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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克斯:活著為了虛構(gòu)
來源:《書城》 | 邵毅平  2024年03月28日07:57

一九五五年七月的一個晚上,在馬爾克斯作為《觀察家報》特派記者被派往歐洲的前夜,詩人杜蘭來到他在波哥大的房間里,為《神話》雜志向他索稿。馬爾克斯正好剛把自己的稿子看了一遍,把他認為值得保存的收了起來,把那些沒用的都一撕了之。于是杜蘭開始在廢紙簍里翻找起來,忽然,有個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斑@篇東西太值得拿去發(fā)表了!”那是從已出版的《枯枝敗葉》(1955)里刪下來的一個完整章節(jié),馬爾克斯解釋說,它最好的去處當然只能是廢紙簍了。杜蘭不同意他的看法,認為它在《枯枝敗葉》里確實顯得有點多余,但它獨立成篇反而具有了特別的價值。馬爾克斯為了讓他高興,同意他把撕碎的稿子用膠帶貼起來,作為一個短篇小說單獨發(fā)表。“我們給它安個什么題目好呢?”杜蘭問?!安恢?,因為這只是一篇伊莎貝爾在馬孔多觀雨時的獨白?!瘪R爾克斯回答。于是杜蘭在稿子上寫下“伊莎貝爾在馬孔多觀雨時的獨白”,這成了它的標題。

“我最受評論界,特別是最受讀者們贊譽的短篇小說,就是這樣被從廢紙簍里挽救出來的。”馬爾克斯這樣完成了富有戲劇性的敘述。他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寫作的勵志故事,里面有作者對于寫作的敬業(yè)態(tài)度,有好編輯慧眼識貨的動人情節(jié),也有一不留神便成功的名作傳奇。然后他回到“如何寫小說”的主題,告誡年輕作者要嚴肅認真地寫,哪怕一本也賣不出去,哪怕得不到任何獎勵;要舍得把不滿意的統(tǒng)統(tǒng)撕掉,就像自己以身作則的那樣。

不過,這一次的經(jīng)歷并沒能阻止我繼續(xù)把自己認為不值得出版的稿子撕掉,反而教會我要撕得徹底一點兒,讓人永遠不能再把它們粘貼起來。(《如何寫小說》,1984)

過了十八年,在回憶錄《活著為了講述》(2002)中,關(guān)于《伊莎貝爾在馬孔多觀雨時的獨白》,馬爾克斯講述了另一個版本的故事:

詩人杜蘭來向我告別時,我正在撕沒用的稿紙。他很好奇地翻垃圾桶,想翻出點兒東西來,登在他的雜志上。他找到三四張攔腰撕開的稿紙,在桌上拼起來讀了讀,問我是哪兒的文章。我說是從《枯枝敗葉》初稿中刪掉的“伊莎貝爾在馬孔多觀雨時的獨白”,提醒他已經(jīng)用過了,曾在《紀事》周刊和《觀察家報》周日增刊上發(fā)表過,用的是一模一樣的題目。我記得是在電梯里匆忙答應(yīng)下來的。杜蘭并不在意,把它登在了他的下一期《神話》雜志上。(《活著為了講述》,李靜譯,南海出版公司2022年)

原來早就有了題目,原來早已發(fā)表過了,原來還是一稿多投……美麗神話瞬間破滅。

大約他撰寫《如何寫小說》的初衷,是要勸年輕作者舍得割愛,以至于讓他對記憶作了修改,順便還添加了點文學色彩——正要撕稿的年輕作者,且慢著下手呵!

但同樣是在《如何寫小說》中,為了教誨年輕作者要嚴肅認真地寫,馬爾克斯還講了另一件以身作則之事:“那幾個短篇已經(jīng)不成問題:它們都進了垃圾桶。我在不多不少一年之后把它們重讀了一遍,從這種有益的距離看去,我敢發(fā)誓——也許事實真是如此呢——它們根本就不是我寫的東西。它們是過去一個寫作計劃的組成部分,我本來計劃要寫六十篇或者更多的短篇小說,來描寫居住在歐洲的拉丁美洲人的生活,可它們的主要缺點是根本性的,所以還是撕了為好: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那里面寫的鬼話?!瘪R爾克斯這次說的卻完全是實話。

關(guān)于這個龐大的寫作計劃,即以六十多個短篇來寫居住在歐洲的拉丁美洲人的生活,馬爾克斯確實有過,也確實沒能全部完成。但至少完成了一部分,大約五分之一,那就是《十二個異鄉(xiāng)故事》(1992)。在該書的序言中,馬爾克斯回顧了該書長達十八年的艱難形成史,以及它背后的寫作故事。從一九七四年開始,他在一個學生用的作業(yè)本上陸續(xù)積累了六十四個素材,以及相關(guān)的各種細節(jié),都是發(fā)生在旅居歐洲的拉丁美洲人身上的奇聞異事。一九七六年,他發(fā)表了其中的兩個故事。大概因為另兩個故事難產(chǎn)了,以致他把這個筆記本遺失了。一九七八年,他重建了其中三十個素材的筆記,過程之艱辛不亞于把它們寫出來。接著,他又狠心地剔除了那些他感覺難以處理的素材,最后僅剩下十八個素材,其中的六個寫到中途又被他扔進了廢紙簍——《如何寫小說》中說被撕掉的,應(yīng)該就是這六個故事,幸存的則成了《十二個異鄉(xiāng)故事》?!耙粋€好作家被欣賞,更多的是由于他撕毀的東西而非他發(fā)表的?!薄妒€異鄉(xiāng)故事》十八年的艱難形成史及其背后的寫作故事,證實了馬爾克斯對待寫作嚴肅認真的敬業(yè)態(tài)度,與他關(guān)于《伊莎貝爾在馬孔多觀雨時的獨白》的傳奇形成了有趣的對照。

再來看看《百年孤獨》那個著名的開頭吧。在一九六七年九月五日與略薩的對談中,馬爾克斯自稱:“我寫《百年孤獨》的最初想法就來源于一幅畫面:一個老人帶一個小男孩去見識冰塊?!薄拔覐氖鶜q就開始寫《百年孤獨》了……不僅如此,我那時就把第一段寫出來了,和現(xiàn)在出版的《百年孤獨》的第一段一模一樣。”但年輕一代的哥倫比亞作家巴斯克斯不買老前輩的賬:“馬爾克斯堅稱自己在青年時期就已經(jīng)想好了《百年孤獨》的第一段,而且和后來正式出版的版本一模一樣,我們知道他肯定是在撒謊??赡欠N謊言只是他獨特而犀利的敘事風格的延續(xù),他從那時起已經(jīng)想要刻意且謹慎地把自己打造成傳奇了。”(《兩種孤獨》,侯建譯,南海出版公司2023年)果然,整整過了四十年,我們見到了關(guān)于這個著名開頭如何誕生的另一種自述:“我從二十(八)歲開始出書,三十八歲已經(jīng)出了四本。當我坐在打字機前,敲出‘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時,壓根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這句話從哪兒來,將往哪兒去。”(2007年3月26日在第四屆西班牙語國際會議開幕式上的演講《敞開心扉,擁抱西語文學》)原來如此!

在回憶錄《活著為了講述》里,他提到最早構(gòu)思的長篇小說叫《家》,他想寫一部發(fā)生在哥倫比亞加勒比地區(qū)的有關(guān)“千日戰(zhàn)爭”的書?!拔艺J為我會寫一本小說,取名《家》,講述一段家族傳奇,類似于我所在的家族,背景是尼古拉斯·馬爾克斯上校(他外公)白打的那些仗。起這個書名,是因為我不想讓情節(jié)離開這個家。我寫了若干個開頭,設(shè)計了部分人物,起的全是家人的名字,后來還用到了其他書里?!钡≌f《家》寫了六個月后,成了一出乏味的鬧劇,最后只剩下了個書名:

陪媽媽去阿拉卡塔卡的賣房之旅把我從深淵中拯救了出來,讓我決定寫一部全新的小說,邁向全新的未來。此生有過無數(shù)次旅行,這是決定性的一次,讓我親身體會到想寫的《家》只是胡編亂造,堆砌辭藻,無詩意根基和現(xiàn)實基礎(chǔ),那次旅行讓我恍然大悟,《家》遭遇現(xiàn)實,只能粉身碎骨……旅行歸來,我旋即動筆。無中生有、虛構(gòu)杜撰已無用處,原封不動地保留在老宅里、不知不覺間牽動的感情才彌足珍貴。自從我在鎮(zhèn)子滾燙的沙土地上邁出第一步,就發(fā)現(xiàn)我耗時耗力,尋求所謂的正道去講述那片令我魂牽夢縈、已是一片荒蕪的人間天堂,走上的卻是迷途……那次陪媽媽回阿拉卡塔卡,我親眼看到了鎮(zhèn)子,和胎死腹中的那本小說里呈現(xiàn)的完全不同。(《活著為了講述》)

這從《家》脫胎換骨而來的就是《枯枝敗葉》。由此可見,一九五○年陪媽媽去老家的賣房之旅是他寫作生涯的轉(zhuǎn)折點,這時他已滿二十三歲了,《百年孤獨》的那個著名開頭連影子都不知道在哪里。那個想寫一段家族傳奇的念頭,還將在他的腦海中繼續(xù)盤旋十五年。

多年以后,面對馬爾克斯各種自相矛盾的花樣解釋,人們終于找到了這個著名開頭的來歷,那就是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1955):“雷德里亞神父很多年后將會回憶起那個夜晚的情景。在那天夜里,硬邦邦的床使他難以入睡,迫使他走出家門。米蓋爾·巴拉莫就是在那晚死去的?!蹦鞘且痪帕荒犟R爾克斯舉家移居墨西哥城后不久,當時他已經(jīng)寫了五本書,覺得自己走進了一條死胡同,正在繞著同一點打轉(zhuǎn)轉(zhuǎn),到處尋找一個可以從中逃脫的縫隙,希望找到一種既有說服力又有詩意的寫作方式。就在此時,有人介紹他讀了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澳翘焱砩?,我將書讀了兩遍才睡下。自從大約十年前的那個奇妙夜晚,我在波哥大一間陰森的學生公寓里讀了卡夫卡的《變形記》后,我再沒有這么激動過……當有人告訴卡洛斯·維羅,說我可以整段地背誦《佩德羅·巴拉莫》時,我還沒完全從眩暈中恢復(fù)過來。其實,不只如此——我能夠背誦全書,且能倒背,不出大錯——并且我還能說出每個故事在我讀的那本書的哪一頁上,沒有一個人物的任何特點我不熟悉……我說這些,是因為對于胡安·魯爾福作品的深入了解,使我終于找到了為繼續(xù)寫我的書而需要尋找的道路。”(《對胡安·魯爾福的簡短追憶》,莫婭妮譯)四年以后,福至心靈。一九六五年的一天,馬爾克斯帶著妻子和兩個孩子到阿卡普爾科去旅行,途中他終于恍然大悟:“原來,我應(yīng)該像我外婆講故事一樣敘述這部歷史,就以一個小孩一天下午由他父親帶領(lǐng)去見識冰塊這樣一個情節(jié)作為全書的開端?!保ā斗耧h香》,林一安譯,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于是他半路掉頭回家,開始動筆寫《百年孤獨》,一寫就寫了十八個月,該書到翌年八月大功告成,于后年五月閃亮問世,成為引爆“文學爆炸”的核彈。

關(guān)于馬爾克斯自述的真真假假,不限于他的寫作生涯。略薩曾提及關(guān)于他年齡的一樁逸事:“關(guān)于《弒神者的歷史》(1971),我還記得一樁逸事。書中關(guān)于馬爾克斯的個人信息都是他本人提供給我的,我相信了他。但是有次我乘船去歐洲的途中,船在哥倫比亞的一個港口停靠了一下,馬爾克斯的所有家人都在那里,他父親問我:‘您為什么要改變加比托的年齡呢?’‘我沒有改變他的年齡,他提供給我的信息就是那樣。’我回答道?!唬o他減了一歲,他的出生還要再早一年?!氐桨腿_那后,我向他轉(zhuǎn)告了他父親對我說的話,他非常不自在,甚至刻意改變了話題。那絕對不是馬爾克斯疏忽大意的結(jié)果?!保ā秲煞N孤獨》)這讓我們想起了《儒林外史》里的“活神仙”,說是活了三百多歲,其實卻只有六十多,然后就“忽然死起來”。年齡的虛構(gòu)往往也是打造傳奇的必要工序之一。

在《活著為了講述》的扉頁上,馬爾克斯寫了三句題詞:“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我們?yōu)榱酥v述而在記憶中重現(xiàn)的日子?!倍械闹v述或記憶,都可能只是一種虛構(gòu),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在一九六七年六月初的一次采訪中,記者提到:“他始終帶著一副‘冷漠臉’寫作,據(jù)他自己所言,他在寫小說時通常會把可信的和不可信的東西交織在一起,它們既源自他經(jīng)歷的、儲存于記憶中的現(xiàn)實生活,也源自擅長講故事的家人和其他一些人帶著‘冷漠臉’給他的童年生活塞入的那些形形色色、讓人窒息的幻想?!保ā秲煞N孤獨》)我們須要記得,他可不僅僅是在寫小說時如此,可能在寫散文和自傳時也如此。

然而,所有的虛構(gòu)最終都會成為現(xiàn)實,比如《紅樓夢》里的大觀園、《追憶似水年華》中的貢布雷、山西普救寺里的張生跳墻處、倫敦貝克街221B的福爾摩斯故居……還是王爾德的那句話:不是藝術(shù)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仿藝術(shù)。《百年孤獨》里寫到的一九二八年香蕉種植園大屠殺,真相始終無跡可尋,根本找不到任何直接或短介的證據(jù)?!鞍堰@個揮之不去的事件寫進小說時,我將腦海中盤桓多年的恐懼化為確切的數(shù)字,對應(yīng)事件的歷史性,將死亡人數(shù)定在三千。虛構(gòu)最終成為‘現(xiàn)實’:不久前,在香蕉工人大屠殺紀念日,參議員發(fā)表講話,倡議為死于軍隊之手的三千名無名烈士默哀一分鐘?!保ā痘钪鵀榱酥v述》)就像這樣,馬爾克斯竭盡夸張之能事的“死了三千人,用一列兩百節(jié)車廂的火車裝著投進大?!钡恼f法,便成了關(guān)于香蕉種植園大屠殺的唯一信史(僅有的疑點可能只是個數(shù)學問題:兩百節(jié)車廂裝三千具尸體,平均每節(jié)車廂只裝十五具,好像有點過于“奢侈”了)。

“不這么寫,能怎么寫?”(1996年4月12日在波哥大“哥倫比亞論壇”上的演講《不一樣的天性,不一樣的世界》)馬爾克斯反問道。他問得有道理。歷史的缺失處,文學會來填補。

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然而盡不信書,則無書。比較合理的讀書法,也許是不盡信書吧。不盡信書,則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