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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60歲的遲子建:希望我的筆沾染夕陽的磅礴
來源:澎湃新聞 | 羅昕  2024年03月27日07:23

遲子建從小就愛聽故事。

在漫長的冬季里,每逢夜晚來臨,大人們會圍聚在爐火旁講故事,而她會安靜地坐在其中聽故事。那些與鬼怪有關的故事,常讓她聽得頭皮發(fā)麻,又萬分著迷。

時光飛逝,那個愛聽故事的小女孩,成為了講故事的人。

《東北故事集》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東北故事集》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今年年初,遲子建帶來了新作《東北故事集》,其中收錄《喝湯的聲音》《白釉黑花罐與碑橋》《碾壓甲骨的車輪》三篇小說。故事的發(fā)生地,都在東北。

《喝湯的聲音》重現(xiàn)1900年的海蘭泡慘案,一個幽靈般的“擺渡人”將一個喝湯家族的故事娓娓道來;《白釉黑花罐與碑橋》回望宋徽宗的被囚歲月,那些灰白時光經(jīng)由兩個“亡靈”的述說再度有了色彩;《碾壓甲骨的車輪》更充滿了驚悚和懸疑的味道,既有物在歷史塵埃中的離奇失散,又有人在當下生活中的神秘消失。

三篇小說分別完稿于2021、2022和2023年。它們穿梭于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讓聽故事的我們,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故事中人,甚至也有了想講故事的沖動。

我們能感受到一種無奈與哀傷,為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人、生命休止的人、失去親人的人。我們也能感受到一份體貼與安慰,為周而復始的陽光、熱氣騰騰的食物,以及那些永不凋零的生活的花朵。

“這本書,是我這些年找到寫作節(jié)拍的一個小收獲?!苯眨t子建就《東北故事集》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她說,“任何一片土地都不缺故事,只是缺發(fā)現(xiàn)故事的眼睛?!?/p>

而作家和讀者最曼妙的相遇,一定是在故事中。

遲子建

遲子建

【對話】

故事中的迷人世界

澎湃新聞:這一次的書名《東北故事集》誕生于何時?你在東北出生、長大,小時候是不是也聽到了很多故事?

遲子建:自寫東北舊事的系列小說起,這個書名大抵就想好了。因為書中的小說都是由現(xiàn)實回溯歷史的,現(xiàn)實的部分也比較重要,所以最終確定書名是《東北故事集》,涵蓋了歷史和現(xiàn)實。

而我對“故事”也有親近感,因為小時候就是聽民間傳說故事長大的。那些鬼神故事,至今還在腦海浮現(xiàn),也記得聽故事的畫面,通常是在夜晚灶房的火爐旁,坐在小板凳上。在故事中,你會發(fā)現(xiàn)有個世界,并不是你看到的世界,而它又是那么的迷人。

澎湃新聞:可以和我們分享1-2個你小時候聽到的、印象最深的故事嗎?

遲子建:比如有離世的親人的魂兒,夜晚飄回家,渴了,會喝缸里的水,你早晨醒來,會發(fā)現(xiàn)水缸的水下降了一截;比如黃大仙夜晚搬運糧食,對救過自己的人家,會贈與米面等。

澎湃新聞:《喝湯的聲音》《白釉黑花罐與碑橋》里有會講故事的“幽靈”,《碾壓甲骨的車輪》在懸疑敘事中也有鬼神傳奇的味道,它們都非常吸引人。是什么觸發(fā)了你對于這三個故事的好奇與想象?

遲子建:可能與我親人過早離世的經(jīng)歷有關吧,再加上受童年故事的影響,總覺得死去的人在以另外的方式和我們交流著。

比如我父親去世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個七夕節(jié),我和母親睡在一鋪炕,睡夢中總覺得我和母親之間有個“人”在擠我,我便也擠他,耳畔突然響起父親的聲音,他埋怨道:“擠什么擠,我一年才回來一次?!眽粜押?,想著這是七夕節(jié)了,父親這是回家和母親約會了,他的靈魂竟然還是那么浪漫,所以我趕緊回了自己的屋子,把位置留給他。所以當我用“幽靈”做故事的敘述者時,沒有違和感。

三篇小說中,有兩篇故事發(fā)生地是在黑龍江,另一篇是在旅順。關于為什么選中這三個題材,這本書的后記也基本交待了。

澎湃新聞:印象里的“幽靈”敘事總是偏冷的,但《喝湯的聲音》《白釉黑花罐與碑橋》里的“幽靈”,會讓我感到一種偏暖的色調(diào),就像是一鍋熱湯,是給人熱量的。

遲子建:當你把幽靈當“人”來看待時,它們無疑是我們生命經(jīng)緯線不可切割的肌理。

澎湃新聞:這幾年“東北”成為很熱的話題,從小說、影視劇到旅游熱門地“爾濱”,東北為大家津津樂道。你看過其他東北敘事作品嗎?

遲子建:“新東北作家群”我比較關注,僅從小說來說,雙雪濤、班宇和我們省的楊知寒,都是大放異彩的青年作家。他們在藝術(shù)上沒有羈絆,收放自如,未來可期。

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

澎湃新聞:讀《喝湯的聲音》時,我被海蘭泡老百姓被驅(qū)趕上路時的那段描述深深打動了。聯(lián)想《偽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你的書寫往往聚焦大歷史事件里普通人的境遇與感受,貼著人物在寫。為何如此關注歷史事件對于生命個體的投射?

遲子建:一些歷史事件是颶風,而百姓的避難所多為柴屋,所以承受的苦痛相對也深重。颶風中百姓的憂戚和顫栗,以及生發(fā)的向死而生的壯美,都是我樂意捕捉的點。這些點連綴在一起,歷史才是立體的。

澎湃新聞:新書里的三篇小說都與歷史有關,也都與現(xiàn)實有著很大的關聯(lián)。那些過去時態(tài)的“故事”,那些有關生命的態(tài)度、有關永恒的思考、有關欲望的追問,仿佛也擁有在當下時空延綿生長的力量。

遲子建: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始終流淌著一條看不見的暗河,你從現(xiàn)實進入歷史,往往會看到現(xiàn)實隱約的影子。同樣的,你從歷史一路跋涉到現(xiàn)實,驀然抬眼,會發(fā)現(xiàn)這片天空原來早就看過。

澎湃新聞:你認為一個當代作家應該如何面對歷史,面對發(fā)生在過去的事情?比起歷史研究,你認為文學能為“貼近歷史真相”帶來哪些可能?

遲子建:不了解歷史,很難書寫歷史,哪怕你寫的是玄幻類作品。前段讀了馬伯庸的《長安的荔枝》,他對“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演繹,因為有扎實的歷史功底,所以文學性很強。在真實和虛構(gòu)之間,有一座看不見的橋,是作家的內(nèi)心世界,它的韌性和廣闊度,決定著能否把它們完美融合。而歷史真相往往蒙著一層面紗,文學朝向它時,就有無限的可能性。

澎湃新聞:《碾壓甲骨的車輪》被讀者討論最多,它留下了解讀的空間,讓讀者不由去想——“誰死了,誰活著,誰忍辱負重,誰又是罪人呢?”怎么想到給我們留下一個開放式的結(jié)尾?

遲子建:讀者能從小說中去“緝兇”,這個信息讓身為作者的我開心,感覺他們參與了寫作。生活告訴我們,不是你懷疑的東西,一定就是謬誤;同樣的,看似無辜的,也許罪惡滔天。

澎湃新聞:三篇小說也以不同的方式涉及“死亡”。你過去也有很多作品探討生死,探討生命的重量。這些年,您對生死有了哪些新的思考?

遲子建:從生命的終極意義來講,所有的生,都是死的前奏,所以生之一切都值得珍惜;而所有的死,都是生命最后的禮贊。

不能選擇現(xiàn)實世界,但可以豐富心靈世界

澎湃新聞:《碾壓甲骨的車輪》里的女主人公喜歡美好而自由的事物,喜歡簡單但熱乎的食物。另外兩篇小說里也有幾個著墨不多但很可愛的女性人物:有的她會在買賣成功時親一下計算器,有的她會因為陌生人得救想多吃一塊月餅,有的她會努力去滿足一個老人的心愿。

遲子建:謝謝你注意到篇章中這些女性的特質(zhì)。溫暖,是女性天性中最美好的一面,寫這些細節(jié)時不由自主。

澎湃新聞:女性這個身份,如何影響了你的寫作?如果問得再大一點,如何影響你看待世界的方式?

遲子建:進入寫作中,你是不會考慮自己的性別的。

澎湃新聞:你有格外欣賞的女作家嗎?

遲子建:古今中外優(yōu)秀的女作家太多了,歷數(shù)那將會是一個漫長的名單。僅就讀者熟知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來說,蕭紅和張愛玲,就是豐碑式的存在。當代的王安憶在各個歷史時期都有代表性作品,她文學的純粹令人敬佩。

澎湃新聞:從2020年一路走來,你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和這個世界是一種怎樣的關系?

遲子建:我不能選擇現(xiàn)實世界,但可以豐富自己的心靈世界。

澎湃新聞:當你感到悲傷、困頓的時候,你會從哪里獲得力量?

遲子建:往往是在大自然中。

澎湃新聞:在現(xiàn)代化越來越充分的今天,大自然往往被現(xiàn)代技術(shù)淹沒甚至扭曲,而你仿佛是大自然的精靈。生活在城市里,你會如何讓日常生活盡量擁有大自然的純粹與美好?

遲子建:松花江穿城而過,是大自然的一條天然水袖,甩在了哈爾濱,是所有市民的福氣,我喜歡去江畔散步。我的住處毗鄰外灘濕地公園,春秋時節(jié),你能看到南來北往的候鳥在遷徙。其實生命在大地和長空一直訴說著蒼涼而溫暖的歌謠,只要你的心朝向它們,就會聽到。初春看到北回的候鳥,它們那絲綢般的羽翼在我眼里如同鋼鐵,沒有強健的翅膀,又怎能擁抱北國的春天呢。

澎湃新聞:今年來到了本命年。對于60歲的自己,你是否也有一些期盼?

遲子建:享受夕陽,希望我的筆多沾染點夕陽的磅礴之氣。

在故鄉(xiāng)雪景中的遲子建

在故鄉(xiāng)雪景中的遲子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