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1

很多年前，我曾被身份的問題搞得焦頭爛額。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周末，輪到我值班，快十點的時候樓下傳來了吵鬧聲，我急匆匆地往樓下跑。心想，在一樓值守的王大姐，她是連續(xù)多年的老先進，脾氣好到令人不敢相信。誰會跟她發(fā)生爭執(zhí)？到辦事大廳一看，和王大姐胡攪蠻纏的是個年輕女子，她旁邊站著一個小伙子。二人身穿名牌、珠光寶氣，搭配得卻毫無品味。尤其是那男的，兩只手上戴了四枚戒指，其中一枚是玉扳指。如果沒猜錯的話，他倆應(yīng)該是一夜暴富找不著北了，恨不得披金戴銀，滿世界去炫耀。果不其然，他們是我們轄區(qū)隧道村的人。隧道村搬遷那陣子，所里安排專人去給村民辦理業(yè)務(wù)，這倆人手里有了閑錢跑到外地旅游去了，沒趕上那一撥辦理，他倆今天是來換領(lǐng)身份證的。

王大姐先給女青年辦完手續(xù)，還客客氣氣地聊了些家常，輪到小伙子辦的時候卻起了沖突。起因是王大姐要把他十個手指的指紋采集齊全。女青年不耐煩了，嫌王大姐耽誤工夫，王大姐滿臉微笑，好生相勸，說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矛盾的焦點是，同樣是換領(lǐng)身份證，憑什么要區(qū)別對待？王大姐尋了個由頭：“如果剛洗過澡，皮膚干燥，會影響到指紋的質(zhì)量?！蹦切』镒由点躲兜卣f：“我都三四天沒洗過澡了?！迸嗄觊_始胡攪蠻纏，聲稱要趕飛機，耽誤了航班，得雙倍賠她的機票錢。王大姐不急不惱，依然笑臉相迎。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想直接攤牌，被王大姐用眼神制止了?？膳嗄臧l(fā)現(xiàn)了這一細節(jié)，指責我們是在故意刁難。

之所以要采集十個手指的指紋，是因為在辦理身份證時發(fā)現(xiàn)有犯罪前科。我曉得王大姐的意圖，她不想把話說到明面上，對方是新婚不久的小兩口，萬一女方對小伙子之前的表現(xiàn)毫不知情，會嚴重影響到夫妻關(guān)系。我和和氣氣地對小伙子說：“麻煩你移步別處，咱單獨聊幾句。”女青年一聽脾氣更大，說：“你什么身份?。坑惺裁促Y格跟我老公瞎白話？有話就說，有屁就放，遮遮掩掩的，一看就不安好心。”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她拿出手機就拍視頻，邊拍邊喊要留下證據(jù)，要跟我打官司，甚至扯開自己的衣領(lǐng)，聲稱我非禮她。我在心里暗暗責備，心想想鬧就鬧吧，總不至于顛倒黑白吧。但萬萬沒想到，我們所長也質(zhì)問我的身份。

2

那女的把矛頭指向了我，是不是她看出來我是輔警？如果是這樣，我就認了，誰讓我是輔警呢？我知道，我要想成為正式民警，必須參加入警考試。倘若父母不拖后腿，畢業(yè)那會兒我就能實現(xiàn)從警夢。二老絕對沒料到，我會辭去高薪工作，偷偷跑來應(yīng)聘輔警。紙包不住火，親戚朋友輪番做我思想工作。父親恨鐵不成鋼地說：“書都念到狗肚子里了，地球離了誰都轉(zhuǎn)?！蔽腋局v不過父親，他老人家總是蠻橫無理，他早就習慣了對別人發(fā)號施令。偏偏母親也鬧得歡，一把鼻涕一把淚，好像我已經(jīng)在執(zhí)行任務(wù)中光榮殉職了。

說出來也不怕人笑話，母親的眼淚其實最不值錢，說來就來。她擁有說哭就哭的“特異功能”是拜父親所賜。父親是個不大不小的私營企業(yè)主，成天忙于應(yīng)酬，導致她疑神疑鬼。在我的記憶中，父母甭管發(fā)生什么矛盾，母親都會哭得稀里嘩啦的，抱怨父親是花花腸子。那天也不例外，母親還是老套路，父親惱羞成怒地說：“哭吧，都是你把他慣的，哭，哭喪，哭死了拉倒?！蔽掖×嗽挶?，對父親說：“先讓我媽哭個夠，提前為我哭喪，正好你也巴不得我死?！泵髦赣H那是氣頭上的話，我還是放出了狠話，結(jié)果可想而知，雞犬不寧，親戚朋友都埋怨我不懂事，也有人為此憂心忡忡：“甲辰這孩子，準是魔怔了?！?/p>

我到魚鳥河派出所報到的時候，所長老柳看過我的簡歷，說我的名字有點意思，夸我父親有水平。剛跟父親鬧過不愉快，我沒好氣地說：“狗屁水平，我是屬大龍的，寅虎辰龍，他是偷懶才起這個名字?！绷L被我逗笑了，說：“有點意思?！笔潞笪也艜缘茫坏┱f某人或某事有點意思，就意味著他將對某人或某事給予關(guān)注。的確如此，柳所長對我印象不賴，把我作為重點培養(yǎng)對象，把好多工作都壓給了我。大家都知道，在他心里輔警也是警，跟在編民警沒有太大的區(qū)別。

柳所長有點另類，比如輔警的身份問題，他曾說如果自己是大領(lǐng)導，就把有能力的輔警轉(zhuǎn)成正式民警。沒人把此話當真，但柳所長一直沒有把我們當臨時的工作人員看待，對我們的各種培訓工作也一直開展得很到位。再比如說，柳所長認為熱情服務(wù)也是相對而言的，他說警察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假如自家孩子生了病自己心情本就不好，再碰上個無事生非的人，就沒必要笑臉相迎。他因此受到了上級領(lǐng)導的嚴肅批評。

3

因為那個女的，柳所長把我數(shù)落了一通，說了不少車轱轆話，說我把派出所的臉面丟盡了。他扯了十幾分鐘還沒有住嘴的跡象，我就腳底抹油——溜了。開溜是因為我手頭還有件棘手事，這任務(wù)也是柳所長派給我的。講真話，我特別排斥這任務(wù)，還表現(xiàn)在了臉上。柳所長當時像個孩子似的耍賴皮，開啟老和尚念經(jīng)的模式，說我翅膀硬了，指揮不動了。我一激動拍了胸脯，把任務(wù)應(yīng)承下來了。

報警人姓馬，自稱是上市公司的白領(lǐng)，長相倒挺出眾，但說話嗲里嗲氣，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她一進門就吞云吐霧，不屑一顧地說：“你們派出所的人都死光了嗎？讓這種身份的人來出面！讓你們領(lǐng)導來！”有這樣說話的嗎？不就是上市公司的白領(lǐng)嗎？我在心里暗自嘀咕，但必須得承認，我對個人身份的確沒底氣，樂意應(yīng)允讓所長處理這起糾紛，因為她反映的情況有點意思，至少是我感興趣的。

馬女士聲稱，她的同事宿衛(wèi)寧侵犯了她的肖像權(quán)，把她的照片放到了網(wǎng)店上。我打開網(wǎng)頁一看，她所說的網(wǎng)店是賣內(nèi)衣的。把宿衛(wèi)寧找來一問，他說他倆是戀愛關(guān)系，把照片掛到網(wǎng)上是經(jīng)過她同意的。馬女士馬上翻臉，說：“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他媽的惡心人，就你那猥瑣樣，我能跟你談戀愛？腦子進大糞了吧？”眼見著他們的情緒越來越激動，我趕緊把宿衛(wèi)寧喊出調(diào)解室，在走廊盡頭讓他交個實底。他帶著哭腔說：“千真萬確，若有半句謊言，讓我出門被車撞死。”好家伙，發(fā)下了毒誓，讓我一時半會兒難辨真假。

還是去趟他們公司吧，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通過走訪，男方所言屬實，二人的戀情是公開的。那就繼續(xù)對雙方進行調(diào)解吧。我勸宿衛(wèi)寧男子漢要大氣一點，畢竟用那些照片會影響馬女士的聲譽。宿衛(wèi)寧也真夠煩人的，哼哼唧唧就是不表態(tài)。我板起了臉，警告他已經(jīng)涉嫌違法，真要追究起責任來，他吃不了兜著走。

我本以為宿衛(wèi)寧會撤下那些照片，誰知那家伙無動于衷，害得馬女士又找上門來了。她似乎有備而來，上來就將我的軍，說如果我處理不好就把這件事發(fā)到網(wǎng)上。后來她三天兩頭給我打電話，還時不時地打給柳所長，好像跟我們吵吵嘴是她生活中的樂趣似的。王大姐拿我開涮，說馬女士搞不好是看上我了。我心想，得了吧，跟那號人談情說愛得少活半個世紀，還不如直接把我殺了。

馬女士又提出新要求，說如果派出所再不制止宿衛(wèi)寧的侵權(quán)行為，就到法院告我們不作為。我把宿衛(wèi)寧請到所里，掰開了揉碎了講道理。他態(tài)度很端正，只是哭哭咧咧地說：“她真的是我的女朋友。”他欲言又止，那可憐巴巴的樣子令人同情。我鼓勵他把心里的苦水全倒出來，就當是找了個傾訴對象。宿衛(wèi)寧糾結(jié)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他在馬女士身上花了很多錢，他每個月的工資根本不夠她用。我驚詫不已地說：“你們可是高薪階層啊！這也太離譜了吧？”他說：“是啊，我曉得自己配不上她，只能靠金錢來彌補，不是手頭緊也不會去開網(wǎng)店?，F(xiàn)在她提出分手，我感到很憋屈，就不愿把那些照片撤下來。我總覺得只要照片還在，就等于她還和我在一起?！蔽矣謫枺骸澳愫匏龁幔俊彼肓讼胝f：“不恨是假的，她看中的是錢，我發(fā)現(xiàn)她和我談的同時還和別的男人談。我一直認為，通過錢才能讓她對我死心塌地?！?/p>

我沒讓他再說下去。我默默地想，該讓馬女士還錢。偏偏他一副慫蛋樣子，說：“算了，就當花錢買個教訓?！彼谋砬樽屛矣行┡洳粻帲倚睦镞呥€惦記著要給她一點顏色看看。后來我反復催問多遍，她反倒一聲不響，仿佛從人間蒸發(fā)了。

我想想宿衛(wèi)寧說過的話，頓覺毛骨悚然。我想，宿衛(wèi)寧會不會去找她的麻煩？這么一想我心中不免有些焦慮。我緊跟著安慰自己，別胡思亂想，他不會的，他還深愛著對方。可我又不得不承認，愛到濃時情已殤，我為此感到不安。正琢磨著如何勸他，宿衛(wèi)寧發(fā)來一段視頻。我一看就傻眼了，原來上次那個大鬧便民服務(wù)大廳的女青年瘋了，她把當時錄下的視頻掐頭去尾，傳到了網(wǎng)上，我和王大姐乃至整個派出所都被攪進了輿論旋渦。

柳所長把我喊了過去，他先是直勾勾地盯著我，盯得我心里發(fā)毛。待我想跟他解釋時，他說要派給我新任務(wù)。我傻乎乎地問：“網(wǎng)上那段視頻怎么辦？”“還能怎么辦？”他鄭重其事地說，“小甲，你不是總抱怨沒辦過正經(jīng)案子嗎？這有個案子讓你協(xié)助去辦，我看好你?！?/p>

這回是真顧不上馬女士那邊了，因為我要協(xié)助辦理的案子是上級督辦的。我沒想到柳所長會委以重任，受領(lǐng)任務(wù)的瞬間，我眼眶都濕了。對我來說是別無選擇，必須不辜負他的信賴，把犯罪嫌疑人緝拿歸案。

4

我到了專案組。這期間分局派了工作組，到我們所里調(diào)查視頻的事情，因為網(wǎng)上謠言四起。不明真相的網(wǎng)友把我貶得禽獸不如，恨不能讓我立馬從地球上消失。也有人說了公道話，稱和警察吵的那個小伙子有過案底，這種沒頭沒尾的視頻不可信。但這種說法很快被各種雜音淹沒了，網(wǎng)絡(luò)輿情使分局領(lǐng)導大傷腦筋。

王大姐把相關(guān)情況告訴我，我心急如焚，這下可真夠柳所長喝一壺的了。覺得給柳所長惹了禍端，真的對不起他對我的信任，我甚至動了申請離開專案組的念頭。柳所長把我狠批了一頓，他叫我安心工作，說視頻的事用不著我瞎操心。他說得真是輕巧，網(wǎng)上的聲音一邊倒，不是指責就是謾罵，更有甚者編出了滑稽的細節(jié)，把我如何侵犯那女青年說得有鼻子有眼。事實總歸是事實，無論怎么歪曲也是改變不了的。便民服務(wù)大廳裝了監(jiān)控，只要把視頻資料調(diào)出來，發(fā)布到網(wǎng)絡(luò)上就能證明我的清白。我給柳所長發(fā)了信息，說了個人建議，他帶著壞笑回復說：“小雞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兒，走著瞧好吧?！?/p>

當天夜里，那對男女成了眾矢之的。有位網(wǎng)友大約是懷有強烈的正義感，把知道的真實情況曬了出來。那位網(wǎng)友曬出來的是一張有多次開房記錄的截圖，下面配的文字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先把自己的腚溝子擦干凈了，再去找別人算賬?！庇谑蔷W(wǎng)友們展開聯(lián)想，紛紛在網(wǎng)上留言，有的說是嫖娼，有的說是販毒，有的說女人嫁給他就等著天天被戴綠帽。其中有位網(wǎng)友留言說得最直接：“我是他十多年前的獄友，那時他在廣州因盜竊被判刑三年，我現(xiàn)在實在看不下去他誣陷別人，才站出來揭露。”還有一位網(wǎng)友留言更是一聲驚雷：“這個家伙實在可惡，你怎么還沒改造好？污蔑別人居心何在？好自為之吧！”我本以為是所長在網(wǎng)上攪渾水，后來才知道，曬圖的人是賓館前臺服務(wù)員，那位留言的網(wǎng)友確實是他的獄友，可見人家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站出來打抱不平。但這些對我并不重要，我一門心思想在專案組干出點成績，來證實個人實力。

這是一起挺令人深惡痛絕的案子。這段時間多位領(lǐng)導干部都收到署名為“正義使者”的掛號信，信封中裝有淫穢照片，暗示收信人要破財才能消災(zāi)。犯罪嫌疑人自以為是，卻撞到了槍口上，某位領(lǐng)導把信轉(zhuǎn)給了紀委。這是標準的敲詐信，紀委聯(lián)合公安機關(guān)辦案，想從茫茫人海中找到犯罪嫌疑人。我看過照片，犯罪嫌疑人很沒水準，那照片明顯是P出來的。

至于為什么把犯罪嫌疑人鎖定在魚鳥河派出所轄區(qū)，副組長向?qū)０附M通報了情況，說信件是從省城一家郵政所寄出的，經(jīng)查犯罪嫌疑人未在省城逗留，而是乘坐長途汽車返回，最終消失在隧道村范圍內(nèi)。我倒吸了一口冷氣，隧道村是有名的城中村，那里的居民成分復雜。

5

在我讀中學時就有傳聞，說隧道村要拆遷，但凡有點積蓄的都蓋了簡易樓房，以等待拆遷時得到更多的補助?？上Р疬w工作有頭沒尾，后來精打細算的人們把房子租了出去，租戶干什么營生的都有。直到有家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正式啟動拆遷項目，才讓大多數(shù)村民得到了紅利。前面所說的鬧事的小兩口就是例子。按照規(guī)定，房東有義務(wù)向派出所報告租戶的情況，可部分村民為了省事，干脆替租戶打掩護，以至于這片區(qū)域成了治安管理的老大難。

線索直指隧道村，專案組把隧道村列為重點，但要從那里尋到犯罪嫌疑人蹤跡，無異于大海撈針。專案組對登記在冊的租戶反復篩選，確定了部分重點對象。基于對大多數(shù)租戶的信息并不掌握，專案組成員幾乎全員出動，以各種職業(yè)打掩護走訪各家各戶。我和專案組一個副組長編在同一個小分隊，打著義務(wù)巡診的旗號賣保健品。遺憾的是，摸排工作進度緩慢。所有人都清楚，寄信人很可能故意把警方的視線轉(zhuǎn)移到這片區(qū)域，實際上卻早已金蟬脫殼。

副組長經(jīng)驗豐富，早已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申請擴大排查范圍，卻不敢對這片區(qū)域麻痹大意。我們走街串戶期間，副組長難免牢騷滿腹，責備柳所長工作不扎實，城中村連臺監(jiān)控設(shè)備都沒安裝。我替柳所長打抱不平，說攝像頭全被砸了，沒錢維修，只能干瞪眼。副組長沒想到我又跳出來冒泡，說：“行啊，你小子是有點意思?！蔽疑钪怯昧L常掛在嘴邊的話來嘲諷我，便據(jù)理力爭：“用腳丫子都能想明白，破窗效應(yīng)致使攝像頭遭到了破壞?！奔庇谄瓢傅母苯M長火冒三丈，讓我弄清自己的身份，擺正自己的位置。又拿身份問題說事兒，我一賭氣，尥蹶子不干了。

回到派出所，柳所長并未責怪我，而是語重心長地說：“小甲，你還是年輕氣盛啊！”我也有些后悔，跟專案組領(lǐng)導鬧情緒，等于把派出所的臉丟在了外頭。我正想檢討，柳所長說：“回來了也好，咱倆把有前科的人員先排查一遍?！币膊恢母窠?jīng)搭錯了，我莫名其妙地說：“給我騰出半天時間，我先把姓馬的女人給擺平。”柳所長笑瞇瞇地看著我，說：“行吧，你也用點心，關(guān)注一下她的社會交往情況?！?/p>

宿衛(wèi)寧明明知道受了欺騙，還護著馬女士，這讓我深感無奈。我一想，你姓馬的之前不是拿我的身份說事嗎？那我就使使損招。我給她打電話，謊稱自己正在皇冠小區(qū)。馬女士不耐煩地問：“你去那兒干嗎？”我嘻嘻哈哈地說：“能干嗎？看望一下老人，你在外面受了委屈，我得安慰安慰他?！薄澳闼锏哪X子被驢踢了！”馬女士氣急敗壞地掛斷電話。我心想，有門，估計不出半天工夫，她會向我低頭。果然不出所料，五分鐘不到，她便請求見面。

我客客氣氣地把她請進了詢問室。在有限的空間里，馬女士顯得局促不安。這時柳所長不請自來，用眼神示意我可以開始了。我清了清嗓子，說：“馬女士，我們的政策你是曉得的，該說的就說吧，我就不多做提醒了?！闭f罷，我發(fā)現(xiàn)她目光飄忽不定，神色也跟著慌亂起來。

柳所長始終一聲不吭，他似笑非笑地看著馬女士。我很想學著他的樣子，也給對方施加心理壓力。但我發(fā)現(xiàn)這東西學不來，不是三天兩天就能修煉到家的。馬女士的沉默讓我發(fā)慌，假如人家僅僅是為了追求享受，以談對象的名義花別人的錢，我注定會騎虎難下。正猶豫著是否改變路數(shù)，柳所長給我遞了個眼神，意思是讓我穩(wěn)住陣腳。

她終于開腔了，說：“我知道錯了，求你們別搞得滿城風雨，好嗎？”謝天謝地，她總算有點廉恥之心。我乘勝追擊地說：“你最好爭取有立功表現(xiàn)?！蔽矣糜喙獍l(fā)現(xiàn)柳所長贊許地看了我一眼，這說明他對我的方法是認可的。我趕忙沉下臉，虎視眈眈地注視馬女士。她垂下腦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馬上籌錢還給宿衛(wèi)寧?？梢越栌媚愕氖謾C給我打個電話嗎？”“別玩虛的，你曉得我的身份，正的邪的我都敢折騰！”我猛然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手生疼。

柳所長像是受到了驚嚇，扭頭埋怨我：“小甲，得饒人處且饒人。你把手機給她打，把錢還上這事兒就結(jié)嘍，咱還忙著呢?！蔽颐磺逅L的真實意圖，遲疑片刻才把手機遞給她。馬女士熟練地撥了個號碼，壓低了嗓門，吩咐對方抓緊時間湊錢。

柳所長率先離開審訊室，隨后對我說：“先把她晾著吧，咱得跑一趟了。通知我的老朋友，讓他來拿魚吧，順便告訴他給咱帶上盒好茶?！敝灰岬健棒~”字，就代表他盯住某個犯罪嫌疑人很久了。柳所長又高調(diào)地讓人家?guī)Р?，只有一種可能，我們準備抓捕的人或許是寄信人。雖然我大惑不解，但還是聯(lián)系了副組長。副組長一驚一乍地說：“老柳這狗東西，我就猜到他還留著后手?！蔽夷苈牭贸?，他的語氣帶著興奮。想想也是，無論是在編民警還是輔警，只要熱愛這一份職業(yè)，最開心的莫過于打擊犯罪，護佑一方平安。

調(diào)出馬女士撥打的手機號碼一看，我樂了。我專門存過這個號碼，之前跟號碼的主人較量過，那家伙是個“摳腳大漢”，假冒純情少女對中老年男子實施詐騙。我猛然間想起，我看到那張P過的照片上的女士正是馬女士。再回憶那人的體貌特征，跟描述的寄信人相似。我恍然大悟，難怪柳所長當時命令我把那家伙無罪釋放，敢情是放長線釣大魚。

我們撲了個空，莫非那家伙已有警覺，畏罪潛逃？柳所長讓我少安毋躁。他摸出手機，打開微信和“純情仙女”聊天。我打眼一看，我的天吶，柳所長也太肉麻了吧，肉麻到讓我干嘔。柳所長一臉壞笑，問我：“有點意思吧？”我反問他是如何發(fā)現(xiàn)貓膩的。他收起嬉笑的表情，不無遺憾地說：“其實馬女士也怪可憐的，當年她被公司領(lǐng)導帶出去公關(guān)，被那位領(lǐng)導霸占了，領(lǐng)導信誓旦旦地說會跟她好一輩子。但那位領(lǐng)導的承諾就是空話，馬女士自殺未遂，因此對男人懷恨在心，她發(fā)狠要用自己的方式報復男人。她也是個苦命的女人，但是法大于情，她必須對自己犯下的錯誤付出代價?！?/p>

“摳腳大漢”歸案后，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他試圖為馬女士頂罪，殊不知馬女士全招了。她只提出一個請求，讓我們把欺負過她的那位領(lǐng)導給抓起來。

6

分局研究表彰辦案有功人員，柳所長把三等功讓給了我。他似乎有意要在輔警中樹立典型，又專門聯(lián)系了幾家媒體前來采訪。記者問我：“甲辰同志，你作為輔警，對這次行動……”

沒等他說完，我不假思索地說：“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yè)。”柳所長在一旁嘿嘿直樂，他還是那句老話：“有點意思?！?/p>

毫無疑問，時至今日，我對十幾年前的事情記憶猶新。如今，我如愿以償，沒了所謂身份的困擾。

一次，省廳組織征文大賽，我頭一回嘗試著寫了這篇小說參賽，夢想得個一等獎。我希望這些文字能像柳所長的口頭禪一樣，有點意思。

初曰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及報告文學等各類體裁作品若干，參與多部影視劇創(chuàng)作，已出版《龍?zhí)ь^》《一號戰(zhàn)車》《警察三個半》《我說紅燒，你說肉》《初一十五看月亮》，曾獲泰山文藝獎、金盾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