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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蘭亭修禊
來源:文匯報 | 顧農  2024年04月11日07:55

中國古代社會生活中的所謂“修禊”,指每年的春天三月里的一天(上巳日,后來定為三月初三)大家到水邊去洗一洗。禊者潔也,把身體搞干凈,意在招魂續(xù)魄,祓除不祥;后來則漸漸演變成結為團隊一起玩一玩,到戶外放松一下。中古時代的修禊活動以東晉永和九年(353)在山陰蘭亭(位于浙江之支流蘭溪的邊上)舉行的一次最為著名,在這次集體活動中產生了一批玄言詩,形成一部詩集,王羲之(字逸少,303~361)為此詩集作序,其手跡成為書法史的無上圣品(但傳世的《蘭亭集序》皆非真跡,其原件已經作為殉葬品埋進唐太宗的墳墓里去了。詳見劉餗《隋唐嘉話》)。

老子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道德經》第一章),所謂玄言詩就是以體悟魏晉玄學之理為主要內容的哲理詩,在兩晉之交特別是東晉曾經大為流行。王羲之主持的蘭亭會乃是玄言詩人盛大的節(jié)日,與會諸人思想不盡一致,其中有些作品因山水成分的加入而帶來新的色彩,遂能略去陳言,稍近自然。

按照玄學的基本理論,世界上的紛紜萬物、社會生活都是“末”,無須多加關心;抽象之根源的“道”才是“本”,必須努力體認。詩歌要直探本源,自無須在種種細微末節(jié)上糾纏——這樣就切斷了詩歌與生活之源的聯(lián)系,鈍化了詩人對社會的責任感和對生活的審美感,從而導致了一個世紀的詩歌瀕于衰歇。但是玄言詩曾經風靡百年,必有它深刻的依據,同時也并非純屬消極的東西。

玄言詩對儒家“詩教”形成有力的沖擊,在某種程度上有利于解除思想禁忌,在藝術方面它對當時和后來詩歌的發(fā)展也曾帶來過某種意外而有益的營養(yǎng),例如玄言詩帶有很重的散文化傾向,而適度的散文化有利于提高和豐富詩歌的表現(xiàn)力;山水詩的興起與玄言詩關系很大:玄言詩中已具有描寫山水的成分,詩人借此以悟道,而當陳陳相因的莊、老玄虛之論分量減少以后,山水就作為詩的主體凸現(xiàn)出來,此即所謂“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文心雕龍·明詩》)——“告退”不是指從思想上完全退出,而是指從文本中大踏步地撤離。

東晉著名的清談家、玄言詩人絕大部分是過江的中原士族及其后裔,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很少。玄言詩的中心,一在人才最為集中的首都建康,一在過江中原高級士族聚居的會稽郡。永和九年(353)的蘭亭盛會就是在會稽舉行的。

蘭亭集會陣容相當豪華,賦詩者二十六人中多有當時第一高門瑯琊王氏家族的成員,同時也包括了當時最活躍的詩人,他們是:王羲之(二首)、孫綽(二首)、謝安(二首)、謝萬(二首)、孫統(tǒng)(二首)、孫嗣(一首)、郗曇(一首)、庾友(一首)、庾蘊(一首)、曹茂之(一首)、華茂(一首)、桓偉(一首)、袁嶠之(二首)、王玄之(一首)、王凝之(二首)、王肅之(二首)、王徽之(二首)、王渙之(一首)、王彬之(二首)、王蘊之(一首)、王豐之(一首)、魏滂(一首)、虞說(一首)、謝繹(一首)、徐豐之(二首)、曹華(一首),現(xiàn)存詩歌總計三十七首。集會的主持人王羲之是重要的書法家、文學家、思想家。羲之信仰道教,又受到玄學很深的浸潤,很早就有隱逸的傾向,曾經多次拒絕征辟。他的最高官銜為右將軍、會稽內史,后人即稱他為“王右軍”。稍后在永和十一年(355)三月他徹底辭官歸隱,從此優(yōu)游于浙東山水之間。

《蘭亭集序》有幾個不同的版本,蕭梁時學者劉孝標在《世說新語·企羨》注中引用此序,稱之為“臨河敘”,成書于唐高祖武德年間的類書《藝文類聚》在卷四“歲時”三月三日條下錄此序則題為“三日蘭亭詩序”,都是刪節(jié)本,而所依據的原文是兩個不同的文本,《臨河敘》是依據比較早的文本引錄的,《三日蘭亭詩序》則出于王羲之某一修訂稿。在后世影響最大的則是《晉書·王羲之傳》引錄的《蘭亭集序》,一般即視為此序的正式文本。傳云:“羲之雅好服食養(yǎng)性,不樂在京師,初渡浙江,便有終焉之志。會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謝安未仕時亦居焉。孫綽、李充、許詢、支遁等皆以文義冠世,并筑室東土,與羲之同好。嘗與同志宴集于會稽山陰之蘭亭,羲之自為之序以申其志”: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領(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途,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以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每攬(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后之視今,亦由(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后之攬(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

在蘭亭盛會上,王羲之寫了兩首詩,四言、五言各一首,其四言的一首寫道:

代謝鱗次,忽焉以周。

欣此暮春,和氣載柔。

詠彼舞雩,異世同流。

乃攜齊契,散懷一丘。

這里表達的意思和《蘭亭集序》完全一致。既然人世永不停留地“代謝”,那么在暮春的大好時光里到風景區(qū)“散懷”享受人生,就是有意義的?!短m亭集序》里所說的“游目騁懷”,“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也是指此而言。王羲之強調地指出自己這種人生態(tài)度是孔夫子贊成過的——《論語》侍坐章中的曾點說他的理想是在暮春時“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曾予以肯定——所以說自己與孔門師弟“異世同流”。他在五言詩里說:

有心未能悟,適足纏利害。

未若任所遇,逍遙良辰會。

在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中,忘卻或淡化實際的功利的考慮,以審美的態(tài)度對待生活——王羲之提倡這樣一種積極而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

《蘭亭集序》未曾進入蕭統(tǒng)《文選》,曾經引起許多爭議,有人據此認為此序為偽作。這是沒有道理的,《文選》是一選本,未入選的文章很多。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葉,郭沫若先生發(fā)表專題論文嚴肅地提出《臨河敘》為真,而《蘭亭集序》是后人假托的,具體地說,《蘭亭集序》的文章和墨跡就是智永所依托;到1972年郭老又申論其說。郭說雖有高二適先生等人提出相當有力的駁議,但擁護的人比較多,一時幾乎成了定論。當年雙方爭論的文章皆收入《蘭亭論辨》一書(文物出版社1977年版)。這里有兩個層面的問題:字跡的真?zhèn)闻c文章的真?zhèn)?。按今日所見之《蘭亭集序》墨跡,包括最為著名的神龍本,皆出于唐人的摹擬,被認為最近于原作的定武石刻本亦出于唐人所摹,都難免會帶有一點唐風,但又都有其可信的依據,與一般意義上的贗品不可同日而語。至于《蘭亭集序》的文章,幾種文本都不能算偽,因為這里有初稿本、修改本、再改本及其不同的刪節(jié)本之別,字句自然不盡相同,這是可以得到合理解釋的。筆者不敏,昔嘗論之(詳見顧農:《蘭亭集序》真?zhèn)螁栴}的再思考,載《文學 遺產》2008年第1期),這里就不去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