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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4年第3期|米可:川流不入海
來源:《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4年第3期 | 米可  2024年03月28日08:12

1999年3月,岳泰炸藥廠倒閉,全體職工買斷工齡,自謀出路。

2007年5月,撤銷岳泰村行政區(qū)劃,原有居民戶籍整體并入新建村。

2021年8月,根據(jù)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仍在原岳泰村居住的居民共有41戶,總計53人,平均年齡68.5歲。

——《××縣2021年地方志》

1

“老爺子,有什么想不開的呢?”

“是啊,有什么想不開的呢?”我默念著,凝視著水杯中伶仃漂浮的葉片,不確定是否要說出全部的真相,畢竟面前這個自稱小米的警察,肩膀上才扛著一條杠和一個豆。但是他的眼睛,是那么的明亮澄澈,好像上天還未曾將任何不幸降臨于他,難免讓我的心底泛起了一絲醋意。

正是這份醋意,讓我決定將能想起來的全部告訴他。可能,這會耗上一上午的時間。但是在我看來,年輕人和我們這些老家伙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不缺時間。更何況,作為人民警察,又怎能拒絕我這個剛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的老頭子的傾訴呢?

萬一,我又想不開了呢?

我放下茶杯,從煙盒里摸出一支普皖,點上,抽了兩口,等全身熱乎起來,問小米:“你們把我救起的那片河灘,叫作斷頭灘,知道為什么取那個名字嗎?”

“聽老警們說過,早年槍斃死刑犯,都是拉到那里的?!?/p>

“為什么專挑那塊地呢?”

小米想了想說:“那里僻靜,環(huán)境也不錯。又是落花又是流水的,死刑犯沒那么恐懼吧?!?/p>

“說得還挺詩情畫意的。”我笑了笑,“僻靜是一個原因,不會擔(dān)心人山人海的圍觀。但更主要的,是因為河灘背靠軍工廠,山里埋著炸藥庫,那些槍炮炸藥能鎮(zhèn)住死刑犯的鬼魂。”

“老人家,你這可是搞迷信啊。”

“活到這份兒上,總得信點什么?!?/p>

我屏住呼吸,話音隨著普皖的煙氣消散于無形,耳畔卻在此時回響起行刑隊的槍聲。

“案子發(fā)生在20世紀(jì)90年代末,”我兀自說了起來,“有天午夜,一個小偷溜進了獨居的張嬸家中,被張嬸起夜時發(fā)現(xiàn)了。張嬸性子剛烈,拿了把菜刀堵在門口,呼喝著不讓小偷離開。撕扯過程中,小偷搶過菜刀,只一刀就把張嬸的腦殼開了瓢。行兇后,小偷不敢往村口跑,因為那里有保衛(wèi)科的崗哨,只得慌不擇路鉆進山里找出路。另一邊,來查看響動的鄰居發(fā)現(xiàn)張嬸倒在血泊里,便把大家都喊起來抓兇手。很快,漫山遍野都是手電筒晃動的光束。保衛(wèi)科還從炸藥庫里找出了照明彈,一顆顆放到天上,把整座山照得明艷通紅。最終,嚇破膽的小偷只能束手就擒。后來聽警察說,小偷是張嬸的遠(yuǎn)房小輩,有盜竊前科,出獄后沒有收入,聽人說張嬸喜歡穿金戴銀,便動了歪心思?!?/p>

“這是入室盜竊轉(zhuǎn)化搶劫,還殺了人,應(yīng)該判了死刑吧?”小米問。

“是啊,他是最后一個在斷頭灘被槍斃的?!?/p>

“行刑時是什么樣子?”

“我沒在現(xiàn)場?!蔽覔u著腦袋,一只鳴蟬在我的腦海中歇斯底里出一個盛夏的清晨。一切都是那么明晃晃的,晃得讓人睜不開眼睛,直到三輛車小心翼翼地拐過鬼門關(guān)后,我才看清打頭的是輛桑塔納警車,第二輛是法院的囚車,斷尾的則是白色面包車,側(cè)門噴涂著殯儀館的字樣。村民們都列隊在路兩旁,瞪大了眼睛,想看清囚車?yán)锏臍⑷朔傅降组L個什么模樣。路過被害者家門前,張嬸的女兒哭喊著,一屁股坐在路中央,剛把車隊堵住,便被保衛(wèi)科的廠警給拉開了。接著,車隊離開家屬區(qū),鉆進黑壓壓的防空洞,陸續(xù)經(jīng)過炸藥廠的生料車間、熟料車間、裝料車間,還有成品庫房后,最終鉆出大山,來到斷頭灘邊。廠里已經(jīng)提前下了通知,嚴(yán)禁職工和家屬到斷頭灘圍觀。但就在行刑的九時三刻,廠子和村子都出奇的安靜,車間停止了生產(chǎn),家屬區(qū)沒人打麻將,樹上的知了也都停止了鳴叫……直到“啪”那聲槍響,翻越了山嶺,穿越了防空洞,大家才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明白了?!毙∶状驍嗔宋业乃季w,“村口那個急彎之所以叫作鬼門關(guān),因為死刑犯只要拐過那道彎,就沒法再活著出去。”

我苦笑道:“有來也有往,很多年后,村民們紛紛通過鬼門關(guān),離開山里去往外地謀生活,大多數(shù)都不再回來。像我這種出去后再回來的,算是少數(shù)中的少數(shù)了?!?/p>

“老爺子,你是怎么走的,又是怎么回來的?”小米問。

“那就得話分兩頭,各表一枝了,先說怎么走的吧?!蔽疑斐隽藘筛种浮P∶讜?,從兜里掏出一包金皖。

我把那包金皖搶了過來,抽出一支,用普皖的屁股將金皖的腦袋點燃,煙盒就揣進了自己的褲兜:“炸藥廠是一個封閉的小社會,不僅抓生產(chǎn),也管村里百姓的吃喝拉撒睡。廠子鼎盛那會兒,別說是醫(yī)院、飯店、學(xué)校、小賣部,就連舞廳都是廠辦的,這些都統(tǒng)稱為‘三產(chǎn)’。作為家中的獨苗,師專畢業(yè)后,我回到廠里,當(dāng)了一名小學(xué)老師,教孩子們語文。后來廠子軍轉(zhuǎn)民,為了減負(fù)增效,許多三產(chǎn)都被剝離了出去。學(xué)校也被撤并,僅有的十幾名學(xué)生被轉(zhuǎn)到了山外的公辦學(xué)校。我的編制在廠里面,不能劃轉(zhuǎn)到地方教育局,便轉(zhuǎn)崗去當(dāng)了倉儲的管理員。又過了幾年,廠子徹底倒閉,我只得和老婆出了大山,回福建老家當(dāng)起了漁民?!?/p>

“你的老家在福建啊,怎么一點兒都聽不出那里的口音呢?”

“說是老家,其實我也很困惑,不知道到底是山里面,還是海邊才算是我真正的故鄉(xiāng)。”我笑著搖頭,“我出生不久,父母就舉家從福建沿海遷到了大別山區(qū)支援三線建設(shè)。一晃幾十年后,等到我再帶著老婆孩子回到海邊的出生地時,我是既聽不懂,也不會說閩南話了。”

“起初一定很難吧?!?/p>

小米的提問,讓我想起在海上顛簸的那些日夜,喉嚨里止不住地泛酸水。我背過身一陣猛咳,居然從喉嚨里咳出一只小小的螞蟻來。我怔了片刻,猜想自己一定又暈船了。定了定神后,這只小螞蟻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有個船老大說過,我的根在陸地扎得太深,已經(jīng)不再適合海上漂泊的生活。于是,我斷了做漁民的念頭,轉(zhuǎn)而在水產(chǎn)碼頭做搬運工。”

小米點點頭,接著問我:“為什么不在海邊養(yǎng)老,非要回山里呢?”

“爹媽都葬在了山里面,回到這里,也算是葉落歸根吧?!?/p>

“還有現(xiàn)實的考量吧。”

“是啊。福建的房子面積不大,一家三代擠在一起,很不方便。特別是老伴兒去世后,我不想再拖累兒子兒媳,便一個人回來了。”

“你的兒子能放你獨自回來?”

這個年輕人,還真是愛刨根問底。我暗忖著,站起身說:“不好意思,要上個廁所?!?/p>

“我陪你吧?!?/p>

我沒好氣地說:“我可不會在上廁所時尋短見。”

“我真是要上廁所,小號?!毙∶滓荒樥嬲\。

“好吧,好吧?!蔽覕[擺手說,“屋里斷水了,咱們?nèi)ネ饷娼鉀Q吧?!?/p>

出了屋子后,我將門反鎖上。

“山里都沒人了,還鎖門???”小米問。

我搖搖頭說:“老伴兒還在屋里呢?!?/p>

2

我倆轉(zhuǎn)到了一條下坡的小路,向前走了一百多米,便來到了一大片長滿向日葵的土地。我解開褲子,掏出家伙,對著向日葵長長的根莖滋了起來。向日葵的臉盤長得很大,還沒成熟的瓜子間有一只小小的隱翅蟲,正在艱難地攀爬著。我不禁看得出了神。

“爸,尿完了沒?”兒子提起了自己的褲子。

我一愣,暗想他怎么從福建老家趕了過來。

“警察給我打電話,說你遇到點麻煩,正好趕上休漁期,我就過來看看?!眱鹤涌赐噶宋业男乃?。

“沒什么麻煩,一切都好得很?!蔽叶读硕独系貌怀蓸拥募一?,又陸續(xù)尿出了好幾段來。

“前列腺年久失修,和腦子一樣,老了,就容易分岔兒。”我解釋道。

兒子笑笑,表示理解。

我用長輩的口吻說:“直到你的嘴里鑲上第一顆假牙,你才會懂得什么是變老。”

“我的年齡也不小了,有時走路膝蓋也會不自主地打彎?!眱鹤泳尤缓臀翼斊鹱靵?。

“你還沒到每天按點吃降壓藥的時候?!?/p>

“明年,我就升大副了,也算是別人眼中的老資格了?!?/p>

我笑了,心里覺得很驕傲,想繼續(xù)父子間的文字接龍,但是一個念頭到了嘴邊,卻忘記要說些什么。

兒子此時環(huán)顧四周,感慨道:“這里變化大得我都快認(rèn)不出來了?!?/p>

“是啊,我們從山里搬出去時,你也才上小學(xué)。走吧,我?guī)銋⒂^參觀。”

我們父子開始在火藥廠的家屬區(qū)漫步,先是道路北側(cè)地勢較高的連片平房,然后是南側(cè)相對低洼的幾排樓房。我專挑那些小路行走。有些道路已被荒草淹沒,不可能再抵達它的盡頭;有些屋子的門雖然開著,卻有幾只流浪貓畏縮地探出腦袋;還有一些樓房的外墻,蒙著的廣告條幅脫落了大半,顯露出里面年代更為久遠(yuǎn)的革命標(biāo)語……

“感覺怎么樣?”我問兒子。

“挺好的,小時候不覺得,現(xiàn)在看著就像一座拍攝年代劇的影視城?!?/p>

“剛回到山里時,我也是這么覺得。但是住了一段時間,我才明白眼前的這一切不是什么影視劇,而是山里人每天要過的生活。”

說話間,我們停步在一所小學(xué)校的大門前。

“這就是我們住的地兒?!?/p>

“警察說你就是從這座老人院里走失的?!?/p>

走失?我心里泛起一陣疑惑,但是壓著不表。不遠(yuǎn)處的學(xué)校廣場上,高高飄揚的五星紅旗正發(fā)出獵獵的響聲。有時在晴天,有時在陰天,還有漫天的大雪時,孩子們胸前的紅領(lǐng)巾顯得愈發(fā)火紅。我們這些老家伙們,也都將手掌舉過頭頂,有人還跟著唱起了國歌……回憶的畫面互相混淆,理不清個頭緒。

兒子在邊上問:“你們這些老年人,是自發(fā)聚到一起的?”

我點點頭,想起最初回到山里的那大半月,我就獨自住在老房子里。生活的不便尚可忍受,但整棟樓的空寂(是的,整棟樓就只有我一個住戶),卻在不知不覺間,透過一層層的樓板,壓住了我的心臟,就像是夢魘里的鬼壓床,翻不過身來。慢慢地,我的生活失去了節(jié)律,白天與黑夜沒有了明顯的界限。就在我以為自己快要撐不下去時,孫二娘上門找到我,邀請我加入他們。

我的話頭接上了思緒:“我們不把這里叫作老人院,只是用‘住的地兒’來稱呼。另外,嚴(yán)格來說,孫二娘也不算是組織者,這個我們已經(jīng)和警察反復(fù)說了。”

“孫二娘是誰?”

“她是外地女人,很多年前嫁到了山里,成了孫家老二的媳婦。因為身材高大,說話嗓門兒也大,大家就戲稱她為孫二娘。孫二娘的丈夫是質(zhì)檢車間的放炮員,后來在一次爆炸事故中身亡。廠里不僅賠了一筆錢,還安排原為家庭婦女的孫二娘到廠里的食堂工作,練就了她炒大鍋菜的水平。廠子倒閉后,孫二娘從食堂帶回鍋碗瓢盆,在家屬區(qū)開了間小飯店,生意慘淡,堅持不久,飯店就縮成了面館,再后來是早點攤,總歸是隨著人員外流,孫二娘越來越?jīng)]有賺頭。一直等到廠里只剩下老弱病殘后,孫二娘才開了竅,抄起鐵锨重新做起了大鍋菜,大部分是蒸的,低鹽低油,分量小,價格便宜,專門供給留下來的老人們。大家伙兒吃完飯也不著急走,聚在一起打牌、喝茶、嘮嗑。人越聚越多后,孫二娘便將大鍋轉(zhuǎn)移到了小學(xué)校里,吃水也從學(xué)校里的井里打,空置的那些房間就是老人們的活動場所。再后來,就有老人將后面的教室改成了宿舍,長住了下來?!?/p>

說完一大通,我便領(lǐng)著兒子來到進門處的兩排平房。這里原先是小學(xué)的辦公區(qū),現(xiàn)在改造成了功能區(qū),包括食堂、倉庫與活動室?;顒邮业囊粡埬咀郎?,還散落著沒有整理的撲克牌,好像那些頭頂著拖鞋,臉上貼著白紙條的老頭子們隨時可以回來爭個輸贏。誠然,老頭子們酷愛打牌,老婆子們則喜歡圍在一起看電視。搬進來前,她們還會碎嘴子那些山外的來客,也會在背地里說說彼此的閑話。如今,她們更多是點評電視節(jié)目,最愛的是江蘇衛(wèi)視的《非誠勿擾》,既是八卦,也是緬懷。

我能理解老婆子們內(nèi)心的喧嘩與騷動,但是兒子不一定行。于是,我告訴他:“電視是用來看新聞,了解國內(nèi)外大事的。”

“緊跟時事,不想和世界脫節(jié),對吧?”

我繼續(xù)說:“中央臺和省臺的新聞是必看的,市縣的新聞,更多是在抖音快手上看?!?/p>

“還會用抖音快手呢?!”

我乜了兒子一眼,沒好氣地說:“只要一個人會用,其他人就會學(xué)著用,誰都不想被落下?!?/p>

“好吧?!眱鹤有Φ?,“作為曾經(jīng)的學(xué)校老師,你還教大伙兒學(xué)了啥?”

“我……”話到嘴邊,卻又羞于說出。我的確曾經(jīng)試圖給老伙計們讀書,讀余華的《活著》,讀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但他們并不買賬。他們說書里的人過得太苦了,沒有抖音快手里的世界好玩,正如那十幾個孩子,雖然人在課堂上,心思早已飛去了山外的世界??扇绻麄兌硷w走了,我這個老師還怎么當(dāng)下去?

我的心開始發(fā)慌。

為了治服一個調(diào)皮搗蛋的男孩,我把他拉到教師辦公室罰站,讓他不要再和老師,也就是和我作對。剛進屋,山里就放了一炮,震斷了一根房梁,不偏不倚地砸在男孩的腦袋上,砸出了個腦震蕩。這根房梁也壓垮了我堅持下去的勁頭。不久,學(xué)校撤并,孩子們飛出了大山,而我則鉆進了防空洞,看守著那些易爆的炸藥。

“爸,你讓誰罰站呢?”

我驚醒過來,沒想到心里想的,居然從嘴巴里漏了出來。我趕緊打馬虎眼:“哦,罰站啊,對于不守規(guī)定的老家伙,就罰他們到國旗下面站著思過。”

“你們還定了規(guī)矩???”

“大家生活在一起,總得有規(guī)矩制度約束著。否則長期自由散漫,就會變成那些沒有人住的房子,時間久了,連房頂都會塌下來。”

“包括升國旗?”

“是的,每周一升旗,老家伙們都敬少先隊禮?!?/p>

“可真夠有意思的?!?/p>

離開活動室,穿過小廣場,我們來到后面三層教學(xué)樓,也是老人們的集體宿舍。行動不便的老人住在一樓,其他老頭子們住在二樓,老婆子們則住在三樓。我的宿舍位于二樓的東頭:八分之一教室大的面積,里面擺了兩張床,一張是我的,另一張是賀八兩的,除此基本陳設(shè)外,就只有角落里的狗窩引人注目。

我以為兒子會對狗窩感興趣,沒想到他卻來到床頭,舉起一個海龍王造型的小夜燈說:“這是寶寶送給爺爺?shù)??!?/p>

“是啊?!蔽覍⒑}埻跬ㄉ想?,龍王嘴巴里的珠子發(fā)出溫潤的光芒。

“想寶寶嗎?”兒子問我。

我沉默著,明白兒子的企圖,于是岔開話題:“山里的日子沒那么無聊。有統(tǒng)一的作息時間,每天也都排滿了活動日程,工作、生活、娛樂,還有吃喝拉撒,挺充實的。人一忙起來,就不會想那些不在眼前的人和事了?!?/p>

“我明白?!眱鹤诱f。

窗外,天空發(fā)出一陣轟鳴。一架金色的飛機,正徐徐地拖拽出一道白色的羽翼。

“我們不是什么隱士,更不是一群在這里毫無作為,只知道等死的老人。”我又說。

兒子被我的話怔住了。

我看著他的臉,看著被海風(fēng)鑿出的高聳鼻梁,還有無數(shù)粗糲的毛孔,都是海浪拍打出來的礁石的孔洞。我既心酸,又欣慰。我想起去年入秋,山里也來了個小伙子,和兒子的年齡差不多大,背包客,說一口四川話,自稱要徒步穿越中國,彼時正在翻越大別山區(qū),去往江淮平原的路上。小伙子非常贊同我們這些老人抱團生活的方式,索性便多住了兩天。兩天后,小伙子重新踏上旅途。老人們把他一直送到斷頭灘前,才止住步。眼見著小伙子鉆進了河對面的林子里,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小伙子走后的那兩天,學(xué)校里比往常要安靜許多,很多老人心里都在想著那個小伙子,想象他即將奔赴的叢林、山谷與城市。這種空想持續(xù)了兩三天,生活還是恢復(fù)了往日的喧鬧?!?/p>

“小伙子是誰?”兒子被我說得有些暈頭打腦。

我握住兒子的手,有點兒動情地說:“和小伙子一樣,我們也在一天天創(chuàng)造新的記憶。沒有人可以剝奪這些記憶,除非,我們死了?!?/p>

3

樓下傳來一聲聲呼喝,打斷了我的憂傷。原來是賀八兩正站在小廣場上尋找他的哮天犬。

我獨自下樓,來到賀八兩的身邊:“怎么,狗跑沒了?”

“是啊,整個家屬區(qū)都找了,也不知道跑哪兒野去了?!?/p>

“學(xué)校里的大伙兒呢?他們都去哪兒了?”

賀八兩的眼神有點困惑:“你不記得發(fā)生什么了嗎?”

我搖了搖頭。

賀八兩思忖片刻,反問我:“你怎么在這里呢?”

“我?guī)鹤觼韰⒂^咱們住的地兒?!蔽艺f,“他對我有點放心不下。”

賀八兩越過我的肩膀,看向身后的宿舍,看了許久,然后輕嘆了一口氣,換了個話題:“我不是擔(dān)心哮天犬,我擔(dān)心的是咱們這些老家伙們。上次哮天犬走失時,還是在去年夏天,等到回來時,它帶來了麻婆死了的噩耗。我怕這次又有人出了事?!?/p>

“去年夏天,我還沒回來呢?!?/p>

“是的。”賀八兩坐在國旗的基座上,仰頭問我,“有煙嗎?”

我伸手去摸口袋里的那包金皖,卻意外摸了個空。

“算了?!辟R八兩擺擺手,“麻婆,就是那個臉上都是麻點的老太太,你還記得嗎?”

“有印象,”我也坐下來,“她臉上的麻點是怎么來的?”

“那都是炒炸藥時,飛濺到臉上留下的疤?!辟R八兩說,“一般來說,女人不用在炸藥車間工作,但麻婆頂了病死的丈夫的班,為了多拿錢嘛。”

“我想起來了,麻婆長了副男人模樣,大家輕易不敢招惹她,更不敢拿臉上的麻子和她開玩笑?!?/p>

“麻婆的命不錯,熬到了退休,還拿過市里的勞模稱號。但當(dāng)麻婆兒子接班進了炸藥廠后,沒幾年廠子就倒閉了。她的兒子留下來干回收的生意,一車車把那些設(shè)備原料送到外面去。忙起來時,常常是吃了這頓,不知道何時何地能吃下頓。突然有一天,麻婆兒子腹痛得厲害,實在撐不住了,到醫(yī)院檢查才發(fā)現(xiàn)是腸梗阻。小醫(yī)院治不了,直接送去省城的大醫(yī)院。專家看了片子后,說是時間已經(jīng)耽誤了,救回來的可能性不大,但麻婆堅持要治,搶救了三天三夜,兒子最終還是死在了麻婆的懷里?!?/p>

“可憐啊,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蔽腋锌?。

“可憐的還在后面?!辟R八兩說,“辦完后事,麻婆的兒媳就帶著一兒一女離開了山里,從此再沒回來過。麻婆不怨他們,她只怨自己,她認(rèn)為兒子是要給自己養(yǎng)老,才留在山里干回收的生意。一趟趟地進出鬼門關(guān),引起了閻王爺?shù)淖⒁?,才把他給收走了。正是出于這個原因,麻婆把兒媳婦和孫子孫女趕出了大山。”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是啊??墒?,人走了,債卻留下了。當(dāng)時為了搶救兒子,用了很多不能報銷的進口藥,因此欠了十來萬元的外債。要說十來萬元也不是大數(shù)目,但麻婆把全部積蓄都給了兒媳婦在山外面買新房,自己卻把債務(wù)背了起來。她兒子死的那年,麻婆已經(jīng)74歲,按照老話,正是過鬼門關(guān)的年齡。債主們不怕麻婆賴賬,怕的是麻婆的身體撐不住。麻婆呢,每天背著從廠里撿來的廢銅爛鐵,一次次走過鬼門關(guān),送到山外的收購站。雖然有偷盜的嫌疑,但數(shù)額畢竟不大,留守人員可憐老太太,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后來廠子徹底封掉后,老太太就進山挖天麻,送去藥店賣。時間不久,藥店老板才發(fā)現(xiàn)那些根本不是天麻,而是某種類似于生姜的根莖,沒有藥用價值。再后來,老太太便獨自開墾了一片荒地,種起了真正的天麻,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十年,也不知道欠的十來萬元還了多少?!?/p>

“麻婆也住在這里嗎?”我插話問。

“只是來這里吃個飯,畢竟又方便又便宜。住,還是住在她的老房子里?!?/p>

“心氣夠高的啊?!?/p>

賀八兩笑了:“是啊。有時覺得她看我們的眼神,就像是看一群等死的廢物。所以,大伙兒原來不敢招惹她,現(xiàn)在也是一樣?!?/p>

“麻婆是怎么死的?”

“閻王爺在73歲那年放過了麻婆,到了84歲這年,它便派來了貓頭鷹,在學(xué)校外面的苦楝樹上叫了一夜,叫得大家心里發(fā)慌。第二天早上,在外面野了一天的哮天犬沖回學(xué)校,咬著我的袖子,把我硬拽到鬼門關(guān)。我這才看到,麻婆倒在了剛拐過鬼門關(guān)坡頂?shù)墓飞?,人已?jīng)沒氣了,腦袋還沖著山里的方向,終于算是沒有死在山外面。

“我找來一輛板車,把麻婆拉回了老房子。接著,大家便各自忙乎起來。有人用篷布和木桿支起了一間靈堂;有人把大鍋從學(xué)校搬了過來,準(zhǔn)備做流水席;還有人找來了白被單,要把白布扯開做孝服,卻突然想起,披麻戴孝的兒媳婦和孫子孫女還沒人通知。再看大伙兒為葬禮做的那些準(zhǔn)備工作,顯得非常業(yè)余和寒酸。于是,大家便借著到山外找麻婆兒媳婦的工夫,請了專門辦喪葬一條龍的老柴。雖說不是大操大辦,但是該有的程序一道都沒有少。再加上山里人都來祭奠,整個葬禮還是非常熱鬧的,就連老柴都說他不是給人辦喪事,而是借著這個機會,和大伙兒一起過了個節(jié)?!?/p>

“然后呢?”

“出殯那天,我們包了一輛大車,一齊去送麻婆最后一程。等到一把火把麻婆燒成灰后,大伙兒又匆忙坐包車回了山里。我想,大家對火葬場多少都有點忌諱?!辟R八兩干笑了兩聲,“大多數(shù)直接回了學(xué)校,少數(shù)麻婆生前的債主,去到她的家中,把剩下的臉盆、燒水壺、取暖燈,甚至是窗簾都給分了,就當(dāng)是把那些債全部勾銷?!?/p>

“這些東西,也算是個紀(jì)念。”我說。

“事情還沒完。”賀八兩說,“到了晚上,活動室快散場時,有個老頭兒從宿舍里翻出一盒留給小孫子的擦炮,一個個劃燃,砰砰響個不停。擦炮放完后,又有個老婆子,用打火機將麻婆家的窗簾點燃,扔在了小廣場的中央。在她的帶領(lǐng)下,那些被分掉的麻婆身前的物品,都被陸續(xù)投到了火堆里。火焰是血紅色的,而我們的臉,都被熏得黢黑。”

沉默許久后,我輕輕舒了一口氣:“麻婆的結(jié)局還不錯,一群人給她送終,黃泉路上也不算孤獨。倒是咱們,也不知道死后,會是個什么模樣。”

“什么模樣?”賀八兩臉上突然有了憤怒的神色,“你不記得那個小妖精了?”

“小妖精?”我有些恍惚。

“就是那個穿著一步裙,走路屁股一搖一晃的小柴老婆?”

我努力在記憶中搜索著那幅畫面,眼睛也在不自覺中瞇成了一道縫兒。

4

“老了,兩顆眼珠子還那么不老實。”一個女人在我的耳邊埋怨。

我側(cè)身,看著這個女人,只覺得喉嚨干澀,舌頭打結(jié),支吾了半晌才說道:“八兩,你可別嚇唬我?!?/p>

“什么八兩?你倒是瞪大眼睛,看看我是誰?”

很快,我的眼睛就被淚水蒙住。

老伴兒用袖子擦了擦我的臉:“還算有良心,沒忘記我?!?/p>

我平復(fù)下心情,問老伴兒怎么來了。

“我是來看看你挑的那塊地兒怎么樣?!?/p>

“什么地?”

“你可真是老糊涂了。”老伴兒嘆口氣,“我說的是墓地啊,不就在前面嗎?”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和老伴兒爬到了后山半山腰的位置。俯瞰山谷,曲河有如一條銀色的蛇,正在蜿蜒行進。而斷頭灘上,成片的野花正旺盛地開著。我的記憶也在此時接上了趟兒。

“我想起來了,那是小柴的老婆,套著一步裙,屁股左右扭著,像一面招魂的幡,從山腳一直晃到山頂上,身后跟著我們這些團購墓地的孤寡老人們。其中就屬賀八兩貼得最緊,他一會兒瞅瞅女人的屁股,一會兒用樹枝抽打哮天犬的屁股,警告它不要一股腦兒把尿放光了,后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翻過山頂后,便是這片墓地?!?/p>

“這片地勢不咋地啊?!崩习閮赫f。

“所以便宜啊。”頓了頓,我說,“咱倆只要能在一起就行?!?/p>

老伴兒撇撇嘴:“你選的是哪一塊墓地?”

“單人墓地在東邊,合葬墓地在西邊,一塊墓地一個價格,但統(tǒng)一打七折。小柴老婆讓我們先選墓地,選好后告她一聲。想在墓碑上刻些什么字,也可以在她那里登記。于是,我兜了兩圈,在一處合葬墓前停了下來,三排一號,巧了,正好是咱們家老宅子的房牌號。接著,哮天犬躥了過來,嗅來嗅去,打了個噴嚏,然后翹起后腿,在邊上的墓地滋了一泡尿。結(jié)果,賀八兩來了,非要依著哮天犬的意見,繼續(xù)和我當(dāng)鄰居?!?/p>

“也好,讓他的那條狗給咱們看家?!?/p>

“他也是這么想的?!蔽彝A送#又f,“我選的墓地原價一萬二,打七折,也就是八千四,我還希望能便宜點,就和小柴媳婦還價。她拍不了板,就撥通了丈夫的電話。山陰信號不好,電話那頭,小柴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意思是沒有給死人還價的。賀八兩搶過手機,叫囂著無論誰早晚都會死。小柴呵呵笑了幾聲,就把零頭給免了。

“再然后,大家現(xiàn)場簽了合同,交了錢。返程的大巴車?yán)镉行┏翋?,了卻了一樁大事,有的人心很滿,有的人心很空。賀八兩和他的哮天犬沒有在車上,我猜想他一定帶著哮天犬認(rèn)道呢,他就指望著哮天犬以后給他上墳?zāi)亍:冒?,這就是我挑選墓地的全過程?!?/p>

“事情又怎么起的變化呢?”老伴兒突然問。

我心里一驚:“發(fā)生了什么變化?”

“不是說小柴和他媳婦把這片墓地倒賣了好幾次,你們團購的錢也追不回來了嗎?”

我的心往下一沉,隨即想起了些什么。

老伴兒指著邊上的墓碑:“你看這上面,刻的根本不是賀八兩的名字?!?/p>

我湊上前看,果然,賀八兩的墓碑上,貼著一張陌生的照片,名字也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再看我買的那塊墓碑,好在上面還是一片空白。

老伴兒將一塊石頭塞到了我的掌心,催促著:“快,把咱倆的名字刻上。晚了,就被別人給占了。”

“已經(jīng)報警了吧。”我說。

“那都是后事,現(xiàn)在誰先占了就是誰的地兒?!?/p>

我還有些猶豫。

“我已經(jīng)等咱們團聚等了好幾年了?!崩习閮旱纳ひ魩Я丝耷弧?/p>

我接過石頭,彎下腰去,試圖在墓碑上刻上我們倆的名字??删驮谝凰查g,我卻想不起我們的名字里包含了哪幾個漢字。而攥著的石頭,也不知何時變成了土塊,繼而被捏成了細(xì)粉,將掌心變成了一座沙漏。

我轉(zhuǎn)過身,嘴巴被無知與恐懼塞滿。

老伴長嘆一口氣,握住了我的手:“我能感受,失去工作,失去妻子,失去村莊,不知道哪里是自己的故鄉(xiāng),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歲月不僅剝奪了我們的健康,也收回了一切曾經(jīng)賦予我們的物質(zhì)與精神。和你一樣,我希望能在墓碑上刻下些什么,但我已無法做到。我想,此刻你能夠看到我,就已經(jīng)算是看到了永恒?!?/p>

我低下了頭。

“遲一點再忘記我吧?!崩习閮核砷_了手,化作一股輕風(fēng),消失在我的面前,空谷幽林間,只剩下我一個人,癱坐在地上,撲通撲通的心跳慢慢歸于靜息。

就在我不知該去往何方時,一行螞蟻翻越我的手背,緩緩前進。我抖了抖手背,螞蟻們紛紛墜落,卻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重新排列成一字長龍。隊伍的中間,匯聚著黑色的一團。我細(xì)細(xì)打量,發(fā)現(xiàn)那是由上百只螞蟻馱著的一只又肥又大的螞蟻,我想,那應(yīng)該是蟻后吧。

這支隊伍向著山下不斷進發(fā),我亦跟在后面亦步亦趨。過了許久,我和蟻群抵達曲河岸邊。這支隊伍變化隊形,每一個個體都用爪子鎖住身邊的同伴,形成一片黑壓壓的,不那么完整的圓。

隨后,這個“圓”涉水進入曲河,浮在水面上,順流而下。水流不急,卻不斷消減著這個“圓”的邊緣,工蟻們不斷被卷入了水底,不知生死。眼見著這支隊伍就要分崩離析。我也踏入水中,想要將它們救上岸,卻是腳下一滑,也栽倒在水中。掙扎了幾次后,我的腳離開河床,進入了河流的中央。我索性平躺下身體,和蟻群一道順流而下。

水流裹住了我的耳朵,讓我安靜下來。我不禁想象,曲水是淝河的支流,淝河又將匯入淮河,淮河的盡頭是哪兒,洪澤湖,那里距離大海還有幾百公里。但是,也許會有一條地下河,從洪澤湖里偷偷逃脫,繼續(xù)曲折蜿蜒,帶我去往大海,去往我海邊的故鄉(xiāng)……

就在一切闔于永恒的黑暗前,一團粗糙,溫潤的肉,在我的臉頰上舔來舔去。我伸手將它撥開,接著就聽到一陣熟悉的狗吠。

我睜開眼,看到長長的哈喇垂在哮天犬的嘴邊。

我大概是死了,就像在一年前,這狗東西發(fā)現(xiàn)死在路上的麻婆。我這么想著,一個穿著警服的小伙遮擋住了我的視線。

小伙子問我叫什么名字。

我支吾著說不出話來。

小伙子從我的衣兜里摸出一張卡片,看了上面的名字和照片,然后嘆口氣:“老爺子,你有什么想不開的呢?”

是啊,我有什么想不開的呢?我默念著。

“他哪是想不開?!辟R八兩也趕了過來,“他就是老年癡呆,忘吃藥了,才誤打誤撞,跑到這片斷頭灘來?!?/p>

小伙子說:“老人家,您可別再著急了。告訴你個好消息,小柴和他媳婦已經(jīng)被抓了,你們被騙的錢已經(jīng)追回來了?!?/p>

我“哦”了一聲,問他是不是姓米。

小伙子愣了一下,笑道:“我姓柯,倒是老人家您姓米啊。”

“老糊涂了,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了?!辟R八兩在邊上感慨道。與此同時,小柯在邊上撥打電話,或許是向上級報告,或許是通知醫(yī)院派救護車。

他們之后再說些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見了……

我只是想,這要仍舊是一個夢,那該有多好啊。

米可,男,回族,1986年生人,公安民警,魯迅文學(xué)院第36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文學(xué)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