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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談錄:深度對話魯獎作家》:文學的和聲
來源:文藝報 | 石舒清  2024年04月01日09:01

1本書具備一種多線條多層面交流的特性,比如采訪者和受訪者之間的交流,同一文體創(chuàng)作者之間的交流,不同文體創(chuàng)作者之間的交流,作家和評論家之間的交流,外國文學閱讀者和翻譯家之間的交流,身在幕前者和身處幕后者(評委)之間的交流,因而形成一種交流的和聲與豐富性,使人在這樣的多重交流中獲得種種新鮮認知,這一特點是首先要說出來的。

2 置于每篇訪談前面的“采訪手記”,匠心自用,不可或缺。它們就像一個個顯明的路標或者言簡意賅的導覽手冊,在大量必要功課的基礎上,撮其大要,告知你接下來受訪的是什么人,有什么樣的專長和個性。比如對于潘向黎,采訪手記里是這樣介紹的:“潘向黎的身上自有著一種古典美,旗袍對于她是最合適的……可她同時又是現(xiàn)代的,說話做事另一番生動活潑,走到哪里,哪里的氛圍便熱鬧起來。”這簡直是小說一樣的描述,寥寥幾筆,所描述者的形象、性情就宛若眼前。關于作家馬曉麗的介紹是這樣的:“馬曉麗年輕時曾經(jīng)在部隊炊事班當過班長,每次做糊飯,她都會帶著全班站在飯?zhí)们懊娼o大家做檢討,而現(xiàn)在,馬曉麗是美食家,她親手制作的各種色香味俱佳的美食常常令朋友們驚艷不已。”“馬曉麗習慣于自我‘槍斃’,她的電腦里,一直雪藏著不少被自己斃掉的作品?!苯榻B作家周曉楓:“曉楓熱愛生活,喜歡電影,喜歡旅行,喜歡美食,她的穿著總是大膽時尚,多么艷俗的大紅大綠在她身上也很妥帖……她的筆觸是細微的、敏銳的,她的呈現(xiàn)卻是廣闊的、厚重的;她的表現(xiàn)是熱情的、喋喋不休的,她的內(nèi)心卻是羞怯的、恐懼的?!痹诮榻B詩人路也時,作者自己先設問說:“路也是誰?”接著一路慨然答來:“詩人、作家、教授,自稱‘路霞客’,從小是個‘搖街走’,連吃飯也不愿待在家里?!薄伴L大了,她果然還是喜歡到處跑,喜歡看各種地圖冊……居然喜歡探訪作家的故居和墓地,即便是偏僻陰森的地方她也不怵。”《堂吉訶德》的譯者董燕生家里就掛著堂吉訶德的掛像,說這老先生“字典里不設‘防護墻’,想到十分非要說到十二分,有時候把話說得越尖酸刻薄,越覺得過癮……實際上,他心地善良,又充滿幻想”,等等。舒晉瑜在她的采訪手記里,就是這樣介紹她要采訪的人物的,使人看完采訪手記,就會有對受訪人做更深了解的興趣,這無疑是舒晉瑜訪談的一個優(yōu)勝之處和獨到之處。

3 在訪談中,舒晉瑜也會不時引用一些其他人對采訪對象的描摹概括,因為擱到了合適的位置,就使得這些引用部分以少總多,有點睛之效。

比如邱華棟對徐坤的描述:“一直是短發(fā),戴一副不斷變換樣式的眼鏡,仔細看,她的短發(fā)講究,總需要及時修理,打扮得利落而入時?!薄八屏看?,酒品好,任何時候都是體面地坐在那里,比男子更有氣魄?!?/p>

陳世旭對葛水平的描述:“一身裝束滿是鄉(xiāng)村元素,就像個活動的民俗博物館?!?/p>

路也的朋友對路也的描述:“有一天,我在路上看到一輛開足馬力的汽車,一邊跑一邊漏油……我想,這不就是路也嗎?”

遲子建描述潘向黎:“有一種清爽的妖嬈?!?/p>

所有這些描述,都給人一種見人見骨、一見難忘的印象。

因為引用得當,這些文字甚至顯現(xiàn)出了比在原文中更多的光彩。曾經(jīng)讀過張承志寫文天祥的隨筆《水路越梅關》,其中引用的文天祥的詩詞,就讓我大感興趣,但是專門買了文天祥的詩集來讀時,感受并沒有那么強烈。把別人的詩文加以利用,從而使之煥發(fā)出別樣光彩,也是一個值得注意的能力。我甚至動了心思,想把類似這樣在高度概括中精準描摹人物的文字輯錄到一起,形成一篇特別的文章。

4 訪談錄的題目,應該也是舒晉瑜一手擬定的。這其實也是值得關注的一個方面,我覺得很多題目都準確深入地說出了受訪者為人為文的主要特點,就好像題目是訪談的“文眼”一樣,對整個訪談有提綱挈領的作用。

不只這本書,舒晉瑜的多本訪談錄都體現(xiàn)出這一特點,在給文章起標題方面善抓七寸。比如和史鐵生的訪談題目是《要為活著找到充分的理由》——這樣一個題目真是再恰切不過,讓人覺得辛酸的同時,又平添一種力量。

和紅柯的訪談題目:《走出大漠很慢,生長期很長》;鄧一光,《在絕望的故事中找出不絕望的人》;池莉,《通過寫作,變成接近天使的物質(zhì)》;劉恒,《文學一旦喪失鋒芒,也將同時失去誘惑》;王躍文,《文學應該是思考生活的重要方式》。

結(jié)合每個作家的具體創(chuàng)作,這樣的題目可謂量身定做,同時對他人形成一種有效的參照性和啟發(fā)性。

我的訪談題目是《留心日常生活里的漩渦和浪花》,在我看來是不二之選。它幾乎概括出了我一生的寫作主張和寫作追求。

5 從前幾本訪談錄看,一些受訪者在匆匆言說之后,業(yè)已辭別人世。年高者不說了,就連正當盛年的雷達、史鐵生、李鳴生、紅柯等人,也杳然西去,讓人痛感生命的脆弱和無常,同時也感到,舒晉瑜的辛苦訪談因此顯露出一種特別意義。曾經(jīng)來過,留言為憑,也算是虛茫人生的一絲痕跡和慰藉。

6 對于幾位翻譯家的訪談,我好像有著特別的興趣。印象里不少作家都表達過同樣的意思,就是我們這一代寫作者,要好好感謝各位翻譯家?guī)Ыo我們的?;?。我們閱讀的翻譯文學,都是他們千里萬里乘風破浪,給我們運渡過來的。說到托爾斯泰,就要感謝草嬰;說到契訶夫,就要感謝汝龍;說到??思{,就要感謝李文俊。這是應有之義?!秲A談錄》中涉及到的翻譯家,都很有個性,像董燕生談及楊絳翻譯《堂吉訶德》,說楊絳省略了一些不該省略的。當被問及“中國當代文學在西班牙情況如何”時,董先生的答復也是有些過于直接了,他張口就說:“沒有任何反響。”但翻譯家黃燎宇對中國當代文學就沒有董燕生這么悲觀,雖然他也承認“我們的主流作家在德國整體而言受到冷遇”。但黃燎宇自己對中國當代文學評價還是很高的,尤其對漢學家顧彬?qū)χ袊膶W、中國作家的評說不以為然。這樣一些觀點和信息,有助于我們知己知彼。而且各位翻譯家在翻譯方面的認知都很有啟發(fā)性,值得一再領會和玩味,如董燕生提到塞萬提斯借《堂吉訶德》中的人物之口,表達了他對翻譯作品的看法,這看法是:“譯文就像是編織和刺繡的反面”,這大概是翻譯家們都不愛聽的話,但也只有他們,對這話的理解是最深刻的吧。

7 整部《傾談錄》中,最樂于讀的,倒是關于評委們的訪談。什么道理呢?也許是想看看幕后的故事吧。

《傾談錄》訪談到的幾個評委,都特別遺憾地提到了自己中意的哪些作品最終落選。董強是第八屆魯獎文學翻譯獎評委會副主任,饒是副主任,他個人喜歡的《赫貝特詩集》也沒能最后勝出。還有一些細節(jié)令人印象深刻,比如丁曉原說,原本第七屆魯獎報告文學獎評委里沒有他,因為有規(guī)定,同一評委不能多次參加同一門類,但評委會主任張勝友考慮到丁曉原更熟悉報告文學的創(chuàng)作情況,向相關領導申請后,將丁曉原增補為第七屆評委。張勝友是術后帶病參加評獎工作的,兩個月后就去世了,這是一段讓人嗟嘆的往事。謝大光是第四屆魯獎中篇小說組評委,他說到這樣一個細節(jié):“印象最深的是,崔道怡聲嘶力竭地往上推葛水平的《喊山》,他穿著紅色的襯衫,極力推薦,以壓倒一切的氣勢說:‘如果不評上,我這個評委不當了!’”類似這樣一些細節(jié),讀來真是搖動人心,難以忘懷。對一個作者來說,碰到這樣一位有資歷、有堅持的評委,該是何等幸運。

這樣一些幕后細節(jié),都是從《傾談錄》中得到的,因此不能不感慨《傾談錄》的秉筆直書和有聞必錄,這可能正是它特別的價值所在。甚至想,可以就歷屆評委的深度采訪出一本專著,一定具有多方面的價值。當然說到底,文學的真正價值唯在文學本身。

一個設想:許多年后,《傾談錄》中的一些作家也許會湮沒無聞,但《傾談錄》卻流傳了下來。會否有人指著我的名字說:“這人是個做啥的?。俊?/p>

(作者系寧夏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