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4年第4期｜查干：雪落北方靜悄悄
李白說：“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飄落軒轅臺。”
余說：“京城雪花大如菊，片片飄落觀景臺?！边@是鸚鵡學(xué)舌，學(xué)得不像，顯得愚鈍。前幾天北京大雪，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下得很大，也很有氣勢，有點像白盔白馬揮戈而來的古代兵士，在戰(zhàn)地沖鋒。推樓窗望將過去，整個北京城銀裝素裹，且閃著寒光，亭臺樓閣，水岸綠道，一片雪白。而視野中的中國尊和景山萬春亭，在雪光的反襯下，顯得越發(fā)高聳起來。大街小巷，車行如貍，行人明顯少了許多。只是在安定門大橋上，有一位紅衣女子，打著紅色雨傘，牽著她孩子的小手，匆匆而走，像雪地里搖曳的一朵長春花。這是蒙太奇鏡頭，此刻若有攝影高手，定然會收入鏡頭，這是生活之美，是白雪營造的佳作。
雪，紛紛揚揚地在飄落，使人想起天女散花這一類畫面。當(dāng)然，她散發(fā)的一定是格拉丹東雪峰下的白色雪蓮。此時，這座古城，一片寧謐，聽不見車聲、人聲和犬吠聲。連風(fēng)都壓低了嗓門兒，唯恐顯得不雅觀，驚嚇了他人。悠然而落的雪片，飄飄欲仙，使這一座古城，顯得靜靜然，悄悄然，仿佛無人之境，使人想起空山鳥語這一境界。
此刻，靜靜然，悄悄然的，何止是這一座古老都城，那些星羅棋布的村村莊莊，廣大的田野和無邊的大草地，都在雪飄的寧靜氛圍下安然入睡。此刻的雪，是不是一曲慈母唱給她初生嬰兒的搖籃曲？此刻的廣袤北方，除了靜，就是空。白雪掩蓋了一切。唐人柳宗元在他的五言絕句《江雪》里狀寫雪后景色：“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何等空靜，何等寂然？而詩人艾青借一位科爾沁詩人的口吻說：“北方是悲哀的?！逼鋵崳缃竦谋狈?，一點也不悲哀，它的遼遠(yuǎn)，它的豪闊，它的富有，一點也不輸富饒的南國。目下顯得空且靜，是因為白雪在呵護(hù)著它。掩蓋了它的車轍蹄印和山徑湖影。詩人毛澤東，對雪下北方的描摹真是絕筆，自古至今無人能夠超越它：“北國風(fēng)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nèi)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你看，如斯豪闊的北方，是悲哀的嗎？詩人所看到的，是空而靜的表象下，藏匿著多么蓬勃的生命個體？有時，靜的潛能，會超越動的暴發(fā)力。這里需要強(qiáng)調(diào)一個詞——孕育。
有關(guān)雪后北方，我寫下不少的文字，然而，有關(guān)雪后北方的靜態(tài)，在這篇文字里要著重思考和描摹。因為它的大靜，我才開始思考人類世界正在失去的冷靜與深思的哲思意味。我們不可只仰視山鷹翱翔長天的雄姿，也應(yīng)該平視它落于高巖，沉思凝想的沉穩(wěn)與靜默。我們不可以只贊美駿馬在遼闊草原上的飛馳奔騰，而忽略一匹馬對著北風(fēng)孤獨嘶鳴的內(nèi)心獨白。
有一年，我在西蘇尼特草原上獨自欣賞雪落北方的壯闊場面。雨落和雪落的氛圍，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前者，一般情況下都有風(fēng)來當(dāng)前導(dǎo)，或有閃電雷鳴，劃過天空，而后淅淅瀝瀝落于地面。尤其變?yōu)楸╋L(fēng)驟雨，似有一條黑色巨龍，一口把天空和大地吞掉似的，那氣勢簡直嚇倒眾人與萬千動物。當(dāng)然也有瀟瀟細(xì)雨溫馨飄落的時候，只是相對少一些。而后者，則不同，云腳沒有雨云那樣低，云色也沒那么濃黑，遠(yuǎn)山近嶺的輪廓依然可見。雪片，不聲不響地飄然而落，輕輕然飄落，唯恐擊疼地面上萬千物體似的。大地開始換裝，由土灰色變?yōu)榘咨?，白色蒙古包很快與大地連成一片，不分彼此了。唯那一縷從包頂升起的青色炊煙，直直沖上天空，仿佛在宣告，這里藏有人煙。在包房前方的雪原上，有一群野羊，斜馳而過，它們的蹄印，即刻又被雪片掩沒。馬群于遠(yuǎn)方的丘陵地帶，在靜靜地走，披一身雪披在走，此刻，沒有一匹馬會打破雪的寧靜，而嘶鳴一聲。羊群，也吞咽了它往日的咩咩聲，安靜地尋找所露不多的草尖。所望之中，像一片白云，在雪地上移動。而鷹，斂翅落于不遠(yuǎn)的山崗上，靜靜然凝視遠(yuǎn)方，像一尊雕塑。此時，幾只小白兔，靠近蒙古包在覓食，草原上的野兔是安全的，牧人和牧羊犬不會傷害它，除了老鷹。
北方大地，安然一片。雪，使一切靈魂寧靜。鞍馬在包外站立，牧馬人在包房里飲酒。唯套馬桿橫在包門外，似乎進(jìn)入往日夢鄉(xiāng)。雪，仍在落，厚度在加碼。天光，漸漸暗淡了下來，牛羊在歸牧。從蒙古包的套那（天窗），飄出奶茶與手扒肉的香味。額吉走出包房，清掃門前雪和通向畜欄的道路。包房右側(cè)的勒勒車與摩托車，也需要清掃，積雪有點厚，要提防日出后化成冰凌。
夜，悄然來臨。一盞微弱的燈光和熱氣，從包門透出。那是茫茫雪原上，唯一的生存標(biāo)志。廣大的草地，夜幕四合，雪光使大地披一身神秘的青光。使我驀然想起唐人劉長卿五律《龍門八詠》里那一句千古名句“千峰明一燈”來。那是詩人讀到的廬山之峰，和孤獨照耀夜空的那盞燈火。我在廬山牯嶺鎮(zhèn)逗留兩晚，夜里出來尋找那一盞明燈，卻無收獲，因為如今的廬山群峰，燈火燦若繁星，與唐時截然不同。只是沒了那個千峰明一燈的詩意境界。而眼下雪原上孤獨的燈火，使我聯(lián)想，也是一種詩意契合吧。
遂想起一件往事，幾十年前我在杜爾伯特草原上一家牧人包房里，所看到的情景。也是一個雪夜，雪在下，很厚。那時的邊防線不大安寧，邊防戰(zhàn)士日夜巡邏，馬不停蹄。那天半夜，老額吉寂然起身，點燃風(fēng)燈，升火，煮起一大鍋奶茶，并拿出奶食和炒米、點心。我有些納悶兒，問：額吉怎么大半夜熬起奶茶來？家里有牧馬人嗎？她長嘆一聲：這么大的雪，孩子們可受苦了，哎，霍熱嘿（可憐）。額吉邊說邊推開包門，只見一小隊邊防戰(zhàn)士走近包房，額吉迎了上去，拍打他們身上的雪，慈悲之態(tài)，讓余動容。那個溫馨的場面，至今留在記憶里，揮之不去。當(dāng)夜，我在日記本上寫了兩首詩，一首叫作《奶茶飄香》，另一首叫作《月夜邊防線》，第一首發(fā)在《內(nèi)蒙古日報》，第二首發(fā)在“文革”后復(fù)刊的《詩刊》上。這是后話，當(dāng)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往事的確非如煙。
話歸正傳，還是說雪。雪落北方靜悄悄，這是一種大境界，是母親的大自然，賜福給北方人的大禮包，是圣潔的一幀祝詞，也是殷殷囑托。借問諸君，如今人類所迫切需要的，不就是一個圣潔的靜字嗎？你以為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