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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陳子善:巴金三題
來源:《隨筆》 | 陳子善  2024年04月18日10:48

說“夢想的個人生活”

一九三三年一月十六日,上海《東方雜志》第三十卷第一期推出“新年特輯”,邀請京滬等十一城各界人士共二百四十四位撰寫“新年的夢想”。撰稿人有作家、藝術(shù)家、教授、官吏、實業(yè)家、職員、學(xué)生等,還有外籍人士如伊羅生,涵蓋面甚廣。作家就有柳亞子、謝冰瑩、鄭振鐸、巴金、郁達(dá)夫、老舍、葉圣陶、胡秋原、錢君匋、李青崖、盛成、俞平伯、茅盾、施蟄存、周作人、章衣萍、洪深、林語堂、夏丏尊、曹聚仁(以刊文先后為序)等位,均為一時之選。還請著名畫家豐子愷等繪制多幅漫畫,與文字相映成趣。

這個“新年特輯”總題“新年的夢想”,自然應(yīng)景,但并不奇特,奇就奇在總題之下,有兩個分題,一為“夢想的中國”,另一為“夢想的個人生活”,從國家到個人。換言之,撰稿人應(yīng)以這兩個分題各撰一篇短文。大部分作者都照辦了。不過也有例外,周作人就只回答了前一題,而且是抄錄其舊著《看云集》中的一小段話塞責(zé)。

然而,總題之下有兩個分題,就產(chǎn)生了陷阱。由于這兩個分題的文章又各自排印,后來的研究者在輯錄作者《“新年的夢想”》一文時,往往只注意第一問,即把作者對第一問的回答視為對“新年的夢想”全題的回答,而忽略了第二問,漏收作者對第二問的回答。當(dāng)年我編《郁達(dá)夫文集》就只收了郁達(dá)夫談“夢想的中國”這篇,而遺漏了談“夢想的個人生活”的另一篇。這個失誤,新出的《郁達(dá)夫年譜》(2021年11月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初版)已經(jīng)糾正。

《東方雜志》第三十卷第一期,封面是豐子愷的畫作

同樣的疏漏也出現(xiàn)在《巴金全集》中。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初版《巴金全集》第十八卷(佚文集上卷)“一九三三年”部分首篇就是《“新年的夢想”》,也只有總題之下的“夢想的中國”篇,而未收“夢想的個人生活”篇?,F(xiàn)把“小說家巴金”的“夢想的個人生活”這篇已失散達(dá)九十年之久的佚文照錄如下:

我個人的生活里不敢有什么夢想,黑暗的現(xiàn)實把我的夢景全都摧毀了。在這一片血淚的海上,我無論如何是不能夠建造我理想中的美麗的天堂。在這時候我只能夠有一點小小的希望,這希望也許就是不能實現(xiàn)的夢想罷。

我的希望是什么?自由地說我想說的話,寫我愿意寫的文章,做我覺得應(yīng)該做的事,不受人的干涉,不做人的奴隸,不受人的利用??恐约旱膬芍皇稚睿诒娙说男腋V星蟮米约旱男腋?,不掠奪人,也不被人掠奪。

我有一個先生,他說過這樣的話:“我希望每個家庭都有住宅,每個口都有面包,每個心都受教育,每個智慧都得著光明?!奔偃暨@就是他的夢想,那么我的也是這個。我也相信個人是和社會分離不開的,要全社會得著解放,得著幸福,個人才有自由和幸??裳?。

巴金此文是他《“夢想的中國”》中所說的“在現(xiàn)在的這種環(huán)境中,我連做夢也沒有好的夢做,而且我也不能夠拿夢來欺騙自己”的進(jìn)一步發(fā)揮,強(qiáng)調(diào)自己“只能夠有一點小小的希望”,那就是“自由地說我想說的話,寫我愿意寫的文章,做我覺得應(yīng)該做的事……”巴金的思想后來幾經(jīng)變遷,直到晚年,隨著《隨想錄》的誕生,他終于真正實現(xiàn)了這個“小小的希望”。從這個意義上講,這篇短小的佚文,是值得巴金研究者注意的。

《小人小事》初版本之謎

《小人小事》是巴金在二十世紀(jì)四十年代出版的一本小書。在巴金眾多的著譯譜系中,一點也不顯眼,卻有兩種書名相同、內(nèi)容部分不同的初版本。這在巴金著作中大概是絕無僅有的,在現(xiàn)代文學(xué)版本史上恐怕也是一個獨特的個案。

已經(jīng)收入《巴金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0年4月版)的《小人小事》,書前有全集編者的說明:“《小人小事》一九四五年十二月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迄一九四七年八月,共印二版(次)。”此書列為有名的文生社“文學(xué)叢刊”第八集之一。那么,《小人小事》果真是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初版的嗎?答案:是,又不是。此話何講?因為我剛剛得到一本《小人小事》土紙本,版權(quán)頁所示,同樣是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初版時間是一九四三年四月,桂林文化生活出版社推出,列為文生社另一套“文學(xué)小叢刊”第三集之一。書名相同,作者也同一人,怎么會有兩種不同出版時間的初版本呢?

“文學(xué)小叢刊”版《小人小事》

桂林文生社初版《小人小事》收入兩輯六篇作品,即“第一輯旅途通訊”,有通訊《從桂林到貴陽》(正文中改題《“別桂林”及其他》)《“貴陽短簡”及其他》《成渝道上》三篇;“第二輯小人小事”,有短篇小說《豬與雞》《兄與弟》《夫與妻》三篇。換言之,這本《小人小事》是通訊加上短篇小說的合集。書末又有一篇《后記》,把編集這本小書的緣起和何以命名《小人小事》的理由交代得一清二楚:

今年三月起我從桂林到重慶、成都,又從成都、重慶回到桂林,整整花了七個月的長時間,這期間內(nèi)我只寫了前面三篇通訊和三篇類似小說的東西。算字?jǐn)?shù),至多也不過三萬八九千,而且是在幾個地方寫成的。這一疊原稿紙跟著我跑了來回將近三千公里的路程。到今天我拿出它們翻看,在這些紙上我仿佛還聞著公路上塵土的氣息,這氣息對我已經(jīng)是非常親切的了。我現(xiàn)在很高興地把它們編成一本小書,作為我這次旅行的一個紀(jì)念物。

本來我想在“小人小事”的題目下寫十篇像《豬與雞》的文章,但只寫了三篇就不想寫了。所謂“小人小事”,并沒有特別的意義,不過說這是一些渺小的人,做過一些渺小的事而已。《旅途通訊》三篇所寫的也無非“小人小事”:我自己原是一個渺小的人。因此我就用了“小人小事”做這小書的題名。

巴金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

全面抗戰(zhàn)勝利后,巴金回到上海,重新整理自己的作品。于是把桂林文生社初版《小人小事》一分為二,“第一輯旅途通訊”三篇抽出,編入一九四六年四月萬葉書店初版《旅途雜記》。“第二輯小人小事”三篇,再加上后來新寫的《女孩與貓》《生與死》兩篇,組成一本新的短篇小說集,書名仍沿用“小人小事”不變,這就產(chǎn)生了一九四五年十二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的新的《小人小事》。

文生社初版新《小人小事》當(dāng)然也有一篇落款“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在上?!钡摹逗笥洝?,其實是對一九四三年老《小人小事》之《后記》的大幅壓縮和改寫,老《后記》有三百五十余字,新《后記》僅二百四十余字。第一段“這期間內(nèi)我只寫了前面三篇通訊和三篇類似小說的東西”這句至段末,改成只剩下了兩句話:“這個期間我只寫了三篇類似小說的東西。而且是在幾個地方寫成的?!钡诙晤^兩句大致相似,后半段則改寫成:“這類小文章我不想再寫下去了。所謂‘小人小事’,并沒有特別的意義,不過是一些渺小的人做過一些渺小的事情而已?!崩稀逗笥洝分心蔷渲匾摹拔易约涸且粋€渺小的人”,被刪去了。

《小人小事》有兩種初版本這個有趣的版本現(xiàn)象,很值得巴金研究者留意。而且,據(jù)《中國近代現(xiàn)代叢書目錄》(1979年9月上海圖書館編?。缎∪诵∈隆愤€有一九四三年六月成都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第三種初版本,但我未見原書。

巴金——“我最欽佩的作家”

一九四六年一月創(chuàng)刊于上海的《上海文化》月刊,以“報導(dǎo)文化動態(tài),評介書報雜志”為宗旨。二月《上海文化》第二期刊出一組在上海大中學(xué)生中舉行的“本社調(diào)查統(tǒng)計報告”,分別為“你最愛”“那一份報”“那一種雜志”“那一本書”和“那一位作家”,作者署名孫德鎮(zhèn)。所調(diào)查的有圣約翰大學(xué)、新陸師范學(xué)校、上海中學(xué)、上海市立女中和南洋模范中學(xué)等上海十一所大中學(xué)校及校外知識青年。關(guān)于“我最欽佩的一位作家”這個問題,統(tǒng)計結(jié)果如下(取前六名,作家姓名之下為所得票數(shù)):

巴金 一九〇;鄭振鐸 一〇三;茅盾 五二;施濟(jì)美 三一;董任堅 二八;嚴(yán)諤聲 一九。

對這個統(tǒng)計結(jié)果,統(tǒng)計者還做了“說明”,共七條,其中重要的為:“巴金得票最多,可反映其作品之始終獲得知識青年之歡迎。”“鄭振鐸得票極多,想系(甲)一般知識青年對鄭氏在上海淪陷期中艱苦卓絕精神的崇敬;(乙)鄭氏于最近所撰文章及其所編刊物之受人重視。”“投票于施濟(jì)美者多系女生,投票于嚴(yán)諤聲者多系補(bǔ)校學(xué)生及職業(yè)青年?!毙枰f明的是,施濟(jì)美是以《鳳儀園》出名的青年女作家,嚴(yán)諤聲則以“訥廠”筆名撰寫各種評論著稱。而“茅盾‘茅’字頗多寫別字者,或少‘草’頭,或少一撇”。言下之意,茅盾得票原本還可能高一點。至于董任堅,“說明”認(rèn)為他“乃著名教育家,教育方面之譯著頗多”,但從狹義的“作家”標(biāo)準(zhǔn)理解,“董氏似不應(yīng)列入作家范圍內(nèi)”。

與得票最多的作家相對應(yīng)的,在“我最愛看的一本新書”統(tǒng)計中,巴金的《家》名列第二,茅盾的《腐蝕》名列第四,張?zhí)煲砭幍摹犊箲?zhàn)小說選》名列第五。而對巴金榮居亞軍,也有一個“說明”:“巴金至今擁有廣大的讀者,參見第四題(“我最欽佩的一位作家”——筆者注)之統(tǒng)計。巴金小說之被投票者,除《家》外,尚有《春》《秋》等?!?/p>

有趣的是,對于巴金是“我最欽佩的作家”的投票結(jié)果,也有讀者表示不同的看法。一九四六年三月《上海文化》第三期以《巴金是最受欽佩的作家嗎》(目錄頁所示)為題,刊出重慶讀者羅致的質(zhì)疑信,信中云:“巴金之《家》(以大家庭之毀滅為主題)即未必為今日廣大青年所愛讀。自抗戰(zhàn)以后,青年來內(nèi)地者東西流離,生活既亂且苦,以此對于家庭引起無限懷念(不論為大家庭、小家庭),故對于大家庭毀滅悲劇,不易引起共鳴,此亦人之常情?!艟蛢?nèi)地言之,近年來曹禺、夏衍、陳白塵實皆較巴金為熟悉也?!?/p>

對于這個質(zhì)疑,《上海文化》并未進(jìn)一步展開討論,這是令人遺憾的。事實上,抗戰(zhàn)以后,固然曹禺、夏衍、陳白塵等的劇作大受歡迎,巴金小說仍不脛而走、持久不衰,且以《上海文化》統(tǒng)計中提到的《家》《春》《秋》“激流三部曲”為例。手頭正好有開明書店出版的《家》(1941年3月第20版)、《春》(1949年2月第19版)和《秋》(1949年3月第13版),版次都頗為驚人。讀者仍是如此之多,怎么能說巴金的作品已“不易引起共鳴”呢?

因此,全面抗戰(zhàn)勝利后,巴金依然是上海讀者尤其是青年讀者所“最欽佩的”一位健在的作家,這個結(jié)論符合史實,巴金當(dāng)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