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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獲》2024年第2期|索南才讓:姐妹花商店(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收獲》2024年第2期 | 索南才讓  2024年04月08日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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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的夏天,我在熱水村的溫泉療養(yǎng)院治療腿疾。我的風(fēng)濕病在十五歲就開始有癥狀,到二十五歲幾乎有感必應(yīng),比天氣預(yù)報準(zhǔn)。之后的二十年,是一個漫長而心碎的治療期。我很懷疑自己的骨頭可能比正常人脆弱一些,嬌氣一些,也可能高貴一些,但最有可能的是更無能一些。因?yàn)橹灰牭健斑沁恰眱陕曧懀揖透杏X自己矮了一些,好像碎掉了一層骨骼。身體的證據(jù)讓我明白,我正在一步步縮小自己。這個過程就是一層層削去自己的過程。

這個療養(yǎng)院沒什么人。有一天,我認(rèn)識了一個叫博爾迪的年輕人,我們在同一個湯池里藥浴,相互介紹了自己。他二十五歲,也患有嚴(yán)重的風(fēng)濕病,慕名而來醫(yī)治。我們聊了起來。他情緒低落,說如此這般已有二十天,不見一點(diǎn)成效,稍有風(fēng)吹草動便痛得夜不能寐,可見傳說中的神奇溫泉狗屁不是。

我說,對我很管用啊,對你怎么會沒有效果呢?

我今年剛來,以前沒來過。他說。

你是哪里人?我問他。我看他面熟,是不是一個熟人的兒子?我猜他應(yīng)該是上恰熱一帶的人,他說蒙語時,帶著那一帶的口音。

我是溫多的。他說。

溫多?你是誰家的孩子?

我是阿秀家的。他說。

阿秀?阿秀是誰?哪個阿秀?

就是更德拉的女兒,我是阿秀的上門女婿。他有點(diǎn)遲疑地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是她男人。

哦,原來是更德拉的女婿。更德拉,我多么熟悉、發(fā)生過這么多糾葛的一個人……如此一來,我對他更感興趣了,我想知道他怎么和阿秀結(jié)婚了?當(dāng)然我沒表現(xiàn)出來,不然我們都會尷尬。

后面的聊天里,我知道了他是哲克爾的兒子,在溫多出生,父親去世后,他懦弱的母親帶他改嫁到央隆。成年后,博爾迪又獨(dú)自回到溫多。但他家老屋早已倒塌,僅有的那片可憐的草場已經(jīng)出租到了二十年以后,租金早在他們一家還在一起的時候就花光了。他寄身于父親的老朋友家里,放了一年羊,然后不知怎的,到縣城開起了出租車?,F(xiàn)在他又回來了。

湯池里水位在下降,這次藥浴的時間快到了。我們兩個被熱水燙過的身體,在下午的陽光中顯現(xiàn)出飽滿的橘紅色。哲克爾戴了幾十年的黃銅金剛杵,現(xiàn)在掛在他脖子上。他的父親是被人打死的,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然氣絕。博爾迪站起來,體型壯碩,紅臉上是失望和憤怒。他似乎想立刻離開,但又躊躇,因?yàn)槲疫€沒問完。

你在開出租車,怎么又回來了?

博爾迪又蹲進(jìn)湯池里,大包大攬地說,家里事多啊,阿爸身體不好,阿秀和阿菊兩個女人很多事都干不了,我沒有時間去開車了。

更德拉怎么了?

他搖搖頭,說,一些老毛病。

我端詳他,是個骨骼堅硬的小伙子,木訥中帶著一點(diǎn)也不成熟的世故。他終于向我道別了,搖擺著身軀走遠(yuǎn)。我以為第二天能看見他,但其實(shí)當(dāng)天晚上他便離開了。

半個月后,我完成了一個療程的治療,帶著身體輕松了的喜悅回到了牧區(qū)。在小辛山山口的羊毛收購站,我和同事大成換了班,送他離開。他將回到縣城的單位和家里,而我將在這個牧區(qū)待到剪了羊毛的牧民把羊毛都送過來,有可能是二十天,或者是一個月,這完全取決于牧民們的羊今年的體質(zhì)狀態(tài)。作為海晏縣畜產(chǎn)公司的職工,在過去,我有整整二十個夏天都在德州牧業(yè)村的夏季營地度過一段很愜意的外派工作。這是我需要的,因?yàn)樵陔x開家求學(xué)之前,我對這片故土的深情早已和花草一起,根植于此了。我每年和花草一樣開放在這里,袒露著我軀殼的糟糠。

這里的工作枯燥且辛苦,在很多同事眼中是樁十足的苦差事,可于我而言,卻是難得的享受。哪怕為此遭受風(fēng)濕病的折磨,也甘之如飴。更愉快的是,沒有人跟我搶這苦差事,我?guī)缀醭邪诉@片牧區(qū)每個夏天。經(jīng)年累月,我對周邊牧民們的熟悉從未陌生下去,每一戶人家的基本情況我都了如指掌。我心中的地圖上,每個人家的繁衍生息,興旺與敗落皆有跡可循,如同這里一片片草場的繁茂與干枯,交替在命運(yùn)里行進(jìn)。

有太多時刻,清閑下來,我坐在帳篷門口,眺望河對岸肉眼堪堪能見的那座山根,那里灌木稀疏了,沒有了黑黝黝能夠影響天空顏色的密度和氣勢;大草圈不見了,留下的是潑過硫酸一樣的慘白痕跡。我準(zhǔn)確地找到安扎過我們家大氈包的位置、小帳篷的位置、拴馬柱的位置、牛圈和羊圈的位置、擠奶的位置、倒?fàn)t灰的位置,還有那些發(fā)生過許多意義深遠(yuǎn)的事情的位置……我找到這些位置,一次次加深記憶。

我回來的第三天,在距離我的帳房不遠(yuǎn)處,安扎了兩頂白色帳房。一塊寫著“姐妹花商店”的牌子,在兩座帳房之間的空地上醒目地豎立起來,兩個女孩在進(jìn)進(jìn)出出忙碌。其中一個我見過,是更德拉的大女兒,叫阿菊;另一個小女兒阿秀,就是博爾迪的老婆。阿秀上學(xué)的時候我?guī)缀鯖]見過,而她出事回來后,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她。

她們發(fā)現(xiàn)了我,揮手打招呼。阿秀高聲喊,你好啊,羊毛人。

我也高聲回應(yīng),你們好啊,草原姐妹花。

她們聽后咯咯笑,又喊道,請你吃晚飯啊,羊毛人。

我說好啊,我?guī)麃恚矣刑O果。

姐妹倆又喊,我們要吃三個蘋果,你有嗎?

我揮揮手,放心,我有很多蘋果。

我從床底下抽出儲藏箱,蘋果完好無損,找到一個塑料袋子,裝了十幾個。我在那張菜碟子大小的鏡子前整理儀容。我審視自己的樣子,并不很糟糕,盡管更多是有自我安慰的成分,我還是很高興。但我突然感到吃驚,過去這么多年,難道我又要和更德拉產(chǎn)生因果嗎?我很難理清自己的心思,帶著疑惑,我走向姐妹花商店。

蘋果在袋子里沉甸甸的,蘋果香在風(fēng)中若有若無。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4-2《收獲》)

索南才讓,蒙古族,小說家,現(xiàn)居青海。青海省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小說集《荒原上》《巡山隊》《找信號》。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華語青年作家獎、鐘山之星文學(xué)獎、青海青年文學(xué)獎、青銅葵花兒童文學(xué)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