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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鴨綠江》2023年第12期|相裕亭:曹府遺事
來源:《鴨綠江》2023年第12期 | 相裕亭  2024年04月25日08:16

引子

清江浦開過來的夜航船,進(jìn)入鹽區(qū)以后,天已經(jīng)亮了。遠(yuǎn)處的村莊、河流,以及河堤上的樹叢,還在晨霧中籠罩著。那輕紗、炊煙一樣的霧氣,如同趕海的漢子,迷戀婆娘的被窩,天都亮了,還在那兒纏綿著。

船客們在客艙里悶了一夜,那會兒陸續(xù)邁上甲板。他們深吸著清晨的新鮮空氣,眺望著遠(yuǎn)處一片片亮晶晶的鹽田和鹽田里迎著曙光上下翻飛的海鷗,時不時地還有人在船舷邊,沖著遠(yuǎn)處霧綽綽的河道吼起了嗓子。

那艘船,在運(yùn)河連通鹽河的水道里,由鹽區(qū)往清江浦碼頭跑了幾年了。每三天一個往返,是當(dāng)時鹽區(qū)人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

船上,上下兩層子。底層帶客,設(shè)有艙房和一排排躺椅;上層甲板上堆放貨物的同時,還有一個四面透風(fēng)的涼棚。近途的船客,尤其是趕一兩站地進(jìn)城賣菜、訪友,或是到鹽區(qū)尋覓活計(jì)的鹽工、船工、木匠、瓦匠,以及剜雞眼、唱小紅的,他們扛著鐵锨、鎬頭,攬著二胡、三弦、鋸子、刨子,以及彈線用的墨兜子登船。也有拎著白泥小爐子,到船上兜售煎小魚、蒸米糕的鄉(xiāng)下婦人。

客船到達(dá)鹽區(qū)大碼頭以后,若載有貴客,如縣黨部的官員,或上面派來的鹽管員、水利測量員;或是本地吳家、謝家、曹家的老爺、太太、姨太們;或是他們家的大小姐、二公子、三少爺外出歸來了,碼頭上就會有各式的轎子在河堤上等候。

可今天,等候那艘客船的不僅有各式轎子,還伴有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曹家的大少爺曹瑛暉帶著他在江寧讀書時的校友白小芊,回鄉(xiāng)完婚來了。

曹府里,連續(xù)數(shù)日,張燈結(jié)彩。

那都是管家張寬張羅的。其實(shí),那個時候,曹家大公子的婚事都已經(jīng)過去好多天了。曹家人早就各忙各的事情去了。

老太太那邊,閑來無事,便會傳話,讓張寬家的婆娘過去陪她坐坐。

有時,夜雨過后,天氣突然晴朗了,院子里飛來一群紅蜻蜓、綠蜻蜓,霧團(tuán)一樣在窗前追逐飛舞;或是檐口下猛然間旋來一對小燕子,“啁啁啾啾”地商量著要在哪兒壘筑巢穴;再就是茶幾上,當(dāng)日擺上了幾樣新鮮的瓜果,老太太都會想到張寬的婆娘在她身邊的某些事??汕?,那個時候張寬就在跟前,老太太便會問張寬:“袖兒呢,這一陣子怎么沒有過來?”

袖兒,早年是老太太身邊的丫頭。而今,人家也是當(dāng)奶奶的人了,老太太還是那樣“袖兒”“袖兒”地叫她。

張寬從老太太的語氣里,就能聽出她那是見花問花、見草問草呢,并非真有什么要緊的事情急于召喚他婆娘過來。那樣的時候,張寬便會說:“家中添了孫子。這陣子,她正屎一把、尿一把地忙活著洗尿布呢?!闭f得老太太瞬間沒了興致。

其實(shí),張寬家的孫子早就能下地挪步了。況且,張寬家里也像這曹府里一樣,里里外外都雇著用人。張寬的婆娘在家?guī)缀醪蛔鍪裁词虑榈摹垖捴皇遣幌胱屗拍锏讲芨飦淼眠^勤。

當(dāng)然,這里面還有一層原因,張寬不好對外人說。他一直懷疑自己的婆娘,當(dāng)初在曹府里當(dāng)丫頭時,被曹府里的老爺,或是某位公子給摸溜了。所以,老太太時不時地喊他婆娘來,張寬的心里總是覺得硌硬得慌!能回避的,他盡可能地就給回避了。

可過不了幾天,老太太看到張寬時,又會那樣問呢。甚至還會具體到張寬婆娘所做的米糕如何爽口不黏牙,油煎小魚兩面焦黃酥脆香呢。

那樣的時候,張寬就會記在心上。

第二天,或是當(dāng)天傍晚,張寬一準(zhǔn)就會用一條羊肚白的毛巾,裹上一個熱乎乎的油紙包,把老太太想吃的米糕呀、油煎小黃魚呀,或是比米糕、油煎小黃魚更讓老太太舒心、爽口的食物給她送過來。

張寬家離曹府不遠(yuǎn),緊挨在曹府旁邊一條小河口的碼頭旁。挺規(guī)整的一個小院子,前面臨街,后頭枕河。先前,那地方是曹家籌建宅院時的代辦處。

那個時候,張寬的父親主管著曹家的事務(wù)。

應(yīng)該說,張寬的父親坐在那個代辦處里,每天“噼里啪啦”地打算盤,計(jì)算出小碼頭上抬上來的上千擔(dān)、上萬擔(dān)沙石木料呢。

后來,曹家的院落建成了,曹家人陸續(xù)搬進(jìn)曹府。老太太見張寬他們一家子還住在鹽河口“滾地籠”似的茅棚里,便把小碼頭上那幾間原本該拆除掉的代辦處賞給了張寬他們家。

張寬的父親很感激。就這,他還是自扣了三個月的薪水,算是抵押了曹家的那處房產(chǎn)款,才心安理得地住進(jìn)代辦處里去。由此,張寬一家,就算在鹽區(qū)扎下了根──擁有了他們自己的住宅。

后期,張寬的父親又把那房屋擴(kuò)建了一下,外加了兩間東廂房,并拉起了圍墻,將原本四面敞開的代辦處,拾當(dāng)成一個居家宅院的模樣。

張寬在那房子里迎娶袖兒時,鋪了紅地磚,粉刷了四面白墻,大門樓上還鑲了亮光閃閃的琉璃瓦。里里外外,又打理了一番。而今,近二十年過去了,那房檐的琉璃瓦都褪了顏色,門壁、廊柱上的朱紅,也都斑斑點(diǎn)點(diǎn)地脫落了許多。

張寬的婆娘想讓張寬再拾掇拾掇??蓮垖捘睦镱櫟蒙?。曹府里那么多的事情。他每天天不亮就要去應(yīng)卯。晚間,曹府里的廊燈收下一半(留一半供夜間照明)他才離開。有時候,白天忙不過來的事情,他晚上還要加班熬通宵。難怪老太太讓他帶個口信回家,他都沒有空閑。以至于,過了兩三天,老太太又見到張寬時,問他:“我讓你告訴袖兒過來一趟呢?”

張寬這才一拍腦門子!好像他把老太太那話給忘得一干二凈了。其實(shí),才不是那樣呢。張寬對老太太的話,向來都是言聽計(jì)從的。只不過,張寬能悟出老太太召喚他婆娘來,是不是真有什么事情。

趕上年節(jié),或是曹家有婚慶壽宴,不用老太太捎話,張寬的婆娘也會自個兒提著個開臉的小錦盒子過來。

曹府里,能給老太太開臉的人,向來都是張寬的婆娘。

每過一段時間,老太太就會讓張寬的婆娘幫她把臉上多余的毛發(fā)用絲線擰掉,謂之開臉。

開臉,婦人間的事情。

年輕的姑娘們無須開臉。姑娘家一旦開了臉,就意味著要乘上花轎嫁人啦。不過,新娘子上轎前的開臉,是象征性的,婆子們扯兩根花絲線,在新娘子粉嫩的臉上比畫兩下,就算是給新娘子開過臉了。而真正的開臉,還是要像張寬的婆娘給老太太開臉那樣,事先準(zhǔn)備好一個開臉的小錦盒子,里面裝有胭脂、粉飾,以及棉紗團(tuán)、刮刀片、小鑷子等物件,外加一團(tuán)扯不斷的花絲線。因?yàn)?,開臉時要兩手扯緊絲線,并將那絲線纏繞在指尖間擰成一個“8”字狀。然后,通過變換指尖間的角度,捻動著那個“8”字口,一放一收,一收一放,擰凈對方臉上多余的細(xì)毛。其間,可能會聽到對方猛一聲“哼”呢,那一準(zhǔn)兒是擰疼了對方,或拽下多余的毛發(fā)了。所以,曹府里新來的小丫頭,沒有哪個敢在老太太臉上下狠手、擰毛發(fā)的,唯有張寬的婆娘,她擰疼了老太太,老太太也不會怪罪她,反而認(rèn)為那是應(yīng)該的。否則,怎么能讓老太太的面容更加好看呢?

老太太偏愛張寬的婆娘。每逢年節(jié),曹家各房的女眷們分發(fā)綢緞時,老太太總會多要上一份留給她。

可張寬的婆娘不曉得打扮。經(jīng)常是上一回來時所穿的灰布衣衫,下一回來時,她又把那件灰布衫穿來了。

老太太問她:“我給你的綢緞呢?”

張寬的婆娘哭喪著臉,說:“我一進(jìn)家,就被兒媳婦給搶過去,比畫到她身上了?!毖韵轮?,兒媳婦相中了那綢緞,她就不好再要回來了。弄得老太太笑容僵在臉上,遂招呼身邊的小丫頭,把屋內(nèi)備下的另一塊綢緞又拿來賞給她。

這一回,老太太可是再三叮嚀呢,讓張寬的婆娘回去以后,務(wù)必照著自己的腰圍、肩寬、身高,裁裁剪剪,穿在自個兒的身上。

可過了一段時間,張寬的婆娘再來時,她還是穿著先前那件灰布衫。

老太太臉一冷,問她:“我給你的綢緞呢?”

張寬家的先是撇個大嘴傻傻地樂,隨后掀開衣角,輕拍著里面的軟緞衣衫,很是得意地跟老太太說:“穿在這兒呢!”

老太太驚訝了一下子,問她:“為啥?”

張寬家說,她舍不得把那么好的綢緞穿在外面,怕磨壞了。

逗得老太太笑得不行。

事實(shí)上,張寬的婆娘那是說謊話呢。她家里綾羅綢緞多的是。她只是不想在主子面前顯富貴罷了。

那是張寬教給她的。

張寬本人也是那樣做的。張寬在曹府里行走時,他每天所穿的衣衫,袖口那兒都磨出了白棉線。

但張寬是備有禮帽、長衫的,他還玩過那個時期的文明杖呢。不過,那是他遠(yuǎn)離曹府時的穿戴。張寬在曹府里,向來是一身粗布衫。曹府里的老爺、太太,包括張寬身邊的跟班,誰都沒有見他禮帽、長衫地穿戴過。

白小芊來到曹家,一直沒有把曹府里那迷宮一樣的房舍弄清楚。丫頭們領(lǐng)她到婆母那邊或是到嬸娘那邊去,或是到三姑娘秀玲的含玉樓,或是她一個人在園子里各處走走看看?;仡^,自個兒往回走時,走著走著她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有兩回,小芊獨(dú)自到三姑娘秀玲那邊去,看到眼前一處滿是花朵的庭院,明明記得這就是她去過的含玉樓,可走進(jìn)去一問,卻是嬸娘或是某一位公子居住的地方,羞得她臉一紅,趕緊與門廳里的小丫頭擺個手語,便匆匆退去了。

曹府里,那么大的一片光怪陸離的房舍,并非一朝一夕建起來的。前前后后,幾十個工匠,不分晝夜地在那兒鋸呀、鑿呀、磨呀、砌的,耗時有七八年。也有人說十幾年。因?yàn)?,后期曹家又陸續(xù)建了小戲場、茶水房、曹蒲大藥房等一批附屬庭院。

曹府里的建筑,做工較為精細(xì),好多地方使用了鎏金和鏤空的技法。房檐下的“望獸”“戶對”“雀替”,都雕琢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有人說曹家房梁上雕琢的飛禽,驚呼一聲,它們就飛走了。那是夸詞。但是,雕刻在接水槽里的魚蝦,蓄水以后,浮影顯現(xiàn),那魚、那蝦,立馬像是游動起來一樣,這是真的!

管家張寬,相中了姑蘇城里那對邵姓父子的木工手藝,竟然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了邵家。

后來,曹家的院子建成以后,張寬幫邵家在鹽區(qū)購置了田產(chǎn)和住宅,讓他們在鹽區(qū)安了家,并安排邵家父子長年在曹府里做一些修修補(bǔ)補(bǔ)的零星活計(jì)。后期,曹家籌建曹蒲大藥房時,就是邵家父子領(lǐng)銜主建的。

那一年,西山錫礦接連發(fā)生了三起爆炸事故。其中,有一位礦工在排除啞炮時,炸掉了一條胳膊和半邊臉。拉到城里天成大藥房,光是救治費(fèi),就花掉了相當(dāng)于那個礦工五年的薪水。再算上當(dāng)年曹府里各房太太、姨太、少奶奶、大小姐、公子哥的用藥消費(fèi),以及修建庭院的匠人們走了斧子傷著人,飛了石花濺到人們的眼睛里,零零碎碎的花銷合在一起,足夠建一座大藥房的。

張寬把那筆開支呈給曹家人看,并建議建一座屬于他們自家的大藥房。這才有了后期的曹蒲大藥房。

曹蒲大藥房初建時,叫曹氏大藥房。

匾額還沒有掛上去,就被曹家老太太給改了。老太太忌諱府上的人患病,她說:“藥鋪的店門面向西大街,并非自家人專用。”隨口給改了一個字,叫曹蒲大藥房。

應(yīng)該說,曹家老太太所改的那個“蒲”字,還是蠻有道理的。一則,此地水塘多、蒲草多。添上一個“蒲”字,顯現(xiàn)出鮮明的地域特色。再者,“蒲”與“普”是諧音,寓意著普通老百姓都可以進(jìn)店問診。所以,曹蒲大藥房一開張,就贏得地方百姓一片贊譽(yù)。

剛開始,曹蒲大藥房是交給城里天成大藥房代理經(jīng)營。藥鋪里面的管事、頭柜、二柜、三柜,以及刀上、碾藥、賬房、伙計(jì),都是天成那邊過來的。曹家只在年底參與分紅。

張寬不懂醫(yī)術(shù)。但藥鋪運(yùn)作了一段時間以后,曹家人,包括張寬本人,都悟出那樣的經(jīng)營模式不是個辦法。凡事都要聽對方的一面說辭。譬如,疑難雜癥,或是傷胳膊、斷腿等稍微嚴(yán)重一點(diǎn)兒的病人,都要轉(zhuǎn)到他們天成本部去治療。眼看到手的銀子就那樣眼睜睜地流失掉了,曹家這邊卻毫無辦法。

曹家人找到張寬商談了幾次。張寬便下了狠手,從清江浦(今日淮安)那邊挖來頭柜、二柜和一幫刀上、碾藥、抓藥的伙計(jì),組建起屬于他們曹蒲自己的醫(yī)藥班子。這才使曹蒲的運(yùn)作有了轉(zhuǎn)機(jī)。

問題是,那些異鄉(xiāng)招募來的先生、伙計(jì),好多是有家室的。他們要定期回鄉(xiāng)探親,這很耽誤事情。

當(dāng)時,從鹽區(qū)到清江浦,主要依靠水上交通。船只往返一次,少則三五天,多則七八天。趕上運(yùn)河里船閘封堵,十天半月也是有的。

這樣一來,曹蒲里坐診的先生,便會出現(xiàn)斷檔。

張寬察覺到這種情況,便及時拿出了管束的方案,每人每年只給一個月的探親假,讓他們回去做傳宗接代的事情。同時,還規(guī)定,不能聚團(tuán)回去,而是前面放走的一兩個探親的回來以后,再安排后面急于回去的一兩個人啟程,以保障藥鋪里每天都能正常營業(yè)。

應(yīng)該說,張寬的那一套管理辦法,還是比較科學(xué)的。只是苦了那些異鄉(xiāng)來的漢子──他們每年只有一個月的團(tuán)圓期,而剩下的十一個月里,就要打光棍了。那滋味,當(dāng)然不好受!尤其是年紀(jì)尚輕的二柜、三柜,還有那些有家室的刀上、伙計(jì),他們白天在藥鋪里忙事情,晚上躺到床上就會想女人。時而,還會談?wù)撆说哪承纷幽亍?/p>

那樣的夜晚,男人們躺在被窩里常常會躁動不安。有經(jīng)驗(yàn)的男人,起來撒泡熱尿,可能會緩解一些。而那些把女人想得較為具體的男人,就會干咽水,喉嚨上下滾動呢。而與藥鋪一墻之隔的曹家大院內(nèi),一到夜晚,粉簾搖曳,各房的女人,個個都是仙女一樣地誘人。

說不清是哪一個夜晚,藥鋪這邊有人耐不住欲火,翻墻跳進(jìn)曹府,伺機(jī)窺視那邊的女人去了。

曹家的院落,南高北低。站到南面的高坡上,或是攀上高坡上某一處房檐屋脊,往下方觀望,總能看到某個房間內(nèi)女人那夢幻般的倩影。時而,還能窺視到她們床上的多種睡姿呢。

管家張寬,是在一日清晨拾級而上時,察覺到地上有幾片隔夜的瓜子殼因潮濕而顏色變深。當(dāng)時,張寬就想,是誰這么沒有規(guī)矩,隨地亂吐瓜子殼?隨即四處打量,竟然發(fā)現(xiàn)那瓜子殼是從一處屋脊上吹落下來的。那一刻,張寬的心里緊張了一下子。以至于他走過一段距離后,又折回來,攀上房檐,往下方一看,壞了!那地方有一個角度,正好可以窺視到少奶奶白小芊房內(nèi)的動向。

那個時候,曹家大少爺曹瑛暉與白小芊完婚以后已經(jīng)回江寧府讀書去了,白小芊卻被獨(dú)自留在曹家。

張寬立刻想到,有人選在夜晚,躲在那兒窺視少奶奶了。這可是有傷曹家人臉面的大事情。同時,還暴露出他張寬在管家護(hù)院上的漏洞呢。張寬料定,這是藥鋪里那幫光棍漢所為。

當(dāng)夜,張寬派人盯守,果真抓到了藥店里的一個碾藥的伙計(jì)。

打他!

那些平時連少奶奶芳容都不敢正視的家丁,抓到那個偷看少奶奶的賊人,都覺得便宜被那個壞小子給占了,一時間個個像是受到莫大的傷害與委屈似的,爭先恐后地向那個小伙計(jì)搗黑拳。直打得那個毛小子鼻口流血,還不肯善罷甘休。

接下來,等家丁們揪住那人的頭發(fā),把他拽到張寬那里問罪時,張寬已經(jīng)派人把藥鋪的管事找來了。

管事是藥鋪里的頭兒。

張寬問管事:“怎么辦?”

管事沒有立馬回答張寬的話,而是上來一腳,把那個毛小子給踹倒在地上了,并大吼一聲,斥問他:“你深更半夜的,跑哪里去了?”

那小子從地上爬起來,垂頭不語。

管事點(diǎn)著他的鼻尖,質(zhì)問他:“我?guī)銇硎歉墒裁吹??”言下之意,我?guī)銇?,是教你學(xué)手藝,掙錢,養(yǎng)家糊口。你怎么胡鬧騰,不學(xué)好呢?

張寬一聽,那個碾藥的伙計(jì)與管事還比較親近,便上前勸導(dǎo),讓管事不要動手打他。張寬只是詢問管事,這件事情該怎么辦。

管事胳膊一掄,說:“趕他滾蛋!”言下之意,打發(fā)他回清江浦老家去,不要他這個丟人現(xiàn)眼的混賬東西。

張寬略頓了一下,問:“那接下來,再有人跳墻呢?”

張寬所說的跳墻,是指從藥鋪那邊,晚間跳到隔壁的曹家院內(nèi)。

管事啞言,問張寬:“你說怎么辦?”

張寬說:“留他做個榜樣吧!”

管事一愣,問:“怎么講?”

張寬很是溫和地說:“給他戴只眼罩吧!”

張寬那話,是說給管事聽的,同時也是說給他身邊那幾個家丁聽的。說完,張寬掉頭便走。隨即,就聽到身后一聲“嗚!哇——”慘叫。

張寬知道,那個年輕人的一只眼球被摳出來了。但張寬沒有回頭,他走到前面回廊的拐角處,抬頭望了望天上的一鉤彎月,問身邊的一個隨從:“明天初五了吧?”

張寬身邊的隨從吭了一聲,沒有答上來。

其實(shí),第二天是初六。那個隨從是知道的,但他沒去多嘴。

一進(jìn)臘月,曹府里就開始準(zhǔn)備年禮了。先是南來北往的牛販子、山貨商,直奔曹府去找張寬。再就是本地的羊倌、牛倌,以及養(yǎng)雞、養(yǎng)鴨的大戶,托人前來找張寬打聽,是否還像往年那樣收購他們家的雞鴨牛羊。甚至還有人把宰殺好的雞鴨,拿來讓張寬驗(yàn)貨。等到張寬把當(dāng)年的禮單理出來,呈到曹家主事的大爺、二爺手上時,當(dāng)年該采購的貨物,都已經(jīng)列在禮單上了。否則,趕到年根兒底,那些珍稀的貨物,如熊掌、猴頭、燕窩之類,是很難在短時間內(nèi)采購到的。

鹽區(qū)這邊,向來都有送年禮的風(fēng)尚。

一般是過了臘月二十四,普通人家就開始送年禮了。鄰里之間,或是親朋好友們,想到這一年里,有求于誰,或者是被什么人幫助過,趕在新年到來時,總要提點(diǎn)年禮去表示一下。

曹府里送年禮,可不是那樣的。

曹家家大業(yè)大,他們家的年禮,若是那樣一家一戶地送到門上,從臘月初送到年三十也送不完的。

曹家人送年禮,是告知對方上門來領(lǐng)取。譬如鹽務(wù)署的長官、警察局的局長、西山錫礦那邊的領(lǐng)事、班頭,曹蒲大藥房的頭柜、二柜、刀上,等等,這些都掌管著一個行業(yè)里的事務(wù)。或者說,他們都能給曹家?guī)碡敻?。張寬要把他們的名字列在禮單的前頭。趕到最后,老太太還要聽聽張寬當(dāng)年都是往哪些人家送了年禮。

“袖兒呢,你怎么沒給我寫在禮單上?”老太太很不高興地那樣問張寬。

聽老太太那口氣,張寬把袖兒的名字給漏掉了,是很不應(yīng)該呢。其實(shí),老太太那是換一種說辭,去夸贊他張寬呢。

袖兒是誰,張寬的婆娘呀。他不是曹府里的人,也沒有為曹府里做什么具體的事情。無非老太太寂寞了,喊她過來陪老太太說說話,給老太太開開臉,她的名字怎么能列在曹家當(dāng)年的禮單上呢?

老太太不管那些。

老太太當(dāng)即拉下臉來,指責(zé)張寬:“寫上,你給我寫上!”

接下來,就是派送年禮。

張寬父親在世時,他主張?jiān)诿恳环菽甓Y包裹上寫上對方姓名。然后,擺在西門口的廊檐下,等對方來領(lǐng)取,或者是等對方派人來認(rèn)領(lǐng)。后來,曹蒲大藥房建成以后,就擺在藥房的廳堂里。

那樣奉送年禮,倒也省事。

問題是,那種派送方法,過于公開化了。譬如警察局、鹽務(wù)署,還有監(jiān)管西山錫礦開采的那些官員,他們的年禮比曹家的雇工、用人,甚至比曹家近親的年禮都厚重。將他們的年禮與眾人的年禮擺在一塊兒,過于顯眼了。弄得好多人領(lǐng)了曹家的年禮,心里還不舒服呢。

趕到張寬主辦曹家年禮時,他一改實(shí)名認(rèn)領(lǐng)的做法,推行不記名認(rèn)領(lǐng)的辦法,即送年禮牌。

張寬把當(dāng)年的年禮備齊以后。同時趕制出一批印有竹葉、梅花、牡丹花的小竹牌子,分別送到不同人的手中。其中,印有竹葉的小竹牌,是普通的雞鴨魚肉,多為曹家的雇工、用人,人手一牌;印有梅花圖案的,就要上一個等級了;等到持有牡丹花小竹牌的客人來了,那年禮的禮包內(nèi),除了雞鴨魚肉,還有猴頭、燕窩,甚至還有東北的野山參以及名貴煙酒、紅包之類,都包在一個看似很不起眼的蒲包內(nèi)。不過,那樣的禮年牌含金量高,都是張寬代表曹家,一家一戶登門奉送到人家手上的。至于對方派什么人來領(lǐng)那份年禮,那就不是曹家的事了,更不是他張寬的事。曹家這邊,認(rèn)牌不認(rèn)人。而且是見什么牌子,發(fā)什么禮包。

其間,曹府內(nèi)還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當(dāng)年在府內(nèi)犯過錯誤的人,或是回鄉(xiāng)探親未能及時趕來的當(dāng)班者,將要被扣下當(dāng)年的年禮。具體扣誰的、不扣誰的,都由張寬來把控。

有人說,張寬扣下來的那部分年禮,被他賞給了當(dāng)班的班頭討了人情;也有人說,被張寬送給了鹽區(qū)幾家大戶的二當(dāng)家的了,以便他本人謀取對方給他的回禮呢。至于那些多余的年禮,到底是怎么處理的,外人不知道。張寬也不會讓外人知道。

張寬那人,不顯山露水。他在曹府外面私養(yǎng)了小老婆,曹府上下,包括張寬的婆娘,一概是不知道的。

曹家大少爺報考保定陸軍速成學(xué)堂的事情,曹家人早有耳聞。在那前后,大少爺接連給家里寫來三封信,一再說他要棄筆從戎,報效國家。白小芊表示反對。她知道,夫君一旦當(dāng)了兵,就沒了人身自由。她的父親就是軍人,原先在鹽區(qū)這邊任職,一紙調(diào)令,就到了千里之外的重慶?,F(xiàn)如今,弄得她想與家人見上一面都很困難。眼下,丈夫又要從軍,小芊不答應(yīng)。她把夫君瑛暉想要從軍的事情,寫信與父親說了,讓父親勸導(dǎo)勸導(dǎo)瑛暉不要參軍。沒料想,父親竟然站在了瑛暉一邊。小芊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那個時候,白小芊的父親白寶三正在重慶帶兵。

時隔不久,也就是曹瑛暉步入軍界以后,重慶那邊突然傳來喜報──曹瑛暉晉升為少校了。

“少校是個什么官職?”

曹家人把重慶軍界發(fā)來的那封信函打開以后,在場的老太太,以及老太太的兩個兒子大爺、二爺,還有管家張寬、白小芊他們,都愣在那兒了。

面面相覷中,大家似乎都能想到,瑛暉的官職與他岳父白寶三的提攜有關(guān)。他們甚至還能想到,瑛暉在保定陸軍學(xué)堂“速成”以后,是他岳父動用了關(guān)系,把他從保定直接要到重慶,他才能有今天的。

可少校又是個什么官職呢?老太太來回念叨。

管家張寬常往附近兵站里去,他似乎知道兵站里的最高長官黃團(tuán)長(其實(shí)他是個團(tuán)副),地方上高稱他黃團(tuán)長,他肩頭上掛的是上尉軍銜。那么,曹家大公子的這個少校,想必是在上尉之上。于是,張寬便告訴老太太,說:“少校,比我們這邊黃團(tuán)長的官職還要大呢?!?/p>

老太太輕噓一聲,感嘆她的大孫子出息啦!

在老太太看來,鹽區(qū)這邊的黃團(tuán)長,官職就不小了,出門有衛(wèi)兵護(hù)衛(wèi),隔三岔五地還有人請去吃酒席。她大孫子的官職比黃團(tuán)長還要高,那不得整天吃酒席嗎?老太太一高興,便指著張寬,說:“賞!”

老太太所說的“賞”,是獎賞她的孫子媳婦白小芊。

曹家這邊,向來是這樣,男人在外面做事情得了榮譽(yù),或者是賺到大錢,老太太這邊總要變著法兒對他的妻妾兒女給予獎賞。

而今,老太太的大孫子當(dāng)上了軍官,孫子媳婦白小芊可不得好好獎賞嘛。于是,老太太吩咐張寬說:“兩匹絲綢,外加一件貂皮大衣?!?/p>

老太太說這話時,還伸出手來,把她的孫子媳婦白小芊招呼到跟前。

小芊說:“不用的,我有的是衣裳。”

老太太說:“你有是你的。”說話間,老太太撫弄著白小芊細(xì)白的手,半天都舍不得松開。

張寬呢,他把老太太獎賞的話記在心上。同時,他又提出自己的一個看法──想弄出點(diǎn)動靜來。

張寬說:“咱曹家出了位少校,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情。不能光是我們自家獎賞獎賞就罷了,咱們應(yīng)該讓官府來獎賞,或者是讓軍界來獎賞。那樣才更有影響力?!?/p>

二爺,也就是曹瑛暉的叔叔驚嘆一聲,說:“哎,這主意好!”

曹家的大爺、二爺,在西山錫礦那邊整日周旋在官府與同行的爭斗之間。此番,借助大公子在軍界晉升的時機(jī),張揚(yáng)一下,也算是給曹家壯壯門面,抖抖威風(fēng)。

那么,具體怎么操作呢?

曹家人看張寬。張寬倒是胸有成竹,他捻了捻指頭,自我包攬,說:“這件事情,我來辦?!?/p>

當(dāng)然,張寬說他來辦,也是有條件的。譬如他捻指頭的那個意思,顯然是說,在這件事情上,他可能要花一筆錢。

曹家不缺金銀。西山錫礦那邊,只要是采礦點(diǎn)兒找得準(zhǔn)、礦眼兒選得好,日進(jìn)斗金,都不在話下的。

曹家人放權(quán)讓張寬去做。

張寬呢,他深知黃團(tuán)長的喜好,備足了一份厚禮,直接就去兵站里找黃團(tuán)長。

黃團(tuán)長與曹家,或者說黃團(tuán)長與他張寬早有來往。每逢節(jié)日,或是他們兵站里舉辦什么慶典活動,張寬都會代表曹家,包上銀子前去道賀。張寬正是因?yàn)榕靼琢诉@里面的道道,他才有底氣來找黃團(tuán)長。

“呀!呀!呀——”

黃團(tuán)長一看張寬從懷里掏出兩條大黃魚(金條)和一紙信函,噓聲驚呼起來,顯然是說,你這是干啥?有事情,你盡管說來就是啦。

張寬打個手勢,讓他快把那大黃魚收起來。

黃團(tuán)長拉開抽屜,如同在桌面上劃拉紙張一樣,順勢就把那兩條大黃魚劃拉進(jìn)桌肚里去了。

接下來,黃團(tuán)長便戴上眼鏡,煞有介事地打開那封信函,剛看了兩行,便驚訝了一下,問:“這不是曹家的大公子嗎?”

張寬說:“是呀?!?/p>

“他不是在江寧讀書嗎?怎么到了重慶?”

張寬便把大公子棄筆從戎、考入保定陸軍速成學(xué)堂以后,又到重慶軍界任職的一段經(jīng)歷述說了。黃團(tuán)長大加贊賞,說:“好呀,這是大好的事情呀!”

張寬順著黃團(tuán)長那話,說:“是呀,是件大好的事情?!鞭D(zhuǎn)而,張寬又說:“只是曹家這樣好的事情,外人都不知道?!?/p>

黃團(tuán)長說:“我這不知道了嗎?”

張寬說:“你一個人知道,自然很好。更好的是,想讓全城的人都知道,讓整個鹽區(qū)的人都知道。”

黃團(tuán)長愣了一下,問張寬:“你是什么意思?”

張寬說,他與曹家人的意思是,想征得黃團(tuán)長的同意以后,敲鑼打鼓地把那喜報給送到曹府去。

說到這里,張寬沒等黃團(tuán)長表態(tài),便說:“曹家那邊,將備有豐盛的酒席,迎接黃團(tuán)長?!?/p>

這下,黃團(tuán)長算是徹底弄明白,敢情曹家那邊想借助他黃團(tuán)長兵站的影響,大張旗鼓、招搖過市地把那封喜報給送到曹家去,以此造造聲勢。

黃團(tuán)長剛收下了曹家的禮金,再想到眼前的事,無非是成人之美,那就送個順?biāo)饲閱h,幾乎是不假思索,就把事情答應(yīng)了下來。隨即喊來他手下的王副官,讓他組織好隊(duì)伍,把曹家的那封喜報熱熱鬧鬧地送過去。

張寬呢,轉(zhuǎn)回頭來,又找到城關(guān)一家私塾學(xué)堂,給那里的孩子們統(tǒng)一換上了帶團(tuán)福字的紅長袍、瓜殼帽,并召集他們到城西與兵站里的官兵們會合。大家一同敲鑼打鼓,浩浩蕩蕩地從城西往城東曹家送喜報。

沿街的店鋪,也都被曹家動員起來燃放鞭炮。一群身著團(tuán)福袍、頭戴瓜殼帽的學(xué)生娃,列隊(duì)走在前面,他們不時地舉起手中的小彩旗,扯開了脆亮的小嗓門高呼口號。

孩子們的喊聲,傳遍了大街兩邊的小巷人家。而他們手中一起一落、整齊劃一的小彩旗,涌動在街面的人流中,如同一群逆流而上的小彩魚,時而躍出水面,時而又潛入水底。

孩子們后面是軍樂隊(duì)。其間,那位身材魁梧的王副官,雙手捧著那封大紅綢緞包裹起來的喜報,莊嚴(yán)而又威武地邁著正步,讓沿街百姓目睹了曹家的那份光榮與榮耀。

接下來,也就是送喜報的儀式結(jié)束以后,張寬擔(dān)心外面初來鹽區(qū)的人可能不會知道曹家有人在外面做少校,或者是擔(dān)心過一段時間以后,人們會把曹家大公子在軍界做少校的事情給忘掉了,干脆做了一塊匾額,并自作主張,給大公子的軍銜再升一格──由少校變?yōu)橹行?,高懸在曹家西大門的正上方,上書四個黑底藍(lán)字──中校府第。

過往的行人心生疑惑。大家隱約記得,前幾天送喜報時,曹家那大公子是少校,這怎么懸在曹府門上的匾額寫著中校呢?

某一天,黃團(tuán)長來曹家吃過酒席,打西門往外走時,回頭往門上方一瞥,也問張寬:“不是少校嗎?”

張寬手臂一揚(yáng),笑著說:“升啦!”

曹瑛暉在重慶那邊做了軍官,鹽區(qū)老家這邊可算是跟著熱鬧了一陣子。

那幾天,張寬忙得腳不沾地,前廳里剛打發(fā)走了一撥送賀禮的客人,后面一撥道喜的又來了。

少奶奶白小芊這邊,也是不斷地有客人來訪。

只可惜,少奶奶對好些來訪的客人都不熟悉。三姑娘秀玲便被臨時叫過來陪伴著她。

秀玲說:“這是西街的三大娘?!?/p>

少奶奶就笑一笑,叫一聲:“三大娘?!?/p>

秀玲說:“這是大妗子家的二表嫂?!?/p>

少奶奶就笑一笑,叫一聲:“二表嫂?!?/p>

回頭,客人們都走了,就剩下三姑娘秀玲和少奶奶白小芊兩個人時,白小芊叫她秀玲。秀玲叫她嫂子。有時,秀玲也叫她小芊。

這對姑嫂,年齡相近,長相也都很漂亮。嫂子白小芊年方一十有九,三姑娘秀玲剛好十七。

白小芊讀過洋學(xué),她懂的知識更多一些。秀玲只在少年時,跟著哥哥他們在自家私塾學(xué)堂讀過《百家姓》《三字經(jīng)》,還跟著老太太背過《女兒經(jīng)》。到哥哥他們穿上雙排扣的短大衣,到縣城去讀書時,秀玲就無緣與哥哥同行了。

曹家的家教挺嚴(yán)。女兒家六七歲時,可以到本府的學(xué)堂里去認(rèn)字;十歲時,就要靜下心來,學(xué)做女紅;到了十五六歲,定下婆家后,那就要搬進(jìn)含玉樓。

在曹家,搬進(jìn)含玉樓里的姑娘,就不能到外面瘋了,要恪守婦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秀玲的婆家,是二爺在酒桌上與人劃拳時定下的。婆家那邊姓姜,同在西山開礦。

西山那邊,開礦的土財主很多。但是,最大的兩家錫礦主,就是他們曹家和姜家。這也正是曹、姜兩家聯(lián)姻的原因所在。

在這之前,曹、姜兩家,經(jīng)常會為礦眼兒的選位、礦洞在地下的走向,或者是礦區(qū)廢水的排放、廢渣的堆積等產(chǎn)生爭執(zhí)。有時候,兩邊的班頭兒,還會帶領(lǐng)手下的礦工,與對方掄著鎬頭、棍棒打起來。最終,前來化解矛盾的,自然還是曹、姜兩家礦主,他們要一同在酒桌上坐下來磋商。

二爺可能就是在那樣的場合,與姜家人把酒喝透徹了,順口就把自家的寶貝女兒秀玲許配給了姜家。

事后,也就是姜家那邊派媒人上門提親時,二爺?shù)男睦镆苍^,他問秀玲:“西山那邊的人家,你看怎樣?”

秀玲低頭擰著衣角,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秀玲說:“兩家都是開礦的。”聽話音,秀玲是同意了。

一樁婚事,也就那樣定下了。

可事情傳到老太太那里時,老太太聽說三姑娘的婚事是酒桌上訂下的,有些不放心,專門派張寬到西山那邊去打聽。

張寬去西山打聽回來后,老太太急著問他那邊的情況。張寬說:“兩家的礦洞都開到一起去了?!毖韵轮猓虑槎及l(fā)展到那一步了,曹、姜兩家也只有做兒女親家啦。

老太太臉一板,說張寬:“我沒讓你去打聽礦上的事情,我是問你三姑娘要嫁的女婿怎么樣?!?/p>

張寬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說:“豺狼虎豹!”

老太太嚇了一跳,問:“你說什么?”

張寬自個兒先笑了,告訴老太太,說三姑娘的女婿叫姜虎,他還有個弟弟叫姜豹,合在一起,可不就是豺狼虎豹。

老太太嗔怪道:“好你個張寬,嚇我一跳!”

事實(shí)上,姜家父子在西山那邊,為爭奪礦區(qū)的地盤,得罪了不少人,名聲弄得很不好。當(dāng)?shù)厝硕颊f他們姜家父子是豺狼虎豹??赡菢拥脑?,張寬回來以后,不好原原本本地對老太太講。

但事隔不久,曹府這邊相繼也都知道了。做嫂子的白小芊,還拿秀玲開玩笑,說:“三妹妹嫁給了豺狼虎豹!”

秀玲舉起拳頭要打她。

嫂子卻假裝躲閃不及的樣子,雙手捉住秀玲那面坨一樣的美人拳。然后,小芊指指她自個兒床頭上方秀玲哥哥那一身戎裝照,說:“你看你哥,不也是豺狼虎豹嗎?”

嫂子那話,顯然是說男人在那個方面,都是豺狼虎豹。他們逮到女人,都想給生吞活剝了吃掉呢。

秀玲的臉一紅,她自然懂得嫂子指的是什么。

秀玲看過《鏡花緣》,讀過《西廂記》呢??僧?dāng)嫂子說她要嫁給“豺狼虎豹”時,秀玲還是跟嫂子打趣,說:“我不要豺狼虎豹。”還說,她要學(xué)嫂子,找個軍官嫁了,去做軍官娘子。

嫂子愣了一下,問她:“你不想做礦主太太啦?”

秀玲說:“你才是礦主太太呢!”

嫂子想想也是。眼下,她白小芊就是嫁到了礦主家,可不就是礦主太太咋的。于是,她向秀玲服軟,說:“對對對,我是礦主太太,我是礦主太太?!?/p>

秀玲卻反過來說嫂子:“你拉倒吧,說不定哪一天,你就跟著我哥哥遠(yuǎn)走高飛了?!毙懔嵴f那話的時候,一雙大眼,正撲閃撲閃地瞄著嫂子床頭哥哥那身威武的戎裝照呢。

回頭,嫂子不在跟前時,秀玲便在嫂子的梳妝臺前,左右扭動腰肢照鏡子,她還用左手的食指,按住下巴上的一顆綠豆大的美人痣,忽而閃開、忽而又按住,來回端詳那顆美人痣,是留在臉上好看,或是從臉上去掉好看呢。

是夜,姑嫂兩人,合床共枕。熄燈以后,各懷心事。黑暗中,秀玲冷不丁地叫了一聲嫂子,問她:“你想不想我哥哥?”

嫂子略頓了一下,說:“怎么不想!”

“哪里想?”

被窩里,嫂子蹬了秀玲一下,算是回答了她。

秀玲說:“說嘛?!?/p>

嫂子不說。

秀玲問:“是那個嗎?”

“哪個?”嫂子裝傻。

秀玲說:“那個!”

這一回,嫂子沒再裝。但嫂子敷衍了一句,說:“那個嘛,也沒有什么好想的。只不過如蚊蟲咬過一樣,你不去撓它,忍一忍,它也就不癢了??梢坏┠阆肫鹚鼇?,那可是越想越撓越癢的!”

嫂子的那番話,聽起來云里霧里的,可秀玲卻聽得明明白白。

半月后,秀玲好像真是被蚊蟲咬過了,她羞羞怯怯地來找嫂子。

嫂子問她:“是‘豺狼虎豹’嗎?”

秀玲搖頭。

嫂子一愣,問:“那是誰?”

秀玲輕咬著粉唇,告訴嫂子──是她喜歡的一個人。

秀玲喜歡上兵站里的王副官,源自那天兵站里的官兵來曹家送喜報。王副官雙手捧著那個大紅綢緞包裹著的托盤走在前面,吸引住滿街人的目光。

秀玲陪嫂子站在自家的門廳里,嫂子關(guān)注的自然是王副官手中那個托盤和托盤里面那封事關(guān)她夫君曹瑛暉晉升為校官的喜報。而秀玲的視線卻落在了王副官那筆挺的腰肢和他那一身威武的戎裝上。

移交喜報的那一刻,鼓樂隊(duì)在曹家南門外停下樂曲和腳步,剛才還在紅地毯上亂跑的小孩子,一時間都被身邊的大人們握住了手腕。滿街人靜止不動時,就看王副官一個人,繃直了雙腿,打直了腳尖,一步一步邁向了曹家大門前的石階。

那時刻,秀玲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兒了,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老是為王副官捏著一把汗!怕他端不牢那托盤,還是擔(dān)心他腳下那“呱!呱!呱!”的步子邁不穩(wěn)妥?想想,什么都不是。可她心里就像是藏有一只快要捂不住的小兔子一樣,不由自主地為他緊張呢。后來,王副官移交過喜報,轉(zhuǎn)身碎步入列以后,秀玲的兩個掌心里都緊張得冒出了汗水。

晚間,秀玲獨(dú)自躺到床上,想到白天看到的王副官,再聯(lián)想到她那個姜虎,總覺得姜虎沒有王副官威武、英俊。盡管她那想法,如同鹽河浪尖上的泡沫一樣,在秀玲心里轉(zhuǎn)瞬即逝了,可她還是那樣想了。而且,她心頭的浪花,還一個又一個向她不斷地涌來,讓她大半夜都睡不好覺。后來,她甚至還想到,將來的某一天,她是不是還會再見到王副官呢?

可巧,半月過后,秀玲還真是見到了王副官。當(dāng)時,是秀玲哥哥的一封書信,寄到了他們兵站,王副官上門來送書信。

當(dāng)時,兵站里的信件,如同后來帶藍(lán)花邊的“航空掛號”郵件一樣,是加急的,而且?guī)А盎貓?zhí)”,收件人接到信件以后,要在一個小本子上簽名蓋章或按個手印子,認(rèn)可已經(jīng)接收到,確保信件沒有丟失掉。它比普通郵件要快很多。

曹家,做少校的大公子曹瑛暉,與鹽區(qū)這邊的兵站溝通好,他與白小芊的私人信件,也都像“軍帖”一樣,通過兵站走“加急”。

鹽區(qū)兵站那邊,向來與曹家相處得不錯。兵站里的首長宴請賓客,餐館里記個賬。過后,與曹家這邊打個招呼,張寬就會去把賬目給結(jié)了。眼下,曹家的郵件從他們兵站里轉(zhuǎn)一下,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再說,曹家的大公子本身就在軍界里做事,家書從他們兵站里走,于公于私,都不為過。當(dāng)然,這里面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曹家人與兵站的關(guān)系密切。

秀玲就是在那期間,一次又一次地見到了王副官。盡管每一次見到王副官時,她都是在繡樓上扶欄觀望,但她還是看清楚了王副官那英俊的模樣。

曹家的繡樓在西門。王副官每次來,都會把他的馬匹系在西門外的拴馬樁上。

曹家最初建園子時,西門那邊很幽靜,或者說是很僻靜。

曹家的西門,面巷而開。曹家人入住以后,只因曹家的整個院落呈南高北低的走勢,再加上西門是留在坡下的,大家為圖方便,省得走南門時爬坡,都愿意從西門出入。

其間,周邊的菜農(nóng),為把自家的蔬菜賣個好價錢,一大早把新鮮的果蔬挑到曹家的西門外,一溜擺在那條南北向的巷子里。出入曹家的大廚,尤其是管家張寬看到了,走到跟前,努努嘴,或是用腳尖觸碰一下筐沿。那菜農(nóng),起身挑進(jìn)曹府,就能換取到嘩零零的銅板,或是亮閃閃的銀子。

再后來,兜售新鮮魚蝦的小販,也都把他們的蹦蝦、活魚,擺到了曹家西門外的巷子里。久而久之,那地方便形成了一個小集市。

而曹家深藏閨中的女兒們,前期是在爹媽的眼皮子底下飛針走線,做一些花花朵朵的女紅,對于外面的世界,她們是一概不去過問的,父母也不讓她們知道外面的凡塵俗事??晒媚锛业搅耸辶鶜q,尤其是許配了人家,或是定下婚期以后,那就要移居到西門附近的含玉樓。一則是讓她們學(xué)會獨(dú)立生活,以備后期嫁人;再者,登上含玉樓,可推窗眺望西門外的市井百態(tài),讓她們從感官上體察到人間悲苦。那種耳濡目染的歷練,與雛鳥離巢時,鳥媽媽助推幼鳥扇動翅膀去自食其力是一樣的。

而登上含玉樓的秀玲,就是在那樣的日子里,一次又一次地看到王副官來曹家送信、取信的。

說不準(zhǔn)是哪一天,秀玲突發(fā)奇想,她也要給哥哥寫一封信,傾訴她心中的苦悶與理想??傻妊绢^小紅留住王副官,并把他帶到含玉樓上取信時,秀玲又不知道該給哥哥寫封什么樣的信件了。

秀玲讓王副官坐在那兒等她。

那個王副官,初登姑娘家的繡樓,只感到室內(nèi)一陣陣暗香襲人。一時間,他就像個做錯了事的洋學(xué)生,猛然間被先生給揪到訓(xùn)導(dǎo)室一樣,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小紅端一杯香茶給他,他不敢喝;遞一盤堅(jiān)果到他跟前,他也只是捏了兩個瓜子在手中,且半天都不敢動手去剝動它。

秀玲呢,剛開始她是背朝著王副官,在那兒很是入神的樣子給哥哥寫信。可她接連寫了幾個開頭,都被她扯下來,“嘁喳喳”地窩成了紙團(tuán)團(tuán)。

末了,她索性不寫了,回過身來與王副官說話。問了王副官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語后,王副官起身要走,秀玲這才想起她要為哥哥寫信的事。慌忙返身走到桌邊,扯下一張空白的紙,在手中折了又折,遞給了王副官。

王副官愣了一下,問她:“這是干嗎?”

秀玲說:“你拿著?!?/p>

王副官問:“這不是一張白紙嗎?”

秀玲說:“是的?!?/p>

王副官問:“拿它干什么?”

秀玲往樓下努了努嘴,大概的意思嘛,是說“遮擋”一下樓下丫頭的眼睛。

剎那間,王副官明白了,敢情他要是空著兩手下樓,樓下那個小丫頭會想到他們在樓上做了別的什么事情。

當(dāng)下,王副官的臉就紅了。

自那以后,王副官來曹府就勤了。有時,他是急匆匆地來為白小芊送信件;有時,他是專門到秀玲這邊來問有沒有要寄走的信件。

一來二往,秀玲與王副官便有了床笫之歡。二人初試云雨時,秀玲嘴角一擰,像是被蚊蟲叮咬了一樣,“吱嚶”了一聲。

王副官感覺到她的不適,問道:“抱疼你啦?”

秀玲“嗯”了一聲。

王副官下意識地松了下臂力,秀玲卻白了王副官一眼,又“嗯”一聲。秀玲的這一聲“嗯”,顯然是抬高了嗓音的,而且是拐了八道彎。

那一刻,王副官如同受到鼓舞一樣,臂膀間情不自禁地更加用力起來。

秀玲在老太太屋里說話,管家張寬從門前走過去,又走回來。老太太就知道張寬有事情,便喊他一聲:“張寬!”

老太太的喊聲不大,如同微風(fēng)把窗格紙兒鼓弄了一下。但張寬還是聽到了,張寬瞬間打住了腳步,可他并沒有立馬到老太太的房里去。老太太的房里有人。秀玲在那里與老太太說話呢。

張寬站在當(dāng)院的一棵石榴樹跟前,看到地上有幾片枯葉,感覺它們落得不是地方,用腳尖兒把那幾片落葉往一起趕了趕。張寬可能想通過那種方式,提醒一下院子里的小丫頭,盡快把落葉打掃干凈。

秀玲呢,恰好就在張寬用腳尖驅(qū)趕那幾片枯葉時,從老太太房里出來了。張寬沒有看到秀玲。秀玲也只是看到張寬的后背。但那會兒秀玲剛在老太太的房里哭過,兩只眼圈還紅著,她沒有跟張寬打招呼,就那么閃身走過去了。

張寬感覺到秀玲走了,便持一個紅皮本子來見老太太。老太太一看張寬手中的紅皮本子,就猜到他是來說戲的。老太太就沒有急著去問張寬戲不戲的事,而是指著她枕邊的帕子,說張寬:“把那個遞給我。”

老太太哭了,想必剛才秀玲在她跟前哭時,她也跟著抹了淚水。

張寬沒問她們?yōu)槭裁纯蕖5珡垖捯矝]有急著去說他手中的戲。而是給老太太遞過了帕子后,又轉(zhuǎn)身要去門后盆架上端水盆子,他想讓老太太洗把臉。

老太太卻說:“你坐著吧!”隨后輕嘆一聲,說:“都怪你那二爺,跟人家喝了一場酒,就把兒女許配給了人家。”

張寬懂了,老太太這是為秀玲的婚事不如意而陪著秀玲落淚呢。

張寬不吱聲。因?yàn)椋@里面也有他張寬的錯。當(dāng)初,老太太讓他到西山那邊去打聽秀玲婆家的事。張寬跑到西山以后,看到兩家的礦洞都開到一起去了,回來以后,他也就不好對老太太多說什么了。

可眼下,秀玲自個兒把姜家大公子的情況都打聽來了。那個姜虎,塌鼻梁、小眼睛,嘴唇子還向外面翻卷著。個頭嘛,也就是張寬那個樣子。張寬本就不是什么高個的男人。

老太太一口氣把秀玲的話,向張寬訴說了一遍,反過來問張寬:“你說,這還有個男人樣子嗎?”

張寬無話。

但過了一會兒,張寬支吾了一句,說:“那天相親時,兩個人不是都見過面了嗎?”言下之意,秀玲是親眼見過姜家那大公子的。這怎么事情過去了那么多天了,秀玲又覺得不如意了呢?

老太太說:“相親那樣的場合,秀玲哪里好抬頭看她的新女婿?!辈⒄f,當(dāng)天姜虎來相親時,是穿了半寸高的鞋子來的。

老太太說到這里,自我感嘆了一句,說:“罷啦,都是命!”隨即抬起頭來,問張寬:“哪里來的戲?”

張寬馬上接過老太太的這個話題,說:“臨沭的呂劇班子?!?/p>

張寬說到臨沭的那個呂劇班子時,順手把他事先列出來的貴賓名頭,一一說給了老太太。如吳家的吳三才、楊家的楊鴻泰、沈家的沈萬吉等鹽區(qū)的幾家大戶,張寬都提到了。其間,還有警察局、鹽務(wù)署,以及縣黨部的官員和他們的太太,也都列在張寬手中的名單里了。

那一時期,鹽區(qū)這邊的富貴人家,把官員、同僚請到家中看戲,當(dāng)作一件極為隆重的事情來做。往往是一家有戲百家請。重要的賓客,如縣黨部的官員以及警察局、鹽務(wù)署的頭頭,提前三天送去戲帖,并讓對方在帖子上圈戲呢。到了開戲的當(dāng)天晚上,還要把他們請到家里來吃酒席。

應(yīng)該說,那時間大戶人家包戲、演戲,或是到大戶人家去看戲,都是一件極為體面的社交活動。好多事情,都是在開戲前,或是在看戲以后辦成的。而包戲的人家,請什么人來看戲也有講究。倘若張三與王五關(guān)系不好,那就不能同時把他們都請來。如果真是把兩個相對的仇家都請來了,安排座位時,也要把他們給分開。否則,一場好戲,沒準(zhǔn)還會看出麻煩來呢。

所以,包戲的人家,請誰、不請誰來看戲,那是要費(fèi)一番腦筋的。譬如,眼下張寬提出來請不請西山那邊的姜家。

老太太一聽姜家,頓時又不高興了。她當(dāng)即沉下臉來,說張寬:“這事情,你去問你二爺吧?!币簿褪蔷谱郎虾榷嗔司?,把自家的閨女許配給姜家的秀玲她爹。

張寬手持著戲本不吱聲。

回頭,張寬磨磨嘰嘰地起身要走時,老太太又喊住張寬,說:“罷了,請吧?!?/p>

張寬問:“請姜家的什么人?”

張寬那話里的意思是說,請姜家公子,還是請姜家的老爺子?

老太太略頓了一下,說:“都請!”

三天后,曹家請來的戲班子趕在一個月高風(fēng)清之夜開戲了。

但那晚的戲,并沒有按照戲班子里原有的計(jì)劃演下來。原因是,戲至中場,曹家接連發(fā)生了兩件很不愉快的事情,把當(dāng)晚的戲給攪和了。

第一件,出在秀玲身上。秀玲知道那晚西山婆家那邊要來看戲,她穿戴一新,臉上、手上都抹了香香??烧l又能料到,當(dāng)晚的秀玲,借著看戲的空當(dāng),跟著兵站里的王副官私奔了。

第二件事,出在點(diǎn)戲上。秀玲婆家那晚點(diǎn)的是《王二小借年》。那是一場武打戲。舞臺上那兩個武生對打時,一不小心,王二小手中的長劍失了手,直奔前排的看客刺去,準(zhǔn)確一點(diǎn)說,是奔著秀玲女婿的胸口刺了過去。

好在秀玲女婿個頭矮,坐姿低,那一劍只刺到他左邊肩膀上,沒有造成致命傷。

但那個武生,一看他手中的利劍失手,自知闖下大禍了,撒腿便跑??伤睦锱艿昧恕:芸炀捅徊芗业募叶∽返禁}河灘的蘆葦蕩里給按住了,并于當(dāng)晚移交給縣黨部的官員帶走了。

一個晚上,發(fā)生了那樣兩件事情,曹家的老太太很快也都知道了。她連夜把曹家主事的人都叫到跟前,一面追問秀玲逃婚的事,一面告知大家,家丑不可對外張揚(yáng);同時,責(zé)成張寬,盡快派人去把秀玲給追回來。另外,老太太還讓張寬著手去改造小戲臺,再不允許在看戲取樂的時候,發(fā)生那類傷人事件。

張寬呢,老太太責(zé)成他去追回秀玲,他是沒有辦法了。秀玲可能是在白小芊的指點(diǎn)下,與那位王副官去了重慶,投奔到秀玲哥哥那邊去了。但是,老太太讓張寬改造小戲場,他可顯出了能耐,張寬在小戲臺至觀眾席之間,硬生生地挖出一道一丈二尺寬的深溝,引來鹽河水,直接隔開了戲臺與觀眾座席之間的距離。

那樣,不僅是舞臺上的刀劍傷不到觀眾,看戲的人,尤其是坐在前排的嘉賓們,還可以借助于戲臺前那清凌凌的河水,把戲臺上的燈光、演技,映入水中觀看,真可謂水上、水下都是戲呢。

張寬所想出的那個“隔水觀戲”的招數(shù),后期被鹽區(qū)幾家大戶借鑒。這是后話,暫且不提。這里只說那個戲臺上舞劍致人重傷的武生,被押入縣黨部大牢以后,又審出他私藏曹家財物的事情來。其間,還牽連到管家張寬手下的一個跟班。再往深處挖,事態(tài)好像更加復(fù)雜了。

張寬感覺這此事非同尋常,他接連往縣上去了幾趟,總算把事態(tài)給平息了。

三姑娘秀玲離家出走以后,她居住的含玉樓,仍然是她在家時的樣子。她穿過的鞋子,用過的毛巾、腳盆、牙缸,先前是怎么擺放的,現(xiàn)在還是怎么擺放。室內(nèi)的帳幔、被褥、枕巾子,還有梳妝臺上的胭脂盒、小鏡子、掏耳屎的耳窩,都擺在她每天摸過來就可以用的那個位置。晚間,她房間里還像往常那樣亮著燈盞呢。

這是管家張寬交代的。

年紀(jì)剛好十五歲的丫頭小紅,可聽張寬的話呢。她每天打開門窗,給三姑娘房里通風(fēng)、晾曬被褥。時而,她還把三姑娘穿過的鞋子,像花朵一樣,成雙成對地擺在窗沿上晾曬。她每天澆花、擦地板,小臉兒都是汗津津的。看到窗前的太陽光里有一些浮塵小顆粒在飛動,她就擔(dān)心那些飛動的小顆粒會落到窗格子上,會弄臟了小姐的閨房,趕忙握一塊濕潮潮的棉布,伏在門窗上,一格子、一格子在那里擦。其間,若是發(fā)現(xiàn)某一塊玻璃上留有了水印子,她就用指肚按住棉巾一角,用力在那兒“咯吱咯吱”地揉搓。

小紅把三姑娘的房間收拾干凈了,就盼望著三姑娘快些回來。她甚至想,沒準(zhǔn)兒某一個時候,她一抬頭,就看到三姑娘站在自個兒跟前了呢。那樣的話,三姑娘看到她小紅把房間里里外外收拾得那么干凈,一定會夸贊她:“嗯,小紅今天做得好呢!”

那樣的時候,她的臉一定會羞紅一下子。

可三姑娘呢,她能那樣突然回來嗎?要知道,三姑娘已經(jīng)走了好多天了。好多時候,小紅給她收拾被褥時,心里面都開始想念三姑娘了。時而,小紅疊好了床上的被垛,再去整理三姑娘的枕巾子時,猛抖一下那花朵連連的枕巾子,她的小嘴就鼓一下,還嘟囔一聲,說:“回來吧,三小姐,小紅我又不是不聽你的話?!迸荆∨?!她再抖兩下枕巾上的塵屑,又說:“你個三小姐,再不回來,太太不高興,我小紅也要不高興了!”好像她手上的枕巾、床上的被垛,都是她的主子三小姐似的。

其間,小紅自言自語時,她往往要轉(zhuǎn)身看看房間里有沒有外人。萬一她自說自話被外人聽到了,那可就不好了。

當(dāng)然,三姑娘這邊也不會有人來。之前,三姑娘在家的時候,少奶奶白小芊會來,管家張寬偶爾會在樓下跟三小姐說事、跟她小紅說事,但他并不到樓上來。三姑娘走了以后,少奶奶不來了,張寬反倒來得勤了。

這天,張寬來問小紅:“每天晚飯后,三小姐都喜歡做什么?”

小紅一下子被張寬給問住了。是呀,三姑娘每天吃過晚飯以后,她都做些什么呢?小紅一時間想不起來。但她記得自個兒吃過晚飯以后會打嗝兒,便順口說了一句:“打嗝兒!”

這話逗得張寬欲笑,可他沒笑,反而沉下臉來訓(xùn)斥她,說:“我沒問你那個。”

小紅撲閃著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滿臉委屈的樣子,問:“那是什么?”

張寬啟發(fā)小紅說,三姑娘吃過晚飯以后,會不會倚窗讀書,或者是在燈下繡荷包。

小紅手臂一揚(yáng),一下子想起來了,她告訴張寬,說:“三姑娘吃過晚飯以后,喜歡在窗前走步。而且是走過來,再走過去?!?/p>

張寬說:“你學(xué)給我看看?!?/p>

小紅就在張寬跟前走過去,又走回來。小紅那步子,就像調(diào)皮的小狗攆小雞一樣快。

這一回,張寬真是被小紅給逗樂了,他問小紅:“三姑娘走路的步子,有你那樣快嗎?”張寬沒好說,你那腳步,應(yīng)該是被小姐喊去倒茶水,或者是忙著給三小姐遞擦腳布子還差不多。但那話,張寬沒有說出口。張寬只是告訴小紅,讓她每天晚飯后,學(xué)著三小姐走路的樣子,在窗前的燈影里來回走上幾趟。

“走幾趟?”小紅問。

張寬說:“隨便走幾趟,都行?!?/p>

張寬那樣一說,小紅可就認(rèn)真了。

接下來,小紅每天晚飯后便多了一件事情——在燈影里學(xué)起三小姐在家時的步態(tài)。

西窗外的行人,都認(rèn)為那就是三小姐。

可時間一長,外人還是察覺到異樣,尤其是秀玲婆家那邊,已經(jīng)探聽到他們姜家未來的兒媳婦,跟著他人遠(yuǎn)去他鄉(xiāng)。

所以,曹家舉行新礦區(qū)挖掘慶典那天,姜家無人來捧場。

可曹家這邊,卻請到了縣黨部的官員和警察局、鹽務(wù)署的頭頭,還有周邊礦區(qū)的一些小礦主,慶典自然是如期進(jìn)行。其間,現(xiàn)場的剪彩儀式搞過以后,曹家這邊要帶領(lǐng)大家到新礦洞去參觀。

那個過程,是曹家對外宣稱他們礦區(qū)走向的一個佐證,以便讓各級官員和社會各界人士都來認(rèn)可那片礦區(qū)是他們曹家的。

西山錫礦那邊,挖礦石、掘礦洞的大大小小礦主很多。表面上看,大家各占一塊地盤,各開各的礦區(qū)??傻V洞挖掘到地下,開始往四周延伸時,就沒有明確的地界之分了。往往是你家的礦洞挖到我家的礦區(qū)來;我家的礦洞,又開采你家的礦區(qū)去。尤其是遇到含錫量較高的礦層,大家都會想法子把礦洞開鑿到那邊去。往往是,你在上一層開采,人家正在你的下一層開采。

曹家的新礦區(qū),可能就遇到了那樣雙層或多層開采的情況。與他們家同時開采一個礦區(qū)的,正是秀玲的婆家姜家。

之前,曹、姜兩家是兒女親家,礦區(qū)連在一起,怎么說都是一家人,無所謂的事情。

眼下,曹家悔婚,而且在看戲的時候,好像是收買戲臺上的武生,故意走劍傷到他們姜家的人。而今,你曹家大張旗鼓地搞慶典,這明顯就是在搶奪姜家的礦區(qū),姜家人當(dāng)然不會贊同,更別說來給你曹家捧場。

而曹家呢,可能已經(jīng)料到以后兒女親家做不成了,趁早搞一個新礦區(qū)的慶典儀式,證明那一片礦區(qū)就是他們曹家的。

可誰都沒有想到,就在曹家這邊一行人喜氣洋洋地邁進(jìn)礦洞內(nèi)觀摩時,忽然“轟”的一聲巨響,曹家的礦洞崩塌了。當(dāng)場炸死了曹家的大爺和縣上來的一位官員。

后來得知,這都是因?yàn)榻夷沁叿排冢ㄋ说V洞。

二爺從礦上回來時,他左腿內(nèi)側(cè)的那根小腿骨就已經(jīng)斷了。但他坐在馬車上,外人看到他時,都認(rèn)為他跟好人一樣呢。

遵照醫(yī)囑,他要靜臥三個月。

二爺說:“那怎么得了,我礦上還有那么多的事情呢!”

二爺所說的礦上那么多事情,主要是說礦上死了人,還等著他去處理。當(dāng)然,這里面包括要與姜家討個說法。再者,礦區(qū)那邊,還要組織礦工們繼續(xù)挖礦,不能被姜家那一炮給鎮(zhèn)住了、嚇唬倒了。否則,就是輸給他們姜家了。

一旁的張寬,明白二爺?shù)男乃?,他跟二爺說:“外面的事情,你只管吩咐,我去做?!辈参慷斦f:“你先聽從大先生的囑咐,在家靜心養(yǎng)病。”

二爺呢,每天躺在床上等日出、望日落,屙屎、撒尿都要繃著一條大長腿,他很不習(xí)慣,或者說很焦躁。二爺焦躁時,還會捶床罵姜家,罵姜虎那個狗東西、王八蛋??砂朐逻^后,慢慢地他也就適應(yīng)了。

那期間,張寬每天過來跟他說外面的事情。二爺與張寬也在不斷地商討密談。其中,最主要的,還是如何向姜家討要一個說法。

可姜家沒有說法。

姜家人不認(rèn)那壺酒錢。理由是,他們在自己的礦區(qū)打眼兒放炮,與曹家沒有任何關(guān)系。言下之意,誰讓你們曹家把礦洞打到他們姜家礦區(qū)去的。

曹家呢,正常挖礦時,被他們姜家放炮炸死了人,姜家那邊必須給個說法。

雙方各執(zhí)一詞時,便打起了官司。曹家托人找關(guān)系,姜家同樣也在托人找關(guān)系。

后期,兩家的官司,打到了淮陰府。中間的幾個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需要金銀鋪路時,二爺把銀庫里的鑰匙都交給了張寬??勺罱K,還是沒能把那場官司扳回來。

有錢人遇上了有錢人!曹家這邊用毛驢往淮陰府送銀子時,姜家那邊卻動用了小火輪??梢韵氲?,姜家那邊是豁出血本,也要跟他們曹家打贏那場官司。等二爺在病榻上看到淮陰府的一紙判決書時,氣得一雙眉毛都擰成了兩個疙瘩,他罵官府,罵姜家父子。同時,二爺?shù)男睦镆苍诹R張寬。

“張寬你個窩囊貨!”二爺心里想,我銀庫里的鑰匙都交給你了,你怎么還把這場官司給我弄成現(xiàn)在這個結(jié)果?但二爺嘴上沒有那樣責(zé)備張寬,反而安慰張寬,說:“罷了,這場官司,即使是打贏了,我們也還是輸了?!?/p>

張寬心里明白,二爺指的是他們曹家死了人。即使打贏了那場官司,死去的人,也不能復(fù)活了。

那是血債,是任何金銀財寶都換取不來的。想到這一層,張寬便跟二爺說:“二爺呀,我們少了一樣?xùn)|西。”

二爺認(rèn)為是打那場官司時少了一樣什么至關(guān)重要的證據(jù),便問張寬:“少了什么?”

張寬說:“槍炮?!?/p>

二爺愣了一下,問:“怎么講?”

張寬說,他找人打聽到姜家那邊,之所以放了威力巨大的一炮,是因?yàn)樗麄儎佑昧塑娪谜ㄋ?。這就是說,姜家那邊是早有預(yù)謀的。那么,順著這個思路再往深里想,姜家人能搞來軍用炸藥,勢必也能搞來軍用槍支。如果說,對方擁有了槍支彈藥,咱們這邊是不是也應(yīng)該擁有,甚至要擁有比他們姜家更強(qiáng)、更好的槍支彈藥,方能在西山、在鹽區(qū)站穩(wěn)腳跟。

張寬的那一番話語,應(yīng)該是他想了很久的。

二爺聽了以后,頓時啞然。末了,二爺從牙縫里咬出一個字:“好!”

時值民國,軍閥混戰(zhàn)。曹家這邊,一面從附近兵站里倒騰來一部分淘汰下來的槍支;一面叫少奶奶白小芊寫信給大公子曹瑛暉,讓他在重慶軍方,購得一部分先進(jìn)的武器裝備來。

后期,正當(dāng)曹家這邊暗中派人到兵站里去學(xué)習(xí)打槍、放炮,準(zhǔn)備與姜家決一死戰(zhàn)時,姜家那邊卻突然遭到一伙山匪打劫。姜家老爺子以及他們家的大公子姜虎被打死了。同時,姜家西山錫礦的那一大片礦區(qū)廠房,也被山匪們給放火點(diǎn)燃了。

二爺從張寬口中聽到這個消息時,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大的快樂來,反而沉下臉,問張寬:“姜豹呢?”

張寬壓低了嗓音,回二爺說:“跑了!”

張寬說到姜豹跑了時,他下意識地把臉別向了一邊。這就是說,姜家的那場大劫難,與他張寬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此刻的張寬,似乎在自責(zé),不應(yīng)該放走姜家那個小兒子姜豹。

10

小紅認(rèn)識她自己的名字:王小紅。

這是她的主子三姑娘教給她的。三姑娘還把少奶奶白小芊的名字也教給她了??尚〖t記不住,她老是把白小芊寫成白小草。要么,就是把寫在紙上的白小草,讀成了白小芊。

那還是三姑娘在家的時候。

那個時候,小紅就像是三姑娘的影子,每天陪伴在三姑娘身邊。三姑娘逗她玩耍時,給她畫眉毛、涂粉臉,還教她認(rèn)字??尚〖t學(xué)認(rèn)字不認(rèn)真,三姑娘便扮起學(xué)堂里教書先生的模樣,讓小紅把手掌心亮出來,她要讓小紅長長記性。可三姑娘“啪啪”兩巴掌打到小紅的掌心以后,小紅沒有感覺到疼,三姑娘自個兒卻撫弄起掌心來,三姑娘把自己給打疼了。

小紅就笑三姑娘,說她打人時也不曉得找個板子。

三姑娘這才想起來說:“對喲,我得去找個竹板子來!”說話間,三姑娘轉(zhuǎn)身就去床頭摸那個平時曬被褥時,小紅用來捶打棉絮的兩段竹片疊加在一起的鴨嘴狀竹片子??赡菚r刻的小紅,早就笑著跑開了。

小紅很想念三姑娘逗她玩耍的那些時光??扇缃瘢媚锲蚕滤?,跟著兵站里的王副官走了。少奶奶白小芊說她是為了逃婚才走的。小紅想不明白,逃婚就逃婚唄,怎么還去了那么久也不回來。難道她不想念家里人,不想念少奶奶和小紅嗎?小紅想到這里時,她的心情就不好了。小紅的心情不好時,就會看著三姑娘用過的器物發(fā)呆。時而,小紅自個兒還鼓起小嘴生氣呢。小紅是生她自己的氣,氣她沒能把三姑娘伺候好,讓三姑娘跟著別人跑了。小紅盼著三姑娘能夠回來,能夠給家里人寫封信,給少奶奶寫信,給她王小紅寫信。

可這一天,三姑娘真的來信啦。

三姑娘的信,是寫給少奶奶的。小紅接到那封信時,立馬一字一句地讀出了聲音──白,小,芊。

信封的右下方,還有三個小字“曹秀玲”,小紅也認(rèn)得。呀!是三姑娘寫給少奶奶的信。小紅可高興呢!

小紅拿著三姑娘寫來的信,如同得了寶一樣,先是撫在掌心,然后又貼在胸口上,滿臉都是歡笑的樣子,去給少奶奶送信。

路上,小紅的心里突然想,少奶奶的信件,往天都是寄到兵站里的,再由兵站那邊派人把信件交到少奶奶手上。少奶奶接到兵站里的信件時,還要在人家的小本子上寫上幾個字,或是按個手印子。今天,怎么就讓郵差給送來了呢?

小紅帶著滿心的疑慮與歡喜,把那信件交給少奶奶時,少奶奶臉上的神情同樣也是疑惑呢。

但少奶奶并沒有當(dāng)著小紅的面,立馬把那封信打開。而是反正面看了又看,隨即輕“哦”了一聲,似乎是告訴小紅她要拆信看信了,示意小紅可以回去了。

小紅呢,當(dāng)然知道少奶奶看信的時候,她不能在跟前。轉(zhuǎn)身走開以后,忽而又被少奶奶喊回來。

原來,信件中夾著一張紙片,是專門寫給小紅的。

三姑娘在那張紙片上告訴小紅,說她梳妝臺中間那個抽屜里,有一只翠色的鐲子,讓小紅收著做個留念。還說,衣櫥里的幾條花色不一樣的圍巾,也送給小紅了。同時,三姑娘還告訴小紅,讓她適當(dāng)?shù)臅r候離開曹家吧,或是讓張寬給她另找一個主子。三姑娘說她以后不可能再到含玉樓里居住了。

小紅沒等少奶奶把三姑娘寫給她的那幾句話聽完,就抬起手臂抹起了淚水。小紅哭著說:“主子不要小紅了,主子要趕俺走了!”

少奶奶呢,原本是想安慰小紅不要哭的??伤又春竺娴男偶r,自個兒的神情也不對了。

小紅看少奶奶的神情異樣,忽而止住自己的哭泣,問少奶奶:

“怎么啦,少奶奶?”

“少奶奶,怎么啦?”

少奶奶沒跟小紅說信上的事情,但她告訴小紅:“你快去找二爺和張寬,讓他們現(xiàn)在就到老太太那邊去?!?/p>

原來,三姑娘在信上說,她哥哥,也就是曹家的大公子,白小芊的丈夫,輕信了軍校一幫同學(xué)的蠱惑,跟著袁世凱做了保皇派,被云南起兵的滇軍打敗后,眼下生死不明。

三姑娘還告訴家里人,說這一陣子,北上“討袁護(hù)國”的隊(duì)伍,極有可能要路過鹽區(qū),家里人一定要注意防范。

果然,三天后的一個夜晚,曹家廊檐上的燈還在亮著,一伙來路不明的隊(duì)伍,打著“救國軍”的旗號,圍了曹家。

二爺一看來者不善,一面組織家丁迎敵;一面讓張寬護(hù)送他的家人撤離。

張寬握著槍,跟二爺說:“二爺你撤,我在這兒跟他們干?!?/p>

二爺說:“我的腿腳不行,你趕快帶上家里人,從后花園的水上乘船撤離。”

當(dāng)時,曹家的南門和西門都被兵匪們圍住了。

張寬聽從二爺?shù)姆愿?,領(lǐng)上曹家的女眷及小孩子們,從后花園小碼頭那兒乘船離去了。其間,二爺為給家人撤離多爭取一點(diǎn)時間,拼命開槍阻擊來敵,不幸被一顆飛來的子彈擊中了后腦瓜子。

第二天拂曉,那伙打著“護(hù)國軍”旗號的隊(duì)伍,肩扛車推著曹家的財物,浩浩蕩蕩地離去時,有人看到那伙人中領(lǐng)頭的,便是西山姜家的二公子姜豹。

事后,管家張寬托人打聽到,那伙人并非什么“護(hù)國軍”,而是劉黑七手下的一幫土匪。

民國年間,劉黑七是活躍在蘇北、魯東南一帶的匪首,最兇殘,也是最猖獗。毋庸置疑,此時姜家的二公子姜豹,已經(jīng)加入了劉黑七的隊(duì)伍。

尾聲

曹家敗落了,老太太決定賣房。

張寬看到曹家那么大的一片家產(chǎn),明知道這是不可能有下家的事情,可他在老太太面前,還是裝作很是順從的樣子,問老太太:“打算賣個什么價?”

老太太說:“這個你去合計(jì)。”

這下,張寬更沒有主意了。難道給你個仨瓜倆棗的價,也能買下這座府邸嗎?可從老太太的話里,張寬聽出了曹家那房子是要便宜出售呢。

頃刻間,張寬動了心思。

兩天過后,張寬來找老太太,說房屋的買家沒有找到。有一戶人家倒是想買,只是苦于手頭沒有那么大的財力。

老太太問:“誰?”

張寬說邵家父子,也就是張寬那個做木匠活計(jì)的親家。

老太太一聽,當(dāng)即表態(tài),說:“行!就賣給他。”

老太太說賣給那木匠父子,正好讓他們把土匪毀壞掉的門窗再修整一番。

張寬說:“好是好,可他們邵家拿不出那么多的銀子?!?/p>

老太太說:“給錢就賣。”

張寬說:“那也不能讓邵家白拾了去?!?/p>

乍一聽,張寬這話,是向著曹家說的。其實(shí),老太太心里明白,你張寬與邵家是兒女親家,你的心眼子早就偏向了邵家的那一邊。再者,曹家這一大片房舍,哪能是你張寬所說的邵家父子想買,十之八九,是你張寬借邵家之名,自己想來入住。

老太太不想跟張寬扯得太遠(yuǎn),她揮揮手,說張寬:“你這就談價去,回頭來,給我報個數(shù)字?!?/p>

回頭,張寬報來的價格,滿打滿算,也就是一棟含玉樓的價錢。原認(rèn)為老太太會抬抬價格,沒料想,老太太竟然點(diǎn)頭同意了。

老太太拿到賣房得來的銀票,把全家人召集到一起,按人頭數(shù)兒,每人分得三五百兩銀子以后,讓家中的女眷們,帶著膝下的兒女,各奔東西,并囑咐她們,走得越遠(yuǎn)越好。而老太太本人,卻要到她先前賞給張寬的那兩間石板房里去居住。

后來聽人說,曹家在落難時,老太太到管家張寬家小住幾日,察覺到昔日的奴才富可抵主子,便巧立了一個賣房的名目,敲了張寬一大筆錢財,從而打發(fā)了曹家的后人,遠(yuǎn)走高飛。

還有人說,曹家遭到兵匪搶劫,是張寬做的局。原因是張寬在掌握曹家銀庫鑰匙時,盜空了曹家的銀子,感覺不好向主人交代了,這才想出借賊栽贓的勾當(dāng)來。

但不管怎么說,張寬買下主子的府邸,這是事實(shí)??蓮垖捯恢睕]敢入住,這也是事實(shí)。

原因是,剛開始張寬怕曹家人在外面惹下禍端,萬一仇家找上門來,會殃及他張寬的家人。接下來,連年戰(zhàn)亂。后期,曹家又無后人來認(rèn)領(lǐng)。那片宅院,便被地方政府征用。

后期,新四軍借助曹蒲大藥房,并利用后面那連片的房屋做病區(qū),在那里開辦起一家規(guī)??涨暗膽?zhàn)地醫(yī)院,安頓、救治了前方轉(zhuǎn)來的大批傷病員。新中國成立以后,鹽區(qū)小學(xué)又搬遷至此,使曹家大院完好地保留下來。

而今,曹家大院已成為當(dāng)?shù)匾惶幹穆糜蝿俚亍?/p>

【作者簡介;相裕亭,中國作協(xié)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小小說委員會常務(wù)副主任,連云港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在《長城》《作品》《雨花》《北京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作品。其中,《看座》獲“中駿杯”《小說選刊》雙年獎,《偷鹽》入選2005年中國小說排行榜。已出版《鹽河舊事》等二十余部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