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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西部》2024年第2期|汗漫:通往寒山的道路
來源:《西部》2024年第2期 | 汗漫  2024年04月17日08:30

汗漫,中原人,現(xiàn)居上海。著有詩集、散文集《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在南方》《星空與綠洲》等。曾獲“人民文學獎”“西部文學獎”“琦君散文獎”“雨花文學獎”等。

攀緣三里山路后,入寒巖,我從這一巨闊山洞朝外望,獲得詩僧寒山的視角——半月形洞口外,是秋日天臺山墨綠與褐黃交織變幻的萬重峰嶺。再遠處,大海,在我的想象中涌動無窮蔚藍。

自古以來,無數(shù)類似的山洞和視角,造就一個個睿智清高之人去洞幽燭微、洞察秋毫、洞鑒古今、洞徹真相、洞曉、洞明、洞破、洞悉……

浙東南這一山海交匯之地,景象壯闊,吸引四百余名唐代詩人,在三百年間,次第奔赴: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孟郊、劉長卿、白居易、元稹、韓愈……他們越過的那一條漫漫古道,被后世命名為“浙東唐詩之路”:自杭州,至紹興,再至眼前的天臺山、大海邊。興嘆一番,轉身返長安,返回茍安與不安。

在寒巖,聽見群山古道上那些詩人們的動靜,寒山微微一笑,兀自沉浸在勞作與沉思中。

自三十歲開始,他獨居于此。在山洞前開辟的小塊田地里種菜,進樹林摘野果,看峽谷里云團涌動、日落月升。常去附近的國清寺,訪僧人拾得,一同割稻、燒火、做飯、誦詩,嬉笑怒罵一番,再返回寒巖沉沉睡去。清晨,會有一只鹿、一頭老虎,進入寒巖內(nèi)的泉眼飲水。那里,也是他起床去洗臉、飲水的所在。鹿、老虎、寒山,彼此清澈地對望一眼,再分散,做各自的事情。太陽的光線,一點點熱烈起來。

寒山,其“詩僧”身份值得商榷。一個隨時咧嘴大笑或唱誦的人,頭發(fā)如野草蓬生,狀如瘋子,如何能安靜地坐在蒲團上誦經(jīng),且拒絕戒斑一類符號在頭頂劃分出思想的邊界線,以詩參悟生命和塵世。而詩,正是一座語言之寺,其詩僧身份又如何能去質(zhì)疑?何況,這寒巖,酷似達摩面壁十年再破壁而出之中原嵩山。

拾得死去后,寒山體衰年邁,終日靜坐于寒巖。從樹木顏色和云團濕度的變化,判斷時節(jié)遷移,調(diào)整破衣爛衫的厚薄。有所悟,即捏筆蘸墨,在山巖、紙片或樹皮上寫詩。國清寺里的僧人,隔兩日送來一些餐食,抄錄山巖上的詩,收集寒山隨手扔掉的詩,帶回寺內(nèi),整理、誦讀、深長思之。

我之所以千年后來訪,正因那國清寺僧人,在寒山去世后,將遺存的三百余首詩整理、刊印、流布,去與一代又一代晚生,乃至美國詩人加里·斯奈德、金斯堡等,神交靈通,即成知音。

在美國,寒山,被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垮掉派”封為鼻祖,影響力比李白、杜甫都大。那些宣稱“垮掉”實際上保持挺立姿態(tài)的叛逆者,穿著新發(fā)明的七分褲,以搖滾樂伴奏詩朗誦,發(fā)出反戰(zhàn)、反壟斷資本主義的吶喊,進入曠野生活。這一切,是來自寒山的啟示。在寒山、拾得的古畫中,我看到,兩個蓬頭垢面的唐人,戴樹皮帽子,穿破裘,褲子長度的確只有七分程度。兩人嘻嘻哈哈前行,被民間作為“和合二仙”,供奉在客堂上,描繪在年畫中,手持荷花與寶盒,大紅大綠。

眼前,寒巖內(nèi),石壁已無寒山墨痕,我只看到清代文人來訪題刻的“寒巖洞天”“小清涼”等字跡。據(jù)說,北宋米芾也曾來訪,題刻“潛真”二字,已不可覓。泉水清澈,沒碰到鹿和老虎,因為我不是寒山。洞外,隱約可見開車穿越的那一條山間公路,如柔腸百轉。天色漸暗,我下山,去小鎮(zhèn)一家旅館歇息。寒山目睹過的明月繁星,我沒勇氣靜待至深夜,從寒巖這一孤傲的視角去觀察。周圍太蒼涼、太寂靜。我只適宜在空調(diào)房里讀短句,也就無法完全貼近一個詩僧的心境。

寒山為后世如我者,寫出一首富有警示意味的詩,被加里·斯奈德翻譯成英文,再譯回漢語,有了陌生感,像一個當代詩人的作品:

人們詢問通往寒山的道路,

那道路并不暢通。

夏天里,冰雪還未融化,

太陽出來,周遭仍一派霧氣迷蒙。

我為何能夠到達寒山?

那是因為與你們心志不同。

你們心志若與我相同,

務須身處寒山峰嶺之中。

詩中“寒山”,是寒巖的另一名稱,也可視為詩僧寒山的自我指認。一座山,一個詩人,疊加在一起,魂魄貫通,是美好的事情。抵達雙重的寒山,須走一條有難度的道路。我僅僅攀緣三里山路,難度遠遠不夠。

但此刻,我畢竟身處萬壑草木間,抵達一個詩僧心志的可能性,就略有增加吧?

寒山的本名和履歷,他自己也逐漸忘卻了。國清寺僧人呼其“寒山”。山間俗眾尊稱其“寒山子”。生卒年代有爭議,似應早于孟郊。孟郊有詩作,記敘其迢迢來訪不見寒山蹤跡的心情。

通過遺存的詩篇,可判斷,寒山是長安人,世家子弟,“聯(lián)翩騎白馬,喝兔放蒼鷹”。兩次參加科舉考試,均在面試環(huán)節(jié)敗北——他面孔過于丑陋。依照唐朝官吏遴選制度,一個人英俊端莊否,可加分或減分。仕途受阻于肉體的外在形式,寒山無奈悲嘆。娶妻生子,妻與子又相繼離世。“富貴疏親聚,貧賤骨肉離?!苯^望,別長安,踏上一條尋找自我的道路。越過著名隱士們蠢蠢欲動的終南山,持續(xù)朝東南方向走。直至大海邊緣處的天臺山,止步,定神。

在寒巖,山風與海風混合著穿過峽谷,充滿相互轉換的勢能。他吟誦,即興抒情,被后世稱作“禪宗詩人”,與東南山川一并垂名流芳,這,是他不知也不關心的事情了。

詩——因經(jīng)驗、沉思和頓悟而生生不息的偉大漢語,是一條通往寒山的道路。

寒山詩,與歷朝歷代古詩詞一樣,“云”“水”“月”等景象充盈其中,寄寓詩人意念,便成為“中國意象”。美國“意象派”“深度意象詩派”之誕生,即因受中國詩影響。羅伯特·勃萊、默溫、詹姆斯·萊特等詩人筆下,也屢屢出現(xiàn)“云”“水”“月”等意象,以此對抗拜金主義帶來的異化與荒謬,在新語言中,安頓破敗不堪的舊心臟。

寒山沉默下來,靜聽那有風無風都凜凜作響的長松,像看見心慕神追的高僧。

秋日里,穿行于雙重寒山,就是與巨擘前賢共坐白云中——手中有一冊《寒山詩集》,教我如何說?

在宋代,山水畫家郭熙,著《林泉高致》一文,提出人生三種境界:“躁進”,汲汲于世俗功名,不可?。弧疤裢恕?,后退一步,靜觀,仍心系于得失榮辱名利場,亦不可?。晃ㄓ小把隹窗自?,俯聽流水”,胸中寬快,意思悅適,才是最高境界。寫至此處,他或許想起了寒山?

長安躁進復恬退,便來到東南一陬,建設精神的故鄉(xiāng)——天臺山、寒巖、老莊與佛禪,幫助寒山成為寒山。這讓我想起當代法國思想家雅貝斯所言:“只有首先成為異鄉(xiāng)人,才會成為自己?!痹诋愢l(xiāng),在陌生山水間,一個人,才可能與既往羈縻糾纏相了斷,煥然一新。所以,旅館很必要,馬車、火車、郵輪、飛機很必要,讀書勿慕前賢很必要。

在寒巖,寒山對著篝火或陽光,讀《莊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磅礴萬物以為一”“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尤其是那屢屢出現(xiàn)的“忘”字,讓他與一個大鵬般自由、蝴蝶般微渺的先秦思想者,成為秘密知己:“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兩忘而化其道”“相忘于江湖”“忘年忘義,振于無竟”……于是,寒山忘卻本名、履歷和面容,忘卻長安、茍安與不安。

這一個“忘”字,在寒山詩中也屢屢出現(xiàn)。尤愛《欲得安身處》一詩,古譯今,就完全像我在山中旅館里寫下的新作:

想得到安放身心的地方

那就在寒山里獲取長久慰藉。

微風吹徹幽深松林

愈走近,聲響愈動人心弦。

一個頭顱斑白的人

在松下喃喃誦讀老莊。

倘若十度春秋也未歸去

就忘記來時的道路吧。

西湖上,荷葉半枯綠。幾只水鳥被人語槳聲驚動,振翅而起,朝蘇堤方向飛去。加里·斯奈德坐在船頭,低語:“關關雎鳩……”端起相機啪啪拍照。坐在船尾的杭州詩人老龍,笑了。

一九八四年秋,五十四歲的加里·斯奈德,在訪問北京、蘇州、天臺山后,來杭州逗留數(shù)日。同行的詩人金斯堡,則前往白洋淀、上海、三峽。他們試圖從不同地域,深度認識這個向往半生的社會主義國度,尋覓唐詩宋詞與禪宗里的古中國之美。一路上,建筑工地揚沙卷塵,工廠濃煙滾滾,流水渾濁,讓他們對生態(tài)環(huán)境遭受破壞憂心忡忡。

由加里·斯奈德、金斯堡等人組成的美國作家代表團,應中國作家協(xié)會邀請來訪。這一名單,曾令美國官方困惑:一個封閉、內(nèi)向的國度,竟然對頹廢、狂野的“垮掉派”感興趣?而進入改革開放新時期的中國明白:國門要打開,讓各種思潮和理念涌入,汲取、辨別、揚棄,方能保持活力和生命力。

在北京大學,一個深夜,一個大教室,金斯堡站在講臺上拉動手風琴,以英語朗誦長詩《嚎叫》,雙腳跺著節(jié)拍,與中國民間手拉胡琴、口誦傳奇、腳踩梆子打節(jié)奏的說唱藝人形態(tài)酷似。北島、西川等詩人,與學生們擁擠著坐在地上,滿臉漲紅。一波波掌聲與嘯叫,隨手風琴的蜿蜒推拉而潮水般喧動。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寫作熱潮,由此興發(fā)。加里·斯奈德用漢語朗誦詩作,聲調(diào)低沉,反響不大。因為,他的詩太像中國古詩,平靜而節(jié)制。其體態(tài)和氣質(zhì),也沒有金斯堡那樣的激烈、咄咄逼人。

也是在北京,一個詩歌座談會上,加里·斯奈德由杜甫的詩句“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引申出觀點:“山河在”重于“國破”,山河壯麗與否,比朝代遞嬗更有意義?!拔以谑昕匆姷氖磷樱裣脊庖粯用?,比墓中人恒永?!憋@然,這是一種自然主義的眼光和立場。與會中國作家沉默片刻,大約都想起一八四〇年后的近代史,遂質(zhì)疑:“國破”從來都聯(lián)系“家亡”,我們?nèi)绾文苤蒙碛凇皣啤敝猓豢础吧胶釉凇??加里·斯奈德表情困惑,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當現(xiàn)代化進程推移至新世紀,生態(tài)保護成為當下重要命題。部分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土地中的重金屬含量大幅度增加。一個美國詩人的本意、善意,終于得到理解。美國自然主義文學,加里·斯奈德們的詩與行動,在中國知識界有了更深刻的回響。

天臺山、蘇州和西湖,讓一九八四年的加里·斯奈德,暫時放下困惑,愉快起來——它們,完全符合自己對于中國山河的美好想象。

天臺山中,有唐墳,傳說為寒山墓。加里·斯奈德在墓前鞠躬,灑下半瓶紅酒。剩下半瓶,與同行者一口口喝了,臉色都紅得像一枚枚柿子。去蘇州,訪寒山寺,因寒山與拾得曾在此禪修。導游講解:抗戰(zhàn)時期,日本人因喜歡寒山,就想把《楓橋夜泊》詩碑盜走,終因它一動不動而作罷。加里·斯奈德嘆口氣,伸手,輕輕撫摸碑上“寒山”二字,像觸及敬愛的一座山、一個古人。

小舟咿咿呀呀朝湖心島劃去,船娘的腰肢一起一伏。

詩人老龍問加里·斯奈德,最喜歡的中國詩人是誰?他回答:“寒山?!崩淆埐唤猓骸盀槭裁矗亢讲⒎侵袊糯涣髟娙??!奔永铩に鼓蔚麓穑骸八煺妗⒅腔?、素樸?!狈磫柪淆堊钕矚g誰。老龍答:“白居易,蘇軾。”加里·斯奈德笑了:“因為這西湖中的白堤和蘇堤?。 崩淆堃残α?。加里·斯奈德說:“白居易的詩,我也喜歡,正翻譯《長恨歌》《琵琶行》。他的詩像寒山詩啊。蘇軾,模仿過寒山的詩呢?!崩淆埨Щ螅骸澳囊皇??”加里·斯奈德背誦:“鉤簾歸乳燕,穴紙出癡蠅。為鼠長留飯,憐蛾不點燈。崎嶇真可笑,我是小乘僧?!?/p>

風在湖面回旋出波紋,像掌紋,蘊含人的命運。良久,老龍感嘆:“您真愛我們中國啊……”加里·斯奈德有些不好意思,像少年,被人看破內(nèi)心深藏的愛意。

船至湖心島,上岸,兩人在湖心亭坐下。老龍又問:“寒山來過西湖、寫過西湖嗎?”加里·斯奈德凝眉思考一番,答:“目前,還沒看到相關文字。但他自長安來,須經(jīng)杭州,坐船到天姥山下,再沿古道,去天臺山中的寒巖……既然途經(jīng)杭州,那就應該看看西湖、寫寫西湖吧。不過,他隨意寫,隨意扔,好多詩失傳了。但杭州、西湖,也曾經(jīng)是大海……對了,他有一首詩,可以用來表達我們今天的感慨?!崩淆埗⒅@個美國人,眼神里有了愧意。

加里·斯奈德從隨身背著的書包里,掏出一本詩集,找到寒山的一首詩,斟酌片刻后,用現(xiàn)代漢語吟誦:

桃花欲看見理想中的夏天

而時光催促妄圖止步于青春的人。

漢朝男女似桃花早已凋零

我如何能訪尋其中一二?

朝朝暮暮有花開花落

正如年年歲歲有生離死別。

請看一看這塵土飛揚的大地吧

從前是蔚藍浩蕩的海浪。

風從湖面吹來,驀然想起自己的前身是海風,就一下子猛烈起來,把兩個詩人的頭發(fā),吹得像海藻一樣蕩漾。

一九九六年,加里·斯奈德進入內(nèi)華達山脈北麓,筑木屋,定居至今。

在十二年前訪問中國時,他就覺得內(nèi)華達山的緯度、氣候與景象,與天臺山、寒巖周圍的山形水勢極相似,遂產(chǎn)生一個念頭:像寒山那樣,到遠離話語中心的偏僻處生活?!巴恋氐姆饰郑瑒游锏镊攘?,與世隔絕的孤寂中的想象力,使人更接近于事物的本色,以對抗時代的失衡、紊亂和愚昧無知?!北M管,自一九五六年起,他已經(jīng)在日本寺廟清修十二載,研讀天臺宗教義,翻譯寒山詩,并使之成為美國叛逆青年的必讀經(jīng)典;盡管,被譽為“美國的寒山”,在一九七五年獲得普利策詩歌獎,他,還是毅然決然進入內(nèi)華達山,去與一個新我相遇。

這一年,加里·斯奈德六十六歲,帶著在日本相識、結婚的第三任妻子及幼子。友人曾詢問:為何沒有將寺廟生活堅持下去?他有些羞澀:“我喜歡女子。在世俗生活中禪修,也不易,也有意義。當然,我更敬慕寒山,他是一個清苦的自然之子。”

在內(nèi)華達山中,加里·斯奈德劈木頭、種菜、飼養(yǎng)家禽、燃火做飯。帶領孩子認識曠野。騎馬巡視森林以防范火災,盡一個公民的責任。此前,他當過農(nóng)場工人、海員、伐木工,有豐沛的體力勞作經(jīng)驗,雙手滿是老繭。進山前的身份,是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教授,開設一門“自然與文化”相雜糅的新學科,培養(yǎng)一批“政治進程中無法發(fā)聲者——樹木、巖石、河流與熊”的代言人。這些,與他一九八四年在中國談論“山河在”,有著秘響旁通的內(nèi)在邏輯。作為愛默生、梭羅、利奧波德等構成的“土地倫理”譜系的一員,在夜晚寫詩,他更感受到:身體內(nèi),潛藏著一個中國古人。

加里·斯奈德把寒山視為自己手持的舊斧柄——近在眼前,足以施法,去劈開新木頭。

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入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學習漢語,看見學校博物館收藏的中國古畫《寒山讀經(jīng)圖》,加里·斯奈德就對這個發(fā)型紛亂、著裝潦草的人,無由地感到親切。師從于陳世驤教授,讀《詩經(jīng)》《離騷》、唐詩、宋詞、元曲。西晉時代陸機《文賦》中的句子,醒目耀眼:“至于操斧伐柯,雖取則不遠?!毙纳頌橹徽?,他頓然領會到斧柄的意義:當揮動斧頭,在樹木中削出一個新斧柄時,制作斧柄的原則,正處于自己掌握之中——那舊斧柄,就是值得感激的偉大傳統(tǒng)。莊子與老子,就是寒山的斧柄,沉甸甸握在手中,面對世界就充滿勇氣。

寒山詩,在宋代傳入東瀛,成為日本僧人手中的斧柄,去剖析、刪削萬般疑難。加里·斯奈德愛寒山,因寒山詩更有人間煙火情味,如“我見一癡漢”“我見百十狗”“我見東家女”“我見凡愚人”“我見黃河水”……我見即我詩,不避俗事、俗情、俗詞,這是寒山區(qū)別于古代大多數(shù)詩人之處,故能吸引加里·斯奈德——以寒山詩中的日常性和山水美感,對抗權力、資本和欲望對人性的戕害。

在晚年進入曠野生活,加里·斯奈德的頭發(fā)如霜降后的亂草——“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他可以接受莊子的這一贊美了。朋友們在遠遠近近的城市里,與各自的困境搏斗。他在巨巖下,在蒼蠅嗡鳴聲中,忘卻曾經(jīng)攻讀與傳授的書卷。用鐵皮杯子喝冷冽雪水。鹿和老虎的足跡,深淺各異,出現(xiàn)在山坡上,通往河邊,讓他想起天臺山寒巖中的鹿、老虎……

那匹母馬站在曠野中——

一株高大的松樹,一個馬廄

但她待在曠野中

屁股向著風,撥弄雨水。

我想抓住韁繩、光背騎馬

她一踢腳脫韁逃走。

后來,她在山上

在桉樹下咀嚼鮮筍。

在雨水中回到木屋,加里·斯奈德寫下的這首詩,像寒山詩。

正是加里·斯奈德對寒山的敬重和效仿,讓中國當代詩人重新認識寒山,對“我見”之重要性,有了新領悟、新表達,勇敢面對劇變中的當下生活,避免陷入不及物之境地,擺脫風雅腔調(diào)里的虛假自我。

晃蕩于天臺山中的這一秋日,我,的確見到三匹馬,在山澗里吃草、飲水,“屁股向著風”。沒看見馬的主人,也沒看見韁繩。好。很好。

我從寒巖到國清寺,這是寒山反復往來的一條路線。拾得死去,寒山入衰年,走不動了,終日靜坐于那一個半月形山洞,等待死亡這一圓滿時刻降臨,“心高如山岳”。

先開車到一處停車場,再步行,穿越金黃稻田,沿田埂,進入不收門票的寺門,有點像寒山和拾得自田野勞作歸來的樣子?!皶r逢林內(nèi)鳥,相共唱山歌?!蔽抑荒艹聊?,因兩手空無一物。

稻田,是國清寺的寺田,在千年前的隋代建寺時,由僧侶開辟而成。中國的“農(nóng)禪”傳統(tǒng),正肇始于此。在農(nóng)事中參禪悟道,令凡夫俗子也能獲得精神的超越,這正是天臺宗能夠流布于東瀛,繼而感動加里·斯奈德的原因。此刻,國清寺僧人,正以古老方式收獲稻子:伏身,揮動鐮刀,終止稻浪的隨風涌動;雙手攥緊一束又一束割下的稻子,高揚,猛力與板凳相撞擊,稻粒驟雨般落入地上平鋪著的巨大氈毯;以簸箕,將稻粒收集于竹簍,用扁擔挑回寺內(nèi),在廊檐下晾曬。那竹簍,一概用紅漆寫著繁體的“國清”二字。

這一切,都是寒山參與過的勞作景象,供我領會其中的深意。

“我見多知漢,終日用心神。忽然無常至,定知亂紛紛。”在充滿變數(shù)的時代里,無數(shù)多知多彩者,亂了方寸,淪陷于無常?!坝娉黾遥膬魺o繩索?!奔幢闵硖幱诩t塵,我也應當成為一個喝咖啡、吃餛飩的隱秘詩僧,隨身攜帶山水古寺般偉大的漢語——詩,就是出家與在家。

國清寺容顏古舊,朱紅色泥質(zhì)墻皮剝落處,像一個人愈合后的傷痕。

一棵柿子樹,有不少紅柿子,應該是僧人特地留存的善意,被一群灰色鳥雀在啄食。南宋,杭州西湖邊長慶寺里的雜役僧牧溪,畫過一幅《六柿圖》。六顆柿子,似乎剛從樹上采摘下來,墨色濃淡不一,像六個茶壺,盛滿“色與空”。柿柄如壺柄,可信手拈來。這幅禪畫,收藏于日本京都大德寺龍光院,川端康成喜歡去看。加里·斯奈德也看過,在《柿子》一詩中想起牧溪,領會“有與無”的玄機禪理。寒山若有知,也會喜歡這“放牧一條小溪”的后世畫僧。

寺院茶室里,桌面有一茶壺,像牧溪畫出來的柿子。我喝一杯免費的茶,是僧人在僧田里自種自制的茶。玻璃杯暗綠似山澗,茶水潺潺,助飲者消解重重塊壘,由實入虛。在宋代,日本僧人榮西,兩次來國清寺禪修,帶著《寒山詩集》和茶種回去,發(fā)明“茶道”一詞。茶中有道路,通往雙重的寒山,抵達內(nèi)心的澄明。

那本宋版的《寒山詩集》,乃國清寺僧人志南,受朱熹委托,歷數(shù)年校勘重刻而成?!白之嬕舜螅阌谟^覽?!敝祆浞磸投?、審閱。如果不是朱熹、志南,寒山詩能否流傳,存疑。志南,也是詩僧,在杰出者云集的古詩人序列里,似乎不見其身影。其絕句,出現(xiàn)于當下小學課本:“古木陰中系短篷,杖藜扶我過橋東。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泵钄逅履酥琳麄€南方的春景人情。

此時,秋風吹我,吹寺內(nèi)銅綠色的古木枝葉嘩啦啦作響,與寺墻外流水聲無區(qū)別。一個不顯眼的角落處,有隋梅,無聲息。它不知自己是中國最著名的梅樹,一年年兀自綻放。那大雪般的梅花,若落我白發(fā)上,會格外憐惜?不。不會。這是禪修千年的梅花,無論落在白發(fā)上、枯草間,慈悲無異。

我試圖尋找寒山寫梅花的詩,未見?;蛟缫堰z失。于他而言,梅花、桂花、桃花、杏花,都是山水草木對人的安慰,受惠者不應有分別心。

中午,我買了一張兩元錢的飯票,與眾多游客、香客、僧人,排隊吃素齋。兩碟青菜,半碗粉絲湯,一小碗新米,滿嘴清香。我想象,這午飯,是寒山和拾得,在隔壁灶膛前蒸煮而成,面孔被煙熏火燎。我聽見,餐室外傳來混合秦越兩地口音的幾聲詠嘆:“蔬食養(yǎng)微軀,布裘遮幻質(zhì)。任你千圣現(xiàn),我有天真佛?!甭耦^,似鞠躬,我把碗碟中的飯食,吃得干干凈凈。

出寺門,在稻田間回望,寺內(nèi),那一座端正高聳的隋塔,像毛筆,被寒山和志南緊握過,書寫清風、云霞和山色。

我已經(jīng)很久不用鋼筆,更不要說毛筆了。用電腦,滴滴答答敲鍵盤,酷似掌握汽車方向盤奔行。我與寒山有大不同,周遭萬重山水已大不同。但巨擘前賢筑就的心靈之路,在紙頁間起承轉合,足以供我走下去——

通往寒山的道路,少有人來走

有人來走,即可成佛。

此地有蟬鳴,沒有烏鴉囂噪

白云似掃地僧清理落紅。

寒山深沉,契合我的靈魂

純粹的白石勝過黃金。

山泉喧響,像伯牙展臂撫琴

有待子期辨析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