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4年第2期｜包倬：永和里（節(jié)選）
包倬，1980年生于四川涼山，2002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青山隱》，出版小說集《沉默》《十尋》《路邊的西西弗斯》等五部。
｜永 和 里｜
◆◇ 包 倬
火車沿成昆線抵達或離開昆明時，永和里瑟瑟發(fā)抖。老舊的居民樓與鐵軌直線距離二百米，中間隔一道紅磚砌成的圍墻。這一片除了永和里，還有幸福里、吉祥里和如意里。每有火車經(jīng)過，這些老舊小區(qū)一起抖動，像一架斷齒的破鋼琴正在被奏響。更響的是火車汽笛，像一支樂隊里加入了蹩腳的號手，總在關(guān)鍵時刻發(fā)出噪音，讓人目瞪口呆。
馬陽明剛搬到永和里時，曾有過短暫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幸福。
“我終于有家了，”他想，“這城市的萬家燈火，有屬于我的一盞?！?/p>
因為按揭買了房，他很快將戶口遷入昆明，說是為了方便今后的孩子上學(xué)，其實是想以此區(qū)別于阿尼卡那些長期在外打工而每到春節(jié)就千里返鄉(xiāng)的農(nóng)民工。
從外觀上看，房子是老舊了點，樓層也高了點，但是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方正，利用率高。關(guān)鍵是價格，每平米三千元，馬陽明傾其所有剛好能夠踮著腳尖拿到房門鑰匙。沒人住的房子是商品，有人住的房子才是家。商品可以買賣，但家不可以。有了房子，馬陽明就可以在每天下班后邀約同事來家做幾個小菜，在臨窗的飯桌上喝幾兩白酒。
有時候，該死的火車剛好經(jīng)過，像是怕別人不知道似的，汽笛聲聲，地動山搖，主人和客人在震動和噪音中沉默幾秒，又如夢初醒地重新舉杯。
“剛才說到哪里了？”
“陳安之和安東尼羅賓，到底誰更牛×？”
“哦，哪有?！粒际球_子。一個是大騙子，一個是小騙子?！?/p>
“那倒未必。我覺得他們的一些理論還是有道理的，比如‘蒼蠅附于馬尾，也能日騁千里?！?/p>
“拜托！這不是他們說的，這是《史記》里的話。”
“三年吧，”馬陽明一口干了杯中酒，做出一個OK的手勢，“給我三年的時間，我就會搬離這里。我最近在看滇池路上的別墅，也不貴，幾百萬而已。”
這同樣是某位成功學(xué)大師的觀點：念茲在茲。如果你想擁有一輛法拉利，那就把它的照片打印出來，掛在你的客廳里、臥室里、廚房里，甚至是衛(wèi)生間里，讓你在任何時候，都能一眼就看到。時間長了，你就會真的擁有一輛法拉利。這個方法馬陽明試過。結(jié)果是，他擁有了很多法拉利照片。
可是，馬陽明并不認為自己受了騙。因為那些成功學(xué)大師從來不認為自己是騙人，而是普度眾生。這是個心態(tài)問題，是入行的第一道坎。沒有欺騙，哪來的受騙？導(dǎo)師說了，如果你還沒有出人頭地，那不是指導(dǎo)理論的錯，而是你自己或者平臺的問題。所以十年的時間，馬陽明換了五家營銷公司。
十年后的某個夏日午后，馬陽明躺在家里的沙發(fā)上休息。他上午剛?cè)プ隽艘粓龇窒頃?，講述自己如何從阿尼卡來到昆明，舉目無親，多虧遇見萬福萊，才有了今天的成功。這樣的分享會，前半段是真的。虛構(gòu)從遇見開始。更準確地說，虛構(gòu)的是遇見后的成功?？墒裁唇谐晒Γ恐荒苷f沒有想象中或者沒有在臺上講的那么?！痢?/p>
這十年，馬陽明沒有忍饑挨餓，沒有睡過橋洞，還在永和里按揭買了一套房。這算不算成功？到現(xiàn)在為止，雖然還沒有一個姑娘愿意跟他去民政局領(lǐng)結(jié)婚證，但至少有三個姑娘被他滔滔不絕的口才和年入百萬的夢想打動，做了短暫的女朋友。
又有火車經(jīng)過。汽笛聲像魔爪，一把將馬陽明從幻想中拉回來。像猛虎出沒森林，百獸紛紛讓道，此時的鐵路沿線，行人、自行車、汽車、樹木、房屋紛紛立正，行注目禮。馬陽明的家在汽笛聲中顫抖著，吊燈的表現(xiàn)最為明顯。這場景，讓他想起阿尼卡的巫師做法，讓鬼魂附到某個物體上。他在火車的叫聲中翻爬起來，站到窗口，目光越過梧桐樹梢和社區(qū)幼兒園的屋頂，看到一列黑色的貨車正在緩緩離開。就像他也是那列貨車上的一個拖斗，馬陽明覺得自己也該出趟門了。冰箱里的剩菜昨晚消滅光了。中午吃的路邊攤，貴州羊肉面。他每周去一趟超市，每月去一趟足療中心。如果有人請吃飯或唱歌，他總是欣然前往，并且盡量充當著活躍氣氛的角色，做一個受歡迎的人。
六樓過道里，落滿灰塵的鐵護欄上又有人鎖了一輛自行車?？磥斫?jīng)濟狀況真的差了——業(yè)主寧愿扛自行車上樓，也不愿給一樓的車棚付一塊錢。墻壁上又新添了“牛皮癬”廣告，但內(nèi)容依然是開鎖和疏通下水道。上午出門時，馬陽明在樓道里遇見幾個戴小紅帽的志愿者，他們一手拿鏟子，一手拿噴壺，正在為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而努力。
地面上，見縫插針地停滿了汽車。所謂的小區(qū)公共區(qū)域，不過是居委會的一個創(chuàng)收空間。每有火災(zāi)發(fā)生，消防車被堵在小區(qū)外面，警笛嗚咽，但寸步難移。有一次，馬陽明甚至看到三個消防員爬上樹梢對著六樓的窗戶噴水。
這是一個沒有物管的小區(qū)。剛搬來那年十二月的某天，有人敲門說是收衛(wèi)生費，三百六十元。交這么少的錢，都不好意思叫物業(yè)費，收據(jù)上連個公章都沒有。又過了幾天，馬陽明在過道里看見一個老頭用笤帚掃樓，喪著臉，罵罵咧咧，手上的動作要么懶洋洋，要么惡狠狠。老頭姓張，矮矮胖胖，頭戴一頂破草帽。業(yè)主有求于他時叫張師，背地里叫老張。永和里有六棟房子，每棟兩個單元，均為七層樓。馬陽明算過，每逢大掃除，老張要清掃八十四條過道和七十二道臺階。他為此能得到每月一千元報酬。
老張的另一份收入是為晚歸的業(yè)主開門。每晚十一點，老張準時鎖上小區(qū)的大門。說是為了安全，實則借機收費。每進出一次，收費一元，直至次日早晨六點。這項收入不固定，能收多少，只有老天爺和張大爺知道。當然，如果運氣足夠好，老張還能得到醉鬼們的打賞。但這過于難得，概率和日全食差不多。
第二年，馬陽明和老張更熟悉了。永和里雖低端，但馬陽明畢竟是業(yè)主。業(yè)主就該有業(yè)主的樣子，比如每次進出都要向門衛(wèi)老張點頭微笑，表現(xiàn)出一種高高在上的教養(yǎng)。而老張呢，應(yīng)該比點頭微笑更進一步，用他那來自云南某地的濃濃口音問候：上班去或者飯吃啦？至于更好的服務(wù)，就別指望了。比如幫業(yè)主拎米面油之類的活，老張從來不干。
如果某天心情好，馬陽明甚至?xí)o老張遞一支煙，然后站在那個臭烘烘的門衛(wèi)室前聊幾句。門衛(wèi)室的小窗下擺著一個人造革沙發(fā)，那是老張的寶座，別人不想也不敢坐。那沙發(fā)除了材質(zhì)不好，其他都挺好，渾身散發(fā)著低端的浮夸。老張坐著人造革沙發(fā)，雙手很自然地放在兩邊扶手上，像低配版的老佛爺。
“劉老二這雜種，說好給我加工資，就像放屁一樣?！?/p>
馬陽明哈哈大笑。劉老二是社區(qū)工作人員，負責(zé)這一片包括永和里在內(nèi)的小區(qū)事務(wù)，相當于是老張的老板。蛋糕就那么大，怎么分配，就看他倆的本事。
“實在不行，換個地方吧?！瘪R陽明心生惻隱。
“他說過要給我加工資的。這狗日的說話像放屁?！崩蠌堈f來說去，還是這句話。
馬陽明想問，不然呢？但忍住了。像老張這樣的人，能有個守門的地方就不錯了。稍好一點的小區(qū)，對保安有要求，不說都要退伍軍人吧，至少要年輕力壯。
于是這些年，永和里的門衛(wèi)一直是老張。說一直，也不準確。其間老張實在受不了劉老二的剝削，憤而離開過幾次，小區(qū)門衛(wèi)室里暫時住進了老李老楊老趙，但沒過多久，老張又回來了。老張和劉老二之間，像一對命中注定的怨偶，一直爭吵，一直分不了。分不了的原因不是因為愛，而是彼此需要，舍我其誰。
“他到哪里去找像我這樣的老好人哦，對吧？”老張對馬陽明說。
馬陽明笑了。老張，可不是老好人。他抽煙喝酒打牌跳摸摸舞，并且十年換了四個胖阿姨。幸虧他只是一個門衛(wèi)，若手上有權(quán)，早就成反腐教育片的主角了。
那天馬陽明經(jīng)過小區(qū)大門時，遇見了老張的第五任女朋友。這次終于換成了一個瘦阿姨，馬陽明多看了兩眼。老張坐在人造革寶座上，瘦阿姨正在給他捏肩膀。
“要出去??？”老張滿臉得意地打招呼。
馬陽明點點頭，邊走邊跟老張開玩笑：“要注意形象啊，張師，這里可是門衛(wèi)室?！?/p>
“那你讓劉老二單獨給我安排個臥室嘛?！崩蠌堈f。
馬陽明沒回他，走了。
又一列火車經(jīng)過，梧桐樹葉在顫抖。路邊一輛落滿灰塵的比亞迪引擎蓋上蜷縮著一只黑貓，不知是在睡覺還是已死。一個窨井蓋被撬開，但旁邊沒有警示牌，也沒有工人。麻將室里三缺一。 廢品收購站老板正在敲打著什么。
頭頂?shù)奶柮骰位?。去哪里呢？下樓前他想去超市，但下到樓底他突然不想去了。要不去足療店？太早了。而且足療店里的小海歡明天生日，去了難免要做冤大頭。或者KTV？白天的包房費雖然便宜，但很難約到唱歌的人。
猶豫之間，馬陽明已經(jīng)走到了七百米外的環(huán)城南路。公交車站就在眼前。他跳上公交車的樣子像《大師與瑪特麗特》里的那只公貓，好在他沒有像小說里的公貓那般令人驚聲尖叫，更沒有搞出任何靈異的事件來。他上了車，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閉上眼睛，打開耳朵。世界像個雜亂無章的舞臺，無數(shù)的聲音化為精靈，登臺亮相。引擎聲、喇叭聲、人聲、音樂聲、摩擦聲、敲擊聲、風(fēng)聲……像無數(shù)的子彈射向他。轉(zhuǎn)瞬，馬陽明又覺得那些聲音結(jié)成了網(wǎng)，等他投身進去，做一條魚或一頭野獸。
莫名跳上一輛公交，這事挺好的。誰說世界在身外？人自身就是一個世界。一個叫馬陽明的世界，以地球毗鄰而居，獨自運行。人與他者的關(guān)聯(lián)，僅僅是內(nèi)心的幻象。比如此刻，他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和身邊人，和這輛走走停停的公交車有何關(guān)系？即使他遠在阿尼卡的父母，如果他死了，大概也不會是長足的悲傷。所以，馬陽明在自己的世界里睡了過去，醒來已到終點站。
“下車！到站了?！迸凰緳C從后視鏡里看他。
馬陽明從后門下車，又從前門走了上來。女司機又看他一眼，硬幣叮當，彼此沉默。他坐回了原來的位子，余溫尚存。馬陽明這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絕佳的觀察席。他看著一個個乘客上車，奔向空位，搶不到位子就站著，在廣播的提示下拉好扶好。
回程中，馬陽明睡意全無。免費的陽光灑下來，照得世界亮堂堂。此時，馬陽明再次感到自己和世界的隔膜。眼前的高樓、汽車、店鋪、陌生人、道路……沒有一樣和他有關(guān)。公交車走走停停，一步三嘆。馬陽明心生竊喜，正好可以認真看看窗外。路過一家購物中心，廣場上有人在演出，白發(fā)蒼蒼的腦袋擠在臺下，當然不是熱愛音樂，而是等著哄搶派發(fā)的禮品。臺上歌手深知老人心，唱的正是《渴望》。
前方到站，文林街。這一帶，昆明人都熟悉。西南聯(lián)大和翠湖就在附近，酒吧書店林立，是年輕人的天堂。馬陽明下了車。他莫名其妙地，目送載他而來的公交車離開時，感覺自己被拋棄了?，F(xiàn)在，離天黑還早，他想找個酒吧喝幾瓶啤酒。
他沿著文林街走了一圈，所有酒吧的風(fēng)格都大同小異。他隨意走進一家，店里空蕩蕩的，服務(wù)員如夢初醒。座位靠窗，他要了半打老撾黑啤。沒有客人，沒有音樂。馬陽明透過窗戶看街上的行人，像是在看默片。服務(wù)員坐在吧臺前的高腳凳上，沉浸在游戲的世界里。
“哎！”馬陽明喊道，“你過來，陪我聊聊天?！?/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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