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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水與沙”的角力與擁抱
來源:光明日報 | 沈葦  2024年04月10日10:04

【文學(xué)里念故鄉(xiāng)】

1988年10月,我在上海登上西行的列車——四天三夜的綠皮火車,硬座,81小時后到達烏魯木齊。從那時起,到2018年秋天離開新疆、重返故鄉(xiāng)浙江,我在新疆生活、工作30年整。

前段時間,在新落成的浙江文學(xué)館里,我看到魯迅先生的一句話,用來描述那個時代的“逃離者”——“走異路,逃異鄉(xiāng),去尋求別樣的人們”。魯迅可謂典型的“故鄉(xiāng)逃離者”,于1919年12月回了一趟紹興,直到1936年去世,再也沒有回過故鄉(xiāng)。青年時代的我,同樣是“故鄉(xiāng)的逃離者”,屬于魯迅說的“尋求別樣”者,但時間到了當代,“逃離”的內(nèi)因和外因與魯迅時代已然完全不同了。

當然,我還是一位“歸來者”。文學(xué)中的“歸來者”概念是詩人艾青提出的,1980年他把自己的一部詩集取名為《歸來的歌》,指的是中斷了的寫作又重新開始了,這在當時可泛指一大批詩人、作家。在今天,文學(xué)界特別是詩歌界,也有許多優(yōu)秀的“歸來者”,他們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寫作,后來離開文學(xué)另謀他路,人到中年,事業(yè)穩(wěn)定了,又重新回歸文學(xué)。相對于上述“時間上的歸來者”,我則是一名“空間上的歸來者”。后者相對于前者而言,最大的特征是常對遠方、對離開之地魂牽夢繞,常常感到自己是“不在場的在場者”和“在場的不在場者”。這樣的“歸來者”,彷徨于“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之間,總是悲喜交集的。

時代在變,人的內(nèi)心也在變,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大多向往大城市,而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xué)青年則向往邊疆,有“邊地情結(jié)”,這在當時是一種風(fēng)潮,也是一種“亞文化”,時代的理想主義氛圍使然。這也是我23歲遠行新疆的最大外因。奔赴新疆、西藏、內(nèi)蒙古、青海、云南、貴州……當時都是大有人在的。和我差不多時間到新疆的浙江朋友就有好幾個,有的留了下來,有的沒幾年就離開了,因為身體接受不了“異鄉(xiāng)”,不習(xí)慣這里的日常飲食,也不習(xí)慣新疆的干旱、漫長的冬季等原因,逃離故鄉(xiāng)的人只好再次逃離異鄉(xiāng)。

由此可見,一個人要接受遠方、異鄉(xiāng),首先必須是身體的接受,然后才有精神的接受、心靈的熱愛,才能去愛那里的土地、人民、文化,才有可能在異鄉(xiāng)建設(shè)故鄉(xiāng),成為“他鄉(xiāng)的本土主義者”。而我,一到新疆身體就接受那里的飲食、氣候、風(fēng)情等,沒有“排異反應(yīng)”,文化、習(xí)俗上也感覺不到太大的隔閡,有一種天生對“異文化”的好奇和熱愛。當記者的12年,擔任《西部》文學(xué)雜志主編的8年,以及主持新疆作協(xié)工作的2年左右時間,我交往過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是很多的。有一次,維吾爾族詩人們舉行一場研討會,我不在現(xiàn)場,大家談著談著,忽然開始談?wù)撐业脑娭袆偙蛔g成維吾爾文的一組詩,他們認為我的詩中有“邊疆思維”“少數(shù)民族思維”,與新疆大地十分默契、融洽。這是我到新疆30年來獲得過的最高評價。

現(xiàn)在遇到一些新認識的朋友,特別是記者朋友,都對我的新疆生涯很感興趣。他們通常會問:“你的老家浙江湖州,絲綢之府,魚米之鄉(xiāng),文章錦繡之邦,這么好的地方,你怎么舍得離開而去偏遠的新疆呢?是不是對‘詩和遠方’的向往???”我的回答是:“請不要在我面前說‘詩和遠方’,遠方?jīng)]有詩,只有同樣生活著、思考著的人,同樣有著喜怒哀樂、生生死死的人。也許被我們忽略的當下、身邊,恰恰藏著一句可以療愈自己的‘詩’。”

新疆在骨子里是燦爛的。地質(zhì)學(xué)家說,凡是地球上具備的地貌新疆全部具備:新疆有江南地貌,伊犁被譽為“塞外江南”;新疆還有類似月球、外星球的地貌……我曾說,新疆是“以天山為書脊打開的一冊經(jīng)典”,南疆、北疆是她的頁碼,沙漠、戈壁、綠洲、河流、湖泊、草原、群山都是她的文字,她擁有一個“啟示錄式的背景”。

當然,我更愿意如此回答朋友們的善意問題:作為一個江南人、水鄉(xiāng)人,我感到自己身上的水分太多了,需要去新疆沙漠把多余的水分蒸發(fā)掉一些。至于歸來呢,我常開玩笑說,30年的蒸發(fā)已經(jīng)差不多了。人的身體和精神,都需要一種“水土平衡”。還有一點,故鄉(xiāng)、語言、死亡都是我們隨身攜帶的,現(xiàn)在我回到南方,卻感到自己還隨身攜帶著一個“遠方”,常常為那片土地牽腸掛肚、輾轉(zhuǎn)難眠。30年像夢一樣過去了,人生如夢,西域似幻,它已經(jīng)內(nèi)化于我,化作我靈魂的一部分了。

在浙江師范大學(xué)求學(xué)時,我寫了4年的小說,同時開始寫詩,1988年到新疆之后徹底轉(zhuǎn)向詩歌,只寫過兩三篇小說,也寫了不少散文,所以我對自己近40年寫作生涯的自我評價是:一個失敗的小說家,一個持續(xù)的詩人,一個額外的散文作家。在新疆的30年,我出版了《在瞬間逗留》《我的塵土 我的坦途》《沈葦詩選》《新疆詩章》《博格達信札》等10部詩集,《新疆詞典》《正午的詩神》《沈葦散文自選集》等多部散文隨筆集,還有文化研究專著、編著、旅行手冊、舞臺藝術(shù)劇本等,大多作品都與新疆有關(guān)。我感到單一化地表達新疆是遠遠不夠的,必須立體地呈現(xiàn)新疆,寫作體裁和內(nèi)容的多樣化正好對應(yīng)新疆的豐盛、多元。

1999年,我在烏魯木齊寫過一首短詩《兩個故鄉(xiāng)》,許多讀者以為是我2018年重返故鄉(xiāng)之后寫的,但的確是當年30多歲時的作品?,F(xiàn)在回頭看,這首詩具有某種先見性,“……于是我成長,背井離鄉(xiāng),浪跡天涯/我見過沙漠、雪峰,女人和羔羊/現(xiàn)在我老了,頭白了我回來了——又回到故鄉(xiāng)——/——流水中突然靜止的搖籃”。1999年我還沒老,卻說“我老了,頭白了”,現(xiàn)在讀來自己都覺得有意思。更重要的一點是,故鄉(xiāng)也能成為一位歸來中年的“搖籃”。很小的時候,我在老家運河邊看大人們挖防空洞,掉進河里,幸好被及時發(fā)現(xiàn),大人們將一口鐵鍋反扣在地,把我放在上面擠出肚子里的水,加上人工呼吸,救活了。潛意識里,我對水有一種恐懼感。2013年,我在詩歌《沙》中寫道,“你逃離家鄉(xiāng)/逃離一滴水的跟隨/卻被一粒沙占有……”這個“占有”長達30年?;氐焦枢l(xiāng),我居住在杭州運河邊,又回到水邊了。對水的恐懼造成早年的遠行,也召喚著中年的歸來。愛與恐懼,是我們的開始,我們的停頓,我們的再出發(fā),我們的新開始……

在新疆生活期間,我引用最多的一句話是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只有在第二故鄉(xiāng)才能檢驗自己靈魂的強度和載力”?,F(xiàn)如今,俄裔美籍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的表述深得我心:“詩人總歸是要回來的,肉體或創(chuàng)作。我寧愿相信二者都會歸來?!蔽饔蚝徒希陆驼憬?,我人生地理的兩極,我的“兩個故鄉(xiāng)”,一東一西,相距遙遠,但主體的遷徙、游移,并不能改變文學(xué)面對的基本主題:關(guān)于愛、存在、時間等,地域變遷在文學(xué)中的反應(yīng)、發(fā)生,還面臨一個“去地域化”的問題,最終關(guān)乎世界與人性,抵達人之為人的基本命題。

“西域歸來,重新發(fā)現(xiàn)江南”,這是作為一位歸來者新的自我提醒和自我要求。離開、遠行,然后重返、歸來,意味著我的寫作從“西域時期”進入“江南時期”。重返故鄉(xiāng)5年多,是我寫作的一個高峰期。我寫了獻給第一故鄉(xiāng)和大江南的詩集《詩江南》;作為一種詩學(xué)探索,寫了“以詩論詩”的詩集《論詩》,目前已完成兩部;在江南回望絲路和西域,出版了隨筆集《絲路:行走的植物》。我又完成有關(guān)浙江四條“詩路”(浙東唐詩之路、錢塘江詩路、大運河詩路和甌江詩路)的新詩集《水上書》,還應(yīng)新疆人民出版社之約,選編了35年新疆題材詩選《沙之書》(1988—2023年)。有意思的是,《水上書》和《沙之書》形成呼應(yīng)和對照,就像“兩個故鄉(xiāng)”終于在我內(nèi)心的天平上取得相對平衡一樣。

江南和西域,如果概括為兩個元素,那就是“水”與“沙”。水之倒影中有我的起源、方言、殘橋……沙之微粒中有我的青春、激情、狂想……沙——空曠,簡約,抽象,日落時分變得身體般柔和的大漠,“生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朽一千年”的胡楊。水——逝者如斯,百川歸海,升騰,再出發(fā),化作草木葳蕤、紛繁具象?!八蜕场痹谖殷w外漫漶、洶涌、跌宕,延展為雄渾壯麗的圖景、交響,“水和沙”在我體內(nèi)爭吵、糾葛、角力,然后擁抱、和解,有點相親相愛的樣子。

因此,在文學(xué)和詩學(xué)意義上,江南和西域——我的“兩個故鄉(xiāng)”,是同一個地方,或者說是同一事物的兩個側(cè)面。我體內(nèi)、體外的“水和沙”,則有了一種交互并置的“共時性”。

(作者:沈葦,系浙江傳媒學(xué)院媒體傳播優(yōu)化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教授、魯迅文學(xué)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