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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新疆文本·文化潤疆小輯 《西部》2024年第2期|蔡淼:告別
來源:《西部》2024年第2期 | 蔡淼  2024年04月15日08:36

蔡淼,作品見于《當(dāng)代》《十月》《詩刊》《青年文學(xué)》《散文?海外版》等,出版有《南疆木器》《塞上風(fēng)》等。

小年這一天,城市才開始下第一場雪,輕飄飄的沒什么力道。

手機(jī)屏幕亮了一下,劃開,是父親的語音,婆婆走了。

這是父親的原話,在我們當(dāng)?shù)?,為了表示對長輩的尊重,父母會跟著子女一塊喊長輩。最初的意義大概是做一個示范,孩子小的時候記不住,發(fā)音也不準(zhǔn),在他們?nèi)諒?fù)一日地教導(dǎo)和重復(fù)中,我們記住了每一張不同的臉并能匹配上得體的稱呼。村莊是一個熟人社會,誰家的雞丟了,不到半天,整個村里的人都知曉了。每每此刻,我便感受到口口相傳的厲害之處,所以《詩經(jīng)》能流傳下來,一點(diǎn)也不奇怪。

婆婆走得很突然,翻過年去就是八十五歲,缺席了即將來臨的春節(jié)。一年以前,差不多也是這個時間段。我和妻子回老家辦婚禮,小規(guī)模地請要好的親友到鎮(zhèn)上吃了一頓飯。婆婆一個人住在山上,我?guī)е拮幼咝滦薜谋P山公路,到山上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飯點(diǎn)。見到婆婆,她臉上有著說不出的歡喜,紅潤有光。她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一點(diǎn)也看不出衰老的跡象。時間仿佛在她的臉上變慢了,她的頭發(fā)依舊烏黑,和我十年前上高中時見到的她并無二致。她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一種恍惚還在十年之前的錯覺。

我們從山上下來的時候,婆婆一直站在院坎里的石頭墩子上朝我擺手。從陰坡上轉(zhuǎn)過去之后就再也看不到婆婆了,我最后一次轉(zhuǎn)身往回看,卻發(fā)現(xiàn)婆婆依舊站在哪里,像座雕塑一樣,保持著最初的姿勢。這時我才想起來,我還沒有好好地跟婆婆告別。那一刻,心被傷感籠罩,表情復(fù)雜,妻子都感到詫異。

婆婆上了年紀(jì)之后,耳朵有點(diǎn)背,說話要提高音量才能聽得清。走之前,我好像也只說了句,婆婆,我們走了。話說得很輕,我不知道她聽清了沒有,但她一定聽懂了。嘴里一直不停喊著我的小名——柔軟。一進(jìn)門,她就說她給我們倆做好了飯,怕我們餓肚子。我們吃了,老實(shí)說味道不是很好,主要是咸。過去幫工時,婆婆的茶飯手藝向來得村民的贊賞,似乎在這一刻我才找到了她變老的證據(jù)。是有些不一樣了,婆婆的背開始弓起來了,身形也變矮了……

婆婆沒什么文化,不認(rèn)字也不識數(shù),很愛錢,節(jié)儉到在我們看來都比較過分。每次過年的時候,幾個子女都要上門給她孝敬錢財和禮物。禮物可免,錢不能少,否則那一天定沒有好臉色。大家都知道婆婆不識數(shù)不會算賬,最擔(dān)心的就是她遭人哄騙。在小賣部熟人遇上了,也都幫著看一眼。婆婆的生日正好是正月初二,這一天是她最高興的日子,出嫁的姑姑會回娘家。婆婆一大早起來把自己捯飭一番,把路上的雪掃得干干凈凈,就站在院壩里張望,和她一樣有所期盼的還有我。婆婆想著見女兒,而我則想著姑爺手里的零食。在那個匱乏的年代里,姑姑總是會給我?guī)硪庀氩坏降捏@喜,困于山區(qū),好多東西都沒有見過也沒有吃過。而商店于我們總是一個遙遠(yuǎn)的概念,路過時能悄悄地偷瞄兩眼已是一種幸福。

記得有一年,姑姑路過鎮(zhèn)上的時候買了兩個又大又白的饅頭,比吃飯的碗還要大,真是白凈呀,像從山頂滾下來的雪球。那時一家人一年也吃不上一兩頓面條或米飯,饅頭也算是珍貴之物了。姑姑拿回來給婆婆的東西,婆婆總是會藏在自己的房屋里,犄角旮旯,除了她自己幾乎沒有人能找到。大概過去了一個月,姑姑帶著妹妹一起回來看婆婆,婆婆臉上開了花。她說昨天晚上才做的親夢(喻指有親人返鄉(xiāng)的征兆),沒想到這么快就應(yīng)驗了。興沖沖地跑進(jìn)房屋里把饅頭找出來,布裹著,一層層往外揭,不想白饅頭變成霉饅頭了。子女們嘴上沒說什么,在心里念叨著糟蹋糧食,可惜了。從此再也沒有人給婆婆買熟食了,不知道她會放到什么時候去。吃不了了呀,婆婆一邊嘴里念叨著一邊又退回屋里。門關(guān)著,我們聽到一陣塑料袋的聲音,門開了,端出一個紅色搪瓷盤子來,里面裝滿了各種水果糖和瓜子花生。

我和婆婆的矛盾也有一部分源于此。都說當(dāng)婆婆的會親孫兒,在我看來,婆婆更心疼她的外孫女兒,至少當(dāng)時我是這么認(rèn)為的。每次姑姑家的兩個孩子回來,她總是高興得不得了,偷偷地把她們倆喊進(jìn)屋里去,關(guān)上門,悄悄摸摸地給她們找吃的,給零花錢,把我一個人晾在那里。我在心里想,同樣都是孫子,干嗎厚此薄彼。母親總是開導(dǎo)我,說她們一年也就來一兩次,而你天天在她身邊轉(zhuǎn)悠,沒煩你就算是好的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外婆偏愛外孫在農(nóng)村是一件極為普遍的事。大概是父母對女兒更偏愛,加上隔輩親造成的。我每次去大舅家,外公外婆就明顯更偏愛我一些,我常常能看見表姐妹臉上的不快。那一刻,我知道她們也一定體會到了我曾經(jīng)的心境。不知道大舅和大舅媽是否也像母親一樣勸解過。

我只知道那些年里,大舅和外公外婆的矛盾極深。外公是經(jīng)歷過生死的人,歷經(jīng)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最后解甲歸田,很難想象會有什么東西能讓他害怕。唯一的兒子成了他們的軟肋,而大舅的軟肋是大舅娘。不過,外公外婆似乎從來也沒有當(dāng)著表姐妹的面過分親近于我,而是時常在背后開小灶。我不在他們身邊的時候,外公外婆總是嘴里念叨著我的乳名。

在山上的那些年里,婆婆跟兩個兒媳的關(guān)系也是時好時壞。婆婆有她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不管大人們怎么吵鬧對孫兒孫女卻依舊如常。父母結(jié)婚以后就和婆婆他們分開了,小時候從長輩的嘴中都是聽說爺爺怎么心疼我,很少聽到婆婆心疼我的事。

我跟婆婆大吵一架是在六歲那年,起因是她房屋里的一個玻璃罐子不見了。婆婆對那些瓶瓶罐罐看得緊。玻璃透明光亮,她總能讓它們繼續(xù)發(fā)揮余熱,如放炸辣子面,裝豆腐乳,再不濟(jì)用來放白糖、冰糖、核桃仁等。既能養(yǎng)眼,用的時候也方便??墒撬鼌s莫名其妙地不見了,而家里只有我一個小孩,況且吃午飯的時候,因為切了一塊巴掌大的肥肉,我還跑去蹭了一頓。那不是我拿的,能是誰拿的呢?婆婆立馬把我叫過去,用的不是一種懷疑或質(zhì)詢的態(tài)度,而是下結(jié)論式地讓我把瓶子交出來。我連她房屋里都沒踏進(jìn)去半步,連那瓶子長什么樣都不知道,從哪給她變出個瓶子出來?弄得我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婆婆見我沒說話,大概又平添了幾分信心,更加理直氣壯,從說我手腳不干凈,小小年紀(jì)就長了第三只手,再到罵我父母。只記得婆婆的那張嘴像是絞磨機(jī)上的轉(zhuǎn)輪一樣。我沒有。在她強(qiáng)大的陣勢下,我回復(fù)的輕飄飄的三個字像一把鹽灑在池塘里,看不到一絲浪花。我受不了這種委屈,淚水開始往下滾。本以為這樣總該結(jié)束了,可是婆婆說我的勁頭已經(jīng)超過了要找那只瓶子的下落。我回?fù)羲囊琅f只有那三個字,外加逐漸拔高的哭腔。母親說,我那晚做夢都在抽泣。我暗下決心,以后再也不去婆婆那里了。三天后,不知道婆婆從哪里又把玻璃罐子找出來了,這場風(fēng)波才偃旗息鼓。

小時候,所有的事情都是過眼云煙。眼淚來得快,歡笑也來得快。婆婆有一個菜園子,四周精心圍上了籬笆,每年開春她都要砍一堆山上的野竹子對籬笆加以修繕。修菜園子的目的是防止雞、鴨、狗、豬等牲畜進(jìn)去搞破壞。籬笆有一米多高,四周圍得密密實(shí)實(shí),只有踮著腳才能看到菜園里。婆婆很會經(jīng)營菜園,每一種菜占地都不大,它們按照婆婆的意圖在里面慢慢長大。

院子里有一種花果,我們又稱為小蘋果,上大學(xué)以后才知道那是海棠。個子矮的時候,看見院子里掛著紅撲撲的海棠果,便口齒生津,只是婆婆把菜園子圍太扎實(shí)了,她越是這樣,菜園子就變成了一個向往之地。我只能趁著婆婆背起背簍去坡上干活的時候,設(shè)法從菜園子里的正門悄悄進(jìn)。第一次,手忙腳亂地去解菜園子正門上的繩子,心臟撲通撲通地跳,不受控制。我總感覺婆婆那雙眼睛就在不遠(yuǎn)處看著我,等我一轉(zhuǎn)身,只見一只雞公和三只母雞。它們也不叫,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準(zhǔn)備趁火打劫,尾隨我進(jìn)入菜園飽餐一頓。要是把這幾只雞放進(jìn)菜園子里去,那便是闖了天大的禍,我都能想象到婆婆罵人的架勢,而我也免不了要回家挨一頓打,再跪上幾個小時也沒什么意外的。我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了,脖子上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繩子勒得我喘不過氣。我放棄了,解開的黃布條再一次系上,我望著在風(fēng)中搖擺的海棠果,帶著不舍和不甘離開了。從下坡路回到院壩里,就聽到婆婆的腳步聲,好險,原來婆婆忘記拿鐮刀了,又折返回來。

此后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機(jī)會,直到有一次我看見婆婆吃完飯后沒有下地。我心里還念叨著奇怪呢,怎么今天不下地了。情況沒有打探清楚,絕對不能貿(mào)然行動,否則后果很嚴(yán)重。婆婆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藏青色新衣,我知道,機(jī)會來了。婆婆做事情真的很細(xì)心,她給豬圈里的兩頭豬扔了白菜和大蘿卜,雞鴨什么的倒不用管,只把母雞壓在竹筐里,給碗水,等她回來就可以收蛋了。她怎么還不走呀,婆婆又圍著菜園子走了一圈,幾個稀松的地方插了幾根竹棍,查看并無異常后才慢慢往下坡路上走。

有了上次的教訓(xùn),我再也不敢輕舉妄動。我站在屋后,貌似漫不經(jīng)意地玩耍著,一會兒朝林子里扔兩塊石頭,一會兒爬到核桃樹上,一會兒又爬到屋頂,做這一切的時候還不能讓人看出和平時有什么異樣,我抑制住內(nèi)心的歡悅,但臉上的喜色卻輕易可尋??吹狡牌沤K于走到灣的那一邊去了,我知道我的機(jī)會來了??焖倥艿讲藞@子門口,將布條解開。不想,過于亢奮,誤將長的一段給拉了,將繩子打成了死結(jié)。這真是要命了,我想過十幾種意外,比如父母看到,我該怎么說,鄰居看到,我又該怎么說,萬一中途婆婆回來了,我又該怎么說。那些天,預(yù)演的方案在我的腦子里放了一遍又一遍,卻從來沒有想過會卡在門上。因為它簡單的完全不算個事。只好從旁邊的桃樹上撇下一根樹枝,試著撬開,卻怎么也使不上力,緊張變成了害怕,老是讓我想到更小的時候,解布褲帶的時候總是出錯,憋不住就尿褲襠里了。后來小小的我就學(xué)會了用牙咬,只要牙齒能扯動其中一截,就能變成活節(jié)。熾熱的火球讓頭顱變成了蒸籠,腦袋里沒了意識,熱烘烘的一片,混沌。鬼使神差,我竟然把死結(jié)給咬開了。

上一次進(jìn)菜園還是跟婆婆一起下種子的時候,如今菜園里一籠一籠的黃瓜和四季豆飽脹著歲月的激情。眼前這個黃瓜最佳,垂著,把莖葉從高空扯下來,青澀的黃瓜一頭是綠色一頭是檸檬黃,這時生吃最佳,一口咬下去瓜肉清甜,咽下去以后齒間還掛著一絲清香。頭頂?shù)狞S瓜雖大,但已經(jīng)生出了土黃般的銹色,這種黃瓜生吃最是乏味,如同嚼那糠過的梨子,索然無味,跟啃泡沫無異。只需長得更老,儲藏至秋冬,刮去銹皮,一刀從中間劃開,將兩側(cè)的種子悉數(shù)取出平鋪在粽葉上,等待來年開種。老黃瓜去皮去籽后,雪白如玉,一陣細(xì)密的刀法將它快速切成薄片,仍有仲夏時的水分,把雞蛋炒至六分熟,煨清水燒開則湯汁兩色混沌,獨(dú)具風(fēng)味。摘下黃瓜吃了一半就飽了,一眼看到比拳頭還大的西紅柿,緋紅的臉蛋讓人還是忍不住想要過去摸一下,喉結(jié)響動,順勢便把那顆最大的西紅柿給摘了。也沒顧上吃,裝進(jìn)褲子口袋里,鼓鼓的。海棠的樹干很細(xì),不敢爬上去,怕把樹給壓折了。

只能找來一截木棍朝著果子扔去,尷尬的是果子的一半滾下了坡,一半還掛在樹上,活脫脫的證據(jù)就晾在哪里,于是氣急敗壞,撿起土疙瘩和小石子朝樹上掄,一片葉子也沒有打下來,枝丫上卻有幾處破了皮的傷,老遠(yuǎn)望去似是樹斑。那半截果子晃蕩在空中,風(fēng)推波助瀾,似乎掛在那里的不是果子而是我。有一絲羞愧纏繞在心頭,我又折返回柴房前,撿拾了幾個木頭片子。站在樹下,愈是想打下那半截果子愈是與它擦肩而過。土疙瘩、木棍、木片都不約而同地飛向了菜園子坎下的玉米地里去了。我想糟糕了,遲早要被發(fā)現(xiàn),這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如賭徒渴望贏得錢財最后全被吞噬一般。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迅速逃離了作案現(xiàn)場。

婆婆是在第二天早上巡視菜園時發(fā)現(xiàn)了啃半截扔在地里的黃瓜,順著我的腳印又發(fā)現(xiàn)那顆最大的西紅柿失竊了。我正在堂屋里洗臉就聽見婆婆破口大罵,順帶著問候了我外公外婆。母親便不愿意了,婆媳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整個村莊沸騰了起來。人們紛紛站在院壩里看熱鬧,我感到臉上爬過一團(tuán)火,戰(zhàn)斗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才結(jié)束,回到家里,母親罰我跪在墻角,午飯沒吃,頭上還頂著一個大西紅柿,要是西紅柿掉下來我就要跪一天。似乎沒有淚水,只有對婆婆綿綿的恨意。當(dāng)我把西紅柿從頭上拿下來的時候,腿麻麻的像是被電擊中了一般,一連好幾次都沒站起來。我氣哄哄地跑到婆婆那,把西紅柿放在窗臺上。撂下一句:還你的西紅柿。

后來,父母為了生二胎到河北下礦。我便跟著大伯和婆婆,吃著她做的飯菜,卻少了一些磕磕絆絆。和婆婆的關(guān)系很奇特。直到有一次村里鐘家一位老人仙逝,七十多歲。白天大伯便被請去幫廚,按照鄉(xiāng)俗鄉(xiāng)黨們都要相聚到孝子家里陪坐一晚上,又稱坐夜,送亡人最后一程。我和婆婆決定先睡一覺再去,婆婆睡前卻來了興致,給我講起了鬼故事。我害怕得睡不著,婆婆問我是不是害怕了,讓我睡到她的床上,我蒙著被子在噩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婆婆就坐在我身邊。

我們?nèi)ネ娂业穆飞?,要穿過一片狹長的竹林,經(jīng)過好幾個墳堆。月光下,稍有風(fēng)吹草動便能把膽小的人嚇個半死。路旁的草叢中發(fā)出悠長的跫音,待人的腳步逼近,那聲音便戛然而止,人走后便又重新響起。我好奇地回過頭去看,婆婆跟在身后,竟也不覺得害怕了,大步大步地踩著月光向前走去。岔路口有一棵大核桃樹,月光下稠密的樹葉把四周遮蓋起來,一團(tuán)陰影泊在路旁。那里一直放著一口棺材,陰陽先生算出亡人當(dāng)年不易下葬,只好將棺材懸停在此,鋪上一層塑料膜,再用苞谷稈子蓋上,等到來年擇吉日再入土為安。平時上學(xué),我都是繞著走的。不過雖是必經(jīng)之路,有婆婆在,心底便無所畏懼。

后來上到高中,我們也搬到了山下,寒暑假,大多時間用來補(bǔ)課,一年僅有的上山機(jī)會便是年前和正月初二了。臘月三十上山給祖先上墳、燒紙、上亮(點(diǎn)蠟燭),我跪在爺爺?shù)膲炃斑殿^,祈求他能保佑我考上大學(xué)。我把雜草歸攏到一旁,寒風(fēng)刮得耳朵生疼,于是蹲下身來把火紙引燃,火舌在風(fēng)中亂舞。爺爺走得早,我傷心得三天沒吃飯。

這是舊事了,幺姑給爺爺和婆婆兩個人各買了一袋冰糖,爺爺?shù)谋蔷腿谌熳酉碌牡静萆?,我一伸手就摳了一個洞,偷偷把糖吃完了。等爺爺挨不住疼的時候再去摸冰糖,袋子空了。爺爺笑著說,孫兒吃了,沒事沒事。婆婆的冰糖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藏在哪里,更未見她將冰糖分給爺爺吃。或許也是我打小不跟她親近的原因吧!

埋爺爺?shù)牡胤脚赃呥€有一塊不大的空地,那是留給婆婆的。晚上父親撥了視頻過來,老房子外似乎也在飄雪,風(fēng)把父親的聲音拉變形了。父親問我要不要看婆婆最后一面,我說算了。我還沒有準(zhǔn)備好該如何跟她告別。

婆婆下葬以后,山上便只有二伯一家人了。曾經(jīng)一大家子住在一起的時代也宣告終結(jié),我想婆婆應(yīng)該埋在爺爺身旁。那是俗世的約定,在她還沒有死去的時候,所有人都替她安排好了。我五六歲的時候,家里人就跑到自家山林里伐倒了最粗的樹木,請了村里最好的木匠,把棺材做好了,木匠說,一個老太太的棺材竟然十分壯碩。又過了兩年,給棺材上漆的時候,漆匠也說,老人長壽,這副棺材至少要懸停二十年?,F(xiàn)在算算,到婆婆去世,整整二十年。

上大學(xué)后,每年回一次家便上一次山看一次婆婆。我們彼此都清楚,看一次就少一次。上山前,我記得婆婆的嗜好,柔軟的面包,維維豆奶粉,玻璃瓶裝的醪糟……那次從山上下來,我還在跟妻子說,總感覺東西買少了。不想那一次,竟成永別。如果還有機(jī)會的話,我想我會隔著視頻跟她好好告別,盡管她看不見。其實(shí),從老家回新疆以后,我便意識到告別正向我走來,只是我始終無法直面它,這不僅僅是勇氣的問題,更是一次內(nèi)心的撕裂。

我明白這不僅僅是生與死的分離,更是和故土的告別,和生我養(yǎng)我的根的告別。在鄉(xiāng)間長大成人的我逐漸逃離原鄉(xiāng)。在城市享受著交通的便利、高樓的繁華與舒適,享受著所謂的體面與干凈。但是又何曾一日真正離開過故鄉(xiāng)與土地,離開了爺爺和婆婆。我的血液中烙了黃土的基因。當(dāng)我們離開那片故土的時候,走在城里像是丟了魂,只有我自己知道,一次又一次的告別,我丟失的不僅是鄉(xiāng)間生活,還有那些看似遙遠(yuǎn)而又近在眼前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