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馬爾克斯逝世十周年|唯有孤獨恒常如新
來源:澎湃新聞 | 吳靖  2024年04月18日08:01

從俄狄浦斯意志與命運的抗爭,到中世紀沙漠僧侶的苦修,從初唐詩人陳子昂登樓遠眺的悲歌,到帕斯卡爾閱讀蒙田《隨筆集》時的戰(zhàn)栗,從卡夫卡筆下的K始終無法抵達城堡的絕望,到新媒體虛擬界面的群體性狂歡……關于孤獨的書寫可謂歷史久遠,但它成為一種文化現象乃至文明景觀,卻是晚近之事。隨著文藝復興運動所帶來的主體性的高揚和自我意識的覺醒,現代性孤獨開始如瘟疫般四散蔓延,這種趨勢在隨后到來的工業(yè)革命及城市文明的崛起中愈演愈烈,并在20世紀迎來了徹底的爆發(fā)。伴隨著尼采“上帝已死”的宣判,以及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慘烈與絕望,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類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獨。由此,現代性孤獨逐漸展現出其令人驚嘆的復雜性景觀,并成為現代主義文學和藝術的關鍵母題,為無數天才和大師所青睞。對此,我們可以開列一份長長的孤獨主題書單:卡夫卡“孤獨三部曲”(《城堡》(1914),《審判》(1918),《美國》(1927))、魯迅《孤獨者》(1926)、卡森·麥卡勒斯《心是孤獨的獵手》(1940)、阿多尼斯《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1957)、理查德·耶茨《十一種孤獨》(1962)、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1967)、伊麗莎白·畢肖普《唯有孤獨恒常如新》(1969)、赫拉巴爾《過于喧囂的孤獨》(1976)、保羅·奧斯特《孤獨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1982)……而在所有這些關于孤獨的書寫中,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所展現的孤獨在廣度與深度的驚人結合上是無與倫比的,他將現實主義與充滿魔幻的想象相結合,創(chuàng)造了一部風云變幻的哥倫比亞乃至整個拉美大陸的神話般的歷史——如果要給這部歷史一個唯一的主題,那就是“孤獨”。過去的半個世紀以來,馬爾克斯一系列孤獨主題的小說作品在全世界范圍內引發(fā)了巨大反響,《紐約時報》甚至將《百年孤獨》稱為繼《創(chuàng)世記》之后,首部值得全人類閱讀的文學巨著。是的,人類的熱鬧各有不同,但孤獨的底色大致相通。也可以說,正是孤獨將人類聯結在了一起。

馬爾克斯

權力與孤獨

19世紀80年代中期,哥倫比亞保守黨控制政權后,大肆監(jiān)禁和放逐自由黨領導人。1899年10月,拉斐爾·烏里韋將軍領導自由黨人發(fā)動起義,這場內戰(zhàn)打的異常艱苦與慘烈,一路從城鎮(zhèn)綿延到鄉(xiāng)村,后逢疾病流行,雙方損失慘重。1902年6月,保守黨宣布實行大赦與改革,承認自由黨在沿海和北部的勢力。同年11月,烏里韋等自由黨主要領導人突然宣布投降,長達三年多的內戰(zhàn)終于結束,史稱“千日戰(zhàn)爭”。半個多世紀后,在兩黨紛爭的黑暗中長大的馬爾克斯將烏里韋將軍在“千日戰(zhàn)爭”中的經歷,與其身為上校的外祖父的人生經歷(同樣參加并指揮過“千日戰(zhàn)爭”)相雜糅,創(chuàng)造出了《百年孤獨》里著名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這一人物。于是,便有了那個著名的開頭:“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當第一次讀到這個不同凡響的開頭時,時間的綿長與死亡的壓迫如潮水般涌過來,待潮水退去之后,留給讀者的只有那權力所帶來的孤獨。

這個最終墮入孤獨絕望境地的上校,乃是百年家族中的第二代。他九死一生的傳奇經歷令人嘖嘖稱奇:他一生中發(fā)動過32場武裝起義,逃過14次暗殺、73次伏擊和1次槍決,最后取得了軍事最高領導權,成了一個近乎神話般的英雄人物。正所謂“高處不勝寒”,絕對的權力帶來絕對的孤獨。在攀向權力高峰的征途上,奧雷里亞諾一點點的迷失自我。和同事通電報,他從無話不談變到無比冷漠的回答:“別傻了,八月下雨很正?!?;因為恐懼仇敵暗殺,他活得殫精竭慮,即使是回到他的故鄉(xiāng)馬孔多,始終要求衛(wèi)隊圍在他身旁的三米圈,所有人甚至是母親都不能和他近身相處;他甚至親自下令處死曾與他有著共同追求的蒙卡達將軍。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被凱旋的榮耀,被難以置信的勝利沖昏了頭腦,覬覦深淵中的顯赫權勢”。然而,當你凝視著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直到奧雷里亞諾被擁戴升任總司令,奪取了中央最高指揮權的夜晚,他突然驚醒了。那一刻,他腦海中一直盤旋著蒙卡達將軍臨終前對他說的話:“我擔心的是,你那么憎恨軍人,跟他們斗了那么久,最終卻變得和他們一樣。人世間沒有任何理想值得以這樣的沉淪作為代價?!彼挥傻馗械剿闹芏际抢錃猓词固柈斂?,對他而言也是寒氣沖天,權力并沒有給他帶來任何慰藉和快樂,“陶醉于權力的心情在陣陣冷顫中開始變得索然無味”,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可以值得信任的人,“他只覺得自己被分散在各處,被重復著,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他始終不明白戰(zhàn)爭的意義。于是,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了:在對自由派形勢最有利的時候,奧雷里亞諾突然宣布放棄戰(zhàn)爭,放下一切,企圖擺脫權力帶來的孤獨。就這樣,他不顧及自己的戰(zhàn)友而一意孤行,就好像別人所以為的那樣:他毫無人性,他冷漠無情,他根本就缺乏愛??墒?,又有誰能體會到他內心深處的那份孤獨呢?

這份由權力帶來的孤獨在馬爾克斯的另一部杰作《族長的秋天》(1975)中被演繹到極致。一個獨裁者在難以數算的歲月中享盡榮光,對權力的癡迷達到了幾近瘋狂的地步,卻無法改變“沒有能力去愛”的命運,于是他一邊用權力的罪惡補償這無恥的命運,一邊在只有母牛的宮殿里淪為自己孤獨的祭品。馬爾克斯將觸目驚心的現實和迷離恍惚的幻覺相結合,在磅礴延綿如瀑布般的散文詩語言中傾瀉而下(全書只有6個自然大段,最后一個自然大段竟是一個多達52頁的長句),配上令人眩暈的時空交錯手法,以及巴托克的《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馬爾克斯寫作《族長的秋天》時聽得最多的就是這部作品,兩者在結構上非常相似),寫盡了這位族長對權力的癡迷,對同道的背叛,對女人的渴求,對愛情的絕望,對生命的殘害,對現實的逃避,以及對孤獨的恐懼??膳碌氖牵≌f中種種荒誕不經、魔幻般的事情竟是拉丁美洲的歷史真實。巴拿馬已故政治家托里霍斯將軍讀了這部作品后向作家坦誠:“我們確實像你描寫的那樣。”歸根結底,專制制度才是拉丁美洲最大的悲劇。在1982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上的主題演講——《拉丁美洲的孤獨》中,馬爾克斯列舉了一系列專制制度下令人瞠目結舌的政策和獨裁者對社會的無情迫害,可以視為《族長的秋天》的絕妙背書。

死亡與孤獨

《百年孤獨》不僅展現了布恩迪亞家族百年的榮辱興衰,也寓言般地呈現了人類孤獨的本質。如果說由權力所帶來的孤獨集中體現在了奧雷里亞諾上校身上,那么面對必然到來的死亡所時時縈繞的那種孤獨,幾乎在每個人身上都能找到。是的,死亡是生命的必然歸宿,布恩迪亞家族的每一個成員,無論他們如何掙扎、奮斗,最終都逃不過死亡的命運。但馬爾克斯告訴我們:“一個人不是在該死的時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時候死。”只有當一個人在精神上已經準備好面對死亡,已經完成了此生的使命和追求,那便是死而無憾,死得其所,就像兩千多年前的“蘇格拉底之死”,又如孔夫子的“朝聞道,夕死可矣”。在馬爾克斯看來,正是這種死亡觀照亮了存在的價值,也注解了孤獨的意義。

《百年孤獨》中的死亡與孤獨就像一對孿生兄弟如影隨形,見證著馬孔多的百年滄桑。那個在小說第一頁就出現的名叫墨爾基阿德斯的吉普賽老人,就像這個家族中的百年幽靈,“死神到處追逐他,嗅著他的行蹤,但還未決定給他最后一擊。他曾患過波斯糙皮病,馬來亞群島壞血病,亞歷山大麻風病,日本腳氣病和馬達加斯加鼠疫……總算死里逃生?!焙髞?,他在“新加坡沙灘上死于熱病,他的尸體被拋入爪哇海最深的地方去了?!蔽鞣轿拿髋c他身處的這片大陸始終有著一種深深的疏離感,百年之后什么東西能留下來呢?或許只有死亡和孤獨。作為一個遙遠的讀者,這片破敗的土地上發(fā)生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但馬爾克斯卻在演講中告訴全世界:“生活在其中的我們,無論詩人或乞丐,戰(zhàn)士或歹徒,都無需太多想象力,最大的挑戰(zhàn)是無法用常規(guī)之法使別人相信我們真實的生活?!@就是我們孤獨的癥結所在?!笨上?,孤獨只能傳染,無法傳承。

還有那個老布恩迪亞的仇家普羅登肖,他在與對方的決斗中被長矛刺中咽喉,當場斃命。然而,這個死去的鬼魂因不堪忍受死亡的孤獨,竟不記前仇,時常出現在布恩迪亞家,希望和對方聊天以消解孤獨之苦……可以說,布恩迪亞家族的每個人都是在孤獨中死去的,老布恩迪亞被捆在大樹下孤獨的死去,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歷經戰(zhàn)爭之苦,晚年認識到人生的意義在于享受孤獨,于是和死亡簽訂了一個孤獨而體面的協(xié)議;接著是他的16個兒子在一夜之間全部遇難,唯一幸免的一個最終也未能逃脫厄運,阿瑪蘭達整天織著自己的裹尸布,準備迎接死亡的到來……小說的最后,百年家族的最后一代應驗了預言,長著豬尾巴的小孩被螞蟻吃掉了,阿瑪蘭達·烏蘇拉死于難產,布恩迪亞家族的最后一員被颶風卷走了,全書在一片死寂和孤獨的氛圍中落下帷幕。

如果說《百年孤獨》講的是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一場又一場的死亡,《族長的秋天》描繪的則是一個人漫長的死亡——“他活著,就是為了腐爛?!闭绾谝乖俸诎狄矒醪蛔±杳鞯牡絹恚彘L再暴虐殘忍也擋不住死亡的逼近。這位不可一世、殺人如麻的獨裁者最終被困在了死亡所帶來的孤獨陰影中,他在這種莫名的恐懼中艱難度日,算命婆的預言(“那間密室是他將要死去的地方”)就像達摩克利特之劍一樣始終懸在自己的頭頂,“他竭力壓制心里不祥的預感,他知道他不會死于失望,不會死于愛情,是因為從他掌握政權的那天起,他就一直讓算命婆給他預算未來,只有如鏡的水面才能顯現出未知的命運,他在水面上看到了他死亡的那一刻,他將怎樣死去:他將在睡夢中自然的死去,看見自己趴在地板上,像漫長的一生睡覺時一樣,把臉埋在雙手里,穿著軍裝,打著綁腿,年齡不清,介于一百零七歲和二百三十二歲之間”。就這樣,他將自己放逐在空無人跡的華麗宮殿中,靜靜地等待著死亡的到來,“他在自己的榮光中如此孤獨,孤獨得連一個敵人都沒有剩下。”

愛與孤獨

38年后,面對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現場的觀眾和媒體,以及全世界關注這場盛會的無數讀者,55歲的馬爾克斯會想起在廉價的出租屋里打開朋友借給他的卡夫卡《變形記》的那個遙遠的夜晚。那一夜,就像命中注定似的,他拿起借來的《變形記》,翻開了第一頁,上面寫著:“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痹瓉硇≌f還可以這樣寫!那個年僅17歲的哥倫比亞少年心中暗自感嘆。同樣讓他難以忘懷的,或許還有卡夫卡筆下那種深深縈繞著的缺乏愛的孤獨氣息。從此,愛與孤獨就成為馬爾克斯筆下最重要的關聯主題之一,這一特點在那本堪稱“愛情百科全書”的《霍亂時期的愛情》(1985)中達于高潮。

早在《百年孤獨》里,馬爾克斯就曾這樣寫道:“即使以為自己的感情已經干涸得無法給予,也總會有一個時刻,有一樣東西能撥動心靈深處的弦,我們畢竟不是生來就享受孤獨的。”在某種程度上,《霍亂時期的愛情》正是《百年孤獨》的一個延續(xù)——關于愛與孤獨的探討的延續(xù)。就像柏拉圖所謂的每個人都只是一個“半人”,而需要在這個世界尋找“另一半”。馬爾克斯筆下的人物似乎都有一種對在世孤獨的恐懼,這種恐懼來自于先天的“自我缺失”,我們窮極一生去追求彌補自我缺失的另一半,并將之稱為“愛情”。于是,追求愛情的過程往往成為加重個人孤獨色彩的一出悲劇,因為“愛而不得”乃是人間常態(tài),正如常言所謂人生有三大痛苦,即愛不得,求不能,生別離。

這個充滿藝術氣質的情種弗羅倫蒂諾·阿里薩,在18歲的年紀與費爾米娜一次偶遇對視后,便將之視為“戴王冠的仙女”。從此,他對她愛得一發(fā)不可收拾。阿里薩每天都會捧著一本詩集坐在花園的長凳上一直守望費爾米娜的身影。每當夜晚來臨,他會來到花園拉奏小提琴,希望美妙的琴聲能引起菲爾米娜的注意,從而一睹她的身影和芳容。他甚至還祭出了文字優(yōu)雅動情的書信——他將寫情書視為生命中一種不可或缺的事情。然而,費爾米娜的父親一心想讓女兒嫁入豪門,決定暫時搬離這座城市來試圖扼殺兩人的地下戀。后來,當兩個孤獨的人在原先的城市再次相遇時,阿里薩落魄的形象讓費爾米娜頓時產生了一種幻滅之感。她突然覺得阿里薩只不過是她憧憬中的愛情的幻象,于是略帶殘酷地說道:“我們之間的感情不過是一場幻覺。”

如果說這場戀情對于費爾米娜只是一場普通的感冒,那么對于阿里薩就像是一次致命的霍亂。從人群中多看的那一眼,阿里薩就認定對方是自己此生要找尋的“另一半”。于是,我們看到了一場跨越了半個世紀之久的愛情馬拉松。阿里薩一定要追到她,不管她是否已經結婚,不管她丈夫是否在世。就這樣,他憑著這股意志熬到年老,熬到情敵去世。然而,五十多年無法磨滅的對費爾明娜的執(zhí)念讓他無比孤獨,孤獨到坐立難安,孤獨到自我麻醉,一到夜幕降臨他就要找不同的女人廝混,孤獨到即使染指了幾百個鮮活女人的肉體,仍不能讓他的內心感受到溫暖的愛意,反而讓他變成更加孤獨。

為了這一份執(zhí)念,阿里薩一直努力生存,努力工作,與歲月、疾病、苦難進行斗爭,即便是嘗盡生活的悲傷,他也要將這份沒有回報的情感藏匿心間。當費爾明娜的丈夫烏爾比諾因為意外而死亡之時,反而是阿里薩理性地處置了現場,并協(xié)助費爾米娜有條不紊地安排丈夫的喪事。半個世紀后,他再次以通信的方式聯系對方,告訴她自己對人生、挫折、死亡的種種想法,以此來彌合兩人之間長達五十多年的隔膜。兩個衰老而孤獨的靈魂彼此安慰,最終走到了一起,其間交織著太多的哭泣、嘆息、渴望、挫折、不幸和歡樂。小說的最后,加勒比的海風吹著一艘掛著霍亂旗幟的船行駛在河面上,船上坐著兩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這段最后的短暫的愛情航程,看似給人一種遲到卻不缺席的愛的慰藉,實則更加凸顯了兩個人縈繞一生的孤獨,無論是阿里薩輾轉于數百個女性肉體的自我放逐中,還是費爾明娜在無愛與背叛的充滿壓抑煎熬的婚姻生活中。

孤獨,還是孤獨,才是隱藏在這部偉大愛情小說背后的真正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