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湯成難《行行重行行》:異質(zhì)與日常
來源:收獲(微信公眾號) |  金暉  2024年04月17日11:06

那些年,我也喜歡看路。我生活的地方在一條小巷里,每天放學后,在小巷的犄角旮旯,總?cè)齼蓛傻貒蝗盒『⒃谧鲇螒?。和孩子們一起喧囂歡快的,是小巷盡頭那條汩汩流動的溪流。上世紀九十年代,這條溪流還沒有消失。夏日的傍晚,云壓得很低,斜陽鋪滿了河面,水稠得幾乎流不動,給人一種油畫般的感覺。沿河堤一溜兒上去,便是一條長滿雜草的馬路,再往前就是大嶺背,上面布滿了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路的盡頭便是縣城的方向。那時,我常坐在學校后面的小山坡上,遙望著鎮(zhèn)東頭那似有若無的公路發(fā)呆,夢想著有一天能走出小鎮(zhèn),去見識更廣闊的遠方。

湯成難的小說《行行重行行》便是一篇關(guān)于遠方的敘事。近年來,她的小說越來越注重以“異質(zhì)”的方式,塑造小人物的理想主義與日常神性。《行行重行行》中,這種“神性”非常典型——一個農(nóng)民,不老老實實在家務農(nóng),卻癡迷于造路,三番四次地離家出走,為的只是見識更多的路。這恰體現(xiàn)了湯成難一以貫之的創(chuàng)作理念:異質(zhì)的人,或異質(zhì)的時空,或非常態(tài)的現(xiàn)實生活(例如《奔跑的稻田》結(jié)尾處,父親衣服的布縫里長出了綠色谷芽)。在我看來,相較于符合現(xiàn)實邏輯的小說,如何寫出在日常生活中被普遍認為不可能的事,往往更考驗一個作家的能力。這讓我想起布萊希特的“間離化”理論——“首先意味著簡單地剝?nèi)ミ@一事件或人物性格中理所當然的、眾所周知的和顯而易見的東西,從而制造出對它的驚愕和新奇感”。他把這種創(chuàng)作過程提煉為這樣一個公式:理解—不理解—理解。從這個意義上,我認為湯成難的小說絕不是為“異質(zhì)”而“異質(zhì)”,而是試圖以此抵達更高層次的理解與認知。

卡夫卡的《變形記》就是一個極端的例子:格里高爾一早醒來變?yōu)榧紫x,這是一種完全“異質(zhì)”的現(xiàn)實,但作者如果不是讓他變成這種既沒有表情且不會言語的甲蟲(如果未變形,格里高爾與家人之間言語的交流會稀釋孤獨感;如果變?yōu)樨埞返葎游?,其親昵的行為與表情也可與人產(chǎn)生交流,因此甲蟲的選擇堪稱完美),人與人之間極端慘烈的隔膜感和火辣辣的在場效應又將何以呈現(xiàn)?因此這篇小說的“異質(zhì)”敘事,使其具備了多維闡釋的可能性,也更具備一種隱喻性寫作的特征。

小說的主角是父親。在小說中,他從頭到尾都是失語的。小說一開始,敘事者便說“父親雖然不結(jié)巴,但有一張被生活洗去所有表情的臉”,“我常常盯著父親的嘴唇發(fā)呆,我喜歡他將舌頭關(guān)進黑暗的深處”。父親為什么這樣?小說沒有明言,但我們可以在后面的閱讀中找到答案。在生活中沉默寡言的父親“把對付田埂的力氣全部用來對付門前的這條路”,他每天在門前的路上來來回回,有時走到別人家的路上,長時間地停留沉思,只有在天黑之時才停下來,坐在門檻上,“對著路發(fā)呆,也對著院子里被母親堆在旮旯里的壇壇罐罐發(fā)呆,整個人陷入某種沉思”。誰都不知道父親到底在想什么,用小說中“我”的話來說,“他全神貫注,甚至整個人都陷入一個我們無法進入的世界”。

終于有一天,父親突然毫無征兆地出了一趟遠門,留給我們的最后一句話是:“沒有一條通往外面的路,怎么行呢?”讀到這里,我們才知道,其實父親心里一直憧憬的是遠方,路是表象,或者說始終有一條無形的路,把他的內(nèi)心引向一個看不見的遠方,這個遠方充滿未知,充滿探索的樂趣。這個父親其實是一個遠方憧憬者,一個鄉(xiāng)村哲學家。但他只是一個農(nóng)民,生命的飛動與神性受到日常生活的困囿,自然也得不到家人的理解。對于他的出走,母親說“父親去外地找活兒干了,因為要掙錢供我和哥哥讀書”,哥哥覺得“父親是偷偷學手藝去了”,而一直和父親很親密的我呢?則是“堅定地認為父親是為我尋找治療結(jié)巴的秘方”。于是我們可以理解父親沉默的緣由所在了,這是主體性喪失后的失語,是徹頭徹尾的孤獨,是與天地精神獨往來的孤獨。這種孤獨,我在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中見過,在若昂·吉馬朗埃斯·羅薩的《河的第三條岸》中見過。小說中的“路”仿佛一面鏡子,照見了人總是處于失語的永恒困境。

在小說中,父親一共有過四次出走。父親第一次出走回來,修了一條路,“只有短短的一小截,與河堤的長度差不了多少,父親將它作為通往外面的唯一途徑?!贝送猓€給我?guī)Я艘恢P,“它飽滿、柔軟,使我的心怦怦直跳,口腔里有無數(shù)的詞語在跌撞、翻滾?!敝链耍覀冎?,“我”的農(nóng)民父親對遠方的憧憬是包含了精神上的高層次追求的。面對父親帶回來的筆,“我”非常開心,“我忘我地寫字,就像父親忘我地修路一樣,我感到一種瘋狂的因子在身體里涌動,好像不是我,而是另一股神奇力量操縱著這支毛筆”。這個原先對父親找路一點兒也不理解的“我”,此時居然也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父親手里的鐵鍬,是不是也被一種神奇的力量操縱著呢?”這時的“我”,似乎隱隱地開始有點理解父親了,但畢竟還不能完全理解,只能說是朦朦朧朧的,因此很快父親第二次出門的時候,我只是“堅定地懷疑父親就是個偷路的人”。父親為何如此執(zhí)著于路?“我”并不知曉。父親又一次回來后,把門前的路修成“他見識過的最好的樣子”,我還是覺得“它與我們這兒的一切都顯得格格不入。我們不愿走上去,堅硬的路面使人發(fā)笑”。到此時,父親的“路”在我眼中,也僅僅是路本身而已。而這種不理解也讓父親心生感傷,他感到難過、生氣和不安,“花兩個晚上就將它敲得粉碎”。后來父親又開啟了他的第三次遠行,這次遠行回來后作者并沒有太過展開,而是通過哥哥的口,表達出一如既往的隔膜——“哥哥說他對路有一種魔怔”。而父親,也在修完一條新路后,又迅速地鏟去了,使之恢復到田埂的樣子。更具悲劇色彩的是,經(jīng)歷了三次遠行的父親,腿突然壞了。他再也無法站起來,去偵察、探索、檢驗那些他心心念念的路了。

小說中父親的最后一次遠行令所有人感到震驚。在拖著兩條壞腿躺在床上一年后,父親突然消失了,人們在河邊發(fā)現(xiàn)了他的鞋。關(guān)于他的消失,一時眾說紛紜,大多數(shù)人認為他是為了減輕家庭的負擔而選擇了跳河,只有“我”和哥哥相信,父親是去找路了。父親從此杳無音信,但父親也在無形中影響了“我”和哥哥,畢業(yè)后,哥哥選擇了水利專業(yè),扛著鐵鍬(跟父親當年一樣)在長江邊上參與水利工程的建設,而“我”,也如父親所愿,成為了一個拿毛筆的人,用手中的筆去建構(gòu)和想象著遠方。小說的結(jié)尾,“我”在一幅畫前佇立,久久地看著畫中那個步履不停地走在路上的遠行人,仿佛看見了那一生都在找路的父親,無數(shù)時光于此回旋、糾纏,凝結(jié)成一刻,至此,“我”終于徹底理解了自己的父親。

不得不說,父親是湯成難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形象。從《失語者》《奔跑的稻田》《河水湯湯》到《尋找張三》和《月光寶盒》等一系列小說,“父親”都承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而小說中“我”的自我精神成長,也通常是借由對父親的“質(zhì)疑—理解”而完成。此前的《奔跑的麥田》中,“我”也是受到了酷愛種水稻的父親的影響,最終選擇了“作物栽培與耕作學”專業(yè)。在《行行重行行》中,湯成難塑造了一個充滿詩意和浪漫精神的父親形象,他雖然從未真正抵達心中的遠方,悲劇性地結(jié)束了自己的一生,但卻悄無聲息地參與了“我”和“哥哥”的精神成長,他雖然過早離開,但他埋下的種子卻在“我們”的身上生根發(fā)芽。在我看來,小說中的父親一直用近乎固執(zhí)的方式凸顯著自己,他一次又一次的出走與修路仿佛在啟示與召喚著世人:每個人都應該擁有一條屬于自己的路,從而去抵達屬于自己的遠方,生命不息,行走不止。小說的標題“行行重行行”,或許也正是此意吧。

這讓我再次想起若昂·吉馬朗埃斯·羅薩的《河的第三條岸》,小說中的“我”一直給漂泊在水上的父親送餐,看似一直理解并支持父親,但是當父親最終接受“我”的邀請,舉起手臂向“我”走來時,“我”卻“害怕極了,毛發(fā)直豎,發(fā)瘋似的跑開了”,因為“他像是另一個世界來的人”。這樣的父親,注定是永遠孤獨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閱讀《行行重行行》是一段非常溫暖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