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讀薛舒“生命兩部曲”:在愛的“講述”中打撈起“生活”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邢雋雨  2024年04月01日16:29

洶涌的遺忘

“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我們?yōu)榱酥v述而在記憶中重現(xiàn)的日子?!瘪R爾克斯的這句話令我深以為然,“過去”總會在時空兩個維度上被逐漸湮滅,唯有通過記憶的存儲和敘述的重建,才能稍稍留下其存在的痕跡。那時我只深信“講述”的力量:它具有強大的修辭屬性,過去的具體事件在進入敘述之后往往在敘述主體的意志之下發(fā)生變形,從而變成一個“擴展的隱喻”。這個隱喻既涵蓋著對自我生命價值的體認和概括,也包含著對生活的感悟和理解。

但我卻忽視了另一個問題:如果有朝一日連記憶都不復存在了,那么講述將如何進行,生活將以何種方式被確證,人又將何以自處?宿命般的“遺忘”不僅發(fā)生在馬爾克斯身上——家族遺傳的阿爾茨海默病困擾著他的晚年,那個致力于“活著為了講述”的偉大作家終究沒有寫出他后二分之一的自傳。而薛舒的“生命兩部曲”上部《當父親把我忘記:隱秘的告別》也同樣是圍繞著這個沉重的命題展開——關(guān)于一個父親的遺忘。

這是一種洶涌到近乎殘暴的遺忘。自“父親”明顯發(fā)病以來,僅八個月的時間,阿爾茨海默病就將“父親”的記憶全部擦去了。他從最初的普通健忘,到記憶混淆、產(chǎn)生病態(tài)的虛構(gòu)和幻想,再到連臆想都會被瞬間忘卻,最終發(fā)展到喪失自理能力,忘記妻子,忘記女兒,忘記自己。他生動且豐富的靈魂無時無刻不在被疾病所蠶食,最終只剩下一副可憐的軀殼在大門緊閉的家中游蕩??裨旰涂謶只\涉著他,折磨著他的家人的同時,也令他承受著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他被洶涌的遺忘奪走了一切“生活”,此后生命的所有瞬間都僅僅以“活著”呈現(xiàn)。在《生活在臨終醫(yī)院:最后的光陰》這本書里,“父親”的狀況更加糟糕,他終日被束縛在床上,不會說話,一無所能,拱起膝蓋、將被子撐出一個小帳篷成了他全部的“自由”,甚至到最后那條拱起的腿已經(jīng)無法伸直了。他沒有了記憶,更無從講述。那個在“我”的記憶中鮮活的侃侃而談的“父親”,永遠變成了過去。

所幸,作者薛舒飽有記憶,并一直沒有放棄講述的企圖。她用自己的記憶,留住“父親”即將消失的記憶殘片。她以完全寫實的筆觸記錄了“父親”遺忘的過程,并在其中穿插著“父親”的青春歲月以及與家人的共同時光,她通過自己的敘述,留下了“父親”的“生活”。書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情節(jié)不是其他,而是當“父親”幾乎要忘掉所有人的時候,此前與他一起在公園里唱歌的老伙伴們來探望他。被疾病蛀空的大腦使他漠視他們,卻無法阻止他認出老陸的笛聲——那是他曾經(jīng)最拿手曲目的伴奏。遺忘一切的“父親”,居然開口念出了斷斷續(xù)續(xù)不成曲調(diào)的歌詞。一瞬間,所有人都被點燃了,這幫老人仿佛回到了從前,伴隨著愈發(fā)響亮激烈的笛聲,為再度聚首而歡唱。這是非常動人的時刻,生命在這個情境下閃耀。事實上,“父親”開口哼唱或許僅出于外部環(huán)境的刺激和長久以來的肌肉反應,這個奇跡并不能代表他的好轉(zhuǎn),他依然是那個失去講述的能力的可憐老人。但正是因為“我”,因為“我”對這段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的打撈和描述,使他擁有了此刻的“溫情”時光,也被賦予了有尊嚴“生活”著的權(quán)利。

這讓我有興趣去探究作者寫下這些文字的原初動力:我認為是愛。如同馬爾克斯寫下《活著為了講述》是源于對生活的一往情深,薛舒寫下《當父親把我忘記:隱秘的告別》是源于對“父親”的深愛——這份愛深深感動著我。即使那個老頭已經(jīng)遺忘了一切,即使他的病讓家人身心俱疲,但他仍然是“我”最親愛的父親。

漫長的告別

在《當父親把我忘記:隱秘的告別》之后,薛舒又寫下了“生命兩部曲”的下部《生活在臨終醫(yī)院:最后的光陰》,不僅記錄了“父親”完全失去自理能力后住進老年病房的那五年,還將目光轉(zhuǎn)移到了更廣闊的社會圖景之中。這本書的創(chuàng)作動機我以為仍是出于愛,只不過作者在見證更為普遍的疾病、痛苦和死亡之后,將對“父親”的愛擴展為對整個被衰老困住的群體的愛,以及對生命本身的愛。我由此確信,拋去一個富有強大感受力、想象力和洞察力的作家身份之外,薛舒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

她將個人的想象融入非虛構(gòu)的創(chuàng)作之中,用力補全那些已然失智病人的過去和靈魂。如那個總向來往的人討“五角洋鈿”26床汪老太,她的兒子只覺得“丟死人,家里又不缺錢”,但作者卻會滿懷悲憫地思考,為何她在神志不清之后仍記得要向路人討要五角錢?是否因為她曾經(jīng)有那么一次,被五角錢逼到了絕境?她的神情始終痛苦,是否因為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和疼痛并不能隨著記憶而消失?此外,通過作者的講述,我們還“認識”了那個愛吃白切羊肉、總是憤怒的9號床“小阿弟”,吝嗇又孤獨的8號床肖老頭,我的外公、23號床那個老去的張家“小少爺”……作者書寫著他們生命史的終章,極力去還原他們在生命最后光陰中的苦痛與掙扎,他們不再被當作一具具“活著”的軀體看待,而是臨終“生活”著的一群人。我以為,這是最深切的人文關(guān)懷。

薛舒同樣用她悲憫的眼睛注視著臨終醫(yī)院護工,她們是笑聲爽朗、渾身上下寫滿狡黠的小張;是能干又熱心腸的方臉小彭;是喜歡耍小聰明、命運多舛的小丁;是神經(jīng)大條,風風火火的小馬……在臨終醫(yī)院當中,她們最生動,也最鮮活——總能以飽滿的活力和近乎浩瀚的能量稍稍掃去臨終醫(yī)院的死亡陰霾。在最迫近死亡的地方,她們“累”并快樂地相處,熱火朝天地“生活”,在她們身上,生命的力量無限奔涌。

如果《當父親把我忘記:隱秘的告別》的主題是關(guān)于遺忘,那這一部更多是關(guān)于告別——漫長的告別。在臨終醫(yī)院,死亡變成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老人們隨時都可能走向生命的終點,無論是護工還是家屬,都不加忌諱地談論與死亡相關(guān)的種種話題。一個個“x號床”不斷逝去,很快就會有新的“x號床”來填補。整本書創(chuàng)作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不斷告別的過程:“小阿弟”、肖老頭、外公等在臨終醫(yī)院生活的老人相繼“升天”,“我”為他們留下了生命的最后“影像”,與他們相繼告別;“父親”在兩所醫(yī)院生活了五年,前后經(jīng)歷了九位護工,小彭、小馬、唐阿姨還有之前看護“外公”的張J萍……“我”與可愛的她們一一告別;最終,“我”不得不面對與“父親”的告別,這本生命之書,也迎來了它的尾聲。

我為薛舒的真誠而動容?!吧鼉刹壳钡膶懽鲿r間跨度長達六年,是她對隱秘的情感,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家庭的隱私以及現(xiàn)實生活的完全袒露。她并不掩飾家人的抱怨與絕望,將“父親”明顯發(fā)病以來的種種不可理喻,父母的沖突,家族的歷史,家人之間的支持與羈絆充分展現(xiàn)出來;也以細膩的筆觸將臨終醫(yī)院里人性溫暖和幽暗的兩面一一記錄。讓讀者對患阿爾茨海默病的老人,以及這背后的廣大群體有了一個更加真實和深入的了解。

同時,從《當父親把我忘記》到《生活在臨終醫(yī)院》,我感受到了作者思考的不斷成熟,她的敘述逐漸擺脫了強烈的抒情,變成一片平靜博大的、無限包容的水面。顯然,在見證了臨終醫(yī)院無數(shù)悲歡離別家長里短之后,她逐漸明白生命的分量和告別的真諦,從而變得更加平和,更加悲憫。她試圖找出生命、死亡和愛之間的連結(jié),并通過“講述”一件件具體而微的事情將其呈現(xiàn)。無論是洶涌的遺忘還是漫長的告別,作者最終都將她的敘述落在“生活”之上,這其中傳達的生命氣象,深深感動著我,相信也會感動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