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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星火》2024年第2期|羅小培:白苧謠
來源:《星火》2024年第2期 | 羅小培  2024年03月29日11:14

天空陰翳沉積,細雨綿密。沾衣欲濕的南方雨季里憑窗遠眺,便生出一種在晦暗與逼仄中尋找一抹鮮亮的執(zhí)意。五月的城,芳菲既歇,綠意正盛,不可謂不生機。目之所及,球形的大葉黃楊,矩陣的金葉女貞,環(huán)狀的紅花檵木都在順勢生長……而這種于植物立體幾何之上的環(huán)視,更像是在做機械掃描,焦點渙散。視線抵達邊界,收束的瞬間,突然與傾心之物迎面相撞。那是一蔸苧麻。它依在一根電樁的腳下,旁邊的配電箱靜伏于柵欄中,而它纖細恣肆的身姿徑直躍出鐵籠。在整飭的城市綠植面前,它簡直像一個離鄉(xiāng)背井、誤闖城市的蓬頭稚子。

在我成長的那片土地上,苧麻從來不是這樣孤零零的存在。它們成片,它們擠擠挨挨,它們熙熙攘攘,因而沸沸揚揚。在那里,它們是上了年紀的阿婆們膝下的孩子,在自然的撫育下馳騁天性,卻終有一天,亭亭玉立,郁郁成林,從阿婆們溫?zé)岬恼菩奶蔬^,化身白苧,粗糲堅韌,熠熠有光。

芒夏前后,一個晨曦初露的早晨,我和阿婆一前一后相伴走向苧麻地。阿婆戴著寬沿草帽,背著大片竹篾編的寬口背簍,背簍里裝著鐮刀、夾片、編織帶等工具,還有一只肚大頭小的水壺。她一邊肩膀掮著一方長條凳,另一只手拎著根長竹竿。

到了地里,阿婆卸下用具,拄著那根細長的竹竿,站在苧麻地旁的那棵老油桐樹下,踩著老樹凸出地面的根,像個點兵將軍,叉著腰將整片苧麻檢閱一番。然后將額前碎發(fā)掛在耳后,用梭形的黑色發(fā)卡別住,平舉著竹竿,向苧麻地走去。

收麻的第一步是去葉。這是件講究活兒,收麻的人要從葉柄底部與枝莖相連處去掉葉片,又要盡可能不劃傷莖稈。這對我來說,實在難以勝任,我只能像給苧麻脫衣服一樣一片片地剝。阿婆卻不,她使竹竿劈。阿婆的速度相當(dāng)快,手起竿落之間,麻葉飄零,在地上鋪成青白相間的花毯,苧麻則成了一個個“光桿司令”。接著,阿婆用鐮刀去掉纖維不夠成形的頂部莖稈,青綠的汁液緩緩?fù)鉂B,空氣里漫溢著苧麻特有的清香。

一塊地的麻葉去凈,阿婆讓我將葉片拾進背簍,背回去喂豬。我不太想動。躺在成堆的苧麻葉上,視線在藍盈盈的天空和直挺挺的麻稈間切換游移,突然感覺這些去掉葉片的麻稈有如密集箭鏃,具有刺破蒼穹的力量。我翻身而起,雙手擒住一根麻稈,扎穩(wěn)馬步,全身繃緊,同時發(fā)力,將身子倒成一棵大風(fēng)過處的麻。腳下這片曾經(jīng)被苧麻蔭蔽的土地柔軟松弛,緊緊吃住了我的腳跟。在與苧麻單槍匹馬地近身互搏中,掌心粗糲的疼痛越發(fā)清晰,但苧麻根在泥土深處嗶嗶啵啵剝離的回音為我提供了源源不竭的動力。拔出蘿卜帶出泥,撅斷麻稈連著皮。這場拔河以苧麻稈的斷裂和我的臀部與大地驟然撞擊宣告了我的勝出。狼狽,卻光榮。我撿起麻稈,剪一段編織帶分別在麻稈兩端打上結(jié),一把彎弓初具雛形。我攬起彎弓,拾樹枝為箭矢,瞇縫起一只眼睛瞄準(zhǔn)日頭,興奮地叫:“阿婆,看!后羿射日!”阿婆“噗嗤”笑出了聲,露出關(guān)不了風(fēng)的牙,嗔怪而寵溺地說:“你個背時女,愣是不像個女娃娃。”話音末了,她定了定,洇滿斑斑青汁的枯手將頰邊碎發(fā)牽至耳際,也將唇角牽向了耳際,打趣道:“要得,以后當(dāng)個將軍!”然后就又俯下身兀自忙去,一曲歌兒卻從她佝僂的身板下朗朗逸出:

胖娃兒胖嘟嘟,

騎馬到成都。

成都又好耍,

胖娃兒騎白馬。

白馬跳得高,

胖娃兒耍關(guān)刀。

關(guān)刀耍得圓,

胖娃兒坐輪船。

輪船倒個拐,

胖娃兒絆下海

…………

打過麻葉,便要將苧麻齊蔸砍掉,去莖剝皮。阿婆用發(fā)黃發(fā)黑的粗硬指甲在麻稈根部稍稍豁開一道縫,將麻皮與莖稈分離,然后拈住皮順勢往下一帶,把麻皮輕松揭下。剝下來的麻皮要及時去青,趁著麻皮水分豐潤可保證去皮的速度,又可保障后續(xù)麻線出產(chǎn)的質(zhì)量。面對這“去蕪存菁”的難題,阿婆自有妙招。她將兩塊厚竹板棱角分明的剖面并在一起,將一條條麻皮夾緊,然后迅速從根捋到頭,隨著青綠汁液的迸濺,青皮瑟縮著、翻轉(zhuǎn)著蛻了下來,阿婆手中剩下的一長條青綠色纖維微微泛白,初具麻線雛形。

苧麻皮拾掇回家后,阿婆的工作才正式開始。漚麻、漂洗、晾曬,甚至熏烤等等一系列工藝之后,苧麻搖身一變,米黃且具有光澤,像極了當(dāng)時貨郎擔(dān)著下鄉(xiāng)叫賣的龍須酥。

接下來便是績麻。這時候,阿婆拾一方竹椅,坐于門檻邊、屋檐下,左邊放一只細竹篾編成的寬口簍子,右邊擱一碗清水,里面泡發(fā)著一團成卷的麻皮,并攏的雙腿裹上一塊厚厚的藍布。一切準(zhǔn)備就緒,阿婆揀起泡好的麻皮,抽出一條,展平,在捋直的片段中嵌進大拇指,然后從中挑開,撥拉,將麻皮一分為二,平行安放在藍布上,再重新拾起其中一根,再捋直,破開,劃分……直到它們整整齊齊地分列在藍布上。實際上,阿婆績麻并不像慢鏡頭播放,立在她身側(cè)你也只能看見她雙手一刻不停地翻飛,十指順著麻的紋理拉、撥、劃、翻,開合起落之間麻線便聽話地一分為二、二分為四……阿婆績的麻像年輕阿妹的發(fā)絲,順長,細韌,潤澤,線頭和線頭交接處自然嚴密。她左手食指和拇指輕輕一捻,然后掌心帶著線頭在膝頭稍稍一搓,兩個線頭便像重歸于好的親人相擁一處,最后一道滑進細篾竹簍的肚中,疊作餅狀。

我喜歡掇個小馬扎坐在阿婆的腿邊,偶爾也有模有樣地幫阿婆剝幾根麻。這跟愛勞動無關(guān),就像貨郎跑得快跟腿腳利索無關(guān),而與背后狗攆有關(guān)。我喜歡聽阿婆說故事,唱山歌,什么表兄弟買表啦,什么大姐二姐戴曼陀羅啦,什么鬼子大掃蕩啦……阿婆就像百貨鋪子里的掌柜,因為貨品豐富而一臉隨性從容。阿婆總能看穿我的小心思,因此她總調(diào)侃說:“你才曉得想哩!你幫我績的麻,還不夠給你買個油炸餅,你倒還賺了一籮筐故事?!钡侵灰』锇橐粊?,我就無法再將自己安放在那張小馬扎上了。瞎子摸魚、躲貓貓、跳房子、踢毽子,這些都是我們的日常節(jié)目。我們忘我地飛奔,追逐,打鬧,在門檻邊躍進躍出,在阿婆腳邊躥來躥去,像風(fēng)一樣自由自在。每當(dāng)綿密尖銳的嬉笑聲穿透鱗次的屋瓦時,耳邊都會飄過來阿婆細碎的叮囑:“你個短命花花兒,看撞到腦殼絆到腳!”我只略微停頓,給這些絮叨留點兒從左耳到右耳的時間,然后嘴里上弦,續(xù)接起先前的紛亂與喧囂。

那個時候的我總懷疑阿婆像高僧那樣也擁有入定的能力。和我們這群“小猴子”的上躥下跳形成鮮明對比,除了必須起身的事情,阿婆能在那張竹椅上坐上整日。從早晨到傍晚,光影徐移,除卻手上動作的機動連貫,阿婆始終端坐。一天下來,寬口竹簍里的細麻線越積越多,自動溜成了蓬松金黃的一團,像極了我愛吃的剛出鍋的油炸餅。晚飯后,阿婆會拿出磨得光滑的竹筒,將這些麻線細細密密地纏繞在竹筒上,綰成麻團。阿婆綰的麻線極有章法,微微傾斜、緊緊毗鄰的每一根麻組成了疏密有致的一層曲面,下一層再朝相反方向綰,與上一層形成錯落,共同輝映出針孔大小的方格,稍遠一點看,幾乎就是夏布的紋理了。麻線繞成一個個圓團之后,阿婆用繩子將它們挨個兒串成一線,掛在陰涼通風(fēng)的過道里。遠遠看去,過道的墻壁就像戴上了一串佛珠,神圣靜謐。

村鎮(zhèn)的市集本身就是一種約定俗成,每逢農(nóng)歷的“二”“五”“八”趕場,收麻的商販會在這些固定的日子來到市集上收購麻線。與別的商品買賣不同在于,收麻開市的時間在晚上,從凌晨兩點左右到清晨六點左右,因而這個特殊時段的市集被當(dāng)?shù)厝藨蚍Q為“鬼市”。

“鬼市”的前一天晚上,阿婆要開展“例行工作”——給每個麻團過秤。為了騰出更多生活空間,也為了避免我們這群淘氣包隨意擺弄,那柄秤桿上裹著醬紅漆、綴著“滿天星”的小型木桿秤和棕皮蓑衣、竹箬笠,以及寫著“為人民服務(wù)”的人造革手提包等出行用具一道,掛在南墻的一排釘子上。這時候,它被阿婆取下來,在前端的圓秤盤上放上一團待售的麻球。阿婆一手提著秤桿頂端的提紐,一邊移動套在秤桿上的秤砣繩子,待秤桿平衡之后,也就稱出麻團的重量了??墒牵@時候,阿婆并沒有去讀數(shù),她再輕輕移一點秤砣繩子,讓秤桿的尾端微微翹起,好像跟她交易的商販近在眼前,嘴里喃喃:“算了,大家都不容易,給你稱旺點兒。”語畢,這才用力掐住秤砣繩子,好像怕它像尾魚一樣突然彈跳開,再小心翼翼地將秤桿上移至眼前,去看秤砣繩子對準(zhǔn)的銀色星點。秤桿越往眼前移,阿婆的眼睛越是覷成一條縫兒,微微隆起的上嘴唇帶出一道道垂直的褶皺,頭則帶著上半身不自覺地往后仰,仿佛這樣她那雙老花的眼睛才能將光聚到那一線星點上。我躺在掛了夏布床幃的木床上,看阿婆的目光專注于一個又一個點上,看昏黃的燈光籠罩在她的身上,看移動的月光透過屋頂?shù)牧镣哽o靜地投在地上,然后,睡眼蒙眬……

凌晨,星月微亮,睡意還籠罩著整個村子,小路上便出現(xiàn)了我和阿婆一大一小、一前一后的身影。小路很窄,只容一人過身,相向而行的兩個人相遇,就要同時側(cè)身相讓,拿出相知日久似的默契。放眼望去,夜晚的世界混沌一片,小路兩旁叢生的雜草,更是模糊了小路與水田的邊界,下腳不慎便容易滑跌入水。最開始,阿婆舉著手電走前面領(lǐng)路,讓我踩著她的腳印緊隨。阿婆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說話,在話音消失的每個間隙,我都覺得有一群什么東西在見縫插針地涌進我們的中間,或者緊隨我們。仿佛我只要稍一抬眼,或是回頭,就可以瞟見一雙雙綠瑩瑩、陰森森的眼睛,即使不看,我也仿佛能感覺到那目光觸及頭皮和脊背時的砭骨寒意。于是我給阿婆的回應(yīng)出奇地簡短、輕飄。黑暗給浮想留足了虛蹈的空間。我想起了阿婆跟我說過的夜晚有人叫你名字不要回應(yīng)的恐怖故事,想象著那個吸走年輕后生魂魄的白衣女子,飄飄衣袂和森森長發(fā)仿佛拂過了我的面頰,扎得我滿身滿心都是疙瘩。我低頭,縮肩,屏息,腳步虛浮,遇到坎坷起伏的路面甚至踉蹌。這條路真長啊,而阿婆是我在這條路上能靠近的唯一的人間氣息,我一路追攆著這束溫暖,把阿婆布鞋的鞋跟狠狠踩落了無數(shù)次。像一切習(xí)慣走夜路的人一樣,阿婆先只是從容地略屈下身提起鞋跟。這情形三番五次地重復(fù)上演,終于像是給阿婆帶去了某種啟示,她轉(zhuǎn)過身,拉住我的手,欠身問我:“認得路不?”溫?zé)岬暮粑⒙湓谖翌~頭,我感覺雙腳總算踩回了人間大地。我深吸一口氣,緩緩神,用力地點頭。阿婆把我扶到前面,自己舉著手電走在后面。手電流溢的光像個移動的金鐘罩將我包裹起來,阿婆繼續(xù)有一搭沒一搭地同我閑談,這一方小天地倏地化作搖籃,不再可怖。

手電的光柱像河水般汩汩涌動,在光柱與光柱的交匯處,同樣趕“鬼市”的人群合流并行,熱鬧喧嚷掀起的陣陣聲浪,不斷拍打著小路這道逼仄的河床,河床終于支撐不住,迸裂開來,化作馬路,在闊達中迤邐向前——集鎮(zhèn)到了。

到了集上,阿婆左臂挎著裝滿了麻線團的竹籃子,踮著腳尖,伸著脖子,探出下巴頦兒,挨個兒擠到一家一家的商販那里沽價。我一步不離地跟在阿婆身后,盡管阿婆的右手環(huán)在我的頭上,我依然難免被一堆大人的手肘、胯骨或者提籃磕來碰去。在這種人潮涌動的陌生地帶,我得乖乖遵從阿婆的命令,緊緊拽著阿婆的衣角不松手。阿婆不時將竹籃伸向攤販,他們接過竹籃,在昏黃的燈光下挨個地看麻線團子的大小、成色,麻線的粗細、接頭狀況,有時候還湊近了聞聞味道,甚至抽一段線出來扽一扽,最后才若有所思地給出類似夢囈的回復(fù)。一一比價之后,阿婆才依依不舍地將這些嬰兒般圓鼓鼓、胖乎乎的小線團賣給出價最高的商販。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商販過秤,仿佛又在心里迅速做了一遍加減。錢貨兩訖,阿婆一手挎著空空如也的竹提籃,一手護著我的頭慢慢移出人群。

離開收購市集,天色還一片鼠灰。旁邊的竹木用具市場已經(jīng)有手藝人或商販在擺攤,從前往后,由低到高,生活用具、農(nóng)用工具,竹笊籬、筲箕、畚箕、魚簍、籮筐、竹笤帚、竹耙……一應(yīng)俱全。再往前走一段,賣早餐的鋪子也才剛開門不久,第一道食物才剛剛下鍋,油鍋里響起了炸麻圓、炸油條、炸油餅的嗞嗞聲。香味和著油煙順著大鐵鍋上方懸著的黃色燈泡往上爬,唾液則在嘴里順著口腔壁往上漲。我默默地咽著口水,但是表面要極力維持一種莊重,畢竟,阿婆總會買給我吃,大可不必表現(xiàn)得如此急不可耐。

剛出鍋的油炸餅又脆又酥,被滾油炸得金黃的面皮里,滿滿的都是香蔥和肉餡。一口下去,咔嚓咔嚓的聲音可以媲美春節(jié)里的煙花爆竹,這種綻放的聲音從口腔到耳根再到后腦勺,一路響得熱鬧而甜蜜,早起的寒意就此一掃而光。阿婆搖搖頭,笑:“天狗啃月就是你這樣?!?/p>

和其他小孩一樣,春節(jié)和生日承包了我每年最盛大的期待。

父親十來歲時,阿公意外逝世。雖然父親的兄長姐姐紛紛長大,自立門戶,但阿婆還得拖著未成年的父親辛苦支撐,并在妯娌間周旋協(xié)調(diào)。后來父親習(xí)得一門手藝,終于成家立業(yè)。但我的出生對這個小家庭不啻于雪上加霜。為了改善家庭經(jīng)濟狀況,父母南下務(wù)工,只在年節(jié)等重大時間點上才會暫時叩響家門。于是,我和那時農(nóng)村大多數(shù)小孩一樣,和阿婆留守鄉(xiāng)村。

家鄉(xiāng)習(xí)俗對十及十的倍數(shù)的生日尤為重視,稱之為整生。這樣重大的日子,往往都要殺雞宰羊,大擺筵席,有條件的還會請小演出團下鄉(xiāng)搭棚表演,更客氣的還會給孩子捎上糖果帶到班級和老師同學(xué)分享。為了難得的相聚,也為了這份隱秘的虛榮,我對于十歲生日憧憬滿懷。

眼看著拐角就要與十歲撞個滿懷的一個無光暗夜,母親突然回家,但這并不意味著期待實現(xiàn)。母親薄外套下隆起的大肚子,讓我仿佛看到里面那個生命。時空遙隔,父母之愛于我本就貧瘠,怎么禁得起另一個人不由分說的剝奪。我抿緊雙唇,不發(fā)一言,表露出本能抗拒。不久后,母親在我上學(xué)的時候再次離開,生活的逼仄與母親的肚子一道膨脹成最棘手的問題,以至沒有人注意到十歲孩子的內(nèi)心突然降下的霹靂。

直到生日的前一天,我都還倚著門框,望著門前那條曲曲折折的小路,期待著兩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現(xiàn),或者,哪怕出現(xiàn)一個,都好。但“過盡千帆皆不是”,內(nèi)心的希望和那天的太陽一道橫貫白晝的天宇,也一道陷落西山,而后,晚霞紛飛,點燃了內(nèi)心的那片荒漠。在離我不遠的門邊檐下,阿婆坐在落日余暉里績麻,一如往常。群鳥在竹林間發(fā)出晚噪,院前塘邊那條空無一人的小路愈發(fā)闃寂。阿婆的影子拓在水泥地上,被拉得很長,我的影子緊跟著,也被拉得很長,在這一爿孤影對另一爿孤影的追隨里,我的心里并生出酸楚與溫暖。霞光盡逝,池塘水面不再泛有金光,阿婆起身將我拉進屋里,拉開電燈,揭開鍋蓋,近乎自言自語般:“該吃吃,該睡睡?!?/p>

現(xiàn)在想來,我當(dāng)時的所有落寞,應(yīng)當(dāng)都悉數(shù)鏤進了阿婆心里。

生日當(dāng)天的早上,我很早就醒了。像往常一樣,我閉著眼,大聲喚著阿婆。但我只聽到鳥鳴,聽到屋后鳥兒拍打著翅膀蹬著竹枝遠去。我翻身下床,一扇一扇推開家里所有的門,終不見阿婆的蹤影。偌大的房子,一如空谷,往來皆是風(fēng)的回響。我無所事事卻磨磨蹭蹭,就是不愿意背起書包去學(xué)校。阿婆回來了,從進門的過道開始,她就一直在喊著我的名字。我執(zhí)意不回,直到她蹣跚至我的跟前。她拍了拍我的后背,仍舊是埋怨的語氣寵溺的語意:“你個花花兒,喊你腔都不開一聲?!蔽抑皇堑椭^,感覺喉頭的那口委屈越發(fā)膨脹,滿溢至口里,快要撐破了面頰,往上,將鼻腔沖擊出一陣陣酸楚。阿婆窸窸窣窣地抖開麻布袋子,從中掏出一個紙袋子遞給我,說:“快吃了去上學(xué),還是熱的?!蔽覜]回頭,也沒吱聲,但還是從阿婆的手上接過牛皮紙袋,將里面的油炸餅一點一點地擠上來。第一口下去,眼淚就不可遏止地往上涌。而捂在紙袋里的餅,也被水汽浸透,靡軟的口感取代了往日熱烈的回響。阿婆摸摸我的頭,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回屋了。這是我第一次不用跟著阿婆去“鬼市”也吃上了心心念念的油炸餅,但不承想,這也是最后一次。

妹妹出生了。遠親近鄰都來看她,彼此像打好商量一般,口風(fēng)一致地對我說:“你看你妹妹多可愛,你爸媽起碼要把對你的心分一半給她?!薄澳闶墙憬?,照顧好妹妹是你以后的義務(wù)喲?!泵妹锰稍诨@子里,伸伸胳膊蹬蹬腿兒,臉皮漲得通紅。父親的臉也因喜悅漲得通紅,黑里透紅。他搓著雙手走近我,帶著商量的意思對我說:“你是姐姐,去看看妹妹吧,以后還要多帶她?!蔽乙Ьo牙關(guān),臉皮也漲得通紅,咆哮的聲音像一只氣球冷不丁地炸裂:“我就不!你們憑什么要求我!有本事就帶她走,別回來!”屋里霎時無聲,我梗著脖子僵在原地,卻不敢抬頭和父親對視。對峙并不長久。在此起彼伏的勸解聲中,我知道父親當(dāng)眾向我揚起了巴掌。

阿婆倏地起身,猛沖過來,將我往她的身后用力一拽,挺胸昂頭地對父親說:“娃娃不懂事你也要跟到不懂事嗎!”父親并不服氣,將怒氣轉(zhuǎn)向阿婆:“她現(xiàn)在這不聽話的樣子就是你嬌慣出來的!”阿婆面有慍色,語氣卻極力克制:“麻線要人理,娃娃要人引。你倒是說說這些年你們帶了她多少?為她想過多少?”父親不再說話,臉色從黑紅變得黧黑,一如淬火的鋼鐵與水遭遇。阿婆不再說什么,領(lǐng)我回到那方竹椅旁,遞來小馬扎,然后在腿上重新鋪好襯布,拾起兩絲分好的細麻,將兩根麻線首尾交疊在一起,食指與拇指輕輕一搓,兩根麻順溜地合二為一。她再將接頭處放到膝上順勢一捻,接口處的縫隙悄然彌合,仿佛生就如此。

我和父親之間的傷口因為阿婆的勸導(dǎo)不藥而愈,她自己胃里的創(chuàng)口卻無藥可醫(yī)。我們只能眼見著她在病痛的折磨下越來越孱弱,仿佛倏忽之間被改變模樣。她顴骨聳峙,肩胛崚嶒,軀體始終蜷縮,不時抽搐,不住呻吟。即便病痛稍緩的時候,她也只能躺在床上,目光卻總是在那些“不成樣子”的麻線上流連。她總是回憶起她的盛年,總是向我們絮叨她還是姑娘的時候就已經(jīng)學(xué)會的織布手藝,“那個時候何止打麻、績麻、綰麻喲,牽線、穿扣、刷漿、丟梭樣樣都得學(xué),家里的織布機基本不得歇……”回憶的末端總是長嘆。每每瞥見墻角晾曬后扎成捆的麻線,她總會囑咐我們要送給隔壁績麻的王阿婆。母親總是徒勞安慰:“等您好了自己起來績。”父親總是借口起身。阿婆把頭轉(zhuǎn)向內(nèi)壁,把所有心事都撥付虛空。

那個深秋,我隱約地從牙齒這一身體部件上咂摸到了某種生命的況味。妹妹的牙根已然泛白,阿婆的牙齒則幾乎掉光?;蛟S,每一顆掉落的牙齒都像焜黃華葉,預(yù)示著又一輪生命的枯萎。

下午,陽光如蜜,阿婆難得有精神出來透口氣。陽光在她的額角和發(fā)梢跳躍,像給她鍍上了一層幕布,我仿佛感覺到了青春在阿婆身上的某種回放。她唇邊的法令紋在兩側(cè)臉頰堆疊出一組組括號,那些褶皺里囊括著所有難以逾越的山窮水盡,那些我難以想象的一籌莫展。而今,這些終于成了僅供回望的往日時光,即便荊榛滿目,隔著山長水闊,也終究溫柔舒緩了。看她和妹妹沐著秋陽的側(cè)影,我心里愈發(fā)感到熨帖。妹妹已會用銀鈴脆響回應(yīng)前來逗她的人。阿婆雙手不時輕撓妹妹的腋窩,嘴里扮出各種聲音逗她開心。妹妹積極響應(yīng),蹬腿擺手,咧嘴大笑,露出粉嫩瑩潔的牙床。阿婆也咧開嘴笑著,凹凸空洞的牙床卻令人不寒而栗。

這個情景拓進了我的記憶深處。直到多年后的某個成長瞬間,我才猛然悟到自己在這兩張相對而立的面孔與這兩口同樣空蕩但又絕對迥異的牙床前,遭遇到的關(guān)于生命輪回的遽然撞擊:那不可避免又難以釋懷的新生與老去,以及由此而來的無牽無掛與戀戀難舍。那時的我并不明白為什么阿婆會在笑意盈盈的時刻突然束收嘴角。那些括弧被地心引力拽著往下沉降,她嘆:“怕是再難看得到你們笑了。”語氣像對話,更像獨白。但我明顯感覺心在咯噔下沉,那失重、飄忽的感覺,像南坡上的油桐,兀自零落,也像樹下那片苧麻,兀自蓬亂。

那年的天氣轉(zhuǎn)瞬便涼,阿婆在變天的時節(jié)溘然長逝。阿婆是半夜走的,少年的瞌睡是絆腳的石,我沒能陪她最后一程。凌晨,我守在堂前的一口廢鐵鍋邊填燒紙錢。燃燒的紙錢被熱氣揚散開來,經(jīng)風(fēng)一吹,在空中,一明,一滅,一明,一滅……我和其他親人一起,披上了麻,戴上了孝。麻,是阿婆沒有績完的麻;孝布,是夏布做的孝布;天,也是我和阿婆一起從“鬼市”出來時看見的那種鼠灰天。但是,沒有了油炸餅,更沒有了阿婆。

阿婆走后,我再也沒有吃過油炸餅,那個早餐鋪也仿佛在時光中悄然消失。后來的我,在懵懂中踏進城市,歷經(jīng)種種水土不服,仿若被嫁接移植。不知道是為了保持這份記憶的專屬,還是篤信沒有阿婆的世間永遠都不會再有那樣一種味道,我經(jīng)過一個個早餐鋪子,卻再也沒有為油炸餅停下過腳步。但是我經(jīng)常尋找那一片片苧麻?;蛟S是因為,阿婆的一生,就像這苧麻,質(zhì)樸淳厚,自然開落。又或是因為,我的成長也如苧麻,在冥冥中循著阿婆和潤無形的牽引前行。就像曾經(jīng)的夢境,我伏在阿婆膝頭,朝為郁郁青麻,暮成皎皎白苧。

生命終有散場,卻也可能在另一些地方以別樣的方式重逢。夢境是,睹物思人亦是。從奔跑的童年鄉(xiāng)野到奔波的城市森林,我與春夏秋冬多次擦肩,就像在熙攘的街頭與素不相識的許多個你我擦肩。在你以為將許多心事交付遺忘的時候,生命卻早已播撒下些許機緣,讓你駐足、凝望,在與回憶的扺掌相對中重溫宛在的音容,溫暖和感傷,皆如往昔。

【作者簡介:羅小培,文學(xué)碩士,主要創(chuàng)作方向為文學(xué)評論和散文,作品散見于《南方文壇》《作品》《創(chuàng)作與評論》《中國藝術(shù)報》《文藝報》《中華讀書報》等報刊?!?/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