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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瞳距
來源:《收獲》2024-1 | 王玉玨  2024年03月28日1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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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照剛拿到手,上不了高速,只能走國道。導航顯示4小時18分鐘。從大紅門東前街出來,進四環(huán),上德賢路,再換京嵐線,光出京就得一個鐘頭。到家估計很晚了。晚就晚點吧,反正也不著急進那個家門,大不了午飯就在路上吃。回家吃還不如在路上吃。

尹芳提前一天才通知家里,這個年打算回去過,開車回去,她和妙妙。她自己開。父親在電話里延遲了一會兒才表示了擔心,那么遠的路,開那么長時間車,要不就算了。父親現(xiàn)在最大的變化,就是比過去慢了,說話慢了,反應慢了,接電話慢了,掛電話慢了,就連對她和妙妙也是,一副半天才對上號的樣子。

電話是打給父親的?,F(xiàn)在有什么事,她都只能把電話打給父親,馮朝蘭還是不接她的電話。試著打過兩次,不接,要么剛接通就掛掉。尹芳能夠想象得到對方掛掉電話時臉上那副咬牙切齒的表情,人不在眼前,她對著她打來的電話咬牙切齒。恨還沒消,那恨比牙齒更硬,也許永遠都消不掉了。前段時間父親跟尹芳說了一件事,說她媽專門去了一趟縣醫(yī)院,把他也一起拉去,咨詢了,想領養(yǎng)一個。馮朝蘭今年五十四,父親五十五,還想再養(yǎng)一個。半開玩笑的,但尹芳心里還是疼了一下,仿佛被什么狠狠啄住不松口的那種疼。不過也就那么一會兒,電話沒掛掉就恢復了過來??梢?,她沒意見。如果有希望的話,老兩口努努力,親自生一個她都沒意見。

半路在東光鐵佛寺景區(qū)附近加了一次油。油槍剛插上,電話響了,沒敢接,出了加油站才把手機拿起來。以為是父親,沒想到是蔡姐,問她到家沒有。還早著呢。國道上本來大貨車就多,馬上過年了,更多,尹芳是新手,一路上只有眼睜睜跟在人家屁股后頭的份兒。早知道還不如賭一把走高速。

車是借蔡姐的。出發(fā)前一天下午趁晚高峰到來之前蔡姐帶她上四環(huán)跑了一圈。復習一下手藝,也熟悉一下車況。駕照拿到之后還是第一次摸車,沒機會,武靜國平時開的那輛豐田SUV ,陸地巡洋艦,不是一般地威猛高大,尹芳根本駕馭不了。當然即便能駕馭她也未必會去碰,車也是私人物品,而且是更重要的私人物品。第一次摸車就是長途,將近三百公里呢,還帶著妙妙,說實話挺讓人佩服,蔡姐說話,膽兒夠肥的,不簡單。尹芳心里說,不是不簡單,是不得已,所有的不簡單都是逼出來的。

從國道下來換省道,進了縣城之后沿濱河大街一路過來,過了橋,就算到了鎮(zhèn)上。

(責編吳越)

臘月二十九,是個集。年前最后的一個集,大集,都這個點兒了還沒散,鎮(zhèn)政府前面的那條十字街比王府井還熱鬧。前幾年省里開發(fā)搞“農(nóng)業(yè)硅谷”,大項目,拆了這邊的七八個村子,拆遷以后都統(tǒng)一搬進了安置房,住的是小區(qū),但集該趕還是要趕,特別是過年,不趕集這年就等于沒過。

尹芳看看時間,十二點半了。一點不覺得餓,估計妙妙也不餓,十一點多剛在路邊店啃了一根炸雞腿。

父親的電話還是打來了,問到哪了。尹芳含糊了一下,說快了。父親也含糊了一下,說要不飯就在外面吃吧,平常中午家里都不開伙,一天就吃兩頓。她媽不在家,去小姨家了。父親還特別強調(diào)了一句,不是故意要去的,小姨夫家里有事,找她幫忙。現(xiàn)在都這樣勸她,能出門就多出出門,千萬別老在家里悶著。父親電話里麻將嘩啦啦響,肯定是在牌桌上。也對,出了這么大的事,最難對付的就是日子,得想辦法把日子打發(fā)掉,打牌、串門,包括領養(yǎng)個孩子,都是辦法。尹芳沒來由地松了口氣,很好,可以在外面繼續(xù)待一會兒。天有點陰,早上出門的時候北京是大晴天,感覺從早上一直開到了晚上。小區(qū)對面是一家超市,也是才建的,一看就是副好大喜功的架勢,一家鎮(zhèn)上的超市門口莫名其妙地修了一大片車位。尹芳隨便找了一個把車停進去,四面不靠,一葉孤舟。這樣好,四面不靠才更有安全感。車頭對著超市大門,屁股朝著馬路對面的小區(qū)。妙妙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肚子卡在安全座椅上,平板抱在懷里,小豬佩奇一家還在里面到處哼哼。尹芳解開安全帶,坐著。就那么坐著,什么也不干,等著天真正黑下來。外面一定很冷,那種能看得見摸得著的冷,坐在車里也能感覺到。八月十六晚上出的事,今天是臘月二十九,四個多月了,那時候還是夏天,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冬天了。

八月十六,中秋節(jié)剛過完的第二天,不知道尹翔為什么非挑了這么個日子,是故意的嗎?把自己的死跟一個萬家團圓的節(jié)日釘在一起,是想讓這一家人,讓這個世界永遠都記住他嗎?

2

馮朝蘭把一切都怪在尹芳頭上。都怪他姐,不然尹翔不能尋短見。

那天接到父親的電話是凌晨四點多,當時整個人都癱掉了,腦子里一片空白,反應過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武靜國。出發(fā)的時候天還沒亮,武靜國開車,一路高速,九點多就到了。老兩口人基本已經(jīng)廢了,除了親戚們多少能幫上的一點,一切全是她。派出所、醫(yī)院、殯儀館、公墓、銀行、公證處、保險公司,整整三天,天知道自己是怎么過來的。武靜國給她當了三天司機,第四天必須得走了。確實不能再等了,三天已經(jīng)是極限,所里年初申報的課題剛立項,十幾個博士和專家耗在那里,沒他不行。他讓尹芳好好陪爸媽。妙妙不用擔心,有羅姨呢。羅姨是當年生妙妙的時候請的月嫂,金牌月嫂,月子坐完了沒舍得讓她走,一直留在了家里。

馮朝蘭是第二天在殯儀館里讓120拉走的,不叫她進去偏要進去,非要再看最后一眼。高血壓,并發(fā)急性心衰,直接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尹芳第一時間去了醫(yī)院。對方躺在病床上,臉色基本上是死人的臉色,尹芳的“媽”字剛叫出口,她立刻眼一睜活了過來,順手從床頭柜上抄起一把不銹鋼勺子,不要命似的砸了過來,“滾!”

正好被進來換藥的護士聽見。護士拉長了臉叫他們吵架回家吵,別在醫(yī)院鬧。一旁站著的小姨趕緊走過來,把尹芳推了出去。

住院好幾天了,一直都是小姨陪床。小姨把尹芳一直推到走廊外頭,趁左右的人沒看見,紅著臉狠狠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該死!都怪我,不小心說漏嘴了?!?/p>

尹翔給尹芳打過一個電話,就在臨死前一天,八月十五晚上,說要去北京找她和姐夫。大半夜的投湖自殺,為什么,尹翔一個字沒說,像這種情況派出所照例該過問得過問一下,死者的衣服口袋加手機,該查的都查了。特別是手機,通話記錄生前四十八小時內(nèi)的五個電話,其中有一個就是打給尹芳的,通話時間顯示4分14秒。派出所問她的時候,她如實說了,尹翔說要來一趟北京,找她和姐夫,問他來干什么,他死活不肯說。派出所問話的時候小姨也在場,當時她還專門交代過小姨,先別讓老兩口知道。

小姨剛進去,里面又叫起來了,比剛才聲音還大。就當著護士。護士算個屁,自己兒子都沒了,還看你護士臉色?出事之后馮朝蘭還沒發(fā)出過這么大的動靜:“他這時候不找你找誰?你光顧你自己親弟弟的死活你不管,你當?shù)盟銈€什么姐!你怎么不替他去死?!”

她沒讓他去。所以全怪她。原來是這么回事,尹芳聽明白了。尹翔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煩,需要找人幫忙,或者出去躲一躲,去哪呢?當然是去北京找他姐,但是她不讓他去,所以他才尋了短見,如果尹芳讓他去了北京,他也許就不會尋短見了。馮朝蘭就是這么認為的,其他人可能都會這么認為,尹翔有了麻煩,第一時間出面的當然應該是她,她必須得管,誰不管她也得管,誰叫她是他姐呢,誰叫她嫁的是武靜國那樣的男人呢?

即便是氣話,也確實太難聽了,尹芳拼命忍住才沒讓眼淚掉下來。別往心里去,小姨勸她,過去這幾天就好了,她要罵就讓她罵兩句,她要恨就讓她恨幾天,人這個時候沒什么道理好講,就是要找個牛角尖鉆一鉆,要找個地方發(fā)泄發(fā)泄,不然過不去。但是好像一直沒“過去”,從醫(yī)院回來好多天了還是不行,一句話不說,一個正眼不給她,不管是躺著還是坐著,連續(xù)幾個小時一動不動,整個人像冰塊一樣硬邦邦地凍在那里。出院后小姨跟到家里又陪了幾天,但早晚還是得回去,也該回去了,家里還有一堆事,月底了,女兒女婿一家放假要從省里回來。做好晚飯走的。家里只剩下了他們?nèi)?,父親從沙發(fā)上爬起來,第一次自己主動坐在了飯桌前頭,還拿出了酒杯,自己給自己倒上,一仰脖就是滿滿一杯。尹芳眼窩一熱,酒杯子能端起來了,老兩口總算活過來一個。

活過來之后的父親開口第一句話就是讓她抽空去趟縣城,找一下那個女的,“別的先不管,人死了,咱好歹得知道是為了啥死的?!?/p>

尹芳抹了一下眼圈,點點頭。

是啊,好好的一個大活人,一聲招呼不打跳了湖,到底是為什么呢?是得要搞清楚。不管是不是跟尹芳沒讓他去北京有關系,都得要搞清楚,給家里,也是給她尹芳自己一個交代。

初步尸檢結(jié)果沒有發(fā)現(xiàn)外傷。事發(fā)前湖邊有效范圍內(nèi)的監(jiān)控也都調(diào)取了,顯示尹翔確系主動翻越護欄并獨自走到湖邊的。排除了他殺可能。失足的可能性也不大——其實等于是他自己報的警,投湖之前尹翔把自己的手機留在了湖堤護欄外,沒有密碼,打開就是記事本,頁面上有一行字,字號很大:我跳湖了,麻煩請幫我報個警吧。撿到手機的是望湖居飯店的一個服務員,望湖居就是那天晚上尹翔吃飯的飯店。最后一撥客人離開時,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服務員下班后去飯店門口車棚里取電動車,剛走進車棚,就聽到了不遠處湖堤護欄旁有手機在響。以為是哪個客人喝多了丟在這里的,服務員過去把手機撿起來送回了吧臺。飯店老板隨手拿起來,劃開屏幕,第一眼就看到了那行遺書。立刻報了警。

飯店內(nèi)部的視頻他們也看到了,出事后第二天下午在派出所看的,當時出警的一位姓余的警官,就是之前詢問尹芳頭天晚上和尹翔通話內(nèi)容的那位,特意把尹芳叫了過去。尹翔坐的是飯店大堂最里面靠窗的一張桌子,正好面對著監(jiān)控。他對面是一對母女,女孩大概三四歲的樣子。21點13分,母女倆離桌,尹翔起身送二人離開飯店,但是兩分鐘后又重新走進了監(jiān)控,回到原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繼續(xù)喝酒。剩下的時間里,尹翔基本上沒怎么動筷子,一手抽煙一手倒酒,把桌面上剩余的三瓶啤酒全部喝完才結(jié)賬走人的,再次起身離開時監(jiān)控時間顯示為21點54分。那個十一點左右服務員在電動車車棚里聽到的電話,就是坐在對面的那個女人打來的。據(jù)那個女人說,那天晚上自己手機上有兩個十點半左右的未接電話,都是尹翔打來的,當時在洗澡,沒聽到。洗完澡出來撥回去,沒人接。余警官專門給她打過電話,對方姓曹,縣城金昌海業(yè)旗下“海市參盟”總店的老板娘,她說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吃飯的過程中也沒發(fā)覺尹翔有什么異常。兩個人好久都沒聯(lián)系了,頭一天晚上他突然發(fā)微信給她約她一起吃飯。說想見見開心。開心是她女兒,就是晚上她帶過去的那個小女孩,吃飯的時候一直坐在她旁邊。尹芳問余警官要了她的號碼。

電話一打就通了,仿佛對方一直都在等著這個電話似的。

3

蔡姐夠意思,不僅搭上了車,還搭上了生意。年前生意普遍好,尤其是小年后這幾天,一大撥學生趁著寒假來配眼鏡。店里就雇了尹芳一個人,尹芳這一走,驗光配鏡磨邊開票點倉,蔡姐都得親自上,團團轉(zhuǎn)不說,還丟掉了不少已經(jīng)到了嘴的客戶。都是女人,都是給爹媽當閨女的,她設身處地,尹芳的這個年無論如何得回去陪著老兩口過。出了那么大的事,對這家人來說,年就不是年了,是刀山和火海。蔡姐知道尹翔的事,出事后第一天晚上尹芳就對蔡姐說了,除了武靜國,她只告訴了蔡姐一個人。

蔡姐叫蔡芬,和那個著名的港姐只差了一個字。蔡芬眼鏡店,潘家園眼鏡城五樓A區(qū)東頭第一家。

尹芳是去年到店里的。妙妙剛斷奶就出來了,非得出來不可。也不是因為閑,家里雖然有羅姨,當媽的事情也少不了,這個媽只要你想當,有的是讓你操心的事情。就是想出來,憋得發(fā)慌,那么大的小區(qū),一個人不認識,正因為一個人不認識小區(qū)才更顯得大,像海。北京是一片更大的海,她覺得自己早晚會淹死在這海里。找個事情做可能會好點。想不起來自己還會干別的,只能是老本行。職校畢業(yè)以后,尹芳在老家縣城步行街眼鏡店里干過兩年,考了中級驗光員和定配工資格證。有這兩個證,活兒不難找。小區(qū)離潘家園眼鏡城不遠,地鐵七站路,那天專門去了一趟,從一樓開始,一層一層轉(zhuǎn)過來。眼鏡城那叫一個大,龍宮一樣,兩個小時才轉(zhuǎn)了不到三分之一,眼看過了飯點兒,肚子里一陣陣咕咕響,冷不丁一股要命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鉆。順著那味道扭過頭去,看見電梯正對面第一家店門口豎著一個牌子:招驗光師,薪資面議。一個頂著雞窩頭的老板娘正在喝一碗飄著紅油的米線。

既是老板也是閨蜜。能把員工發(fā)展成自己的閨蜜,說明蔡姐這人不簡單。尹芳有什么話都對蔡姐說,也只能對蔡姐說,說了蔡姐都不信,來北京一年多了,尹芳就認識了她這么一個朋友。

大概除了蔡姐沒一個人支持她,都覺得尹芳這是何苦呢?嫁得那么好,老老實實待在家里相夫教子,不香嗎?但是蔡姐有她的觀點,嫁得好歸嫁得好,嫁得再好也不能把自己捂在家里,女人捂長了會長霉的。蔡姐的長霉和尹芳的淹死是同一個概念,特別對尹芳的路。蔡姐幫她規(guī)劃,先在店里干著,邊干邊熟悉,等時機成熟了,讓武靜國出錢,在大廈另租家門頭自己開店,當老板娘。錢多就當個大老板娘,錢少就當個小老板娘,像她這樣的。

兩人之間沒有秘密,包括關于武靜國的一切。沒等尹芳自己張口,蔡姐先覺出了不對勁,這閨蜜當?shù)么_實稱職。一問,果然是。武靜國有事了。對方不是一般人,用武靜國自己的話說,“尤物”,北京衛(wèi)視文藝頻道的一個主持人,當家花旦。做節(jié)目的時候認識的,武靜國那一陣經(jīng)常會被各大電視臺請去當嘉賓,跟廣大觀眾朋友聊一聊全球形勢和產(chǎn)業(yè)政策之類。知道了之后就忍不住要在電視里找一找她,確實好看,長得像佟麗婭。說實話,尹芳并不覺得特別意外,原本人家才是一路的,才子佳人,天造地設,般配,武靜國在自己這里兜了一個圈子,好像終于找到自己的軌道了。尹芳有個感覺,覺得自己才是第三者,只不過時間上出現(xiàn)得早了點。這感覺很荒唐,荒唐到即便連蔡姐也沒法交流的那種。

武靜國的手機、微信什么的她從來不碰,平?;丶以偻?,如果武靜國自己不提,她也絕不過問,尹芳其實沒機會發(fā)現(xiàn)什么端倪,是對方自己主動坦白并攤牌的。牌攤得很輕松也很徹底,一點后路也沒給自己留。離個婚而已,其實很簡單,跟當初領那個證的時候同樣簡單,一個手續(xù)的事。越快越好。

蔡姐給尹芳的意見,一個字,磕,跟丫兒死磕到底。別的不說,房子得有一半是她的,三環(huán)的一套學區(qū)房什么概念?另外,妙妙還必須得跟著對方。一方面是為自己好,帶個孩子下一步不好找;再一個,主要還是為了妙妙,妙妙跟著武靜國和跟著她尹芳可大不一樣,天上地下。什么沒娘的孩子像根草,那都是電影里唱的,離了婚人都在一個城市里住著,哪有那么容易就成了草了?

尹芳笑笑,表示領情,蔡姐說得對。但是那時尹翔還沒出事,現(xiàn)在不一樣了,如果離了婚,她還是打算回去,離老兩口近一點,爹媽再不像樣畢竟也是爹媽,再不把她當閨女她畢竟還是閨女。再說了,她原本就不屬于這個地方,沒了武靜國,跟這個城市就一點關系也沒有了,就當來旅了個游。

蔡姐恨不能把指頭戳在她腦門上:“你弟是你弟,你是你!他人都沒了,你干嗎非把自己搭進去?你才多大,才三十二,你在北京的日子還多著呢,誰敢保證不會再碰上一個武靜國?世事難料,當初你不也沒想到自己能嫁給一個武靜國?!”

蔡姐不知道尹翔是自己投的湖。那天晚上打電話跟蔡姐請假,她下意識地藏了半截,就說尹翔跟朋友喝酒喝多了,手機不小心掉到了湖邊,翻護欄去找手機,失足掉進了湖里。失足,意外,不小心。

如果她知道尹翔是怎么死的,知道尹翔是因為什么死的,也許就不會那么說了。

4

望湖居是燕牙湖北坡一溜飯店里的其中一家。燕牙湖三分之二傍山,剩下三分之一湖邊上見縫插針地開了幾十家飯店??亢院@兩年當?shù)貒鑫恼?,環(huán)湖半日游加湖鮮,奶湯魚頭尤其是一絕。不光縣城,很多周邊地市的也都專門開車過來。尹芳打車去的,到湖區(qū)才四點多鐘。離飯店開門時間還早,尹芳沿著環(huán)湖公路一路步行過去。開發(fā)程度不高,湖有點野,很多地方都是原生態(tài),連圍欄都沒有。湖一野風就大,湖邊半人多高的斑茅和狼尾草成片地起伏。尹芳遠遠看見幾個人拎著水桶、游泳圈從公路上下來,沿著人工泄洪渠往湖邊走,車就停在路沿上。這個時間沒什么人,風聲灌滿了耳朵,如果湖里有人喊救命估計都不一定能聽見。

望湖居名不副實,離湖至少百米開外,中間隔著好幾家飯店呢,根本望不見湖。不過窗戶開得確實不小,接近落地,靠窗坐著雖看不到湖但是能看到室外全景,當然從外面也能看見里面,一覽無余。尹芳一眼就找到了那張桌子,大廳最里面的那一張,靠著另一扇落地窗。八月十六那天晚上,尹翔就是坐在那里跟母女倆一起吃的飯,送母女倆離開后回來自己又喝了三瓶啤酒,然后出門投了湖。從飯店大門出來,離最近的湖堤也有一段距離,起碼要走五分鐘,還要再翻越半米多高的護欄,才能跳進湖里。

這還是尹翔出事以后她第一次到現(xiàn)場來,沒什么具體目的,就是來看看。一圈轉(zhuǎn)下來,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打車回縣城還得半個鐘頭。跟曹明明約好了,晚上六點見面。

背對著視頻,看不清相貌和年齡,但既然有了女兒,應該不年輕了。見了面一看,果然,起碼三十五歲以上。三十六。當然尹芳不會開口問對方年齡,對方主動告訴她的。“你喊我姐吧,我比你大,大四歲?!睕]想到連尹芳的年齡都知道,看來倆人交往的確不淺。

“叫我曹明明也行?!?/p>

直呼名字不禮貌,但是叫姐叫不出來。尹芳干脆什么也不叫,避免一切稱呼。

出事后第二天派出所給她打過電話。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一點。曹明明坦言,跟警察能說的,當然也能跟當姐姐的說,沒什么不能說的,又不是什么秘密。大幾歲怎么了,姐弟戀嘛,很正常,“他沒結(jié)婚,我也是單身,談個戀愛不犯法吧?”

倆人是在曹明明的“海市參盟”店門口認識的。

尹翔那時候在一家健身俱樂部上班,不是教練,是業(yè)務員,負責發(fā)傳單那種。發(fā)了傳單然后加人家微信,拉客戶入群,按人頭提成。干這種業(yè)務一般主要往有錢人多的地方去,金融公司、美容院、大商場、高檔寫字樓之類,專門以貌取人,那天就把傳單塞到了她手里。她當時是出門去辦事的,車剛發(fā)動,等人,還沒從車位上出來,冷不丁一張廣告從車窗里塞了進來。把她當成店里的顧客了,能吃得起海參的女人,也不差辦一張健身卡的錢。閑著也是閑著,就把車窗落下來聊了幾句,攥著廣告單的那只手看上去很年輕,骨骼和血管都很清晰,沒怎么費勁就讓他加了微信。

微信加了好長時間都沒動靜,過了差不多得有小半年,有一天下午,突然發(fā)了條消息給她。開門見山,上來就要“泡”她,說請她去喝酒。才下午三點多,第一次遇見這么早請人喝酒的。曹明明是見過世面的,什么樣的人沒遇到過,一個比自己小了九歲的男人反而讓她感到踏實。兩個人從下午四點一直喝到下半夜,喝完他送她回家,一路送到了床上。

“一開始我根本沒朝那方面想,以為小伙子剛跟女朋友分手,心情不好,找安慰來了,沒想到不是,他跟我動真格的。三天兩頭打電話發(fā)微信約我,又是送花又是請吃飯,我要買單還不行,必須男人買。不光這些。有一次我倆正在外面,值班店長打電話給我,店里有人喝醉酒來鬧事,說我們拿養(yǎng)殖參充野生。這種事以前也遇到過,同行眼紅,故意來砸你家牌子的。他陪我一起回去的,吵吵起來的時候?qū)Ψ接幸粋€伸手扯了我一下,你弟弟看見了,二話沒說,從門后抄起滅火器直接就砸在了那人腦袋上,救護車把人拉走的,縫了十多針。你弟弟后來被拘留了一個多月,出來時我去接的他,一個月瘦了二十斤,眼窩都陷下去了。說實話,我挺感動,我還是第一次遇到為我這么拼命的?!?/p>

就是那天晚上她跟尹翔交了底:除了現(xiàn)在的這家“海市參盟”,自己名下還有四家參行、一家海產(chǎn)貿(mào)易公司,外加兩家生鮮連鎖超市。都是離婚的時候?qū)Ψ浇o的,當然本來也應該給她。讓他以后別去發(fā)什么傳單了,過來給她當個副總,她給他開年薪;房子也不用租了,她縣城好幾套呢,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給他一套住,白住。她曹明明的就是他的。但是他說他不在乎,那些無所謂。

“他說他想給開心當爸爸?!?/p>

對方抬起目光看她,等著尹芳的目光也抬起來,目光接住目光,然后才繼續(xù)往下說:

“他是認真的,不像開玩笑,問我什么意見。說實話,當時我確實動過心,但是我有顧慮,有件事,也不瞞你,之前跟尹翔我也說過——我生不了了,生完開心之后篩出來宮頸癌,切過。當年離婚也是因為這個。但是你弟弟他還年輕,沒結(jié)過婚,也沒孩子,我不放心,你懂吧?我后來跟他說,給開心當爸爸可以,但你必須保證一條,以后永遠只能有開心一個女兒,你可別什么時候再從外面給開心弄個弟弟回來?!?/p>

她把手伸進包里,很熟練地掏出煙和打火機,也許早就想抽了,終于等到了最恰當?shù)臅r機,“他說沒問題,叫我放心,他保證絕對不會。男人嘛,都是嘴上說得好聽,我說那就先來個考察期。后來有一次去省里參加海展會,在飯局上認識了一個省高院的副庭長,也是朋友介紹的,老婆剛得癌癥死了,帶著個兒子。說實話,這個比較合適,不光是年齡,各方面都合適。事情差不多了之后我就跟他攤了牌,姐要領個證正經(jīng)過日子了,咱們好聚好散。”

沒騙也沒哄,沒拖也沒吊,一點毛病沒有。確實,就像她自己說的,談個戀愛不犯法,分手也不犯法。盡管她比他大了九歲,九歲怎么了,你弟弟也二十六七了,不是小毛孩子了。倆人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聯(lián)系了,中秋節(jié)那天晚上他突然冒出來,發(fā)微信給她,說明天請她去燕牙湖吃魚。讓她放心,沒別的意思,就是想開心了,想見一見開心。整個吃飯的過程中也沒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反常。

話說完了,一根煙也正好抽完,對方將煙頭準確地摁進手邊的煙灰缸里,然后伸手去拿包。這次掏出來的是一張卡。銀行卡。提前準備好的,也許從接到尹芳的電話之后就準備好了。三十萬。她把它從自己那頭一直推到尹芳這頭,手離開桌面之后亮出來三根指頭。提前聲明,不是補償,“就當是給老人的吧,算我替尹翔盡一點孝心?!彼室庹遄昧艘幌虏疟砻饔靡?,這斟酌也是提前準備好的。

那伸出來的三根指頭,看上去特別像一個OK的手勢。OK,搞定的意思。尹芳心里涌上來一陣不適,特別特別地不適,眉頭都皺起來了?!板X不要你的,”尹芳把卡原路推了回去,“但是,我有個要求?!边@要求她來之前就想好了,不知道應不應該提,剛才路上還在猶豫,現(xiàn)在用不著猶豫了,“你把你和尹翔的微信記錄發(fā)給我,全部的?!币璧氖謾C她之前很仔細地查看過,沒有,全刪了。當時她也特別關注到了這個人,備注“明明曹”,昵稱“盡善盡美”,名字和頭像還在,但是沒有和她的聊天記錄,一行都沒有,空空如也。

“全部的?”

“對,全部的。從第一天開始?!?/p>

“什么時候?”

“現(xiàn)在?!?/p>

操作起來并不復雜,之前尹芳專門在網(wǎng)上查過步驟,她今天也是有備而來。只不過需要一點耐心。耐心她有的是,必要的時候她可以手把手教她。

告別曹明明從飯店出來才八點多,尹芳攔了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小區(qū)名字,對方把她送到了明輝路與盛景路交叉口的那幾棟宿舍樓門口。第二棉紡廠宿舍,一聽就是那種又破又舊的老小區(qū),等著拆遷呢,賣可能不便宜,但是租起來不貴。一個人住用不了多少面積,還可以跟人合租,更加便宜。六樓。六樓是頂層,沒有電梯,剛才進小區(qū)時已經(jīng)爬了一個上坡,再爬到六樓,進門時一身的汗。

尹翔在縣城跟人合租了套房子。

不想回家。知道這個時候應該回家,知道這個現(xiàn)在像冰窖一樣的家最需要的就是她,但還是不想回。出了這么大的事,這幾天家里基本不斷人,小姨二姨小舅值班一樣輪流來,幾個姨夫和小嬸也隔三差五地來,但誰都代替不了尹芳。所有的人都這么覺得,或許只有尹芳自己不這么覺得,從小到大,這個家似乎一直都不怎么需要她?;厝シ炊矶?,馮朝蘭現(xiàn)在對她還是一個正眼沒有,目光能躲多遠躲多遠,仿佛跟她身邊的空氣都有仇。能不回去那就先不回去了,縣城有地方住,尹翔的房子還沒退。

那天父親提醒她去找曹明明的時候,順帶提了一句,讓她抽空把尹翔在縣城的房子退了,押金記得要回來。房東的電話他手機里有,房子太老,動不動就出點問題,那次小房間暖氣片漏水,房東打尹翔的電話打不通,就打了父親的號碼,當時租房協(xié)議上留的緊急聯(lián)系人。尹芳打電話跟房東說要退房,想了半天才找好的理由還沒來得及用上,對方先安慰上她了。事情都知道了,也不知道從哪里知道的,也許是從一起合租的室友那里,縣城屁大點地方,這種事該傳進的耳朵基本上已經(jīng)傳了個遍。房東很痛快地答應退押金,多出來的半個月房租也不要了,讓她這幾天去把東西收拾一下,抓緊時間,越快越好??跉庥悬c不怎么好聽,仿佛尹翔的死多么不光彩似的,仿佛多留一天就掉一天他這房子的價?;蛟S對方?jīng)]有那個意思,但尹芳心里很不舒服,當場就通知對方,押金不退了,房子繼續(xù)租,她住。她跟父親解釋說,有好多事情需要在縣城辦,每天打車來回跑不方便,不如住在城里。住尹翔那里總好過住賓館。

合租的室友是一對小兩口,那種除了沒領結(jié)婚證跟真正的夫妻沒什么區(qū)別的小兩口,年紀跟尹翔差不多。以前聽尹翔說起過,一畢業(yè)倆人就住在這里了,算上尹翔,已經(jīng)換了四五撥合租。昨天晚上住進來的,進門的時候七點不到,小兩口正趴在茶幾上吃飯,鑰匙一響,倆人同時嚇了一跳,后背豎起來多高。尹芳預料到了這一幕,趕緊解釋,說自己是尹芳,尹翔的姐姐。

小兩口已經(jīng)洗過澡了,九點還不到。兩間臥室,一間大的,一間小的,小兩口住大間。門關得很嚴實,一點聲音聽不見,但燈亮著。尹芳換了拖鞋去衛(wèi)生間燒水打算沖個澡,發(fā)現(xiàn)地板很認真地拖過,熱水器也是開著的,溫度設定在平常洗澡用的43度。小兩口人不錯,起碼不難處。

兩年多的聊天記錄呢,很長的一個文檔,滾動條移動得十分緩慢,好不容易才到底。洗完澡在床上躺下之后,尹芳倒著從最后一條開始往前翻。手有點抖。剛才在出租車上她一直在努力控制著自己不去打開看,知道肯定要看的,還是努力控制了一下。

重點是兩個月前,她跟他“攤牌”之后。

就在當天,當天晚上,尹翔去找過她。人都已經(jīng)到了樓下,但是曹明明沒讓他進門。單元樓大門有密碼鎖,以前每次到家里來都是她在前面開門,密碼從來沒告訴過他。防的就是今天。

視頻、語音、電話一律不接。曹明明告訴他,已經(jīng)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尹翔不同意,不行,今天必須要見到她,必須要見到開心,讓開心當面叫他爸爸。他以后就只有開心這么一個女兒了,永遠就只有開心一個女兒了。又是必須又是永遠的,今天的尹翔無比蠻橫。他威脅對方,你要是不讓我上去,我就喊了。

曹明明說,你敢?

你試試我不敢?

好,今天我就試試,我看你敢不敢。

她試了。他沒敢。

一整夜沒有動靜。

最后一條,凌晨5點23分,他發(fā)給她的。人還在小區(qū),整整一夜,哪也沒去,就在樓下等著,正是大暑前后一年中最熱的那幾天,滿世界都在洗桑拿,他身上估計連瓶水都沒帶,這一夜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天已經(jīng)亮了。

他說,姐,我求求你。

對方半小時之后回復他,不可能的,死了這條心吧,他現(xiàn)在人就在我床上。

尹芳心里像被什么剜了一下似的生疼。

繼續(xù)往前翻。三個月以前,半年以前,一年以前,兩年以前。大部分都是尹翔在說,什么都說,特別是喝了酒之后。從小到大尹翔都是那種話不多的人,沒想到全攢在了這里,見面的時候說不夠,回去還要繼續(xù)。尹翔跟對方說了許多關于他自己的事,很多事連尹芳都是第一次知道。比如高三那年肋骨斷了住院那次。右邊倒數(shù)第二根肋骨斷過,當時說是打籃球不小心撞到籃球架上了,其實不是,是被人打的。他和幾個同學在電影院門口打臺球,一幫混混來搶臺子,雙方起了沖突,對方其中一個順手從案子上抄了個臺球朝他們砸過來。那么多人,偏偏就砸中了他,正中胸口,當場就暈了過去。傷筋斷骨住院不是個小錢,他誰也不賴,咬死了說是自己撞的?;钤撟约旱姑?,命不好賴不著誰。自己的這條破命確實不太好,從懂事以后就知道了。這“不好”當中有先天的部分,也有后天的部分,有能認的一部分,也有不能認的一部分——比如,那么多人為什么臺球偏偏長了眼睛一樣砸到了自己?為什么自己明明讀書不行,偏偏那么多人都要他靠讀書吃飯?還有,為什么偏偏就生在了這樣的家里?媽不行,看著要強,卻要不到點子上,一輩子把強都要到了嗓門上;爹更不怎么樣,身殘,志更疾,自打年輕時沒了一只手,酒杯子就端起來了,看架勢是打算要一直端進棺材里。他還說到了四年前的那次拆遷,省里開發(fā)“農(nóng)業(yè)硅谷”征地,盼了那么多年,終于等來了,這下終于可以脫胎換骨了,做夢一樣。但是命這個東西好像就專門喜歡拿他們這一家人開玩笑,七八個村子連在一起的,都拆了,單留了他們村這一個尾巴,說圖紙上就是這么畫的,正好用不著了。把人捧到云彩里再摔下來,不帶這么玩兒的。說來說去,還是命不好。但是他姐就不一樣,他姐的命就好,他姐的命跟他們不一樣,一個配眼鏡的,居然嫁了個院士!

他很鄭重地告訴曹明明,真的,不是開玩笑,真的是院士。院士知道嗎?全國加起來才幾個,他在網(wǎng)上查過,級別相當于副省長。仿佛就是為了證明自己沒開玩笑,他緊接著把武靜國的個人百度詞條發(fā)了上來。

突然提到了自己,尹芳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冷不丁心口里猛地一撞。她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情,自己正在翻看的,其實是尹翔的隱私,是他內(nèi)心最隱秘也是最真實的深處,她當了二十多年的姐,還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如此近距離地走進過自己的弟弟,那些巨大的秘密和真相正在一點點呈現(xiàn)出來。

“院士”是她自己告訴尹翔的,當時是半開玩笑,多少夸張了些。準院士,現(xiàn)在還不是,但應該馬上就是了。去年有一次無意中聽武靜國在電話里跟人說過這件事,明年一定有戲,申請已經(jīng)報上去了,哪怕就一個名額也應該是他的。院士是俗稱,更專業(yè)些的叫法,是學部委員。他很快就會成為整個北京乃至全國最年輕的學部委員之一,一顆冉冉升起的學界新星,豈止學界,還要跨界,院里一直都在重點培養(yǎng)他,下一步估計會兼一個分管什么的副院長。才四十三。

但是尹翔說她說得一點沒錯,一個配眼鏡的。準確,清楚,無誤。

一個配眼鏡的居然嫁了個院士!他捂著臉笑,周星馳始作俑的那款經(jīng)典表情包,一個巴掌蓋住雙眼,笑得眼淚直淌,一連三個。他笑什么呢?荒唐?無語?匪夷所思?

確實是有些匪夷所思了,說出來也許沒人會信,但這是事實,是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事實,而且就發(fā)生在自己身邊,發(fā)生在自己的姐姐身上。親姐。他這是在向?qū)Ψ絺鬟_和暗示什么嗎?年齡不是問題,地位不是問題,財富不是問題,一切都不是問題,這是個盛產(chǎn)奇跡的時代,一切皆有可能。是啊,她能嫁給武靜國,他怎么就不能成為開心的爸爸呢?

“咔嗒”兩下積木聲響,有新消息進來。是曹明明??纯磿r間,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看來這個晚上睡不著的不止她尹芳一個人。內(nèi)容很長,肯定是花了不少時間一個字一個字摁在屏幕上的,字斟句酌:你弟弟的事,說實話,我承認,我有責任,可是我也沒想到會那樣。三十萬如果覺得少,還可以再商量。另外,我也咨詢過法院了,實在不行,那咱們就走法律程序。我聽尹翔說過,他姐夫在北京,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對吧?我們也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復雜,對誰都不好。好,真實面目露出來了,先禮后兵,軟硬兩手。這人厲害,一百個尹翔加起來注定也不是她的對手。

尹芳不想回,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片刻之后,對方又發(fā)過來第二條:

對了,有件事沒告訴你,你知道他突然冒出來找我喝酒的那天,是哪一天嗎?

尹芳問她:哪一天?

就是你結(jié)婚的那天。

我結(jié)婚那天?

對??赡苁窍游淖痔?,對方直接發(fā)了條語音過來,顯然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澳翘煜挛缢麃碚椅业臅r候已經(jīng)喝得不少了,在你的婚宴上喝的,說今天是他姐大喜的日子,必須喝,往死里喝。他姐嫁到北京去了,嫁給了個院士,現(xiàn)在是院士夫人,必須好好祝賀。不光祝賀他姐,也要祝賀他自己,喜獲新生,剛和女朋友分了手,他把她甩了,就剛剛?!?/p>

尹翔之前談過一個女朋友,尹芳知道,聽爸媽提過,說人特別好,跟他們家一樣也是農(nóng)村的,在鎮(zhèn)上一家商場里賣電器,尹翔家的冰箱洗衣機都是她找售后要的二手機,一分錢沒花。談了好幾年,不知道后來為什么分手了,原來是因為這個分的手。但是,居然是在那一天,她和武靜國結(jié)婚的那天。

尹芳心口里一撞,又一撞,猶如置身于一片齊胸的海水中,到處都是巨大的推搡和搖晃。才十一點,縣城已經(jīng)是深夜,縣城的夜晚與北京的夜晚差別很大,最大的差別就是這里有真正的夜晚,又黑又沉的那種夜晚,像一匹布,結(jié)結(jié)實實地將整個世界完全蓋住。這個時間不知道武靜國在做什么,人在哪里。好幾天沒有這個人的消息了,現(xiàn)在他在北京,但感覺就像在另外一個星球。

5

結(jié)婚快三年了,現(xiàn)在想起來還恍惚,不知道當初怎么就跟八竿子打不著的武靜國成了一家人。

那年尹芳二十九了。之前已經(jīng)相過很多次親,有的是爸媽托人找的,有的是朋友介紹的。各種行業(yè)各色人等都有,貨車司機、廚師、業(yè)務員、快遞小哥、物業(yè)樓管,還有些小打小鬧的工廠老板……都沒成。有的是別人挑她,有的是她挑別人。也不是非要挑,但是上一次被人家挑了,輪到自己不挑一下說不過去。有輸有贏。那時候尹芳在縣城步行街一家眼鏡店里做驗光師,驗光師是好聽的說法,其實就是考了證的店員,除了驗光磨片,擦桌掃地、收銀開條、搬貨卸件,什么都干。硬件一般,軟件呢,不能說差,但肯定也算不上多么好,反正作為女人來講,從小到大,基本上沒有聽過身邊有人把“漂亮”兩個字用在自己身上,當然也沒人說她不漂亮。這種女人其實是最容易嫁出去的,但是尹芳莫名其妙地就把自己剩下了。有點慌,也有點冤。二十九了,很危險的年齡了,一步之遙。二十九在縣城步行街里還顯不出什么,往家里放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武靜國就是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在永遠都不可能出現(xiàn)他這種人的地點和時刻里出現(xiàn)了。那年他去海邊參加一個論壇年會,會期三天,返京之前被當?shù)氐囊粋€同行死活拉住,非叫他順道去趟自己的家鄉(xiāng)泡溫泉。泡溫泉是次要的,主要是跟縣里的頭頭腦腦們一起吃個飯。就光吃個飯,什么也不用干,吃個飯已經(jīng)是給他們天大的面子了。盛情難卻,就去了。武靜國近視,而且是高度近視,左眼一千二百度,右眼九百,還各有兩百度的散光,離了眼鏡基本就是個瞎子。吃飯沒問題,溫泉就免了,但是實在沒架住對方死拉硬拽。戴著眼鏡下的池子。整座池子里就他一個戴眼鏡的,滿世界水氣騰騰,跟不戴也沒什么區(qū)別。人在池沿上坐著,眼鏡摘下來放在一邊,剛準備拿過浴巾來擦一擦,沒留神旁邊有個半大小子芙蓉出水一屁股坐在了上頭。鏡片當場就裂了,兩根腿也折了,幸好有一根折而未斷,勉強還能掛在耳朵上。從溫泉出來讓車直接把他送到了酒店對面的步行街,司機幫他找了兩家眼鏡店。兩家店挨在一起,選的是第一家。第一家人少,店里就尹芳一個人,店長和另外一個店員有事沒來。見武靜國進門,尹芳第一反應就是這人真搞笑,眼鏡都壞成了這樣,還不摘下來,可憐兮兮地掛在臉上,像個獨眼龍。武靜國本來想速戰(zhàn)速決,不驗光了,直接照著現(xiàn)在這副的度數(shù)配就行。尹芳把眼鏡拿在手上仔細查看了一下鏡片的磨損程度,問他多長時間沒換了。他實話實說,起碼十多年了,還是剛讀博士那年配的。尹芳說:“那我?guī)湍阒匦买炓幌鹿?。”說著已經(jīng)轉(zhuǎn)身朝驗光間走過去了。他猶豫了一下,只好跟了過去。以前也驗過光,但從沒遇到過這么仔細這么耐心的,哪像來驗光,簡直是上了手術臺。驗光鏡戴上出門一試,果然大不一樣。度數(shù)沒變,但是清楚了,舒服了,那種被量身定做的清楚和舒服。尹芳告訴他:“你的瞳距比正常人寬,寬很多,82,我給你加進去了?!蓖嗑褪莾芍煌字g的距離,也就是兩只眼睛之間的距離。原來的那副眼鏡瞳距一直不合適,居然一戴就是十幾年。“我知道,”武靜國停頓了一會兒才開口,仿佛長長松了一口氣,“謝謝你?!?/p>

尹芳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一聲嘆息,但又不是很確定,今天店里來的這個人確實有點奇怪,眼鏡摘了之后說話不看人,低頭看腳,或者看別處,就像個真正的瞎子一樣,跟人交流的時候目光從不聚焦。

他知道,自己兩只眼睛之間的距離比正常的人要寬,但是今天第一次得到具體數(shù)值,82。天生就寬,另外跟戴眼鏡也有很大關系。近視是遺傳性的,小學一年級就開始戴眼鏡了,大概是班里最早一個戴上眼鏡的,左500右400,一戴上就摘不下來了。那會兒眼鏡材質(zhì)不像現(xiàn)在這么多講究,鏡架沉,鏡片也沉,像一副小杠鈴。遺傳的除了近視,還有武家那標志性的小眼睛和塌鼻梁,先天不足的鼻梁還沒來得及發(fā)育就禍不單行地被壓上了一副杠鈴。瞳距過寬的臉當然不好看,還不光是不好看,嚴格來說,其實是有點畸形,怎么說呢,看上去像唐氏兒。但是戴上眼鏡就沒事了,戴上就跟正常人一樣。

大概是從上了初中以后,除非極其特殊的情況下,武靜國絕不會讓身邊的人看見他摘掉眼鏡的樣子。任何人,包括父母。在學校里,最怕的就是每天下午第二節(jié)課后的眼保健操。做眼保健操當然必須要摘掉眼鏡,每天下午第二節(jié)課一到快下課的時候心里就開始發(fā)緊,琢磨著一會兒找個什么理由躲出去,上廁所,接開水,擦黑板,或者去趟老師辦公室。實在找不到理由了,干脆就埋頭寫作業(yè)。全班都在緊按睛明穴揉四白穴,就他一個人在那埋著頭奮筆疾書,很扎眼。但是沒辦法,誰叫他學習好呢,漸漸地老師也默許了他的這種特權。初中三年加高中三年,居然就這么過來了,周圍的同學甚至包括同桌,居然還真就沒有人看到過他摘掉面具的樣子。對,面具,他自己就是這么覺得的,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眼鏡就像面具一樣長在了他的臉上,成了他臉的一部分、臉上的一個器官,摘不下來了,摘掉眼鏡臉就像缺了一塊,無數(shù)冷風陰風狂風颶風一起往那缺口里灌。后來上了大學也是一樣,眼保健操不必再做了,但在另外一些需要摘掉眼鏡才能做的事情上,比如洗澡、理發(fā)、睡覺,他都是一個人,不結(jié)伴,而且盡量避開公眾場合。碩博連讀五年,他每年都是一等獎學金,最大的動力居然是可以理所當然地拿著這筆錢去校外租一個公寓,單身公寓,自己住,不用再跟別人擠宿舍了。學霸居然是這樣煉成的,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這成了他學業(yè)和人生前進道路上的某種動力,難以啟齒但卻強大無比的動力,事實證明也的確如此,成績越好,物質(zhì)條件越優(yōu)越,所處的位置越高,就會離人群越遠,就會擁有一些不必在別人面前摘掉眼鏡的特權,就像小時候可以不做眼保健操一樣。

在一個陌生的人面前摘掉眼鏡、兩只眼睛完全赤裸了這么長時間,這么多年來還是第一次。驗光,加上配鏡,前前后后一個多小時。但是這次臉上缺掉的那個地方?jīng)]有風灌進來,有點奇怪,應該有,但是沒有。很安心,仿佛臉上的面具還在,或者說從來就沒戴過面具。對面是一個很清爽的女人,這種清爽主要來自氣味和聲音,一千二百度近視里的女人沒有好看與不好看,但是那股清爽很明確。并且應該還很年輕,起碼比自己小十歲。臨出門時他順手拿起柜臺上的一張名片,上面有電話,兩個號碼,一上一下?!跋旅婺莻€是我的,微信同號,不合適了可以再來找我?!币寄闷鸸P在那個號碼上勾了一下,一抬頭沒想到對方也遞過來一張名片,那種真正的名片,那一堆閃著金光的頭銜嚇了她一跳。

對,安心,他后來就是這么對她說的,原話就是這個。他是在黑暗中告訴她這些的,在床上。剛參加完一個酒宴回來,陪兩位專程從國外來的評委,這次沒克制好,罕有的一次大醉。結(jié)婚快一年了,他第一次向她透露這絕密的心跡,也許以后永遠都不會再說第二次了。黑暗中尹芳伸出手一遍遍撫摸著他那沒有眼鏡的鼻梁,那貧瘠而孱弱的鼻梁,也許是常年不見天日的緣故,那里的皮膚摸上去似乎比正常的皮膚更加細膩和柔軟,就像剛出生的嬰兒。然后她輕輕地轉(zhuǎn)動身體,把另一只手也伸了過去,使勁摟了摟這個比自己大了十一歲的男人,胸口里一點點泛濫,有股很模糊的心疼,但又不知道具體心疼在哪里。原來這就是他的理由。

她努力地回憶了那天在眼鏡店第一次見到武靜國時的情景,回憶他當時沒戴眼鏡的樣子。時間過去有點久了,確實想不起來了,或者也可能當時的確沒有留意,驗光配鏡的那一個多小時里,她的注意力一直都在他的視力和鏡片上,目光可能偶爾掃過,但每一次都沒在他的臉上停頓和駐足。他摘掉眼鏡的那張臉,她其實是后來快結(jié)婚時有一次無意中看到的。那次住的是酒店,雙人床。武靜國當時還沒醒,雙目緊閉,睡得正香,那張沒戴眼鏡的臉毫無戒備地歪向了她這一邊。尹芳一睜眼就近在咫尺地看見了它,心里一驚,下意識起身坐了起來,好半天才又去看了第二眼。不過即便如此,她也沒覺得什么。當初他是她的顧客,她不覺得什么,現(xiàn)在他是她的男人了,她更不覺得什么。尹芳認為對方反應過大了,不管是在她面前,還是在其他人面前、所有人面前。瞳距比正常人寬而已,瞳距再寬臉也還是臉,一張需要戴眼鏡的臉而已,不會是別的什么。她猜不透他這樣的人,就像她一直沒有猜到他當初選擇她的理由一樣,也許他們這種人就是如此,莫名其妙地會把一些東西看得格外重要,這些東西在另一些人那里也許根本就不值一提,比如,像她這樣的人,以及她這樣的家庭。

按照武靜國的意思,原本不打算辦婚禮的,那個東西既浪費時間又浪費精力,請個客吃頓飯而已,意思一下就行。但是尹家一定要辦,不光要辦,還要大辦、特辦,武靜國什么都不用管,出人就行。日子也是武靜國自己定的,婚禮前半個月才確定下來,沒辦法,“檔期”太滿,隨便拎出來哪一件似乎都比結(jié)個婚重要。小兩口專門從北京回來了一趟,加來回一共就三天,像出了個差?;槎Y相當風光,豈止是風光,簡直轟動,轟動了整個縣城。市里的一位副市長特意趕來,等著酒席散場把一對新人接到市政府旁邊的四星級藍海酒店。對不住了,劉書記專門交代了,武所長第二天一早的飛機回北京,今天務必要把人請到?;槎Y哪還是婚禮,是改朝換代,尹家改朝換代了。這金光閃閃的女婿對于尹家來說簡直就是一位國王,他往那里一坐,整個尹家都成了宮殿。尤其是父親,一直都沒敢往前湊,生怕這個比自己小了十幾歲的武靜國一不小心喊出個“爸”來。

尹芳打心眼里是感激的,即便對方結(jié)了婚之后從來不允許她碰不屬于她的東西,從來不跟她在同一張床上睡覺在同一張床上醒來,心里也是感激的。感激什么呢,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每個灰姑娘從小都有一個王子夢,特別是像她這種卑微的女孩,卑微到連自己都默認和領受了自己的那份卑微。灰姑娘從小就盼望著哪一天會有一位王子騎著白馬而來,帶她遠走高飛,永遠脫離苦海??嗪_@個詞可能有點言重,但她就是這么覺得的,對一個女孩來說苦海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的吧,從小到大,自己想要的東西一概得不到,不管是什么,奇怪了,只要她想要,就注定得不到。一根橡皮筋,一瓶花露水,一個白雪公主的書包,一件牛仔裙,一個mp3,無一例外。有了弟弟之后就更加如此了,有了弟弟之后連高中都沒能上,因為要花錢,這錢得留著給尹翔。誰也不能怪,怪只能怪命不好,怪這個家不好。父親有只手沒了,年輕時跟人采礦被石頭砸的,五根指頭齊刷刷地砸沒了,還剩一個月牙,這月牙一年四季都戴著手套。少只手對于他們這種靠力氣吃飯的人來說,等于廢了一半,連父親自己也說,還不如瞎只眼或者聾只耳朵。家里的房子蓋得是全村最晚的,不能不蓋了,借錢也得蓋,馮朝蘭說了,再不蓋這日子就沒什么過頭了。借不到錢就借材料,別人蓋房子有存著或剩下的沙子磚頭,他們?nèi)グぜ野艚?。她和尹翔也有任務,兩天時間,尹翔一百塊磚,她三百塊,少一塊不許回家。推著小車把能借的都借了個遍,還差得遠,第二天天黑透了也不敢回家,又冷又餓,實在走不動了,就隨便找一個背風的草垛往后面一躲,等著有人來找她。隨便什么人都行,只要他叫她,她就跟他走,走了永遠都不再回那個家。

知道是夢,也就是做做而已,但是沒想到真的有王子騎著白馬來了,并且是專門來接她的。接的不是別人,偏偏就是她。尹芳恍惚了很久,妙妙都生下來了,還沒完全清醒過來。對于她來說,生活看上去似乎并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或許就是從一個地方配眼鏡換到另一個地方配眼鏡而已,就是從縣城步行街的眼鏡店換到了潘家園眼鏡城而已。但是不一樣,太不一樣了。大概是結(jié)婚后半年左右,有一次父親打電話找她,吞吞吐吐地,繞了半天圈子才說到正題,鎮(zhèn)上管區(qū)書記托他找找他們家女婿,縣里正在申辦省花博會,三年一屆,競爭很激烈,問武靜國能不能從上面幫著說句話。尹芳也沒太當回事,隨口就跟武靜國提了。武靜國答應說問問看。沒想到居然問出了結(jié)果,程序走完,批復很快到了縣里,申辦成功,舉縣歡慶。父親被專車請到縣政府招待所,縣委書記親自作陪,喝的是茅臺。用那只沒戴手套的手端的杯子,一晚上端了多少次連自己都記不得了,沒想到這輩子喝茅臺還能把自己喝醉了,父親回來抱著電話跟尹芳哭了好長時間,謝謝,謝謝,對著閨女一個勁兒地謝謝。一晚上都光忙著說這倆字了,現(xiàn)在還沒把腰直起來。

不知道感激算不算愛的一種,愛有很多種。尹芳前面的三十年里一次都沒有愛過,沒有比較,所以也就沒有依據(jù)和判斷。但感覺至少它是跟愛成分和性狀極為相似的一種東西,那種愿意為了對方做任何事情,可以犧牲一切,那種奮不顧身的迫切和滾燙,應該就是愛吧。而且不需要回報,因為自己所做的就是在回報。

結(jié)婚后武靜國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半徑和軌道,那軌道和她的交集少得實在可憐,要么是飯桌上,要么在床上,他每隔一段時間偶爾經(jīng)過一下自己,遙遠得確實就像另外一個星球上的人,或者他就是那星球本身。但是她沒問題,她能接受,她告訴自己,她在愛。犧牲和回報有時并不一定是要去付出什么,如果實在沒什么可付出的,犧牲還可以是忍受,那種盡己所能心甘情愿地忍受,這也許才是屬于并適合她這種人的方式。懷孕六個多月的時候,有一次武靜國跟她說了件事,幾個當年一起留學的同行從國外回來,打算給他們接個風,拖家?guī)Э诘?,當然最好是家宴,可惜羅姨沒馮朝蘭那個手藝。上一趟回去在尹芳家里吃的那一頓到現(xiàn)在還記得,有兩道菜味道簡直絕了,名字也好聽,叫什么“如意福袋”,還有一個摔魚滑,招待客人絕對有面子。當然有面子了,全是功夫菜,程序不是一般地復雜,“福袋”里光蝦就三種,還有那個摔魚滑,全憑馮朝蘭兩只手一下一下親自摔出來。馮朝蘭脾氣不咋樣,但在做菜方面確實是一把好手,那是那趟回去小兩口在家吃的唯一一頓飯,她把看家的本事都使上了。讓馮朝蘭來一趟?然而這念頭也就是在腦子里一晃,尹芳自己都沒勇氣把它說出口。還有一個辦法。尹芳問了一下武靜國大體時間,暫定在這個周末,還來得及。第二天就坐高鐵回了家。只待了兩天。兩天時間幾乎沒出廚房,長這么大都沒如此低三下四地巴結(jié)和討好過馮朝蘭,生怕她故意漏掉了手上哪個動作。光看不行,還得實際操刀,挺著將近七個月的大肚子,一只手撐住灶臺,另一只手啪一下啪一下朝盆里摔魚滑,那樣子一定很難看,既難看又辛酸。冷不丁感覺似乎有人正站在廚房門口,回頭一看,是尹翔,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那里的,可能已經(jīng)在那里站了很長時間了。尹翔問她:“要不要我?guī)湍憬??”尹芳搖搖頭,說不行。不是不用,而是不行,回去之后可沒人幫她打下手,連羅姨都不一定能使喚得動,人家可是金牌月嫂,金牌只干她金牌分內(nèi)的事。手藝學成,第三天一大早抓緊往回趕,沒想到居然沒趕上,家宴已經(jīng)舉行完了,她走之后第二天舉行的,直接從小區(qū)對面酒店叫的菜。沒通知她。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沒通知她,甚至有沒有可能就是故意趁她不在家?該追究的不該追究的,她都在心里過了一遍,但是沒問題,像被什么扎了一下而已。什么都沒發(fā)生,就當回了趟家。

所以即便是當后來對方告知她自己跟文藝頻道的那個“佟麗婭”搞到了一起、需要她騰位子的時候,她也沒覺得多么不堪,多么憤怒抓狂,多么歇斯底里,甚至都不覺得多么意外。又被扎了一下而已,比家宴那次嚴重,但依然還可以忍受,還在她的范圍和程度之內(nèi)?;奶茊幔康聦嵉拇_如此,還是那句話,也許在潛意識里,她到了今天還覺得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夢還在繼續(xù)。既然是夢,早晚會有醒來的一天。

出事的那天晚上武靜國沒在家,那一陣一直住在外面。上千萬的課題經(jīng)費趴在賬上,他不敢含糊,帶著團隊在所里夜以繼日。院里有他的一間公寓,那種高級人才公寓,專門分給他的,像他這種級別的人才,只要愿意,到了哪里都不會少了吃和住的地方。很豪的公寓,尹芳去過一次,打車去的,去送一個他落在家里電腦桌上的U盤。沒想到還有一間獨立的廚房,沒想到床居然那么寬,她和武靜國兩個人躺在上面都沒問題,她不知道這些天有沒有另外一個人跟他在上面一起躺過。尹芳接到父親電話時是凌晨,天還沒亮,整個人連身體帶大腦完全處于癱瘓狀態(tài),手機在手里攥了十分鐘才找到武靜國的號碼。電話里人明顯有一點緊張,大半夜的,問她什么事。尹芳告訴他說,尹翔跳湖了,死了,尸體剛剛打撈上來?!爸懒?,我馬上回去?!痹瓉硎沁@事,對方在電話那頭不易覺察地松了口氣。

6

尹芳的睡眠質(zhì)量一直不太好,尤其是去了北京的這兩年。不穩(wěn)定,時好時壞,壞的時候居多,最壞的時候一秒鐘都睡不著,一整夜躺在床上就干一件事,等天亮,天什么時候亮了,任務就結(jié)束了。這幾天也是。屋子里都是尹翔的味道,人走了那么多天了,被子上的味道還在。這味道她很熟悉,也是他們家里的味道,或許也是她自己身上曾經(jīng)的味道。

今天有點意外,原本沒指望的,一睜眼居然已經(jīng)天亮,一個猝不及防的好覺。久違的充足睡眠讓尹芳生出了些來路不明的羞愧,既羞愧又振作,臉也沒洗就出了門,打算在小區(qū)附近轉(zhuǎn)轉(zhuǎn)。這一帶位于城東,屬于高丘地貌,棉紡廠這個小區(qū)就建在一個半山坡上。爬坡上去有一個簡易的山體公園,見縫插針地安了幾處健身器材。順坡而下,出了小區(qū)就是油煙繚繞的大馬路。尹芳繞了一圈回到門口,看看手機,七點半了,小兩口估計起來了,在門口早點攤上順手要了兩份煎餅馃子。

進門時正好碰見小伙子坐在客廳里刷牙,蹺著二郎腿,右手刷牙左手刷手機,爭分奪秒的樣子。尹芳把兩份煎餅馃子放在他面前平時兼作餐桌用的茶幾上:“給你們捎的,正好順帶?!睂Ψ椒磻^來之后忙不迭地起身感謝,瘦高的身子彎成蝦米。

小兩口一塊兒出的門,煎餅馃子各自攥在手上。門一關,整個房間瞬間安靜下來,比夜深人靜更安靜的那種靜。尹芳在這安靜里坐了好大一會兒,半天才終于起身,準備著手收拾尹翔的房間。

也沒什么好收拾的。屋子不大,頂多十來個平米,光一張床就占了一半。整間屋里能上鎖的只有電腦桌的兩只抽屜,上下兩層。能上鎖但是都沒鎖,尹芳把兩只抽屜騰空,東西全部倒在床上,然后一樣一樣地翻。訂書釘、裁紙刀、空調(diào)遙控器、西瓜霜含片、“同行歸心”登山紀念獎牌、梨木手串、掛號信收據(jù),以及亂七八糟的數(shù)據(jù)線、充電器和各種卡。還發(fā)現(xiàn)了一顆牙齒,應該是他的智齒,記得有一年聽他說過要去拔智齒,她當時還開了句玩笑,說牙拔了之后不要扔,牙髓里面有干細胞,可以治病。需要留的其實不是智齒,是乳牙。她開玩笑的,沒想到他當真了,還真留著。還有一摞病歷,縣人民醫(yī)院的,剛拿到手里時尹芳心口緊了一下,但是打開仔細看了,好像也沒什么,普通的尿路感染而已,而且也已經(jīng)過去很長時間了,一個多月之前。

住進來好幾天了,還沒找到機會跟小兩口認真聊聊,除了剛來的那天晚上,尹芳幾乎沒在晚上上床之前見到過他們。應該聊一聊,關于那個曹明明,他們知道得肯定比其他人更多,畢竟三個人一直共同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并且,臨死前最后那幾天,尹翔應該就是和他們在一起的。

倆人都戴眼鏡,這讓尹芳額外地對對方多出了些信任和好感。尤其是女孩,度數(shù)一看就挺高,光圈紋很密,一圈50度,她最少500度。女孩的鼻子很好看,希臘鼻,也叫多利亞鼻,整條鼻子有坡有梁,一條曲線下來。這種鼻子戴起眼鏡來不難看,眼鏡是坐在鼻子上的,不像武靜國,眼鏡幾乎嵌進了臉里。但是也有點問題,鏡架沒戴正,稍微有一點點朝左邊歪。這不是鼻子的問題,是鏡架的問題,眼鏡架的兩條腿不平,摘下來放在桌面上,右邊那條腿肯定是凌空的。好多人為這個專門把眼鏡拿到眼鏡店去修,其實根本不用修,連工具都用不著,兩只手握住鏡腿,稍用點力氣就可以搞定,只要你敢用力氣。

本意是隨便聊聊,但因為是特意敲了門進來的,氣氛一下就有點不對了。尹芳坐下之后才意識到不對的,突然不知道怎么開口了,怎么開口好像都不對。小兩口從頭到尾一副以不變應萬變的架勢,尹芳說一句他們答一句,一個多余的字都沒有。高度警戒。尹芳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對方其實一直在躲她,怪不得每天那么晚才回來呢??梢岳斫?,這種事永遠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換作她的話一定也一樣。尹芳的借口是來借打火機,點蚊香用,她看見過男孩在廚房抽煙,這個理由成立。打火機已經(jīng)在手里攥了有一會兒了,該起身告辭了。

三個人幾乎同時起的身。都走到門口了,尹芳突然想起來什么,轉(zhuǎn)過身來問了女孩一句,眼鏡在哪里配的。女孩姓于,于茜,剛剛才知道。對方明顯愣了一下。尹芳解釋說,以前自己在步行街正陽眼鏡店干過兩年,步行街一共兩家眼鏡店,正陽是大一點的那家。對方搖搖頭,說了另外一個地方。不知道,沒聽說過。尹芳接著又問:“你是不是有個習慣,每次摘眼鏡的時候都是先從右邊摘?”不等對方回答,尹芳就提醒她,“那樣不好,容易傷鏡架,平時摘眼鏡最好是兩只手一起摘——”說著比畫了一個雙手同時摘眼鏡的動作。女孩學著她的動作試了試,兩只手一起把眼鏡摘下來,摘得干脆果斷,毫無顧忌。果然那雙裸目看上去沒有任何問題,很標準的瞳距。于茜感激地笑了笑:“怪不得呢。”

第二天是星期六,尹芳照例還是起了個大早。轉(zhuǎn)了一圈回到小區(qū)門口七點不到,站在煎餅馃子攤前猶豫著是不是還要再帶兩個回去,一扭頭,不經(jīng)意看見于茜正在馬路對面公交站牌下等車。人不多,坐著等的,低頭在看手機。大周末的起得倒比平常早。

尹芳徑直走過去,到了站牌下面之后,稍微停了一會兒才跟于茜打招呼,一臉意外的樣子,沒想到一大早在這里碰上了。于茜解釋說,上午公司在錦程國際有一個項目啟動,她早點過去布置會場。尹芳繼續(xù)裝作很意外的樣子,問:“哪里,錦程國際?”錦程國際她知道,老電信大樓對面,“我去電信大樓。巧了,正好一路車。”尹芳不知道去錦城國際應該坐幾路,對方幾路她就幾路。車估計還得等一會兒,有了這么一大段像樣的時間,就可以認真聊幾句了。氣氛比昨天晚上好多了,并且只有她跟于茜。聊什么呢,當然是尹翔。

尹翔三年前搬進來的。他前面是可恩口腔的一個牙醫(yī),剛上班時住進來,一年不到就搬走了,自己買了房,這年頭牙的錢普遍好掙。一個星期之后尹翔就搬進來了,一直住到現(xiàn)在。一直住到現(xiàn)在,說明他跟他們一樣,付不起首付,只能租著住。租著住其實挺好,熱鬧,也省事,反正年輕嘛,臉上能扛得住,只要不結(jié)婚大家永遠都還是小年輕。白天各忙各的,房子其實就是個睡覺的地方。

過去每天都是回來睡的,后來就不太經(jīng)?;貋硭X了。不回來睡,當然是外面有了其他可以睡覺的地方。曹明明家。他和曹明明的事他們大部分都知道,尹翔沒瞞著他們,確實,就像尹芳猜的那樣,三個人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抬頭不見低頭見,這種事想瞞也瞞不住。曹明明妥妥的富婆一枚,有錢,不是一般地有錢,名下六七家公司加門店呢,市里縣城好幾套房子。那時候尹翔跟小葉已經(jīng)分手了,很少回鎮(zhèn)上,晚上如果不出門,三個人最大的消遣就是一塊兒喝酒,花百十塊錢買一堆撒尿牛丸和燕京。酒喝多了該說的不該說的都會說。

“不知道后來因為什么事情倆人掰了,好像是富婆又找了別人。好像是,尹翔也沒跟我們細說。那后來好一陣子尹翔人都很消沉,工作也辭了,天天把自己關在屋里喝酒。自己喝,也不叫我們了。有一次我和老萬趁他出門取快遞進去過一趟,看見一屋子酒瓶,全是白酒瓶?!?/p>

一輛公交車緩緩駛來,尹芳有預感,可能是。果然,于茜起了身。尹芳也跟著站起來,看清楚了,36路。赤手空拳出來的,尹芳正考慮著怎么裝作出門忘記帶包,于茜二話沒說,搶在前頭幫她刷了卡。尹芳臉上紅了一下,仿佛被人看穿了什么似的。確實,有多么要緊的事情需要一大清早跑到電信大樓去呢,還是個星期六。周末,公交車上明顯比平常人少了很多,車廂有一大半還空著。于茜在前,尹芳跟在后面,倆人走到車廂后半部分找了個座位緊挨著坐下來。

“八月十五那天晚上,就是尹翔死前的頭一天,他人在哪里知道嗎?也是跟你們在一起?”

尹芳決定直接一點。周末的公交車順風順水,正馬不停蹄地一站接一站朝錦程國際趕。下次再有這樣的機會恐怕不那么容易了。

沒錯,確實是跟她和老萬在一起。于茜點點頭。尹芳判斷得沒錯,沒回家,又不可能去曹明明那兒,只能是在這里。三個人一塊兒過的節(jié)。在外面過的,紫金云頂海鮮自助,全縣城最貴的那家。尹翔請客。非要請,大家朋友一場,一間屋子同住了這么多年,緣分難得。聽這話不像是一起過團圓節(jié),像吃散伙飯,確實有點不太對勁……于茜說到這,扭頭看了一眼尹芳,目光近在咫尺地在她臉上兜了一圈,再開口前叫了她一聲“姐”,跟著尹翔叫的:“姐,有件事,我想了好久,也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

尹芳心里咯噔一沉:“你說?!?/p>

對方還在糾結(jié),即便是已經(jīng)下了決心要和盤托出,話到嘴邊還是有些猶豫:“這幾天我一直都在考慮,老萬也勸我,這種事最好別說,而且尹翔也專門交代過,讓我們替他保密……”

尹芳摁住胸口里的陣陣狂跳,脖子扭成九十度,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對方:“你說?!彼聦Ψ椒椿冢拔沂撬?,沒事,你盡管說?!?/p>

“那天,尹翔跟我們說,他做了個手術?!?/p>

“手術?”她幾乎是第一時間立刻想到了自己前天在尹翔抽屜里無意中翻到的那摞病歷,縣人民醫(yī)院的,泌尿外科,“什么手術?”

“絕育手術,”于茜的臉不易覺察地紅了一下,然后飛快地找到了那個術語,“輸精管結(jié)扎。”

可能是有人闖紅燈或者別的什么突發(fā)狀況,公交車臨時剎了一下車,很輕,但還是把她驚著了,整個人天旋地轉(zhuǎn)地劇烈一晃,花了很大力氣才讓自己重新坐穩(wěn)。身子坐穩(wěn)了但是腦袋里的轟鳴還在,一千噸石頭,震耳欲聾地砸下來。

“其實那天一大早我就看出來了,他不太對勁。中秋節(jié)公司放假,我們都在床上睡懶覺,他一早就起來了,叮叮咣咣收拾屋子,拎著好幾袋垃圾和酒瓶子出的門。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一直到下午四點多才回來,進門就說晚上請我和老萬過節(jié)??此麪顟B(tài)不太對,喝酒的時候我還勸他,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黃了就黃了,那姓曹的女人有什么好的。他也不說話,光喝酒,一杯一杯跟我們碰,祝我們白頭偕老早生貴子,最好明年就生,他給孩子當干爹。他說現(xiàn)在最羨慕的就是我們了,門當戶對,踏踏實實地過小日子,可惜回不去了。我說什么回不去了,你抓緊自己生一個,小葉說不定還沒找男朋友呢。他聽完擺擺手,說不行了,生不了了,這輩子都生不了了,做手術了。”

尹芳一聲不吭,把目光換成耳朵繼續(x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對方,腦袋里有千軍萬馬正在走過,但她盡可能地不發(fā)出一點聲音,連一個多余的表情都沒有。

“聽他說,手術兩個多月以前就做了。一開始想在縣醫(yī)院做的,但是醫(yī)生不給做,說現(xiàn)在一般正規(guī)醫(yī)院都不做這種手術了,剪斷容易,想要再恢復的話挺麻煩,實在要做也得拿結(jié)婚證或者計生辦開的證明。沒辦法找了一家私人診所,可能是感染了,一開始沒在意,后來去縣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拖得時間有點長了,有壞死,得摘除,以后想要恢復的話基本是沒戲了……我和老萬以為他開玩笑的,罵他腦袋有病,好好的干嗎做這個?他說真的,沒開玩笑,讓我們發(fā)誓為他保密。又說,自己他娘的這輩子命確實是不太好,別人剪了都能恢復,偏偏他不行,又是他……”

于茜說完了,扭頭去看尹芳,等著她,她以為對方還會再繼續(xù)問些什么。不用問了,尹芳知道了,剛才于茜一開口說到那個詞的時候她就知道了,為什么他好好的要去做那個手術。對,因為曹明明。因為曹明明切過子宮,懷不了孕了,那天晚上曹明明跟自己說過,說她不放心,要他保證。他保證了,不是嘴上說說,他動真格的,他給她準備了一份大禮,也許還沒來得及送出去。為了能給開心當爸爸,他豁出去了。尹芳感到那些成噸的石頭從腦袋一路砸進了心臟里。

“姐,”于茜猶豫著又叫了她一聲,還有件事情,現(xiàn)在也用不著瞞了,“那天晚上尹翔還跟我們說,說他打算去北京找你?!?/p>

“找我?”尹芳聽見自己的聲音哆嗦了一下,“找我干什么?”

“他說他想去北京看看你,看看他姐。他姐嫁了個院士,現(xiàn)在是院士夫人,他要去看看院士夫人過的到底是什么日子,當年在你的朋友圈里看過你倆的結(jié)婚證,身份證號和照片都打了馬賽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這次去正好驗證一下。他說他到現(xiàn)在都沒想通,他姐當年怎么就能嫁給他姐夫那樣的人了呢?”

于茜把目光完全轉(zhuǎn)了過來,現(xiàn)在輪到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尹芳了,目光里的那些探究和求證一覽無余,是的,她想求證,都這個時候了,她還是沒能忍住那目光和本能。這樣的目光尹芳太熟悉了,這么多年來,不管是誰在得知或者提到她和武靜國的時候,都會用這樣的目光盯著她、打量她。確實,所有的人都覺得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一個配眼鏡的,居然嫁給了一個院士,太荒謬了,太天方夜譚了!誰敢相信呢,現(xiàn)在坐在自己身邊、幾天來一直和他們睡在同一間屋子里的這個人,居然是位院士夫人!

錦程國際到了,于茜跟她告別,起身下車。這一站上來的人不少,剛才還很空曠的車廂瞬間就被填滿了。旁邊剛才于茜的位置擠進來一位小伙子。尹芳還怔在那里,剛才于茜跟她告別她一點反應都沒有。車輛啟動,繼續(xù)往前開,不知道下一站是哪里??粗嚧巴忸^于茜步履匆匆往大廈門口走去的背影,尹芳一驚,這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在這一站下車的。

7

過完尹翔“五七”才回的北京。坐的高鐵,中午一點十分到北京南站。武靜國一個人開車來接的,妙妙還在奶奶家,吃過晚飯讓羅姨帶過來。尹芳一路上都在心里預習著一出站時和妙妙的那個擁抱,現(xiàn)在被告知要等到晚飯以后,心口頓時空了一下。

本來可以坐后排,妙妙不在,尹芳只好坐到了副駕駛上。昨天晚上剛跟武靜國通過電話,通知他接站,順帶把情況簡要地說了一遍。該說的都說得很清楚了,現(xiàn)在反而沒什么好說的了。沒什么好說的那就不說,讓武靜國專心開車。武靜國車開得確實不錯,老司機了,據(jù)他自己說他是他們那一撥同學里第一個買車的。過兩天抓緊去把科目三考出來,駕照得盡快拿到手,以后恐怕需要經(jīng)常自己開車了。尹芳想。

武靜國把車停到地下車庫電梯門口,放下尹芳,然后掉頭直接回所里。一直到晚上九點多才進家門。尹芳帶著妙妙已經(jīng)睡了,臥室的門關著。他按部就班地脫衣服、洗澡、刷牙,然后上床。上的依然還是他自己的床。他的床在書房,書房兼臥室,他在里面可以像在辦公室一樣對著電腦一整天不出門。

沒再提離婚的事。第一天沒提,接下來幾天都沒再提,一切照舊,好像從來都沒有過這回事一樣。當然不可能再提,尹芳身上剛剛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武靜國在這些方面向來都是有數(shù)的,理性、克制,并且有底線。

自從尹芳回來之后,他每天晚上都回家睡,哪怕再晚。

那天肯定是喝了酒,開門和換鞋的動靜比往常明顯大了許多,脫衣服、洗澡、刷牙,然后回書房。路過尹芳臥室的時候,他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

他敲敲門,確定得到許可了以后,才推門進來。

外面客廳和衛(wèi)生間的燈都是關著的,光線很暗,看不清他的臉,但是能看見他臉上的那兩只鏡片,鏡片反著光。尹芳開的是落地燈,開關旋轉(zhuǎn)360度也只夠照亮床頭,兩只鏡片把屋子里有限的那一點光亮全都用上了。

彼此都吃了一驚。尹芳沒想到他居然在途經(jīng)她臥室時停下了,并且還敲門走了進來,這在以前從未有過。他也沒想到,沒想到尹芳也在喝酒。一個人喝,最簡單也是最粗暴的那種喝法,靠著床頭自斟自飲,酒杯端在手里,酒瓶放在地上。尹芳不懂酒,酒是從酒柜里隨手拿的,有時是紅酒,有時是洋酒。其實已經(jīng)有幾天了,每天晚上尹芳都會喝一點,等妙妙睡著以后,回到北京后一個像樣的覺還沒睡過,喝一點酒興許管用。家里的酒不少,白的、紅的、中國的、外國的,各種度數(shù),都有,大部分都是學生和朋友送的,其中有一部分可能價格不菲。家中類似于酒這樣的東西尹芳都是隨便取,武靜國從不過問,但是被這樣當場撞見,多少還是有點尷尬。

武靜國進來是想跟她談一件事情的?;貋磉@么多天了,一直還沒正式談。應該談一談了,也可以談一談了。他走近她,跟她隔著大概正好一個說那件事情所需要的距離,說:“今天晚上我跟朱婭見了一面,”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她約的我?!奔仁茄a充,也是強調(diào)。

尹芳反應慢了半拍,腦子里有點發(fā)蒙。不知道是不是今天酒的問題,軒尼詩XO,洋酒,度數(shù)可能不低。朱婭?

“我跟她已經(jīng)說清楚了,暫時不會再見面了。等你過去這段時間再說。放心。”

這才明白過來,朱婭,文藝頻道的那個“佟麗婭”。原來她叫朱婭,還真是巧,都有一個“婭”字。但她確實不知道她的名字,應該知道的,并且他覺得她也應該知道。

他請她“放心”。

她“放心”,絕對“放心”,當然“放心”了,對方的理性、底線、受教育的程度,以及地位和身份,都擺在那兒呢,他既然說了,就一定會做到。他們一起給了她一個承諾。她不知道對方說的“這段時間”究竟是多長,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當然,不管多久,他們相信,她早晚能夠走出來,也一定能夠走出來。時間能夠解決一切。一股尖銳的刺痛從身體深處游弋了出來,從比心臟更深的深處,疼,所到之處,全都是疼。

一直到現(xiàn)在,他都沒問一句尹翔到底是因為什么死的。

“你等一下,”見對方轉(zhuǎn)身要走,尹芳叫住他,一張嘴有很明顯的酒味,又苦又燙的那種酒味,自己都聞到了,“我們談談。”

“好,我們談談,”對方很痛快,但依然還是站在那里,沒動,一副隨時可以走掉的樣子,“談什么?”

“談談你和朱婭?!焙芎?,剛剛知道這名字馬上就用上了。尹芳起身下床,身體一滑順勢坐在了地板上,然后拍拍自己旁邊,示意對方也坐。還有幾天就要供暖了,地板有點涼,沒關系,酒是熱的。她抓起酒瓶把杯子倒?jié)M,杯子只有一個,倆人只能共用,也沒關系,兩口子?!霸趺蠢参渌L,口味換了?”

武靜國不作聲,暫時還不知道她的來路,但有預感,空氣不對。她自下而上直視他,酒杯端得高高的,仿佛在透過里面的液體打量他,很罕見的直視與打量。

“戴眼鏡嗎?”尹芳突然問。

“什么?”

“我問你,”她拿酒杯指指對方臉上,“你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戴不戴眼鏡?”

“什么意思?”

她笑了,她根本不需要對方回答,她需要的只是往下進行,迫不及待地進行到底:“一直戴著對吧,沒敢摘過吧?”

尹芳說著,朝對方擠了擠眼睛,這動作有點下流,下流就對了,終于找到感覺了:“接吻的時候眼鏡也戴著是吧,上床的時候也戴著是吧,一起洗鴛鴦浴的時候也戴著是吧,全身脫得一絲不掛,就臉上戴著個那玩意兒,是不是?要不就關著燈干,要不然就把對方眼睛蒙起來干,是吧?不然就什么都干不了,我說得對吧,武所長?”

她感覺自己就像一輛失控的卡車,一路沖下去,越來越快,眼看就要撞上什么,她踩不住剎車了。好,踩不住剎車的感覺很好,失控的感覺很好,真他媽的好,刺激,痛快,爽爆。

武靜國這次聽明白了,全身的熱量瞬間都來到了臉上,胸口劇烈地一起一伏,整個身體仿佛都在跟著一起搖晃,肉眼可見的那種搖晃。他盡量把它們控制住,搖晃以及聲音:

“尹芳,你喝多了?!?/p>

這話提醒了她,手里還端著酒杯呢,酒杯遞到嘴邊,一仰脖就是一口。酒的度數(shù)不低,但是一點都不辣。武靜國告訴過她,好酒都不辣。他再次轉(zhuǎn)身要走。

“姓武的,你給我站??!”

這次聲音比剛才大多了,自己都沒預料到會那么大,從這句話之后她的音量就沒再降下來,她怕對方走掉,所以必須一口氣說完:“可是姓武的,你們總不能永遠都關著燈干那種事吧,不能永遠都不在一張床上睡覺吧,你總不能永遠都保證自己每天一定比對方先醒過來吧……”眼淚似乎下來了,她不確定,拿手背擦了一下,果然,滿臉都是。

眼淚越流越多,渾身都在抖,她竭力忍住。對方隨時都會走掉,她不想一個人可憐兮兮地在這個人的身后哭成淚人。

“為什么不能呢?”武靜國沒走,他開口了,出人意料地突然開口了,而且出人意料地平靜,“我們有協(xié)議?!?/p>

尹芳一愣,“協(xié)議?”

“對,口頭協(xié)議,但是絕對有效,”武靜國徹底平靜下來,沒想到那么快,他控制得很好。不光平靜下來了,還有點興奮,兩只鏡片看上去似乎比剛才更亮了,“我在她面前可以永遠不摘下眼鏡,永遠,任何時候,我們說好了,這是我的隱私。她也有她的隱私,她的隱私我也永遠不會過問,一句都不問。”

尹芳繼續(xù)愣在那里,半天才明白過來。居然還可以這樣,這世上居然還真的有夫妻可以做到這樣,每天上床但是不讓對方看見自己的臉,并且還為此達成了協(xié)議。哈,協(xié)議!尹芳笑了,笑出了聲。太有意思了,太他媽荒唐了,比他當年選擇她的那個理由還要荒唐。這就是他們這些人的理由和邏輯,這就是他們的世界和方式。他和她豈止不屬于一個世界,他們甚至根本就不是同一個物種。

那尖銳而深長的疼痛又來了,比剛才那股更激烈,也更加持久,萬箭穿心地疼,悔不當初地疼。當初為什么就偏偏找了他武靜國呢?如果沒有武靜國,她的生活一定還像過去一樣,好端端地在自己的軌道上,武靜國一頭撞上了她,像一顆隕石從天而降,撞得她天旋地轉(zhuǎn)、靈魂出竅,撞得她體無完膚、家破人亡!一股巨大的悲愴和恨意從她胸口里沖了上來,對,沒錯,就是恨,清清楚楚、結(jié)結(jié)實實的恨,沿著當初內(nèi)心里那奔涌過感激的通道正在沖上來,原來仇恨和感激都是從同一條通道里出來的,并且一樣洶涌,一樣勢不可擋。當初感激有多洶涌,現(xiàn)在的仇恨就有多洶涌。這就是她的白馬王子,這就是她付出了自己全部滾燙和迫切要去拼命感激的那個人。她不配,灰姑娘永遠是灰姑娘,根本不配有王子,甚至連做夢都不配,連感激一下都不配。去他娘的白馬王子!她想都沒想就從地板上一躍而起,起身的那一刻她還沒想好要干什么,但瞬間就知道了,她不顧一切地伸手朝武靜國臉上抓去,一把抓住他的眼鏡,用力扯了下來。

對方猝不及防,下意識抬手去擋,但是晚了,眼鏡已經(jīng)在尹芳手里了,她把它狠狠地朝地板上摜了下去。木地板,沒有達到想象中的效果,但是沒關系,她又踩上去一只腳,腳是光著的,腳心腳掌腳后跟輪番著上,又踩又蹍,踩它個粉身碎骨稀巴爛。這眼鏡還是當年她給他配的那只,RM鏡片,純鈦鏡架,當時店里最貴的,打了八折還四千多,她親手配了它,現(xiàn)在她要親手毀了它。很好,今天晚上他沒有眼鏡戴了,明天也沒有,家里就這一副眼鏡,她知道,也許辦公室還有備用的,但那也得等到他有本事去辦公室。他去得了嗎?光天化日他不戴面具他出得了門嗎?!

“你干什么尹芳?!”武靜國開口時聲音都變了,不是質(zhì)問,是討?zhàn)埡蜕胍?,就像剛剛被人棒打了一頓的狗。確實,沒錯,沒了眼鏡他什么都不是,瞬間就從一位國王淪落成了一條狗。一條瞎了眼的狗,一條原形畢露的狗。這條狗正在發(fā)出可憐巴巴的慘叫和討?zhàn)?,嗚嗚嗚,“你干什么尹芳?你到底想干什么??/p>

就像一條狗。這話不是她說的,是他自己說的,也是在那個陪國外評委喝得酩酊大醉的晚上告訴她的。那件事他從來沒跟別人說過,比剛剛跟她說的那些隱私更加絕密,如果不是確實喝多了,她相信他也不會告訴她。很早了,還是上初三那年,一堂體育課。那堂課的內(nèi)容是足球。像足球這種野蠻的運動,武靜國從來不會碰,但是那次沒辦法,迫不得已下了場。對方號稱小馬拉多納,腳法不是一般地精準,但那天事后他一直堅稱自己不是故意的,純屬巧合,足球像長了眼睛一樣直飛武靜國的面門而來,根本來不及反應,咣一下砸到臉上,動靜很大,十幾米之外都聽到了那聲肉響。鏡片當場就碎了,粉碎,鏡架也從鼻梁連接處一斷兩截,掛都掛不住。周圍的小伙伴們幾乎都在第一時間紛紛圍了上來,一雙雙眼睛近在咫尺地盯著他的臉看,表示關心,沒事吧?不要緊吧?一圈人將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圍在中間,這次他跑不掉了,可以讓大家好好看個夠了,終于可以看一看這個平時高冷傲氣不可一世的學霸摘下了眼鏡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原來是這個樣子??上]有相機,不然可以拍下來。武靜國本能地蹲下身去,兩手在地上摸,摸他的眼鏡,摸得兩只手上臟兮兮的,好不容易終于摸到了,眼鏡都斷成了那樣,還在一次次拼命往臉上戴。那節(jié)體育課之后他就再沒回過班里,后來轉(zhuǎn)了學,換了另外一所學校。轉(zhuǎn)學之后好長時間了還會做一個夢,夢見自己赤身裸體,像條狗一樣被一群人圍在中間,出也出不去,跑也跑不掉,嗚嗚嗚。后來過去很多年了這夢還會做到,每次醒來都一頭大汗。

尹芳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讀初三的武靜國,就像現(xiàn)在的這個一樣,赤裸著他那丑陋的、畸形的、永遠都見不得光的雙眼,跪在地上,兩只手摸索著去撿他的眼鏡。撿到手里的已經(jīng)不是眼鏡了,是眼鏡的尸骸,連尸骸都算不上,是碎尸萬段。上面有很明顯的血跡,殷紅,地板上也有,一定是自己剛才腳上留下的??墒呛芷婀郑稽c都不覺得疼。

“武靜國,你活該!你們這樣的人,統(tǒng)統(tǒng)都活該!”

尹芳歇斯底里,拼命嘶吼了一聲,然后一屁股癱在了地上。

腳上的傷第三天才好。小傷,尹芳根本沒打算理會它,連抽屜里現(xiàn)成的創(chuàng)可貼都沒用,但是兩天里哪也沒去,一步都沒離開臥室,甚至都沒怎么下床。跟羅姨說了,這幾天晚上叫她就不要回去了,住在家里,照顧妙妙兼伺候她,反正也不是沒伺候過。第三天是星期六,一大早蔡姐發(fā)微信給她,問她方不方便去加個班。有個姐們兒在小學當班主任,報信給她說學校剛剛體完檢。每次體完檢都有一大撥配眼鏡的。約好了,今天下午。一大單活,一個人忙不過來。

其實不能叫加班了,是幫忙?;乇本┲蟮诙煲灰娒嬉季透探阏f了,讓蔡姐再重新物色個人,自己這種情況恐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了店里了,起碼也得等明年妙妙上了幼兒園再說。蔡姐當時沒馬上表態(tài),說這一陣反正生意不好,一個人也忙得過來。等等再說。

尹芳下了床穿鞋到外面走廊試了試,問題不大,走路基本不受影響,回屋拿起手機來一口答應蔡姐,方便,沒什么不方便的。

忙完已經(jīng)六點多了,比正常下班的點晚了一個多鐘頭。蔡姐把紅包直接轉(zhuǎn)到她手機上,一點心意。尹芳當然不要,那就請她吃頓飯。正好說說話,一下午光忙著干活,還沒顧上說話。去的是大廈對面的那家川渝館子,蔡姐口味重,每次不是麻就是辣。剛坐下,屁股還沒熱,蔡姐就迫不及待地把話題又轉(zhuǎn)到了武靜國身上,不過,這次她決定換一個思路和角度,她要重新替尹芳做一下主。她告訴尹芳,這是個轉(zhuǎn)機,剛出了這么大的事,現(xiàn)在武靜國肯定張不開嘴,先拖住他。拖住再說,能拖一時算一時,一切皆有變數(shù)。說不定柳暗花明了呢,說不定拖一拖就是另外一種局面了。他跟那個什么婭,怎么可能長久呢,倆人就是玩玩。

蔡姐話還沒說完,尹芳的眼淚嘩啦一下就下來了,一點預兆都沒有,仿佛有幾百噸的眼淚一起奪眶而出,止都止不住。周圍幾桌人都轉(zhuǎn)過頭來看。蔡姐不勸她,讓她哭,等她終于停下來之后往她拳頭里塞了滿滿一手餐巾紙。她擦干眼淚,半天才平靜下來,能開口之后第一句話就對蔡姐說:“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她低著頭,目光和聲音都落在了桌面上,“尹翔不是不小心失足,他是自己跳的湖。”

“啥?”蔡姐整個人仿佛被拎上來一截。

“他是自己投湖自殺的。”

“為什么?”

“因為我?!?/p>

“因為你?”

“對,”尹芳已經(jīng)完全平靜下來,“因為我找了武靜國?!?/p>

她把目光緩緩抬了起來,沒問題了,她現(xiàn)在可以看著任何人說話了,她說:“臨死前頭一天,尹翔給我打了個電話,當時警察問過我,我沒全說實話?!?/p>

蔡姐繼續(xù)盯著她,目不轉(zhuǎn)睛。

“我問他來北京干什么,他說想來看看我,看看我在北京到底過得怎么樣。我告訴他,你不用來,來了我也不會讓你進門的。他說好,我知道了。我問他你知道什么了。他說他其實什么都知道,今天打電話就是為了求證一下。然后說謝謝我。”

“謝謝你?”

“對,謝謝我,謝謝他姐。他說他努力過了,能做的,不能做的,該做的,不應該做的,都做了,事實證明,他沒我這個命。不過,他又說,即便能像姐你一樣又怎么樣呢?即便找了武靜國那樣的人,你又能怎么樣呢?早晚結(jié)局還不都一樣,咱們這種人最后他媽的又能怎么樣呢?”

巨大的悲傷如同洪水一樣突如其來,鋪天蓋地,瞬間就淹沒了她。她還從來沒遭遇過如此浩瀚而汪洋的悲傷,自打尹翔出事以后。這悲傷遲到了很久,但還是來了。尹翔是她的弟弟,親弟弟,現(xiàn)在沒有了。她再也沒有弟弟了。

8

妙妙的午覺向來爭氣,即使在車上也不例外,一覺醒來已經(jīng)四點半。睜眼第一件事就是喊餓,仿佛睡一覺花了她多大力氣。

天確實冷,坐在車里沒覺得,車門一開就知道了,那冷像一群棍子一樣接二連三打在頭上,連腳后跟都哆嗦了幾下。超市旁邊就是一家華萊士,也是剛開業(yè),人不多,但是暖氣開得很足。尹芳給妙妙要了一份兒童套餐,牛奶薯條加雞塊。她不餓,但還是給自己也要了一份。面前有一堆吃的,她可以心安理得想坐多久就坐多久。

兩份套餐剛端上桌,電話響了。是父親。問她在哪。

尹芳說正在吃飯,華萊士。

父親不知道華萊士,“天不早了,趕緊回家吧。”

“馬上吃完了,”尹芳抓起好幾根薯條一起塞進嘴里,“吃完就回去?!?/p>

臘月二十九了,到處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過年,從下午起就接連不斷的鞭炮聲現(xiàn)在更密集了。小區(qū)門口的桿子兀自抬起在那里,保安一個人影不見,一副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樣子,尹芳猶豫了一下才把車開進小區(qū)。現(xiàn)在父母住的這套房子是小叔的,小叔家就在當年被拆掉的那七八個村子之一,安置房一分就是四套,自己住不了,往外賣。錢是武靜國出的,比市場價足足高了六七萬,讓小叔撿足了便宜。鎮(zhèn)上所有的安置房小區(qū)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車位多得不像話,根本用不了,尹芳一直往里開,打算找一個離家最近的,沒料著一拐過彎來看見了父親。父親站在電動車棚旁邊等著,估計已經(jīng)等了一會兒了,正弓著背用沒戴手套的那只手拉羽絨服的拉鏈。那拉鏈似乎從來都沒見他拉上過。

行李很少,一大一小兩個箱子。最大的行李就是妙妙,從華萊士出來以后一步也不肯走,必須讓尹芳抱,姥爺都不行。尹芳抱著妙妙跟在父親身后上樓。四樓。樓道里很黑,沒有燈,也許有,壞了。妙妙在黑暗里學大人使勁咳嗽,在北京家里每次進單元樓都是這樣,一咳嗽燈就亮了,但是今天怎么使勁也不亮。

好久沒有爬過這么高的樓梯了,在北京似乎永遠都沒有超過三層的樓梯需要爬,感覺過了很長時間才終于到了家門口。門沒鎖,拉開時發(fā)出“吱呀”一聲。她跟在父親身后進了門,把妙妙放在地上,給她換鞋,然后給自己換鞋,這個動作她磨蹭了很長時間,半天才直起腰來。沒看見馮朝蘭,但是聽見對面廚房里有什么正在下鍋的聲音,嗞啦一下,接著鐵勺翻動,抽油煙機轟鳴。廚房的推拉門關著,那聲音聽上去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從在華萊士接到父親電話時就堵在喉嚨里的那行眼淚,終于涌了出來。

四菜一湯,全是母親的手藝。實話實說,馮朝蘭菜燒得確實是沒得說,不光好吃,還好看,尹芳再怎么努力也攆不上她了,估計這輩子徒弟都別想攆上師傅了。父親照例飯前要給自己倒一杯,一輩子沒出息的人,天塌下來也沒能把酒戒了。還是老樣子,一口酒一口菜,菜進了嘴就把兩根筷子筆直地朝面前一放,等好久才動下次。第二次拿起筷子來之后他問尹芳:“縣城房子還沒退吧?”

尹芳點點頭?;乇本┣胺孔饫m(xù)的是半年,到四月份。未雨綢繆,她有思想準備,回來過年如果家里沒有她待的地方,還是得住到那邊去。

“明天過年了,上午咱們?nèi)ヒ惶?,”父親是低著頭說這話的,眼睛沒看馮朝蘭,馮朝蘭也沒看他,看來兩個人統(tǒng)一過意見,“過年了,不管怎么樣,衛(wèi)生總得打掃一下。”

上午去的。其實不能叫上午了,妙妙大冬天出個門像打一場仗,等把她里三層外三層像粽子一樣包起來準備就緒,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尹芳開車。半小時到縣城。省道,路不寬,但是車少,即便新手跑得也不慢。縣城的年味跟鄉(xiāng)鎮(zhèn)不一樣,鄉(xiāng)鎮(zhèn)過年人多,城里正好相反,越過年人越少,人越少說明年味越濃。大城市更是,比如北京。結(jié)婚后兩個年都是在北京過的,一到年根兒,尤其年三十,整個北京城空了一大半,蔡姐說話,剛拿了駕照如果想練車,大年三十晚上最好,整條三環(huán)比駕校的路還干凈。

過年了,心情都好,心情不好也得裝出個心情好的樣子,進小區(qū)時本來打算跟保安說幾句吉祥話,讓把車直接開進來,不然那么長的坡爬上來又是一身汗。沒想到都沒用她張嘴,桿子抬起來直接放行。

于茜和老萬小兩口回家了,昨天晚上尹芳特意發(fā)微信問過。前天就走了。尹芳用自己的鑰匙開的門。跟幾個月前相比,基本沒什么變化,唯一的不同就是有些亂,小兩口臥室的門都沒來得及關上,被子衣服衛(wèi)生紙攤了一床,還有一副拆了一半的春聯(lián)??磥碜叩帽容^著急??梢岳斫猓丶疫^年嘛。

老兩口還是第一次來,尹翔的住處。尹翔人不在了,但住過的地方還在。尹芳站在尹翔的那間小臥室門前,伸手推門之前吸了一口氣,沒動什么聲色,但吸得很深。

門關得有點緊,幾個月沒進去過人,推開時明顯費了些力氣。門一開那股熟悉的味道就重重地迎面打在臉上。尹翔的味道。半年了,居然還在,那么多的煙味和酒味都沒能蓋住它。尹芳心口一顫。

趁老兩口進來之前,尹芳趕緊過去把窗戶打開。太陽比昨天好多了。昨天聲勢浩大地醞釀了一整天,雪始終沒下來,但是天氣預報不敢大意,一直報有雪。不過似乎可能性不大了,陽光雖然一般,但好歹是個晴天。

一團堅硬的冷風從窗戶里灌進來,讓人整個五臟六腑都瞬間為之一振。

一家人開始打掃衛(wèi)生。角角落落,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不光是尹翔的房間,所有的房間,客廳、廚房、衛(wèi)生間,甚至包括小兩口的那間臥室。只有過年才有的那種徹底和熱火朝天,窗戶全部打開也沒覺得多么冷。裹得像粽子一樣的妙妙連帽子也沒摘,滿屋子亂跑,學著佩奇的樣子在剛剛拖過的地板上故意走出腳印。地板完全晾干之后才關上窗戶,室內(nèi)的溫度立刻就上來了,終于可以脫掉外套和羽絨服了。一個清清爽爽的年。

一直忙到下午三點多,外面隱隱傳來鞭炮聲,此起彼伏,天還沒黑就有開始吃年夜飯的了??h城周遭鄉(xiāng)鎮(zhèn)年過得都早,早過完早展開活動,打牌的打牌,拜年的拜年。小兩口抵到年根兒底下才走,冰箱基本是空的。尹芳套上羽絨服出門,開車去小區(qū)對面的家家悅,趕在超市關門之前買到了所有能買的東西,包括水餃,還有酒。

父親、母親、她,再加上妙妙,四個人,勉強也算湊了個一家團圓。

七碗八碟,有雞有魚。比昨天晚上豐盛,盡管是頓年夜飯,對于三大一小四口人來說,還是顯得過于隆重了。馮朝蘭最后一次進廚房是去盛餃子,兩只手一起端出來三盤,整個人都裹在一團熱氣騰騰里。坐下來時她主動要求給自己也倒上酒。過年了。

“這趟靜國沒跟著一起回來?”父親很突然地問了她一句。一邊倒酒一邊問的,口氣跟倒酒的動作一樣,既小心翼翼又漫不經(jīng)心。

到家已經(jīng)一天一夜了,過了這么長時間才問到那個人,確實有點不應該。其實也許就是那么一問。在一起三年了,除了結(jié)婚那次,那個人一趟都沒回來過。父親沒有表情地問,尹芳也沒有任何表情地解釋了一下,他忙。

馮朝蘭冷不丁把話接了過去:“不回來算了,他不回來你帶我們妙妙回來,”她說話的時候不看尹芳,只看妙妙,從昨天回來就這樣,一跟她說話的時候目光就去找妙妙,“是吧妙妙?北京有什么好的,以后把妙妙送到我們這里來上幼兒園好不好?我和姥爺一起每天送妙妙去幼兒園?!瘪T朝蘭幾乎把臉湊到了妙妙臉上。

“好!”妙妙像只皮球一樣一拍多高。

尹芳心口里輕輕晃了晃,一陣隱秘的熱流滾過,從心口一路滾進眼眶和喉嚨里。她半天都沒穩(wěn)住神。關于武靜國,關于自己和武靜國之間的種種,除了蔡姐,她沒跟任何人說過,和尹翔一樣,她也是自己看出來的。也許早就看出來了,她自以為隱藏得很好,但其實一切都沒能逃過他們的眼睛。這么長時間了,不管是在家里還是回到北京之后,尹芳其實一直都在等著,等著她再來問自己,問尹翔究竟因為什么要去北京找她和武靜國,問她到底為什么不讓尹翔去。知道自己沒法回答,還是等著對方來問。她沒問,也許永遠都不會問了。父親也再沒提過那個曹明明。都是外人,就像現(xiàn)在的武靜國,跟這個家沒什么關系。現(xiàn)在沒關系,以后永遠都不會有什么關系了。

城區(qū)禁鞭,但是周遭的鄉(xiāng)鎮(zhèn)不禁,四面八方的鞭炮聲越來越密集,窗外不時有巨大的煙火閃過。看不見火花,但是能看見那火光,激烈地映照在某一塊目不可及的天空里,像遙遠的閃電,也像即將攻城的炮火。壯麗、邪魅而又喜慶,是的,世界上所有辭舊迎新的夜晚都是這樣的。

武靜國的這個年不知道在哪里過的,應該是跟朱婭在一起。離婚協(xié)議已經(jīng)簽了,剛簽,前天,回來的前一天。她讓蔡姐失望了,房子、車、存款,一樣都沒要,只要了妙妙。蔡姐知道了一定會罵死她,該要的不要,不該要的往身上攬。他當時正在電腦前,急著完成一家期刊主編的約稿。尹芳把協(xié)議書放到他面前,他看了一眼,沒抬頭,對她說,請稍等下,還有個結(jié)尾。不著急,她可以等,就站在他對面等,等著他的文章結(jié)尾,等著他們的婚姻宣告結(jié)束。她靜靜地等在他們婚姻的最后幾分鐘里,就那么一覽無余地看著武靜國,看著他對著電腦緊皺眉頭、一臉苦楚的樣子,心口突然莫名地疼了一下,有點難過。將近三年的婚姻,馬上就要走到盡頭了,她是勝利者,完勝,她在最后一刻徹底把他打翻在地,可是她覺得難過。他到現(xiàn)在還在躲著她,從那個晚上她一把扯掉他的眼鏡,用腳把它踩了個稀巴爛以后,他的目光就再沒碰過她。那天,她去他的書房找簽字筆,無意中在他的書桌里看到了滿滿一抽屜的眼鏡,一模一樣的眼鏡,連盒子都一樣,估計有幾十副,下輩子、下下輩子都用不完,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偷偷去配的。其實,從那個晚上她心里就開始難過了,看見他跪在地上去撿自己眼鏡的時候,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了小時候的自己,想到了那個因為借不夠磚頭躲在草垛后面不敢回家的小女孩,跟那個被同學們圍在中間拼命把眼鏡往臉上戴的小男孩,兩個人其實很像。也許就是在那一刻,她才真正愛上了這個人,很可惜,最后一刻才愛上,在與決心徹底告別這個人幾乎同一時刻。感激不是愛,但那一刻也許是。她愛過了,是的,她是灰姑娘,最卑微的那種,連做夢都不配,連感激一下都不配,但是她愛過了。

四只杯子碰在一起,三只酒杯,加上妙妙的一瓶旺仔。清脆的一聲撞擊過后,尹芳聽見微信響了?!斑青眱上路e木聲。

是武靜國。

明天我回去一趟吧,回去陪你和妙妙過個年。就過個年。

尹芳把手機摁滅,然后輕輕放在自己的那盤餃子旁邊。剛剛喝下去的那口酒馬上就有反應了。酒是超市中間一排里最貴的酒,沒想到這么貴的酒也辣,第一口進去眼淚就下來了。

(責編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