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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墜落的審判》: 一場對于兩性關系和婚姻真相的審察
來源:文藝報 | 李墨波  2024年04月03日07:32

電影《墜落的審判》以男主人的死亡開始,在經(jīng)歷了對于真相的尋找之后,最終以女主人的無罪釋放結束。事件的原貌被掩蓋起來,讓尋找真相的過程變得撲朔迷離。在這個過程中,觀眾獲知的信息幾乎和法官相等,因此,觀眾幾乎是作為陪審員的角色,全程參與了整場審判。隨著審判的展開,一個家庭內部隱藏的秘密也被不斷揭示。與其說這是一場尋找兇手的審判,不如說這是一次對兩性關系和婚姻真相的審察。正如《十二怒漢》這樣的經(jīng)典法庭戲一樣,在正反兩方的激烈辯論中,我們對于事物的認識也從簡單走向復雜,從膚淺走向深刻,電影讓我們反思習焉不察,重新接受新的觀念。

在這個家庭中,很顯然桑德拉是更為優(yōu)越和主導的一方。她更為堅強,從兒子的事故中振作起來,通過寫作使自己的狀況不斷改善。雖然跟隨丈夫來到法國生活,但是從日常語言到生活習慣,她都保持了自己的獨立。而薩穆埃爾則顯得頗為孱弱,他完全被那場事故打倒,他的寫作毫無起色,他中斷了工作待在家里。這客觀上形成了“女主外,男主內”的一種家庭格局,而這種格局是薩穆埃爾所無法接受的,他對妻子的不滿中甚至夾雜著嫉妒。

薩穆埃爾錄下了他和妻子的爭吵,這場爭吵是電影最為華彩的部分。薩穆埃爾把諸多不順都歸咎于桑德拉。然而桑德拉并沒有認領,而是酣暢淋漓地予以回擊。她一針見血地指出薩穆埃爾的懦弱和逃避,無情地戳穿他為自己失敗尋找的種種借口。也許正是如此無情的揭穿,讓薩穆埃爾無可逃避,只能用高空墜落來確認自己的失敗退場。

很顯然,女性主義是這部電影的主題之一??梢哉f,正是女強男弱的家庭格局,以及一個強勢女性對大眾觀念的冒犯,才讓這個案件變得撲朔迷離,也才讓這個女人陷入被懷疑的迷霧中。人們不相信一個男人會因為家庭壓力而走向自殺。無論是藥劑師還是提供錄音的證人,他們對于有限的證據(jù)都做出了自己的解讀,他們都偏向于男性的立場,對桑德拉抱有敵意。在這樣一個故事中,一個男人因為家庭的苦悶而服用抗抑郁藥物,甚至在跟女人的爭吵中完全處于下風,因而獲得同情,而那個強勢的女人則因為挑戰(zhàn)了社會的普遍認知而對大家造成冒犯。證人們實際上代表了內心潛藏著男權觀念的大多數(shù)人。

男權社會對于性別身份的規(guī)定和約束,形成對個體的壓迫。實際上這樣的壓力并不僅僅施加在女性身上,同時也針對男性。在薩穆埃爾那里多少是有男權思想的,他抱怨妻子不能入鄉(xiāng)隨俗跟他一起說法語,抱怨妻子對他的朋友們不能笑臉相迎,甚至抱怨妻子連夫妻生活也不能順從自己。當桑德拉的事業(yè)超越薩穆埃爾,他開始變得憤怒而焦慮,他無法接受這種女強男弱的格局,然而也正是這種男權思想帶來的壓力,最終壓垮了他,使他走上絕路。

如果我們將故事中的人物性別互換,很多事情便變得清晰起來。如果男人的事業(yè)蒸蒸日上,而女人放棄工作在家里相夫教子,那就只是社會中一個極為普通的家庭。這樣的家庭普遍、常見,而且“合理”“和諧”,然而這樣的關系一旦倒過來,巨大的壓力卻足以讓一個男人走上絕路。

當然,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并不是天生的,她們內心并非沒有痛苦和憤懣,然而在長期的男權社會中,她們被社會塑造為“第二性”,塑造為順從于男性意志的人,不得不退居男人身后。從飲食習慣到事業(yè)發(fā)展,從生活重心到人生規(guī)劃,都需要聽男人的,女人大多是附屬的一方,甚至被當作男性的私有財產(chǎn)。這顯然是長久以來對于女性的巨大不公,女性主義所致力于的就是要把女人從從屬的次要的“第二性”的地位中解放出來。

我們應該如何審視婚姻關系?在婚姻中隱藏著怎樣的真相?隱藏著怎樣的權力關系?隱藏著怎樣的不公和傷害?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在一段婚姻中,在兩個人邊界模糊的朝夕相處中,在長久形成的相處模式中,在最終形成的家庭格局中,一定存在著犧牲和妥協(xié),一定有其中一方或多或少改變自己去適應另一方。這些犧牲和改變在愛的名義下讓人可以接受,而當愛一旦消失,其中的不滿便會凸顯出來,讓夫妻雙方矛盾重重,甚至對簿公堂,形同仇人。從愛人到仇人,所謂至親至疏夫妻。

清官難斷家務事,妄圖用一場庭審來判明家庭內部的是非對錯是困難的。庭審至關鍵部分,最終的裁定權也交給了丹尼爾。攝影機常常從丹尼爾的視角望過去,鏡頭跟著他左右搖擺,呈現(xiàn)出他內心的困惑和迷茫。作為家庭成員,作為事件的親歷者,即便與父母朝夕相處,要做出自己的裁定依然是困難的。直到這個時候,丹尼爾才發(fā)現(xiàn),他對自己父母的了解遠遠不夠。面對抉擇的困境,他憑借著本能和直覺,選擇站在了母親一邊。

丹尼爾最后在法庭上的陳述幫助母親贏得了審判。尤其是他回憶父親在車上的一番話,清楚地證明了父親的自殺傾向。這番話究竟是丹尼爾的真實回憶,還是他為了幫助母親而進行的虛構,我們不得而知。值得注意的是,在丹尼爾講述時,電影閃回到當時的情景,雖然畫面是父親,但聲音卻是丹尼爾的。丹尼爾的聲音和父親的嘴型吻合在一起,不知導演是否在用這樣的細節(jié)提醒我們,也許丹尼爾虛構了父親的話語。

電影中還有一個值得探討的話題,就是真實和虛構的關系。事實證明,它們并非涇渭分明,而是常常彼此轉換。薩穆埃爾用手機錄下家庭里的真實對話,用來充實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桑德拉在小說中虛構出來的情節(jié),卻在法庭上被檢察官當作真實的證據(jù)。更為吊詭的是,真實的證據(jù)在法庭上扭曲了事件的本來面目,反倒需要虛構的故事去佐證真相。由此我們發(fā)現(xiàn),真實和虛構的邊界常常模糊難辨,它們交織在一起,共同構成我們的精神生活。

實際上,觀眾跟丹尼爾的處境是相同的,電影最終沒有揭示真相,觀眾也需要根據(jù)所看所感做出自己的選擇和判斷。每個觀眾都是陪審團的一員,是否判定桑德拉有罪,基于我們對桑德拉這個人物的看法,是欣賞還是厭惡,是認同還是抵觸,而這樣的態(tài)度來自我們擁有的觀念和立場。可以肯定的是,無論我們做出怎樣的判定,都需要對自身的立場和觀念做出反思和省察。自以為真理在握的傲慢和固執(zhí),也許才是最危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