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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4年第2期|羅志遠:電梯時分(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4年第2期 | 羅志遠  2024年04月02日11:19

我和她是第三次在電梯里遇見了,雖然從沒說過一句話。

第一次應該是在兩個月前,那時尚是盛夏,印象里,她上身穿的是一件雪紡上衣,下半身是黃色牛仔短褲,以及一雙塑料高跟涼鞋,腿部線條筆直纖細。第二次是在兩周前,接近換季,她穿著一件淺綠色無袖連衣裙,粗看是亞麻材質(zhì),很襯白皙的皮膚,手拎著網(wǎng)兜包,腳上是一雙布帶涼鞋。在搭乘過程中,她抬著下巴注意電梯不斷變化的層數(shù),偶爾看一下手機。當時電梯內(nèi)占位擁擠,有提著工具箱,一身粉塵的裝修工人,有戴頭盔穿黃色服裝,不斷喘著粗氣的美團外賣員,有抱著嬰兒的婦女、相互攀談的黃毛青年和文身女孩,煙味、汗味、飯香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奇怪的味道,熏得讓人透不過氣。她捂著嘴巴,連手機都放下了,電梯到第十二層,人不減反增,她一直被擠到最里面,蜷縮身子,小聲嘟囔著讓一讓。眾人無動于衷,我拍了拍前方那個黃毛青年的肩膀,示意給她讓出一條路,她回頭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迅速離開電梯??吹剿挪坏靥映龅谋秤埃野底圆孪?,她應該是住在這一層吧。

這一次,她搭配的是亮黃色短款外套,加黑色打底衫和森系百褶裙,網(wǎng)兜包換成了帆布包,她一手挽著,包鼓脹凸出,不知裝著什么。同時,頭上多了一頂紅色貝雷帽,長發(fā)如黑色的瀑布,從帽沿傾瀉而下,遮住半張瓜子臉,圍脖上系著一條白色絲巾,和上次一樣,她不住刷手機。我一如既往站在她身后,好幾次嘗試看清手機內(nèi)容,但很快放棄了,她用的是防窺屏。我靠向墻,一時間頭腦昏沉,為了買一張方便寫教案的木桌,逛了一天的家居建材城,各商家說得天花亂墜,但還是沒真正找著合適的。此外,我平日的午睡習慣被迫打斷了,一連打了兩個哈欠,但沒有人回頭看我。

電梯上升的速度很慢,一層、兩層,嗡嗡的低頻噪音,隔一層開一次門,陸續(xù)走出些人。到第八層,電梯突然停住了,同一時間,所有的聲音消失了,頭頂?shù)臒魷缌恕N也挥沙粤艘惑@,她可能也是頭一次碰到這種情形,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我多走兩步,繞到她前面,找到那個門鈴圖形的按鈕,一連按了五六次,才聽到那邊慢悠悠傳來一個男聲:在處理了,等一會兒送電就能出來了。我還想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那邊已經(jīng)擅自掛斷了,再摁一摁,已經(jīng)沒有任何回應。

我回頭對她說,停電了。她點點頭,身體好像松懈了些,低頭繼續(xù)用涂著粉色的指甲劃拉手機,但很快放下了。她看了看我,說,沒信號。我嗯了一聲,翻出自己手機一看,的確,信號連一格都不到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沒人說話,一時便陷入寂靜,環(huán)顧四周,這時,我才猛地發(fā)覺電梯內(nèi)只有我們兩個人。可能是周末的緣故,大家都在居家睡懶覺吧,所以連停電的事都沒幾個人發(fā)現(xiàn),要換作周一,早鬧翻天了,我暗自猜測。

她背貼著墻站著,把手機收回帆布包里,兩手揣在胸前,左顧右盼。大概沉默了有五分鐘,我突然注意到她包上的圖案,感到分外熟悉,仔細看,原來是小丑魚尼莫的動畫照。我貼著另一側(cè)墻,指了指說,你也看《海底總動員》嗎?她好像一時沒回過神,于是我又重復一遍,好像是2003年的,拿了當年的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獎,雖然是迪士尼發(fā)行的,但本質(zhì)是皮克斯團隊制作的,后來拍了第二部。她遲疑兩秒,慢慢開口說,那部我也看了,但還是更喜歡第一部。我說,都很好,皮克斯的招牌一直有所保障,包括后來的《機器人瓦力》《玩具總動員》系列,以及最新的《尋夢環(huán)游記》《心靈奇旅》之類。我補充說,我特別喜歡《尋夢環(huán)游記》,每一次都能被它的主題曲擊中內(nèi)心。她說,這個我記得,當時電影放映到最后,沒有一個觀眾離開,我出電影院后,一直哭。我點頭說,關(guān)于亡靈的故事,當年引入國內(nèi)時,本來都不抱太大希望。我又問,最近的《青春變形記》看了嗎?主人公設(shè)定為亞裔少女,講述女性主義的議題,值得一看。她說,還沒有,但我去看了同年的《阿凡達2:水之道》,有些失望,不如前幾年的《復仇者聯(lián)盟4》。我說,你提到的這兩個我都看過,關(guān)于阿凡達的續(xù)拍,畢竟時隔太久,導演卡梅隆力不從心,而漫威出品的超級英雄電影系列,團隊強大,又暗含故事套路,所以票房居高不下,口碑也不差,嗯,但我和你一樣,也很喜歡這部電影。她點頭說,其實我對電影整體感覺一般,主要是喜歡里面的演員,斯嘉麗·約翰遜。我說,“寡姐”嘛,這個我知道,那你喜歡她的什么電影?她歪頭,略微思考了一下,說,《午夜巴塞羅那》《迷失東京》《賽末點》《婚姻故事》等,都很喜歡,和那時的男朋友一起看的。我說,你說的這些我都看過,特別是《午夜巴塞羅那》和《賽末點》,伍迪·艾倫導演,還有一部叫《午夜巴黎》,拍得非常浪漫,對了,你男朋友覺得怎么樣?她說,后來分了,斷了聯(lián)系,哪顧得上記得這些。她又說,你很喜歡看電影嗎?我說,一方面是喜歡,另一方面,這是我的專業(yè),在大學教電影理論,每次有新電影上映,不論好壞,都會去關(guān)注一下。

她點點頭,沒再說話。電梯內(nèi)重新陷入寂靜,我有些走神,不知為何,想到了臨近小區(qū)的公園,樓臺亭閣、池塘、野鴨,天氣這么好,去走一走應該不錯,最好叫上父母,從南門走到北門,然后劃一劃船。平日這個時間點,只要不下雨,通常會有很多小孩在草地上放風箏。我們坐在船上一面給野鴨喂食,一面看遠處各式各樣的風箏,風吹拂在臉上,水上波紋蕩漾,一圈又一圈。但這注定無法實現(xiàn),我感到有些惋惜,頭頂?shù)臒暨€沒有亮起,好在不暗,我留意到兩邊墻上貼的廣告,一則是關(guān)于健身課程,說是買年卡送兩個月,另有專業(yè)教練免費帶練,一則是0卡路里的新款飲料介紹,上面寫,不含糖,含人體每天所需膳食纖維,此外,還有上門按摩的、銷售網(wǎng)課的、買房貸款的,最后一條寫著如何6年省下十萬元。我伸手摳了摳,廣告粘得結(jié)實,無法弄下來。

我把包里的教案拿出來,稍微看了一下,做了幾句筆記,又放回去,翻動紙頁的聲音格外清晰。她說,你那是什么?我說,備課資料,下周上課要用的。她大概有所好奇,問,聽說大學老師都很閑,還要專門寫備課材料嗎?我說,要的,不然上課不知給學生說什么,當然,光念PPT也行,我們這個專業(yè),也有老師什么都不準備,一上課就給學生放電影。她說,這樣也挺好,自己輕松,學生也輕松。她又問,那你課程量大嗎?我耐心解釋,一般來說,每周一次課,但不止是教學任務,課后還要填材料、寫論文、申基金,幾乎沒有喘氣的時候,尤其是換了學校后。她說,換學校?我說,以前在二本院校,壓力沒那么大,最近入職到一所雙一流。我沒再說下去,她也沒繼續(xù)問,因為新校區(qū)就在臨近的小區(qū)對面,這是一所國內(nèi)較為出名的一流高校,連公交站和地鐵站也以校名命名,以學校為圓心輻射四周,很難有人忽略它的存在。

她說,那你挺厲害。我說,我是碩博連讀,畢業(yè)較早,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掉發(fā)了。我又說,你做什么的?她想了想,字斟句酌說出兩個字,直播。因為頭發(fā)很長,遮住側(cè)臉,她稍微撩撥一下,她的臉型和我想象中差別不大,是標準的瓜子臉,眉如柳葉。我說,你這么漂亮,應該有蠻多人看吧。她笑了笑,沒說話。我說,虎牙還是抖音?我到時關(guān)注一下。她說,在B站,剛簽約,沒什么人氣,網(wǎng)絡打賞不多,主要靠底薪。我說,嗶哩嗶哩啊,很好的平臺,我一定關(guān)注,刷個火箭什么的。我又安慰說,慢慢來,你底子那么好,人氣會越來越高。她說,行業(yè)飽和了,但做別的學歷受限,暫時做著吧。她嘆了口氣,話鋒一轉(zhuǎn)說,我喜歡和高學歷的人打交道,他們都文質(zhì)彬彬,和我在技校的同學不一樣,嗯,我前男友是一名理工碩士。我說,我正相反,對學歷不太看重,一直以來,主要看人品合不合適,有沒有共同愛好,以及價值觀是否匹配。

我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后說,有空你可以來我們學校玩,環(huán)境不錯。她說,我去過,被攔在門口,保安說,只能本校師生進去。我說,那你以后可以找我,打個電話或者發(fā)條微信什么的,舉手之勞,順便能帶你逛一下校園,一到深秋,南區(qū)的楓樹林很美。她說,太麻煩你了。我說,這沒什么,我近來不忙。隨后補充一句,你要來,隨時都可以。

手機依然沒有信號,我翻出本子,撕下半頁紙,遞去一支筆,讓她把微信號寫在上面。她的字跡娟秀,頭三個是英文字母,大概是名字首字母縮寫,之后是一連串數(shù)字,很可能是電話號碼。我看了幾秒,然后來回折疊字條,貼著褲縫收好。

我說,你平時在家直播嗎?她點頭說,自己有專門的房間,在攝像頭前,跳跳舞,唱唱歌什么的,一天大概要播五六個小時。我說,那我們生活方式挺像,都是宅家,都是對著電腦,只不過我是悶頭寫五六個小時論文。她的睫毛眨了兩下,好半天沒說話。氣氛凝固,我把剛才說過的那句話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兩遍,逐個字詞想了想,還是不明白哪里出了問題。她倚靠墻,兩手插在衣兜里,突然,啪地一聲,一個巨大的泡泡糊在她臉上。

她把咀嚼完的泡泡糖包入衛(wèi)生紙,放進衣兜,空氣好像重新流動起來。我們接著聊,從當下社會狀況到世界格局變化。

后來我們又進行了對兩性關(guān)系平等地位的探討。她說前不久爆出一條新聞,丈夫家暴,醉酒毆打妻子,于是妻子和一個友人好上了,離婚不成,兩人共同謀害了丈夫。當然,一開始不是想著謀殺,只是想給點教訓,沒想到下手太狠,丈夫在醫(yī)院沒醒過來,于是兩人雙雙被判了死刑。她盯著我,問,這個你怎么看?我說,首先,如果我是那個丈夫,不會家暴,于是之后的事便不會發(fā)生了。她點點頭說,畢竟這個案例算極端情況。她沉默了兩秒,又說,關(guān)于平等,那你對大多傳統(tǒng)兩性關(guān)系中下意識的量化,有什么見解?我說,什么意思?她說,在過去,女性經(jīng)常被默認的是生育價值、家庭價值,男性的是經(jīng)濟價值、責任價值,但現(xiàn)在時代已經(jīng)變了。我格外看了她一眼,然后點頭說,明白了,你說的是以前男主外女主內(nèi)那一套,如今已經(jīng)不大適用。她說,是的,女性也有自己的事業(yè),自己掙錢買自己想要的,切實表達自己的想法,贊同或反對,而非依附男性,你應該能理解吧?我說,明白。她說,我最近看了一本書,是日本作家上野千鶴子的,每次下播后就翻幾頁,睡前放在枕邊。我說,你還看上野千鶴子?我反復確定了兩遍,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說,朋友送給我的,我覺得書上說得很好,女性主義不是弱者變成強者的思想,而是追求弱者也能得到尊重的思想。我說,你說得很對,就好像我也看過的一句話,在兩性關(guān)系里,情感必須有回應。我強調(diào)說,我說的是回應,不是回報,回報是索取,回應是尊重,尊重是一切平等關(guān)系的前提。她說,你這樣的男人,現(xiàn)在很少了。我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有汗珠。我說,不知道為啥,我現(xiàn)在腦海里想到一部電影。她說,什么?我說,《愛在黎明破曉前》。她說,這個我看過。我說,還有一部,坂元裕二編劇的,叫《花束般的戀愛》。她說,這個我也看過。

肩帶一直壓著肩膀,有點沉,我稍微伸展手臂,放下身后的包,然后指了指她手上的東西,示意她也不要一直拎著,太累。我把包放在地上,接過她的帆布包,壓在我的雙肩包上。一旦沒人說話,呼吸聲反而格外明顯,我努力調(diào)節(jié)自己的氣息,而她低下頭,兩手磨自己的指甲。

距離停電已經(jīng)過去兩個小時了,沒有再來消息,修電師傅也沒有來。以前看新聞,電梯中途停電,不消片刻就會躁動不安,甚至引發(fā)尖叫。我們的平靜接受,反而顯得突兀。

她大概有些好奇,問,你為什么這么喜歡電影?我看了看手表,說,因為我覺得電影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和現(xiàn)實維度有距離的世界。她說,怎么理解?我思量片刻,慢慢說,可能算一種逃避心理吧,關(guān)于虛擬和真實,小時候總覺得現(xiàn)實不好,就躲進虛擬世界,只不過有的人選擇游戲,而我選擇電影。

我把童年的過往一點點鋪展開來,呈現(xiàn)在她面前。七歲那年,因為父母工作繁忙,我被寄居在叔叔家,叔叔嬸嬸是開零食鋪的,嬸嬸喜歡去麻將館打麻將,而叔叔要運貨,所以每天讓我來看守門面。我搬一張椅子,趴在玻璃柜臺上寫作業(yè),如果有人要來買煙,我就把手翻進玻璃柜臺,找出來給他,如果要買酒,就得他自己跑到柜臺后的墻上取,因為我力氣小,搬不動。一天,叔叔帶回來兩張電影票,說是社區(qū)送的,他和嬸嬸沒興趣,我和弟弟去看的,名字忘記了,好像是一部革命電影,結(jié)局是大人都死完了,殘陽如血,一個孩子在山頭上唱歌,這個畫面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里。后來我每次路過社區(qū),都會去問一問有沒有電影票。九歲那年,我勉強能夠著酒瓶了,但一次不注意,摔碎了瓶子,嬸嬸明面上沒說什么,但我睡覺前,隔墻能聽到她和叔叔嘀咕,白天卻再次滿臉笑容。我很難過,但找不到可以說的人,因為一直在守門面,幾乎沒有同齡人找我玩,只能翻出叔叔買的碟片,一張張播放,那段時間,香港電影構(gòu)成我最透明的童年時光。十二歲時,小學畢業(yè)前那一年,弟弟開始上培訓班,課后也找老師補習,我卻不用上。我去問為什么,嬸嬸總說我聰明,不需要,只要老實守門面就好。我一直也以為是這樣,安安心心看電影,直到十三歲那年,我放學回家時,隔著門口的紗窗無意中發(fā)現(xiàn),叔叔買下一盒壽司,嬸嬸往弟弟的碗里放了八個,而我的碗里只有兩個。十四歲那年,我借弟弟的手機,躲在廁所給父母打電話,問他們什么時候接我回去,他們嘴上說著快了,快了,但遲遲沒有兌現(xiàn)。我當時看了看窗外,夜空有幾顆星子在閃,不知為什么,這讓我想到了天堂,想到有一部電影叫《天堂電影院》,但我沒有那個忘年交的放映員爺爺。十五歲那年,我開始寄宿,因為一直不知道如何處理人際關(guān)系,也不大喜歡說話,室友聊天時,我經(jīng)常一個人用弟弟留下的二手手機默默看美劇。不知為什么,一次廁所門突然反鎖了,我在里面喊,沒人應,可我明明看到他們的影子就在地下,卻沒有人幫我開門。十六歲,我退宿了,只能每天搭一小時公交去學校,在座位上能默默看完半部電影,回程能看完下半部,如此一天一部電影,三年看了上千部電影。因為我不能看守門面,嬸嬸沒法去麻將館了,成天黑著臉,在飯桌上說些什么,我不敢接話,只能無聲咀嚼嘴里的飯粒,只求迅速下桌,借口去寫作業(yè)。十七歲,有一個同學把我的手機從樓道扔下去,里面存著好多電影,我實在忍不了,就和他打了一架,把他的眼鏡片給打碎了,后來老師來了,打電話叫家長。很巧,他的父母是我叔叔的供貨商,叔叔嬸嬸訓斥了我,讓我賠禮道歉,最后還補償給那位同學幾百塊錢,算打碎眼鏡的損失,我回去后,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自己給自己涂藥。對方把我頭皮撓破了,但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十八歲那年,我自己翻看填報志愿,一人決定了報考方向,直到錄取結(jié)果出來,父母才接我回去。在大學期間,我每天看一部電影,從奧斯卡到戛納,從金雞獎到金像獎電影,什么都看,我以為自己會成為一名電影從業(yè)者,導演或者編劇什么的,沒想到若干年后,反而成為一名教電影的老師。

她說,真沒想到是這樣。她臉上流露出一絲同情,那你一直走到現(xiàn)在,真不容易。我說,都過去了,也無風雨也無晴。我指著地上的帆布袋,接著往下說,這也是我為什么會喜歡小丑魚尼莫,勇敢、冒險、不服輸,這些都是值得追求的。她說,你漏了最重要的一點。我說,什么?她說,親情與愛。我一時沒說話。

她低著頭,不知在思量什么,而后突然猛地抬起頭來,說,對不起,我騙了你。我說,什么?她說,我剛才說的新聞,其實就是我父母的故事,你別怪我之前瞞你。我說,沒事,能夠理解。她說,所以我小時候很難真正感受到親情,這一點,我們是一樣的。我搖搖頭說,可能每一個光鮮的人背后都有一個灰色的過去,可能像我們這樣的人,長大后,很多時候會下意識選擇抱團取暖。她微不可查地嘆了一口氣,然后說,你那么坦誠,那我也講一講自己的過去吧。

而后,她開始向我講述自己的故事,隨著她的敘述,另一段童年往事在我面前徐徐展開,在我腦海里慢慢出現(xiàn)一組組畫面。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放學后遲遲不敢進入家門,背著書包蜷縮在樓道,聽到門內(nèi)父母激烈的爭吵聲。一個十二歲的女孩,看見母親被拽著頭發(fā),從客廳一直拖到廁所,哀嚎聲陣陣傳來,而她躲在黑暗的衣柜里,一動也不敢動。一個十四歲的少女,春游回來,到家后發(fā)現(xiàn)沒一個人,廚房的燃氣灶開著,父親倒在廁所,頭部多了一個窟窿,地上一攤血,深色的血跡差不多已經(jīng)干涸。幾天后,母親和另一個男人在郊區(qū)火車站被逮了。十五歲那年,她寄居在姨媽家。十六歲那年,她寄宿,有一次周末回家,又看到了姨夫毆打姨媽的畫面,她在門口站了幾秒,轉(zhuǎn)身回學校。

我聽得入神,注意到她臉上表情的微妙變化、語氣助詞的強弱變化,緬懷和傷感,好像自己也沉浸其中。一切毫無遮掩地呈現(xiàn)在臉上或者句子里,那么懇切和自然。她的話讓我再次聯(lián)想到自己。在很久以前的那個冬日,在玻璃柜臺上趴著看電影的自己,一下恍恍惚惚跌入虛擬世界,好像這遠比現(xiàn)實更加真實。我沒有說謊,我在心底默念,甚至我現(xiàn)在的臥室還放著一個小丑魚尼莫的抱枕。

她說,我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結(jié)婚不好,更不敢談戀愛,覺得世上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說,沒事,該過去的都過去了,羅曼·羅蘭不是說過嗎: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看清這個世界,然后熱愛它。我盯著她的眼睛,接著說,去愛這個世界,愛身邊的人,你要相信,總有人值得去愛的。她說,你說得真好。她又說,我以前從沒對人這么敞開心扉過。我說,我也一樣。

我們看著對方,不約而同再次陷入沉默。半分鐘后,她挪開眼睛,而我低頭又一次看手表,說,還是聊點別的吧,聊點現(xiàn)在的。

她說,什么是現(xiàn)在的?我說,工作穩(wěn)定后,正趕上我父母辦理完手續(xù)。以前鬧得很僵,如今關(guān)系算緩和了。我是獨生子女,他們都是退休公務員,各有一套房,都是兩室一廳,一套在市中心,一套在二環(huán),市中心那套略大一些,大概有一百二十個平方,現(xiàn)在租出去了,他們住二環(huán)那套,出門有地鐵和公交站,交通方便。兩人身體一直硬朗,平日沒啥事,就在小區(qū)一起打一打羽毛球,散散步什么的。她說,挺好,令人羨慕的晚年生活。我說,就是比較煩,隔幾天來個電話,一個勁老催我。她說,催你什么?

我笑了笑,剛要接著說,手機突然響了一下,我打開一看,屏幕顯示電量不足。她問,怎么了?伸出半個腦袋,嘗試看我手機,我收進兜里,說,沒事,現(xiàn)在的智能手機耗電快,和咱們?nèi)缃竦纳罟?jié)奏一樣。她點點頭,沒再繼續(xù)往下問。

我扭頭看了看電梯內(nèi)側(cè)的鏡墻,看到自己略顯變形的臉,平日太過擁擠,從未注意這面鏡子。都說電梯是一個組裝品,各種組裝物件在一起,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空間。我不自覺去伸手摸了摸那面鏡墻,鏡面光滑平坦,掌心對掌心,鏡子里的人也摸了摸我。聽說電梯內(nèi)壁設(shè)有鏡子,是利于鏡面對稱原理,營造一種占地空間較為開闊的假象,給人一種不逼仄的錯覺。我暗想,當初第一個想到這個設(shè)計的人,頭腦一定不賴,或者說,真是一個天才。我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發(fā)型,本想通過這面鏡子,調(diào)整視角看看電梯上方的情景,發(fā)現(xiàn)無法實現(xiàn),只好抬起下巴正面去看,意料之中,角落安有一枚攝像頭,只不過不知開沒開,另外當停電后,這個空間所呈現(xiàn)的畫面不知是否還會記錄。

……

(節(jié)選自《青年作家》2024年第2期)

【作者簡介:羅志遠,生于1999年,湖南長沙人,西北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碩士在讀,作品發(fā)表于《作家》《天涯》《芙蓉》等刊,有小說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轉(zhuǎn)載,著有小說集《書法家》;現(xiàn)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