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鳥》2024年第3期|田野:持槍而立(節(jié)選)
小編說
大草甸子上長大的馬倌陳小最愛兩樣:一匹名叫“大紅袍”的紅鬃烈馬和師父祖?zhèn)鞯哪菞U用百煉玄鐵打造的龍槍。陳小一直夢想著有朝一日騎上“大紅袍”,手持龍槍……往后怎樣,他沒想好。是成為一個大英雄嗎?可馬倌怎么才能成為一個大英雄呢?目睹家鄉(xiāng)遭到侵略者的蹂躪、親人和伙伴慘死日寇之手,戰(zhàn)火烽煙中,騎馬少年持槍而立,完成了從馬倌到戰(zhàn)士的蛻變。
持槍而立
文/田野
1
透過兩座牧草垛之間的空隙,陳小看見他爹老陳和老米叔兩個人揮舞長鞭,催動略顯慌張的馬群,轟轟隆隆離開了養(yǎng)馬場。
待馬群遠去,麻雀們從鐵青色的天幕下飛過來,落在牧草垛南坡背風處,一個個團成毛球狀,瞪著圓溜溜的小眼睛與陳小對視。陳小揮揮手說,去!小毛球們無動于衷。他又招招手說,來!依然如故。
麻雀們今早的表現(xiàn)有點兒邪門,陳小轉身掀開二順的被窩,光腚的二順懷抱著狗皮帽子睡得正香。陳小扯過那頂彌散著渾濁熱氣的帽子,一腿弓一腿繃,拉足架勢,對準牧草垛方向,用力將帽子從窗口掄出去。
有幾只膽小的麻雀嚇得撲棱著翅膀彈向半空。當它們看清那個飛至中途便墜到雪地上的東西既不是兇殘的老鷹,也不是長了翅膀的狗,又紛紛落回原來的位置,和其他同伴一起注視著陳小。
清明節(jié)過后的一天,十幾個騎馬挎槍的人陪老米一同回到養(yǎng)馬場。老陳沒回來。此時的老米,兩只眼睛上分別糊著一沓白紗布,紗布外面又罩了兩片黑玻璃。陳小后來知道,那兩片黑玻璃叫墨鏡。戴著墨鏡的老米雖然看不見陳小,可他卻能感知到陳小所處的方位。他勾動四指喊陳小過來,確認陳小到位后,他翕動鼻翼朝四周嗅了嗅,指著一個穿大氅馬靴留八字胡的人說:“小子,那是東家,跪下,磕頭!”
陳小拒絕聽從老米的吩咐,倔倔地看了那個叫東家的人一眼,扭頭問老米:“我為啥要給他磕頭?”
老米沉下臉:“你聽話,叫你磕你就磕?!?/p>
陳小說:“你樂意磕你磕?!?/p>
東家也戴了一副款式跟老米差不多的墨鏡,他將臉上的墨鏡摘下來,定定端詳著陳小。陳小發(fā)現(xiàn),東家的眼神有點兒像嫩江里的冰窟窿,又深又冷。
一旁的老米憤怒地撅起下巴:“大哥,你這是親眼所見。這小犢子,上來那股犟勁,誰說話都不好使,真沒招?!?/p>
東家淺淺一笑,罩在陳小臉上的目光頓時暖了許多,他轉身對老米說:“你跟老陳是正月十六那天離開養(yǎng)馬場的,到臥虎嶺一個來回,正常情況十天八天就該回來了,結果這一走就差不多兩個月。你們倆大人不在,這仨孩子還能把養(yǎng)馬場經管得這么板正,已經挺好了?!?/p>
老米附和:“是,這小子倒是干啥像啥,只要他應承的事,沒有干不好的。”
東家說:“那是你和老陳調教得好。”
“拉倒吧大哥,我沒叫他氣死算我命大?!?/p>
“不至于?!睎|家走到陳小跟前,從兜里掏出一卷巴掌寬的白布,圍著陳小的腰纏了一圈,又仔細地打了一個活扣。他問陳小是不是十六了,陳小說是。
東家伸手撩起大氅的下擺,面朝西南,拉著陳小一起跪下。在場的其他人也都跟著跪下。東家雙手抱拳,眼望西南方向:“老陳,哥到啥時候都忘不了,宣統(tǒng)三年,你是第一茬兒來投奔我的。那時我還瞧不上宋江,總覺著是他把那些梁山好漢坑了。這會兒看,我連人家一根腳趾頭都趕不上。梁山好漢招安了,官府還給發(fā)糧餉。咱們弟兄可倒好,吃的糧食得自個兒種,騎的馬得自個兒養(yǎng)。這些年,你跟老米頂風冒雪,飼養(yǎng)了一茬兒又一茬兒戰(zhàn)馬。哥今兒要謝謝你!你們養(yǎng)的不是馬,那是咱弟兄的腿?!闭f到這兒,東家伸手攬住陳小的肩膀,“小子,來,給你爹哭兩聲?!?/p>
陳小疑惑地看看東家,又低頭瞅瞅腰上的白布:“我爹咋了?”
東家說:“你爹死了。他這工夫正在陰間的十字路口站著,聽見你哭他,他才能安心上路。小子,哭爹哭媽不算熊,哭兩聲吧?!?/p>
北風呼嘯著刮過不遠處的灌木林,一大一小兩只狍子逆風從南邊跑過來,站在三十步開外,好奇地打量著那些下跪的人。
陳小梗著脖子:“我得知道我爹是咋死的?!?/p>
東家喟嘆一聲:“咋死都是死了?!?/p>
“那不行!我爹和老米叔趕馬群走的時候好模好樣,咋說死就死了?”
東家說:“我要是告訴你,你爹是叫壞人害了,你想咋著?”
兩汪咸澀的淚水在陳小眼眶里不停打轉,他抬起衣袖抹了一把,咬牙切齒:“誰殺了我爹,我就殺了他!你告訴我,殺我爹的壞人是誰?”
與陳小隔著兩個人的老米在大腿上使勁拍了一巴掌,歪脖沖著陳小吼:“小犢子,又不服管了是不是?叫你哭你就哭!”
東家卻說:“好小子!為人子就該這樣,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爹沒白疼你。哭不出來就不哭吧,男子漢的眼淚比金疙瘩值錢。你剛才的話,你爹應該能聽見,他這會兒可以安心上路了。”東家又抬頭仰望西南方向的天空,“老陳吶,你這輩子沒啥毛病,就是好喝一口,我還老管著你。打今兒起哥不管你了,我還要跟大伙兒一塊兒陪你喝一碗,給你壯行。上酒!”
有人端來兩大碗酒,東家接過一碗,舉過頭頂拜了拜,然后把酒潑在地上。剩下那碗,被眾人你一口我一口輪流喝光。
2
自從那次見過東家之后陳小才明白,原來他爹老陳、老米叔、土豆、二順,還有他自己,都不是尋常馬倌,而是東家手下的兵。養(yǎng)馬場的每一匹馬,也都不是用來拉車耕地的普通牲口,它們長成了身子,就要被送到臥虎嶺當戰(zhàn)馬。
是兵就得打仗,打仗就得傷人、死人。陳小那時不明白,東家能養(yǎng)得起這么多的人馬,一定是個有錢的大財主,為啥不消消停停領大伙兒過日子,非要打仗?
已經十九歲的陳小,除了五十里地以外的太古鎮(zhèn)和更遠一點兒的休村,沒去過別的地方。在他的心目中,哪兒都沒有養(yǎng)馬場好。雖說養(yǎng)馬場的天上也下雨,可是雨水下過了,天空就會被野鴨和丹頂鶴們扇動的翅膀擦拭得煥然一新,又高又藍。陳小不止一次聽老米講過,天下的地盤很大,養(yǎng)馬場很小。假如把天下比作一個養(yǎng)馬場,那養(yǎng)馬場就像一個馬蹄窩。陳小不懷疑老米的比喻,但他寧愿待在養(yǎng)馬場這個馬蹄窩里,哪兒都不去。
三年前東家離開養(yǎng)馬場時,領走了喜歡放連珠屁的土豆和紅眼睛二順,留下了跟東家一塊兒來的大順和跳子。大順是二順他哥,只有一條右胳膊和半條左胳膊。跳子少了半塊右腳掌,支撐右邊身體只能靠右腳跟使勁。
老米告訴陳小,大順和跳子原先都是騎兵出身,他倆的傷都是打仗落下的,沒少遭罪。他們雖說都比陳小大,但手腳有毛病,得遷就他們點兒,不能像從前對待土豆和二順那樣。陳小不服氣:“我對土豆和二順哪樣了?”
老米說:“一會兒叫這個往東,一會兒叫那個往西?!?/p>
“我爹沒了,原先五個人的活兒,這會兒四個人干。這四個人可倒好,除了我,瞎的瞎瘸的瘸,不瞎不瘸的又少了半截胳膊,這活兒真沒法干?!?/p>
老米惱了:“你媽那個板凳,你少給老子唱幺二幺!就你一個囫圇人,沒法干你也得干!”
江水一天比一天瘦,遼闊的大草甸草色漸黃。陳小望著寧靜的天空被南歸的雁陣割開一道道口子,沒來由地生出一股莫名的孤獨與悲傷。
從前到了這個季節(jié),黃昏里會不時響起“邦——邦——”的聲響。那是他爹老陳手持木槌在砸烏拉草。在陳小聽來,他爹的木槌聲就跟大雁和野鴨的叫喚一樣司空見慣。從始至終,那柄木槌起落的節(jié)奏都很拖沓,拖沓得不免令人生疑,老陳似乎是在借砸烏拉草的名義逃避其他勞動。
那時的陳小真沒覺得他爹有多好。如今,那個叫爹的人沒了,聽不見溫暖的木槌聲,養(yǎng)馬場的黃昏顯得格外冷清。再也沒有誰能像親爹那樣,將原本邊緣粗糲的烏拉草,極有耐心地砸成軟軟乎乎的細毛狀,然后比量好自己鞋窠的大小,絮出一副暖呼呼的鞋墊。烏拉草絮成的鞋墊不光暖和,還吸汗、祛臭、防腳氣。
知道兒子是汗腳,老陳每年冬天都要為陳小備上十幾副烏拉草鞋墊,讓他輪換著墊。晚上睡覺前,老陳還要把陳小白天溻濕的鞋墊掏出來,放到大火炕的炕席下面烘著,第二天早起,選出一副最干爽的替兒子在鞋里墊好。
老陳的舐犢之情,惹得土豆和二順看著眼紅,倆人就一道去找老米。土豆說:“米叔,我和二順老是撿陳小穿剩下的臭鞋墊,一點兒也不暖和,你也不說給我倆砸?guī)赘毙滦瑝|。你看人家陳大爺?!?/p>
老米放下手里的書:“你陳大爺不是給你倆一人砸了好幾副嗎?”
“一個大冬天,那幾副夠個屁,早都墊爛了?!?/p>
“墊爛了就撿陳小剩下的,反正你們仨的腳丫子大小差不多。我也是墊你陳大爺剩下的。再說了,你陳大爺是陳小他爹,老子又不是你們倆的爹,憑啥叫我給你們砸鞋墊?你們兩個兔崽子孝敬我?guī)纂p鞋墊還差不多。瞅瞅,我這十個腳趾頭都爛成啥樣了?”
“不砸拉倒!”土豆氣性大,一把薅住二順的肩膀,“走,二順,咱倆再也不管他叫叔。他死了,咱倆都不埋他!”
老米聽了也不生氣,顧自靠在墻角,輪番掰開自己的十個腳趾頭認真查看,邊看邊呵呵笑。二順不解:“老米叔,土豆罵你你還笑?”
老米說:“不笑,我還哭???土豆天生就是個小牲口,我才不指望他埋我。他跟陳小是一路貨,都是驢性八道的玩意兒?!?/p>
出了門,二順眨巴著眼睛問土豆:“他就是咱叔,不叫他叔叫啥?”
土豆余怒未消:“叫他米老懶、米老摳、米偏心眼子。他能教陳小練龍槍,為啥不教咱倆?”
二順說:“老米叔說過,等把陳小教會了就教咱倆?!?/p>
“他那是唬弄咱們,你也信?”
3
其實不怪那時候的土豆煩老米,現(xiàn)在的陳小也特別煩他。半夜三更,大家累了一天睡得正得勁兒,老米有時會突然吆喝一聲:“你們誰,起來!東馬圈有個馬槽沒草了,去加點兒?!被蛘撸澳銈兤饋硪粋€,去把西馬圈那兩匹掐架的兒馬分開拴。那倆玩意兒都開始跑騷(發(fā)情)了,再掐,能他媽掐出人命!”
大順睡覺死,從來都聽不到老米的吆喝,跳子的腿腳又不方便,所以起來次數最多的總是陳小。陳小常常半睜半閉著眼睛從炕上下來,路過老米被窩時,他會睜開眼,揚起巴掌,對準老米頭上的空氣使勁拍一下。
瞎了眼的老米每次都能覺察到陳小的舉動,便吼吼罵一句小兔崽子。陳小說:“是幫你拍蚊子,好賴不知?!?/p>
老米說:“拍你媽個板凳蚊子,死冷寒天的……”
春天的養(yǎng)馬場是風的天下,小風連著大風,白天刮完夜里刮。那些大大小小的風,把花草樹木、沼澤、湖泊刮得一天比一天精神,卻把人刮得迷迷糊糊總犯困。
陳小打著哈欠央求:“老米叔,你白天睡夠了,下晚要是閑得難受,就擺弄擺弄卵子玩,別老瞎叫喚行不行?”
老米說:“不行?!比缓蠛車烂C地問陳小,“你看我啥時候白天睡過覺?”
“你不睡覺,咋老是不睜開眼睛?”
聽出陳小對他的戲謔與不敬,老米說:“去你媽個板凳!”
大順和跳子實在憋不住了,倆人一起哈哈大笑。
老米掄起筷子敲敲碗邊,沖大順和跳子說:“你們三個小兔崽子想合起伙兒來欺負老子是不是?先說大順你,剩一條胳膊不假,總不能連自個兒的老二也捏不住吧?哪回起夜都尿一地。你白天咋整?都尿褲襠里?我夜夜睡不著覺,都是叫你熏的。”
平時不愛說話的大順,眼下被老米當眾奚落,羞愧地低頭去看自己的褲襠。
似乎察覺到了大順的窘迫,老米饒過他,扭過脖子,把兩片墨鏡對準跳子:“最難管的就是你!我跟你說了八百遍,人睡覺槍得睜著眼,抄起來就能摟火。你可倒好,槍撂一邊,天天摟個破拐杖睡覺。拐杖能當槍使嗎?”
三個小年輕都不吭聲了。老米抽動鼻子,深吸一口氣,命令大家趕緊吃飯,吃完了該干啥干啥。由于老米抽鼻子用力過猛,墨鏡從鼻梁滑落到鼻尖,顯得有點兒滑稽。
跳子壞笑:“米叔,我們有毛病你該罵就罵,該打就打,可不能瞪著倆眼說瞎話。陳小和大順都能給我作證,我這只腳不走長道基本上用不著拐杖,能摟它睡覺?它又不是娘們兒。還有,你也別動不動就給我們下令,是你說的,陳小才是咱們養(yǎng)馬場的班長,連你都得聽他的?!?/p>
老米抬手將墨鏡復位:“那好,從今往后我就不操心了。陳小班長,你下令吧,安排今天的活兒?!?/p>
陳小說:“先給你下個令,今天你得釣幾條像樣的魚,那些不夠一拃長的小魚就別拿回來丟人了。”
老米說:“我早先釣魚,瞄一眼魚漂,就知道咬鉤的魚是公是母。這會兒瞎了,啥也看不見,聽鈴鐺響就趕緊起竿,等魚釣上來了才知道大小?!?/p>
“釣上的魚要是小,你就放回江里唄,告訴它們等長大了再來咬鉤。跳子,馬沒細料了,你再烀半口袋料豆。我和大順生火打馬掌,打完馬掌接著馴馬。”
老米再次用筷子敲碗邊:“我插句話,你光知道擺弄馬,不練練槍?。磕憧蓛扇於紱]碰它了。不把槍練好,還想給你爹報仇,門兒都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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