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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杯子上的笑臉》:感性、理性與哲性的交融
來源:光明日報 | 廖奔  2024年04月17日10:54

文人的生存狀態(tài),歷來是讀讀、想想、寫寫,向書中獲取物質(zhì)或精神的需求,于是發(fā)明了神話、反思出歷史、記錄下情感。彭程也是這樣。從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后,他長期供職于媒體,除了做編輯工作之外,一直都在盡情揮灑自己的筆墨,寫下眾多的散文、游記、沉思錄,結(jié)成十幾本集子。他的文字輕盈而老到、廣博而機智,但這部作品不一樣。

當代人的寫作里不乏對生死感的描述。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成為當代文學(xué)中生命沉思的經(jīng)典。接著,就是沉痛的悼亡之作,周大新的小說《安魂》、周國平的散文《妞妞》,現(xiàn)在又是彭程的散文《杯子上的笑臉》(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3年12月出版)。

我驚訝于彭程文字中的冷靜客觀、深沉含蓄。他的觀察細膩,描寫賦形具體而微,語用白描,如話家常,卻字字如從肺腑中鏤出,情調(diào)凄婉而哀傷。年僅29歲的女兒喬喬,一朵鮮花般盛開的生命瞬時隕落。他由不肯相信、希望奇跡、恐懼蔓延、拒絕事實到終究絕望——這是一個清晰的思路、一個連貫的精神鏈、一個完整的情感攫奪過程。然而事實卻是噩耗、更大的噩耗,層層升級,死神黑色斗篷的陰影日益逼近和擴大,然后,開顱、埋管分流、伽馬刀放療、電場治療、細胞療法、再次開顱、切開氣管、插入胃管……一次次與死神拔河,哪怕只是延緩一分一秒,無望地等待著最終分崩離析的時刻來臨。即使是在高科技飛速發(fā)展的今天,仍然無法阻止一團小小的細胞惡變、迅速吞噬整個生命的過程。彭程在千慮萬想之間煎熬、在無眠的沉沉暗夜里唏噓,要尋找一個心靈能夠接納的理由,歸咎、自責與永無止境的虛妄伴生。

彭程是感性的,深陷其中、難以自拔;也是理性的,梳理邏輯、尋找因果;更是哲性的,一直都在思索人生、凝視死亡。在永遠的關(guān)切、牽情和揪心之間,他怎么能夠做到這樣?或許是因為痛定思痛吧。他的語言質(zhì)樸無華,似乎長夜里與你促膝靜坐,低聲細語地和你娓娓而談,談的似乎是別人家的事,因而時常沉痛哽咽,卻仍舊能夠保持氣定神閑,壓抑沉重中透著輕靈和超然,體味的是綿綿不盡的哀傷和思念。

彭程寫女兒,實際上通篇是在寫自己,寫自己怎樣接受失去女兒,寫自己的精神救贖之路。獨生子女時代,父母和子女之間的情感依戀與互相依賴,形成一種無法分割的共同體。尤其明事理的讀書人,往往與子女建立起平等和諧的友情關(guān)系,在他們成長的路途中投射下無盡的關(guān)愛與心血,一旦失去,就是不可承受之痛,在哪里可以安放自己的靈魂?彭程就是這樣一位父親。我眼前晃動著那些年他陪喬喬四處上興趣班的身影,從小到大,羨慕父女間的其樂融融。然而老來喪獨女,這個家的天就塌了。前面是懸崖斷頭和墜落,沒有時間和空間的概念,只有星際黑洞般無窮無盡的茫茫暗夜……

女兒離去,父母心中留下一個實在的虛空。彭程這樣描寫虛空:“目光投向之處,都是一片虛空。沒有你的天地,對我們來說,仿佛一座沒有飛鳥的森林,一片沒有蟲鳴的田野?!本癜l(fā)條脆斷后的修復(fù)和回歸,我不知道通過何種方式最好,也不知道需要多久,即使是旁人遺忘了,當事者心底也永遠不會忘記。彭程會寫散文,他只會寫散文,他選擇了散文。在寫作中,他重新陪著女兒一起長大;在回憶中,他用文字留住所愛者的人世痕跡;伴隨著書寫,他讓自己生活中遺失掉的部分繼續(xù)存在、讓表面的淡忘來得更慢一些……這就是寫作的價值和意義吧?過程中,女兒一直陪伴著自己;結(jié)束后,她化作書中的永恒。然而對彭程來說,仍然是此恨綿綿無絕期。他“只有隱忍和等待,相信時間的力量,期待附著于靈魂上的疼痛,在時光流水的沖刷之下一點點地脫落,讓沉重的壓迫感不斷地緩釋、減弱”。

我想,每當寫至夜深人靜、情難以堪時,彭程會站起來走走,看到女兒遺像下的鋼琴,走過去,掀開蓋子,輕輕觸碰一個鍵:嗡——他的心底或許會回蕩起唐人李商隱的深沉詩句。是啊,“一弦一柱思華年”。喬喬的華年停留在了29歲?!按饲榭纱勺窇洠皇钱敃r已惘然?!辟挥盎萌?,日益淡薄,漸行漸遠,心中唯余悵念……

生者常戚戚,死者長已矣。彭程的悼亡之作,寫出了新的沉痛和悵惘,加重了亙古的空虛和憂傷。我望著書中插頁,喬喬和父母依偎在一起的笑臉,燒在瓷杯上,淚眼婆娑。

(作者:廖 奔,系中國作協(xié)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