者和攝像機團團圍住，接著底下的字幕就宣布了梅艷芳的死訊，那些來送別的藝人個個出場，發(fā)表講話，親昵地叫著阿梅阿梅，細叔都不知他們在講什么，只傻傻地望著那些嚴(yán)肅而僵硬的面孔，覺得天地間的面孔似乎只剩那么一個，所有人都長得這般，如此而已，他魂蕩蕩地走出去，工友跟上去，想拍拍他肩膀安慰下，誰知他一拍就倒，腿腳好似蒸熟的蝦軟蜷起來，把工友嚇一跳，但細叔馬上用力爬起來，裝作什么事也沒有，還回頭沖工友笑。離開原地，行到黑巷子里四處無人，這才放聲哭，把苦水都掏出來，這一日細叔記得深刻，2003年12月30日，距離新年還有兩天，眼看這年就要熬到頭，結(jié)果老天還要跟他開個超級玩笑，梅姐患病的消息，細叔先前看過報，她這么后生，比細叔也大不了幾歲，細叔怎么也料想不到她的離世，世上唯一明白他的人也走了，也是從此時起，細叔改了心態(tài)，辭了所有工返到屋里，除去學(xué)校接送堂妹，什么也不干，昏昏沉沉度了半月，家里的米袋都空了，細叔這才四處籌到些錢，買輛二手單車，圓了當(dāng)年的夢，再添置個大鍋桶，炒好魷魚放在里面，騎著車在消夜檔的大路上販賣，賣的當(dāng)然不只是炒魷魚，細叔重新燙染了頭發(fā)，化好妝，穿上艷麗襯衫，仍像當(dāng)年在歌舞廳一般，親自下場陪人喝酒，劃拳，請人點歌唱，一支歌十元，拿到小費就說多謝老板，轉(zhuǎn)到下一桌繼續(xù)作陪，開始時大家還覺得怪，久了就變得有趣，照顧他營生的客人越發(fā)多起來，一晚下來也能掙幾百，細叔又挨得苦，幾乎夜夜都去，凌晨才回來，后來遠近有了名氣，大家都喊他“魷魚輝”，誰都知他那精準(zhǔn)可比瑞士名表的出現(xiàn)時刻，也只有每當(dāng)他推著那輛載著炒魷魚的單車從街角緩緩走來，深夜的節(jié)目才開了幕，滿街的消夜檔才有了魂，有人還專門跑過來這邊食消夜，就為了跟他攀談幾句，細叔最早不懂跟人聊天，也是日子久了練出來的，撞到新面孔，幾杯酒下肚，也能跟人打得火熱，話題盡處，就翹起蘭花指，撫撫鬢角的頭發(fā)，唱幾段“孤身走我路，獨個摸索我路途”，有時即興生智，把故事改入歌詞，唱出來也引得全場叫好，輝哥輝哥地叫，細叔也覺得享受，似乎好久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時刻，比以前在歌舞廳唱歌時有過之無不及，這輩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得豁出面子，才能掉進一個舒服的坑里。如此唱了幾年，細叔還清了債務(wù)，包括借我們家的錢，但他有意避開我阿爸不見，自覺沒面，其實家里人都知他做什么討食，知他不容易，這么多年也都看淡了，唯獨他自家查某仔，也就是我的堂妹，逐漸和他隔閡起來，因?qū)W校里同學(xué)取笑她，笑她阿爸不男不女，屎窟鬼，還成群結(jié)隊地捉弄她，在她座位上粘嚼爛的口香糖，跟老師打小報告，捉來蟲子偷放在她筆盒里，堂妹一聲不吭地受著，不敢跟第二個人提起，心里卻越來越怨恨起自家阿爸，都搞些不正經(jīng)的營生，害她在同學(xué)面前抬不起頭，考試考得再好有什么用，有這樣的阿爸，在別人眼里就永不能翻身，而細叔全然不知，見堂妹一回到家就把自己鎖入小屋，交流漸少，還當(dāng)作是女仔大了，青春期早到的小情緒難以捉摸，細叔便也不太管，兩人相依為命多年，細叔覺得兩人自然有種默契，也是最了解對方擺碗筷的姿勢、開始犯困的鐘點、雙腿并攏膝蓋是否能相碰的人，從某個時候開始，很早的時候，細叔就不再把堂妹當(dāng)成自己的查某仔，更似是自己的小妹，甚至，是某個迅猛生長而終將無法被自己理解的生命，就如他自己無法被阿爺阿嬤理解，終有一日，堂妹也會重蹈他的命運，不斷往下復(fù)制的家庭關(guān)系怪圈，細叔早預(yù)料到這里，他給心里的鬧鐘上了發(fā)條，預(yù)設(shè)它會何時響起，但從未想過會是此時，某次家長會之后，穿著高跟鞋、短發(fā)英氣的班主任把一張揉成團的紙扔到他手里，他小心地打開，睇完又小心地疊好，一張從作業(yè)本撕下來的格子紙，上面寫清楚了堂妹對他的看法，他過目不忘，記住其中的每個標(biāo)點，歪扭的筆畫，如侵入心臟的一塊黑斑，過了些日子，他才能平靜下來，和堂妹交流此事，然而每次交流都無效，堂妹甚至?xí)_出家門，走到大街上，漫游到隔日晏晝才返，早已餓得無氣無力，仍不服軟，以示對細叔反抗，細叔一來心疼，二來怕她出事，倒也沒什么辦法，只能暫時休戰(zhàn)，令問題延宕，直到該解決的時候再解決好了，細叔想，堂妹年紀(jì)還小，等大個女了自然會理解他的。想雖是這么想，細叔仍覺委屈，當(dāng)時已有電視臺的記者尋到消夜檔來，找他做采訪，他也順著把那些委屈，通通丟進烏黑促狹的攝像鏡頭里，當(dāng)焦距拉近，細叔臉上紋路的暗影愈深，有熟悉的后生仔過來跟他打招呼，遞煙、碰杯，細叔就拉著人家用白話講，1995年他老婆跟他離婚，丟下個女仔給他，這么多年來，一分錢撫養(yǎng)費也沒給到他，他辛辛苦苦把女仔養(yǎng)大，供她讀書，現(xiàn)在好了，日子好過點了，他寶貝女仔反而不認他，嫌他做這行丟人，睇低他，細叔邊說邊攥緊酒杯，情緒也難抑制，說他就去問他寶貝女，你那些同學(xué)的父母，有在街邊掃地剪草的，有在廠里戴手套焊金的，有在商場里做保安馬仔的，你有未笑過他們？不然笑自己阿爸做什么？
……
（未完，全文見《十月·青年專號》2023年增刊）
索耳，1992年生于廣東湛江。編過雜志，做過媒體，策過展，現(xiàn)居廣州。出版有長篇小說《伐木之夜》、中短篇小說集《非親非故》。曾獲潑先生獎、“《鐘山》之星”文學(xué)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