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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星云后退
來源:文藝報 | 段子期  2024年03月27日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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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人類文明向太空邁進的想象,科幻小說中有形形色色的呈現(xiàn)。《星云后退》從父子之間跨越時空的詩意對話展開,兩代星際開拓者先后出發(fā),追逐宇宙繁榮之夢。可父輩的榮譽究竟是偉大的謊言,還是遙不可及的科技神話?小說通過子一代的視角,讓讀者真切地感受到人類在宇宙面前的永恒恐懼和憧憬。

——李廣益

“時間過了好久,久到我都忘記是哪個世紀出發(fā)的,值得驕傲的是,我還在追逐從前人類的夢想。后來,我選擇成為新人類的一部分,再生機械的肢體,硅基質的骨肉,原子核自旋態(tài)的透明思維大腦,我的身體和思想一樣變得無比輕盈,像冰塊融入水中。于是,我刪除了很多人類意志中的冗余,以便騰出更多思維空間給更重要的事。

“我刪除了帶著期待和憂傷的愛,刪除了對自我的珍視,還有很多。我不再需要那些令我害怕失去的東西,我可以在一念之間制造比整個地球所有快樂加起來還要更多的歡愉。

“我還在大腦中慢慢打磨,試著用思維簡諧波連接宇宙,當我對美的感知無限放大后,我發(fā)覺,蓋過頭頂?shù)男请H塵埃宛若一首無盡的詩篇,當恒星光芒漫灑在系內每一個角落,地球曾經的搖籃曲便在我腦中不斷回響。于是,我把地球最寶貴的東西——心智,帶到太陽系以外的地方。

“孩子,我曾路過一個狀如野馬的星群,橫渡其間,看到星云加速后退,我曾見過舊人類終其一生都無法親見的奇景,我還愛上過一顆恒星,就是這樣真空般的愛讓我一次次超越。孩子,‘天問號’的征途是單程路,亦是一條回程路,我們終將離開襁褓,回到源初之地。”

我翻出從前父親的信,一遍遍讀給飛船里的同事聽。這些人類的古老文字,將我和父親之間近乎無限的距離縮短至行句之間。

據“天問號”飛船的航行日志記載,父親離開地球是在2134年,他的目的地是半人馬座南門二星,那是“星際長城”計劃的開端。彼時,人類在南門二星的三合星系附近觀測到蟲洞的存在,不久之后,這項計劃應運而生?!疤靻柼枴憋w船將以此三合星系為起點,將其中一個恒星作為信號傳送的橋接點,放大其電磁脈沖信號,就像點亮長城上的烽火,然后從起點處一一傳向至下一顆恒星,一個接一個,永不止息。

在我還是孩童的時候,我便知道,父親已踏上“天問號”飛船,向著宇宙深處而去了。我想象著那一點微亮的螢火,從銀河系的此端啟程,投向遠方那看不見的空間,盈盈弱弱地,這微光在我眼中漸漸展開成一串明亮輝煌的光譜,似乎能點亮宇宙的永夜。

在我成年后,進入航天學院的預備領航員集訓班,那時,來自三合星系的捷報一次次傳回地球。包括我在內的所有科學家、教官、學員都為此振奮,如果那個蟲洞能幫助人類開辟更廣闊的星際航道,那么“星際長城”計劃無疑是一雙加速至光速的翅膀,人類的下一步將邁向非凡。

帶著這樣美好的夢,我申請加入“冬眠計劃”,在冬眠艙里等待時間流逝,去往更加遙遠的未來。我相信,父親會一直在宇宙的彼端等著我。

一個甲子過去,當我從冬眠艙醒來,得知“星際長城”計劃已經幫助人類提前進入了量子通訊時代。父親走得更遠了。而我,終于迎來一個新的機會,得以追逐父親的腳步,成為領航員,踏上“永恒號”飛船,前往星際長城的起點。

在我冬眠的幾十年內,父親給我留下的信從不曾減少。人類進入太空后,文字和語言都已經發(fā)生巨大變遷,但是父親使用的還是那些古老的文字。我試著在這些文字中,探尋新人類的形態(tài)和思想。

他曾說,曲率飛行、反物質引擎、超空間傳輸,從前地球“襁褓時代”的科技神話,在遙遠的星系彼端早已實現(xiàn),而這一切,跟偉大的星際長城計劃不無關系??梢灶A見的是,隨著蟲洞航道的開啟,越來越多的恒星會被點亮,銀河系內的長城將逐漸相連,最終連成一片不滅的烽火。

只是因為地球目前科技水平的限制,許多遠超想象的技術尚無法傳輸回來,需要舊人類自行前往宇宙深空,與父輩們匯合。我雖無法親眼見到父親見到過的奇景,但我始終堅信,地球早晚會被那片永恒的烽火照耀。

“依靠量子通訊,人類的詩將遍行于宇宙。來吧,孩子,我在等你。”

前往南門二星的漫長航線,還剩下一百年的航程。

“永恒號”飛船形如蜻蜓,這是一艘以可控核聚變?yōu)閯恿Φ暮阈请H飛船,航線已自動設置好,我作為領航員和動力工程組成員,負責離子引擎系統(tǒng)的操作維護工作。作為父親的兒子,我也偶爾參與跟目的地有關的一切決策事務。接下來,飛船在柯伊伯帶稍作停留后,會加速到光速的三分之一,中途不會在任何星球停泊。

可我無數(shù)次在舷窗瞭望,盡管“永恒號”雄偉如斯,可在茫茫宇宙之中,不過大海里的一只小小紙船。

父親,我什么時候才能平安抵達,能再見到你?

每隔三個月,“永恒號”會開啟一次量子通訊頻道,與星際間的“烽火點”接駁,在無數(shù)由量子組成的信息束中,我會再次接收到父親留給我的信。不知從何時起,父親的信越來越短,像詩,藏在星云里的詩。

“大爆炸的余溫尚在,孩子,人類思維的光成為我們前行的能源,這便是量子時代,是人類在宇宙中收獲的時節(jié)。是的孩子,宇宙也要換季?!?/p>

這短短兩行字,讓我感到無比振奮。周圍是如此寂靜,我躺下來,一個人蜷縮在睡眠艙里,任由大腦超越光速,開始了無邊的想象——

我將來也會擁有原子核自旋態(tài)的透明思維大腦,身體和思想一樣無比輕盈。我能刪除掉許多人類意志中的冗余,以便騰出更多思維空間給更重要的事。

我會不再需要那些令我害怕失去的東西,我可以在一念之間制造比整個地球所有快樂加起來還要更多的歡愉。

我能用思維簡諧波連接宇宙,當我對美的感知無限度調大,蓋過頭頂?shù)男请H塵埃將會是一首無盡的詩篇。當恒星光芒漫灑在系內每一個角落,我會不斷回想起地球曾經的搖籃曲。

我還會路過數(shù)不清的星群,它們千般模樣,而我橫渡其間,將會看到星云加速后退,宇宙還在繼續(xù)膨脹,我們的生命空間將拓展到無限。我還會見到舊人類終其一生都無法親見的奇景,我會愛上一顆恒星,會……

可是,我對宇宙間繁盛景象的幻想,第二天一早便被飛船AI“青空”傳來的警報打破。

離子引擎動力系統(tǒng)遭遇突發(fā)情況,位于飛船外部的機械部分損毀,故障竟然是來自一顆小隕石的撞擊。等工程動力組敲定方案,我責無旁貸沖到第一線,換好宇航服,第一時間鉆出艙外。這是我第一次出艙工作,難免有些緊張,心里一直念誦父親的詩,像是一種宇宙咒語。

艙門打開,眼前是無垠的太空,興奮和恐懼同時占據我的身心。我先緩步行走適應太空環(huán)境,遙望著“永恒號”發(fā)光的輪廓,獨自一人立于冰冷的深空之中。

然而,我必須加速,趕在飛船轉向之前修復動力系統(tǒng),否則,航線便會偏離至宇宙中另一條荒蕪的軌道。

飛船的“臍帶”牽引著我向動力艙體攀行,背后的推進器持續(xù)幫我加速前行,像一雙母親的手。我試圖保持均勻呼吸,兩片肺葉因為新氧的灌入而微微顫動。還有目距800多米的距離。

可是,危險就這么悄無聲息地發(fā)生了。真空中,我聽不到身后發(fā)出的“嘶嘶”的聲音,由于剛出艙時我與艙體欄桿發(fā)生輕微撞擊,導致氧氣管在此時忽然破裂,氧氣不斷瀉出。直到我聽見提示,氧氣量還剩45%。腦回路瞬間發(fā)出的刺激脈沖,讓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查看一番后,稍側身試圖將泄漏點捂住,但卻徒勞。眼前是一段不長不短的路,如果返回,時間來不及,如果繼續(xù),氧氣量卻不夠。

通訊系統(tǒng)傳來船員的緊急呼叫,我的心跳如同漸起的戰(zhàn)鼓。我緩緩吐出一口氣,睜開眼,看見一縷白光像蜻蜓一樣泊在艙體上。路就在那里,不會錯。我將推進器開到最大功率,以最快速度接近故障點,當艙盒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我關閉推進器,雙手用力環(huán)住艙體制動。

這過程只要有一點點誤差,一切將前功盡棄。

氧氣不多了,只剩最后10分鐘。我打開艙蓋,用高溫無氧噴槍將損毀部分熔接,熾熱的光倒映在我的面罩上,像恒星的余暉。而我眼中的這團火,在冰冷宇宙的真空中正一點點熄滅。

損毀部分重新連接,通訊頻道里傳來消息,成功了,動力系統(tǒng)得以修復,“永恒號”的航線將維持既定的軌跡,而我,似乎只能停留在原地。沒有路了。我解開繩索,船員的啜泣聲順著無線電輕輕敲打我的耳膜。

“回不去了,”我說,“你們保重啊?!?/p>

我解開臍帶,開始向宇宙深處飄浮,依然看不到“永恒號”的全貌,只知道她正緩緩向我的視線之外游離,一寸一寸,無法丈量。缺氧狀態(tài)很快會讓我陷入昏厥,意識成了沙漏中的最后一粒沙,此刻,我感覺自己嘴角揚出微笑的弧度,四肢向內蜷縮,如同嬰兒的姿勢。黑暗、冰冷、寂靜,漸漸漫漶至我每一根鈍滯的神經。

“我們離家太久,目的地太遠太遠。父親,深空之中,何以為永恒?”

“永恒號”的航線數(shù)據還在我面罩上跳動,里程、時間、航標、各種向量,數(shù)字以千萬、億兆計。只是現(xiàn)在,我先歸零了。

不合常理的,窒息的痛苦被一種綿軟的舒適感代替。我閉上眼,一種歸鄉(xiāng)的甜美錯覺在剎那間澆灌全身。

“永恒號”的人工智能“青空”在我耳旁念誦父親的詩,語氣柔和——

“漫長正是恩賜所在,和恒星一起燃燒后,我的灰燼是現(xiàn)在的我。宇宙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我們一路收割星云,在荒蕪之地播種智慧。我的心,是宇宙磨成的繭?!?/p>

在生與死的臨界之點,我心中原本充滿對宇宙間繁盛景象的幻想和憧憬,此時卻突然涌上一絲質疑——

宇宙是如此危險的一片海洋,人類的飛船不過一只小小紙船。如此短的航線內,像隕石撞擊這般不起眼的插曲都能帶來致命的危機,那人類如何能經得住海上真正的暴風雨?一場恒星輻射、一次電離風暴、一片行星帶叢,都能輕易毀掉整個人類文明。

那么,“星際長城”那跨越幾個世紀的偉大計劃,中途難道不會遭遇毀滅性的風暴?人類和“天問號”真能如此順利地抵達長城的彼端嗎?

父親的詩,會是一個謊言嗎?有沒有一種可能,人類從未到達過那么遠的地方,“星際長城”不過一個虛晃的燈塔,一個偉大的謊言。

父親那批先驅者,他們朝一個虛無縹緲的方向遠去,半途可能會遇到無數(shù)種危險,只一次恒星氦閃、一粒真空塵埃、一顆隕石,就足以斷送一切。那只小小紙船真的能越過茫茫大海嗎?或許,他們的遠征是殷切但卻盲目的,只是為了點亮我們對宇宙的渴望。因為他們知道,只有當人類親身抵達了星空深處,科技爆炸才有可能再次發(fā)生。他們將希望的烽火留給后來者,指引著舊人類的文明在宇宙中蹣跚前行。

是嗎,父親?先驅者用一場不存在的光輝勝利,為我們編織了一個偉大的宇宙之夢。我們會在搖籃里,不斷幻想和憧憬宇宙間的繁盛景象,最終,我們會將對未來的無限渴仰變成永恒的現(xiàn)實。

“青空”繼續(xù)念誦:“狂風在真空中呼嘯,骨肉皆化為量子塵埃,向上向上,星云的漩渦向我伸出手,向上向上,乘著這恒星的風帆,新人類將以永恒為家……孩子,我們終將走出襁褓。”

作者簡介:

段子期,青年科幻作家、編劇,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lián)合培養(yǎng)文學創(chuàng)作碩士在讀。出版有《靈魂游舞者》《神的一億次停留》《失語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