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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艾平:書寫呼倫貝爾是我始終眷戀她的原因
來源:青年報 | 艾平 陳倉  2024年04月25日07:34

艾平在呼倫貝爾土生土長六十余年,她幾乎把自己活成了草原和森林里的一根草、一棵樹、一只鳥,在她眼里只有兩種顏色:綠野和白雪。艾平始終眷戀呼倫貝爾最重要的原因是書寫呼倫貝爾,最終成就了她的自然文學寫作。她不喜歡浮光掠影地在草原森林里一走而過,為了尋找和自然萬物之間的語言,有時候要花費一兩年時間,反反復復地觀察,比如為了了解黑嘴松雞的習性,她在寒冷的森林里守候了一夜。艾平筆下的人物與眾不同,他們不僅擁有對大自然的理解,還擁有了撫慰自然的溫情、回饋自然的智慧。艾平說:“自然文學創(chuàng)作的著眼點,應(yīng)該將大自然的魂魄和人類的精神追求、掙扎聯(lián)系起來,去發(fā)現(xiàn)辨識我們前所未見的生態(tài)世界。”

1 書寫呼倫貝爾是我始終眷戀呼倫貝爾最重要的原因。

青年報:“艾平”是你的筆名還是原名?

艾平:“艾平”是我的筆名。這個筆名,不像很多作家那樣幾經(jīng)思考,最終找到了能夠體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念或者文學追求,抑或體現(xiàn)故土之根的字詞。它是當初在《綠野》做編輯時,為了簡化筆畫,就找了實名“愛萍”的兩個同音字以應(yīng)付工作需要。也曾經(jīng)想過起個美一點、詩意一點的筆名,誰知道慢慢地改不過來了。

青年報:你是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人,請從文學的角度介紹一下你的故鄉(xiāng)吧。我們一說呼倫貝爾,大家首先想到的是遼闊的大草原,你的文學理想或者說是文學觀,是這片土地培養(yǎng)起來的嗎?這個地方對你的文學創(chuàng)作意味著什么?

艾平:我在呼倫貝爾土生土長了六十余年。呼倫貝爾位于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最北部,東鄰黑龍江省。大興安嶺縱貫呼倫貝爾七百余公里,嶺西是八萬平方公里的呼倫貝爾大草原,嶺東現(xiàn)今已經(jīng)變成了農(nóng)耕平原。大興安嶺群山逶迤,林海茫茫,呼倫貝爾草原一望無際,綠野絕塵,在這偌大的風景中,有三千多條河流、五百多個湖泊,額爾古納河在呼倫貝爾最北部的恩和哈達匯入黑龍江,直至入海。這里的冬天寒冷而漫長,春天總是讓人盼得心焦,秋天幾乎一閃而過,一夜之間萬樹凋零。我對家鄉(xiāng)的記憶只有兩種顏色,除了綠野,就是白雪。因為遙遠和寒冷,這里基本保留著原初的潔凈生態(tài)。

生態(tài)決定了這里的歷史。正如翦伯贊所說,“假如呼倫貝爾草原在中國歷史上是個鬧市,那么大興安嶺則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幽靜的后院”。

今天的呼倫貝爾依然多姿多彩。這里生活著漢族、蒙古族、達斡爾族、鄂溫克族、鄂倫春族等民族,保持著游牧文化、狩獵文化、農(nóng)耕文化傳統(tǒng),多元的文化互相融合,又和現(xiàn)代生活反復撞擊,從而不停地升華,讓這片底蘊深厚的土地充滿魅力。我就是生活在這樣的一個“生態(tài)博物館”和“文化大觀園”中的寫作者。

曾經(jīng)有人希望我用簡單的語言,概括一下這片土地的文化內(nèi)涵,我想了想,想到了“天人合一”四個字。游牧和狩獵,都是需要順其自然的,游牧民族知道草原植被是生命的母體,絕不肯為了多養(yǎng)牲畜而踐踏啃食草原;狩獵民族懂得森林是庇佑萬物的家園,所以不會隨意砍樹,也不會打殺懷孕的母獸和動物幼崽。如果沒有草和野獸還有我們嗎?這是本地文化中永恒的課題。

青年報:呼倫貝爾雖然很美,畢竟還是偏僻了一點,不像大城市那般發(fā)達,思想文化也比較多元。你一直留在呼倫貝爾,主要原因是什么?你早已經(jīng)是著名的散文家了,應(yīng)該有很多離開的機會吧?

艾平:說起我對呼倫貝爾的眷戀,我覺得有必要說一下食物、溫度和生態(tài)。我是吃牛羊肉、喝牛奶長大的。肉是那種每天在草原上吃天然牧草的牛羊的肉,奶是每天看著鄰居大娘從牛的乳房里擠出來的鮮奶。除此以外,地產(chǎn)的褐麥饅頭和高粱米飯,是我的主食。呼倫貝爾蔬菜短缺,一年只有在七、八、九三個月可以見到黃瓜和西紅柿,對維生素的吸納,幾乎全部來自于野菜,柳蒿芽、金針菜、螫麻子、榆樹錢等。當然胃腸記憶只是我眷戀呼倫貝爾的理由之一,而書寫呼倫貝爾才是我始終眷戀呼倫貝爾最重要的原因。

我骨子里并沒有天然的文學慧根,但是我從父母身上學到的東西,至今刻骨銘心,不可磨滅。如果說家鄉(xiāng)的風物和父母的愛,決定了我的氣質(zhì)和性格,那么少年時代老師的指點使我在懵懂中有些開悟。正是因為想寫點什么,讓我自覺地開始了對這片土地的思索,并決心為之深情歌唱。我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的《鴻雁》雜志社工作,一年半后我一意孤行地回到了呼倫貝爾。當時有人勸我留下,我不加思索地回答道:“寫東西,還是在草原好?!焙髞硐胂耄业男袨樵诤芏嗳搜劬锞褪前l(fā)傻。但是我至今無怨無悔,在后來的歲月里,又不止一次地放棄了離開故鄉(xiāng)的機會。

的確,呼倫貝爾給了我想要的一切。我在這里找到了人與自然應(yīng)有的關(guān)系。我喜歡上了那些帶著歲月包漿卻堅定地伸出手來抓住時尚生活,同時拼盡一己之力保護生態(tài)的老牧人;我也認識了很多曾經(jīng)在都市的繁華里闖蕩過,最后發(fā)現(xiàn)回到草原才可以找到安心立命之本的青年,他們的經(jīng)歷讓他們可以迅速地在古老的土地上,依靠信息、科技、市場的要素創(chuàng)造有活力的生活;我還有很多朋友,他們是最后的伐木人、最后的獵人、一個看起來與常人沒有什么異樣的薩滿、各種類型的攝影家和歌者、做馬鞍子的工匠、開包子鋪的布里亞特姐姐、被牧民養(yǎng)大的上海孤兒,等等。我借助地理和歷史,可以順理成章地找到這人物的來龍去脈,可以立馬知道他們與眾不同的閃光之處,這難道不是文學的富礦嗎,不是我守候在呼倫貝爾的最大理由嗎?

青年報:我們特別向往騎著馬、趕著牛羊,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飛奔。你會騎馬嗎?馬對于草原人意味著什么?

艾平:在那些安靜幸福的時光里,父親經(jīng)常帶我去草原上的牧民家做客。騎馬是牧民家孩子的基本生存技能,他們曾經(jīng)帶上我,我也不知道害怕,稀里糊涂地就走了很遠,倒是長大了以后,膽子卻小了起來?,F(xiàn)在馬已經(jīng)不能算作牧區(qū)的生產(chǎn)工具了,牧民養(yǎng)馬一般是一種精神寄托,還可以優(yōu)選優(yōu)育那達慕賽馬,為旅游業(yè)服務(wù)。

青年報:你最近一次出版的散文集是《隱于遼闊的時光》,第一篇是《你就這樣把草原交給了我》,講述了老祖母帶著“我”,學習套馬、養(yǎng)牛、做勇敢的男人,尤其是如何給小羊羔接生……請問,你畢竟是女性,這里的“我”是你嗎?

艾平:我在草原聽過許多人講故事,講述中都帶著講述者原本的生命氣息,其語言相當鮮明生動,不可轉(zhuǎn)述。一經(jīng)轉(zhuǎn)述,難免帶著筆者的腔調(diào),就失去了原初的韻味。所以,從中篇散文《呼倫貝爾之殤》開始,我就讓文中跟著姥爺在林緣草原行走的外孫,也就是講述者自己出場說話,因為我不想舍棄只有他才能說出來的那種自然天成的語言,特別是一些細節(jié),用筆者的語氣一描寫,立刻變得呆板起來。《你就這樣把草原交給了我》是中篇散文《額嬤格》的一個片段,我選擇了讓給我講自己老祖母故事的那個牧區(qū)青年,帶著自己的氣息出來講述。

2 草原和森林讓我認知的,不只是人與人之間的愛和溫暖。

青年報:這篇作品還有一個情節(jié),“我”遇到一只狼,操起套馬桿準備捕殺的時候,被老祖母阻止。最后,老祖母還救了這只狼和它剛剛生出來的狼崽。你曾經(jīng)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中提到,“我的人物身上、血液中、氣質(zhì)里,都帶著草原的風、森林的雪,他們的敬天愛人、善良智慧,都是草原和森林給予的。”愛和溫暖,或者是善意,對于你作品的意義是什么?

艾平:草原和森林讓我認知的,不只是人與人之間的愛和溫暖,而是人類應(yīng)該怎樣去理解萬事萬物,為什么要敬畏大自然。我的文學視野,并沒有拘泥于人依靠自然而活著這個意義點位,而是關(guān)注了草原森林母體中的諸多生命的自由、掙扎、博弈、互為依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生存狀態(tài),從而在大自然的演替中輪回。人只是其中之一,我筆下的人物是草原森林塑造出來的,他們的智慧有很大一部分來于自然,甚至是直接向動物學習來的,比如對草藥的使用,比如學會吃韭菜花,比如接骨方式等。他們的情感世界,不是僅有一般意義上的真善美,我作品的某些獨特性也正是對這些內(nèi)容作了展現(xiàn)。呼倫貝爾大地是我的創(chuàng)作扎根的土壤,也是我永遠讀不完的浩瀚之書,隨著寫作的深入,我一頁一頁閱讀這本書,越讀越想讀,越讀越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膚淺。

青年報:《隱于遼闊的時光》還收入了一篇題為《上海的綢緞,草原的香開》的散文,文中介紹:在蒙古語中,白頭巾原來叫陶拉蓋恩包勒特,后來改為香開。原因是綢緞從上海傳入牧區(qū)時,牧民的漢語發(fā)音不標準,把“上海”念成了“香開”。一傳十,十傳百,“香開”便成了綾羅綢緞的代名詞。生活在呼倫貝爾的每一個民族應(yīng)該都有不同的語言,你認為方言或者民族語言,對你的寫作有什么影響嗎?

艾平:當然有影響。因為呼倫貝爾是貼近自然的地方,不同的民族的語言都有鮮明的地域特色。我曾經(jīng)聽見一位敖魯古雅老人在孫女的婚禮上這樣囑咐孫女:“不要忘記林子的味道……”牧民說話總是習慣于使用身邊的生靈做比喻,他們往往自然而然地使用排比句,而且富于音樂般的節(jié)奏感。例如《額嬤格》一文中大額吉這樣說:“人在小的時候就應(yīng)該像羊羔那么溫順;長大了就要像駿馬那樣馳騁;人要是遇到了相愛的伴侶,就應(yīng)該像烏蘭泡的天鵝那樣形影相隨;人要是有了孩子,就應(yīng)該像母牛那樣獻出最后一滴乳汁;人到了該走的時候,就應(yīng)該像骨瘦毛長的老狼,去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不慌不忙地等待長生天叫你的名字……”這種語言,在草原和森林里講毫無違和感。所以一旦書寫草原和森林,我就會竭力剔除知識分子腔調(diào),將多年積累的生動、睿智的民間語言,體現(xiàn)在我的文本中。

青年報:《隱于遼闊的時光》的封面上有一段話:“我聽到的是一種絕塵的安靜,而你聽到了風在林子里休息的聲音,一群松雞為愛情跳舞的聲音,一頭駝鹿咀嚼樹枝的聲音……”你散文的特點是語言優(yōu)美,你認為語言對于文學,尤其是散文其價值是什么?語言和思想性,哪個更重要一些?

艾平:我認為語言就是文學本身,沒有珍珠般熠熠生輝的語言,怎么能有美的意境。正如當年汪曾祺老先生所說的那樣,世界上沒有語言不好的好小說,也沒有語言好的差小說。同樣,語言是散文的魂,它不是裝載思想的籃子,而是思想的溫度和銳度。我多年來一直很在意語言的磨煉,常常一句話琢磨好幾天,這可能與早期寫詩有關(guān)。我認為好的語言是情感、生動、詩意渾然一體的產(chǎn)物。我追求語感,而不是詞匯,寫作者一經(jīng)將素材納入自身的情懷,冥冥之中便會進入意境,寫作中會自然而然地沿著既定的語感勢能運化,美好的語言往往產(chǎn)生在規(guī)定情境之中。

青年報:我們再談?wù)勀愕牧硪槐敬碜鳌恫菰`筆記》,這本書觀察記錄了草原動物的生長、發(fā)育、繁衍,以及和人類的和諧相處,涉及喜鵲、狐貍、駝鹿、蓑羽鶴等動物。為了觀察黑嘴松雞的習性,你曾經(jīng)在森林里守了一夜。你是為了寫作才去體驗生活的,還是有了這種生活積累才去寫作的?

艾平:當然是有了生活積累才去寫作的。我的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讓人回味的細節(jié)。例如老祖母和母狼一起叫,引來狼群救走母狼和它剛剛分娩的狼崽;例如螞蟻用砂石路上的砂石粒覆蓋巢穴,使熊吃一嘴砂石,卡在口腔里,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從此再也不敢襲擊螞蟻巢穴;例如牧民老哥哥,澆水把死去的馬凍成一個大冰坨,從而不讓動物和偷盜者得手……這些細節(jié)往往都是一篇作品的文眼。我認為浮光掠影地在草原森林里一走而過,是很難發(fā)現(xiàn)文學需要的真東西的,我主張事先做功課、看資料,要事先知道事物的背景和規(guī)律,還要在一個地方反復觀察,追溯一些可能的線索,不要看到個皮毛就瞎寫,眼力是需要培養(yǎng)的。

《烏銀額吉家的喜鵲》的寫作就是在兩年前開頭,兩年后才續(xù)寫的。起初我在草原上看到一個喜鵲窩,恰恰壘在一個風力發(fā)電機的頁片中間,如果風力發(fā)電機一開,喜鵲窩必將粉碎,旁邊的蒙古包看來好久沒人住了,我知道這家人肯定沒有電,也不開風力發(fā)電機,所以搬走了。后來我?guī)状螐倪@里路過,看見喜鵲從那個窩里飛出來。兩年之后,我到另外一戶牧民家串門,發(fā)現(xiàn)這家蒙古包外有一群喜鵲,理直氣壯地圍著女主人要菜渣剩飯,有的竟然飛到了蒙古包里,女主人告訴我,晚上要是有動物來臨,喜鵲嚇得亂飛,會從哈柵里(蒙古包天窗)飛進蒙古包,撞響了墻上的馬頭琴,撞翻桌上的暖水瓶……這些細節(jié)一下子和風力發(fā)電機上的喜鵲窩對接上了,于是就有了這篇散文?!妒睾蚝谧焖呻u的愛情》也一樣,我和幾個朋友的確在寒夜里守候了五六個小時,但是在那之前,我已經(jīng)多次觀察和研究過黑嘴松雞了。

青年報:《草原生靈筆記》最后一篇作品是《好牧人是會和草原萬物說話的人》。人真的能和草原萬物說話嗎?

艾平:所謂會和草原萬物說話,就是懂得草原萬物,知道它們生存的規(guī)律,從而自然而然地觀照它們。

3 自然文學應(yīng)該去發(fā)現(xiàn)辨識我們前所未見的生態(tài)世界。

青年報:你還有一本書《呼倫貝爾之殤》,著名評論家閻晶明評論說:“民族的、文化的、自然風光的、歷史的、親情的、成長的元素,都有呈現(xiàn),但都不是單色的?!薄皻憽保氯A字典里的字意是“沒有到成年就死去”,你能不能結(jié)合這本書的內(nèi)容,解讀一下“殤”字的含義?

艾平:因為游牧民族生活在嚴酷而孤獨的自然環(huán)境中,往往命運多舛,出牧就有可能永遠回不來了,出嫁就有可能再不能和父母相見了,暴風雪、瘟疫、狼群無時不在,正如草原民歌的基調(diào),很多都是憂傷的、無奈的?!逗魝愗悹栔畾憽愤@本書里寫往事的作品比較多,所以有“殤”的意蘊。

青年報:你是怎么看待自然文學熱的?你覺得自然文學一定是山山水水、花鳥魚蟲嗎?自然,似乎就意味著遠離浮躁,遠離現(xiàn)實。你認為自然文學的現(xiàn)實意義是什么?高出現(xiàn)實的那一部分是什么?

艾平:還是以呼倫貝爾為例,草原森林里到處寫滿了生態(tài)的密語。蓑羽鶴在草叢里養(yǎng)育自己的幼兒,如果遇到人類或者其他食肉動物靠近,它們會一躍而起,然后翩翩起舞,做出各種婀娜姿態(tài),漸行漸遠,引誘介入者離開,而它們留在巢穴的弱小雛鳥,天生就會把自己黑褐色的身體攤成紙張一樣的薄片,緊緊匍匐在地面上,偽裝成大地的一部分,從而躲過猛禽和野獸的捕捉;草原大火,黃羊子集體逃難,遇到鐵絲網(wǎng),所有的雄性會用身體搭成一座橋梁,讓懷孕的雌性和黃羊崽從上面走過逃生,自己甘愿在烈火中犧牲;大雁、天鵝等諸多鳥類都會選擇在沼澤的蘆葦叢里坐窩,它們生來就知道,那里可以躲開食肉動物的偷襲;說起馬、牛、羊,更像事先安排好了似的,馬吃草尖,冬天慣于用蹄子破雪,所以走在游牧畜群的最前面,羊的破雪能力不強,便跟在馬群后面吃草的中段,牛有高級的消化系統(tǒng),卻沒有破雪的能力,自然而然地跟在羊群后面吃更粗糙的草……說起森林里的生態(tài)軼事,也是數(shù)不勝數(shù),闊葉的白樺樹曾經(jīng)是庇護落葉松的“保姆”,它用自己散發(fā)的氣味,為針葉樹種驅(qū)松毛蟲,落葉松在它們跟前長大,它們就會老去,最多能活七八十年。

多年來,我寫了很多呼倫貝爾人與自然的故事,回過頭來想想,自己并未刻意去追尋自然文學的風標,我筆下的人物體現(xiàn)著對大自然的敬畏,他們不僅擁有對大自然的理解,還擁有了撫慰自然的溫情、回饋自然的智慧。他們作為自然文學的主角之一,無疑體現(xiàn)著原初的人類記憶,也具有指向未來的價值。如果說我們至今還在通過有限的能力來解讀自然,那么天人合一,即是一種理想的境界和必須的選擇,從這個意義上談?wù)撟匀晃膶W,我是不是可以這樣說——自然文學依賴現(xiàn)代生態(tài)觀,但絕不僅僅是科普或者博物志所能夠支撐起來的。我以為,自然文學創(chuàng)作的著眼點,不應(yīng)該停留在宣傳環(huán)保的層面上,應(yīng)該將大自然的魂魄和人類的精神追求、掙扎聯(lián)系起來,去發(fā)現(xiàn)、辨識我們前所未見的生態(tài)世界。

青年報:你曾經(jīng)提到過,國外很多自然文學作品是中國作家要花很長時間才能達到的水準。你覺得我們與他們的差距在哪里?

艾平:我覺得在場和堅守、擁有相關(guān)專業(yè)知識很重要。在森林里你不認識各種樹,在草原上你不認識各種草,你不知道生物之間的關(guān)系,不知道植物之間的關(guān)系,不知道動物和植物的關(guān)系,不了解腐殖層等,你就不會獲得端詳自然的樂趣。

梭羅獨自生活在瓦爾登湖邊,體驗了兩年零兩個月與世隔絕的生活。這段時間,他親手建造小屋,自耕自食,與自然和諧共處,《瓦爾登湖》是他見聞和思考的筆記;《在烏蘇里的莽林中》本身是阿爾謝尼耶夫的探險行記;《一平方英寸的寂靜》是一個聲音采集者的筆記。法國探險家西爾萬·泰松曾在貝加爾湖畔雪松北岬的一座西伯利亞小木屋里居住了六個月,最近的村莊也在一百二十公里以外,他整日靜心觀察周邊的生態(tài)細節(jié),潛心讀書,《在西伯利亞森林中》是他的日記體散文。

青年報:能夠經(jīng)受住時間考驗的作品才是經(jīng)典,你怎么看待自己作品的經(jīng)典性問題?

艾平:真實呈現(xiàn)今日的草原和森林,書寫?yīng)毺匚幕淖阚E,留給未來,是我的夢想。坦率地說,我的絕大部分散文都不是應(yīng)景之作。寫作以來,最高興的事情不是獲獎。其一,是2019年《薩麗娃姐姐的春天》一文作為閱讀題被選入天津高考試卷。我想,對高考的重點考題,學子一生都不會忘記,同時他們也會記住我的呼倫貝爾草原;另一件事是,前不久在上海圖書館發(fā)現(xiàn)該館收藏了我的七種書,想想,許多年之后,有讀者還可以通過自己的書,知道我們這個時代草原森林的樣貌,還可以與我所描述的人物進行心靈對談,我覺得自己的勞動,雖然比較寂寞,也是有價值的。

青年報:目前,文學不景氣,尤其是閱讀紙質(zhì)書的人越來越少,你覺紙質(zhì)媒介會消失或者走進博物館嗎?傳統(tǒng)文學會不會被網(wǎng)絡(luò)文學所取代?

艾平:不會。優(yōu)秀的作品不論在網(wǎng)上還是在線下,都是人類心靈的圣餐,只要人類依然追求著美和崇高,優(yōu)秀的文學就是不可或缺的。依我看不是閱讀紙質(zhì)書的人在減少,而是讀書的人在減少,然而不可低估的是,留下來的讀者,他們是一批審美品味更高、思想更深邃、眼光更開闊的人。他們在喧囂的生活中能夠靜下來,走進文學的世界,這說明世上仍然有能夠讓文學之樹常青的沃土。

青年報:最后一個問題,你除了工作和寫作以外,還有其他的愛好樂趣嗎?

艾平:在工作和寫作之外的日常生活中,我是一個追求安逸和美的人。喜歡一個人靜靜地整理房間,做簡單的,看上去吃起來都美的飯菜,最大的享受,就是沒有人催稿,半躺半臥地讀書,讀到妙處,會心一笑;喜歡中外經(jīng)典話劇,只要到了大城市,絕不錯過;年輕時自學了幾天縫紉,結(jié)果一無所成,卻迷戀上了真絲面料,如今上海、杭州、北京面料市場的攤主都認識我。寫作累了,就打開我的真絲百寶箱,把重磅的、過河泥的、雙宮的、喬琪的、歐根紗的、桑波緞的紛紛揚揚地鋪了一地板,在不同的光線里抖來抖去,去想象它們玲瓏起舞的樣子,很沉浸,很解壓。日子久了,關(guān)于這種高貴的蛋白纖維,也是攢下一些話可說了。真絲就像我的摯友,漸漸進入我的詩文。

艾平,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內(nèi)蒙古作協(xié)散文委員會副主任。曾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匯報》等報刊發(fā)表散文多篇,出版散文集《呼倫貝爾之殤》《雪夜如期》《聆聽草原》《隱于遼闊的時光》等八部散文集。曾獲國內(nèi)多種散文和報告文學獎。獲得第七屆、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