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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是命系一城?——讀孫頻中篇《一千零一次月落》
來源:《收獲》 | 張二棍  2024年03月26日08:34

許多時候,這塵世并不總是示人以一副堅硬、冰冷、單調(diào)的模樣。恰恰相反,它會一次次讓身為弱者的我們,沉浸在它的漣漪、溫柔和芬芳之中。正是這一絲絲若隱若現(xiàn)、若有若無的美好,引誘著我們大汗淋漓而又興致勃勃地活在殺無赦的光陰里。

讀完孫頻中篇《一千零一次月落》(2024-2《收獲》),已是半夜,周遭漆黑,宛如置身在作品中某座天圓地方的窯洞深處。而那些業(yè)已消弭在喑啞時光里的人物,如一抹抹飄忽的暗影,從荒廢的渡口上、破敗的小廟前、斑駁的碑銘邊,一個個直起佝僂的腰身,抖落塵埃,向我緩緩走來。

毫無疑問,孫頻十分諳熟小說的使命。她把溫情脈脈的筆,當成劫法場的利器,從暴虐的時光里,救回了《一千零一次月落》里的眾生:裝著一肚子閑事和舊事的張春繁,畢生都在無所事事般雕琢著的石匠,瘸腿白發(fā)唱著不受人待見的獨角戲的小彩云,乃至以死為生、生死兩在的爺爺……這一位位垂暮老人,各自懷著隱秘的使命,棲身在這煙火千年、沉默如謎的石城中。而“我”,一個抱著羊皮渾筒,從亙古濁浪中泅渡而來的好奇少年,自然充當起了旁觀之目與傾聽之耳的角色。于是,張春繁、石匠,爺爺乃至小彩云,在一個少年后知后覺的注目和側(cè)耳中,他們的生平和命運,漸漸交織在一起,完成了石城歷史上一次最溫情、最迷人的合奏。

而這一次合奏,也是他們心知肚明的絕唱。這些農(nóng)耕和禮俗時代的遺腹子們,已深切感知到石城終將了無一物、空無一人的困境,爾后他們心照不宣或不謀而合,用最后一點力氣,想讓這賽博朋克之城里的每一個人都確鑿各自的來路,他們也期待那些古往今來的逝者與生者,“以幻影的方式出現(xiàn)在真實的石城當中”。是的,幾個理想主義的老人,想要搭建一座“虛實相生的復(fù)式城邦”,“想讓被困在山頂?shù)氖悄軌蛲咛幧L,往更深處生長,或是朝著那些更綺麗更復(fù)雜的多維空間生長?!?/p>

這個至高的使命,促使他們成為同襄共軛的同志,肝膽相照的親人。正如孫頻楔入在小說里的喟嘆,“在石城里,他們都是孤獨的,卻又都懷揣著一份隱秘的優(yōu)越感,為了喂養(yǎng)這優(yōu)越感,他們對觀眾都有一種強烈的渴求”。孤獨也好,優(yōu)越感也罷,甚至對觀眾的渴求,其實都來源于“多維石城”這個宏大而莊嚴的隱秘使命。所以,張春繁會以余生呵護偷生的老艄;石匠詩人會琢石如創(chuàng)世,為已逝者構(gòu)筑詩意的后花園;小彩云才會在空無一人的窯洞前放聲高歌,如吶喊,如壯行……而爺爺之所以茍且于黑暗中,也不過是動用殘魂余魄,為老伙計謄寫“命系系”。

如此來看,孫頻的這部中篇,本來是一個昭然、磊落的故事,卻被她鬼斧神工般拆開,化整為零,有意去除了主線,甚至將諸多本該順延、相交的情節(jié),秋風快刀般分割為絲縷和碎片,然后像交待秘密的任務(wù)般,分配到小說里的每個角色身上?;氐介喿x體驗,就是留給讀者縫補和拼接成各自心目中的《一千零一次月落》。讓角色和讀者,共同去領(lǐng)受各自宿命中的榮辱與甘苦,去演繹那永不消逝的庶民風云,去體悟那從未間斷的鄉(xiāng)野悲歡。

孫頻在寫作中是耐心和細膩的,更充滿著智慧和膽量。她一定不想讓《一千零一次月落》在如此密集的歷史背景下和紛繁的現(xiàn)實境遇中,落入宏大敘事、精確考據(jù)的陷阱,才派遣一個東游西逛,耳聞目睹的“我”,在并不成熟的心智下,周旋在古老的城堡里,滄桑的人群中。正是“我”義不容辭的潛伏,使得這部中篇,在紀錄片般的真切和森嚴之外,有了科幻片般的壯觀,懸疑劇般的跌宕。

顯然,孫頻對小說的志趣與格調(diào),催促著她在書寫中,化身為一雙摒棄主觀、拒絕控制的“冷眼”。孫頻更樂意將自己置身在那淋漓多姿的閑筆中,為我們演繹出小說該有的萬里江山、千姿百態(tài)、十面埋伏、一片丹心。如此,張春繁“一千零一夜”的口述,就成為催動小說發(fā)展的另一條暗線,他關(guān)乎“賽博朋克石城”的理想,來源于他對石城的了解。吳人、廣陵人、鬼戎、白狄,匈奴、鮮卑、羌的后裔們,住在土窯、磚窯、石窯、地坑窯、薄殼窯里,天天吃著水晶面、不爛子、洋芋丸子、和子飯……石城的歷史和現(xiàn)實,都是如此的賽博朋克。它迥異于卡夫卡筆下那座讓人窒息的城堡,也并非夢幻的桃花源,更不是理想的烏托邦。它干旱、偏僻、貧瘠,卻仿佛一個異常柔軟而巨大的懷抱,容留著古往今來無數(shù)的失意人、未亡魂、逃生者、造夢師……作為石城之子,張春繁陷入迷霧重重的歷史中,在書籍和碑銘間蹉跎一生,他早已分不清自己是石城的主人還是囚徒,是曲水流觴的隱士,還是偃旗息鼓的戍兵。顯然,在“張春繁”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孫頻用心良苦,既沒有把他塑造為呆板的老學(xué)究,也沒有讓他淪落成理想主義的獻祭品。孫頻只是委托和求助他,向我們傳達了一個口信,即便現(xiàn)實比歷史更像謎語,但每個卑微的生命,都該有無比確切的來處,也該有高遠而遼闊的去處。

《一千零一次月落》沿襲了孫頻一貫的寫作態(tài)度,沒有設(shè)置緊張的人物關(guān)系和箭在弦上的矛盾事件,杜絕了異常的、驚心動魄的、他者感強烈的意外表達,更無心去書寫超脫于現(xiàn)在、現(xiàn)實、現(xiàn)象之上的崇高。孫頻只鐘情于從司空見慣的生活場域里,找到那些埋首塵埃間的五尺肉身們,然后不緊不慢,像個老練的占卜師或心理醫(yī)生一樣,在石城里端詳著,詢問著,猜測著,直到他們袒露出各自的真身與真心。所以,在孫頻的小說里,我們看不到臉譜化,概念化的人物形象,每個角色都那么鮮明、獨特、栩栩如生。毫無疑問,《一千零一次月落》是勸慰之書,也是告誡之文,它提醒我們,所有人的肉身都滯留在一座不停凋敝、頹敗,終將空蕩蕩的石城,焦慮或麻木的我們,有生之年應(yīng)該想一想“怎么裝飾它,怎么能為它開鑿出更精美更復(fù)雜的紋理”;《一千零一次月落》也棒喝著我們,每個人無垠的內(nèi)心中,更該擁有一座“由光影、記憶、姓氏、血液、石碑、歷史構(gòu)筑而成的賽博石城”,容納我們的“苦修與哲思、花園與墓地、浪漫與苦難。”

俱往矣,石城空空,故人遠行。那些有情有義,卻無聲無息的生命,如“一條浩瀚的銀河正從我頭頂莊嚴地淌過,壯麗得讓人想流淚。”或許,孫頻也曾是寄身于彼的爛柯人吧,她以音書般記下這座孤懸于天地間的賽博石城,教你我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