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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AI浪潮下,編劇的困局與破局
來源:文藝報 | 趙佳星  2024年04月22日08:18

AI根據(jù)描述創(chuàng)作出的畫面(圖源自作者)

AI根據(jù)描述創(chuàng)作出的畫面(圖源自作者)

創(chuàng)作者腦中的畫面

創(chuàng)作者腦中的畫面

我是個科班出身的非傳統(tǒng)編劇,研究生期間學的是西方古典戲劇,后來五六年都在動畫領域深耕,如今轉戰(zhàn)真人影視的賽道,無意間促成了一段風格雜糅的創(chuàng)作歷程。自從Sora視頻發(fā)布后,想從個人經(jīng)驗為切入口,談談AI浪潮下一名普通編劇的思考。

前幾個月,我花了很長時間為自己的原創(chuàng)故事寫分鏡頭腳本。準備用AI做預告片時,卻意識到AI正在顛覆我以往的創(chuàng)作習慣。我設計的都是常見的基礎鏡頭,真人實拍只需要幾分鐘,用AI生圖卻花了兩天時間。一個簡單的分鏡腳本逐漸淪為不可實現(xiàn)的玄想。影視原本就是遺憾的藝術,但AI把這種不可控擴大了?;蛟S可以為此去訓練AI,但對不熟悉計算機語言的文字工作者來說,還不如傳統(tǒng)實拍更有性價比。時間和心力的損耗,讓我意識到自己所想的故事可能永遠無法實現(xiàn)。

AI與動畫很像,都擅長更具想象力的故事。并且與動畫相比,AI在視覺的探索上更新銳。材料變了,語法自然也會變。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敘事結構和故事調(diào)性,在AI面前已經(jīng)落伍了。于是在AI創(chuàng)作的既定優(yōu)劣面前,我選擇改寫我的故事,把“一個父親拯救重度昏迷的女兒,以完成自我的救贖”,變成“一個父親無意間墜入昏迷女兒的夢境中,這是一個迷離的分形世界。他最終選擇一個更超我的自我回歸現(xiàn)實,而讓其他的自我隨女兒一同隕滅”。這好像和AI更適配,但我不認為這是對AI的妥協(xié),反而是對其創(chuàng)作力的認可,我愿意與它的想象力共同創(chuàng)作。

即使走上了一條協(xié)作之路,我依然步步小心。因為從編劇的視角來看,畫風過于出挑,對敘事的要求會更高;故事的調(diào)性必須壓得住、追得上,否則就成了串聯(lián)美圖的旁白。所以每走一步都在警惕“設定吃掉故事”,既得留足AI發(fā)揮的空間,又得讓故事強度足夠與之匹敵。

此外,AI生成圖像的穩(wěn)定性和連續(xù)性也是一個挑戰(zhàn)。影視行業(yè)把通過AI獲得想要的結果戲稱為“抽卡”,就是在調(diào)侃它的隨機性。但敘事不能靠運氣,不連續(xù)的元素,無法標記出時間軸,而時間更迭是敘事的基礎,看著一張張AI生成的圖片,常常讓人覺得“美則美矣,毫無靈魂”。

但AI也有它的優(yōu)勢,在我看來,就是它常為人詬病的“幻覺”。AI無法理解現(xiàn)實世界,也不受現(xiàn)實邏輯的約束,在抽象敘事方面或可大有建樹。比如可以用畫面?zhèn)鬟_情緒,如“黑色的失子之痛”,也可以把某個概念戲劇化,比如“技術爆炸的瞬間”。戲劇的價值就在于聞所未聞。AI詭譎爛漫如無法避開,不如順其道而行之,嘗試一些先鋒的心靈敘事,未嘗不可。

很多電影中也有一閃而過的碎片鏡頭,但都不構成單一場次。在沒有上下文的情況下,傳達一個完整閉合的情節(jié),我認為60秒是一個最小敘事單位。所以當Sora能獨立生成60秒時長的視頻時,我的內(nèi)心是驚嘆的。過去在用AI生圖時,隨機的100張中必然有幾張可以亂真,AI視頻也有這個可能。所以出于科幻編劇的本能,我做了一個構想——

假如AI可以隨機量產(chǎn)鏡頭,必然有一定概率,那些混亂、無意義的畫面中,出現(xiàn)那么幾個時長恰好的片段,再加上人類想象力的潤色,成為一個閉合的故事。而敘事一旦成立,就具有傳播屬性,不論是出于商業(yè)還是其他理由,它都可能在人類之間流通。

“故事”本身對我們意味著什么?借用電影《霸王別姬》里的話來說,就是“戲比天大”。人類對故事的渴求近乎本能,但一直以來,在宇宙的曠野里,都是我們自己講自己的故事,這些基于人性也服務于人性的無形之物,代代相傳,沾滿了人類的口水和指紋。但Sora的60秒讓我意識到,人工智能也在靠近我們的篝火,與我們并肩,混淆在我們的聲音里。假以時日,它的聲音或將穿透我們的靈魂,震蕩我們的思想。想到這個畫面,我像得知腦機接口技術真正實現(xiàn)一樣沒有安全感。說實話,還是人類自己講述的故事更好,哪怕它們有時很糟糕。

但好消息是,想要理解人類的故事,AI缺少一個最重要的東西,就是一個速朽的軀體。我們因為有生老病死的畏懼,才有欲望,才會有故事主人公所謂跨越鴻溝的動力。沒有這種向死而生的撕扯,戲劇技巧無從成立。哪怕我們把所有戲劇理論喂給大模型,當AI看到《甜蜜蜜》中李翹面對豹哥尸體時,那種既哭又笑的反應時,是否能真的理解她的心中所想?而這對我們來說,卻是種本能的共鳴。因此接回上面的設想,即使人工智能或將與我們并肩,但當它有一個會消亡的身體時,我們又何必懼怕它呢。它此時和我們一樣脆弱,只是一根會思考的蘆葦而已。

當AI提供了海量的數(shù)據(jù)庫,也消除了一些行業(yè)壁壘的時候,人們審美的新陳代謝加快了。那種面對藝術品,被某種風格所震撼,久久不能平息的瞬間也變少了。當AI藝術品和人類藝術品混淆在一起,已經(jīng)無法分辨的時候,我們在感動之前,是否會先問問自己,這一切是不是真的?

這種感覺并不好受。當一個宏偉的AI藝術品或許展現(xiàn)出了很高的造詣時,我們面對它的那種情緒交流,更多是被獵奇所替代。而藝術創(chuàng)作本身所引發(fā)的那種共鳴與治愈的魔力,也在被瓦解。很多次面對非常優(yōu)秀的AI作品時,當我本能地想感知其背后的靈魂和情緒時,會瞬間被孤獨感替代,因為我意識到它背后空無一人?;蛘哒f,我看到的不是某種風格,而是許多昔日風格碎片的無機融合。我感覺不到一個完整的畢加索或者達·芬奇,而是一場巨大的解構的狂歡正在進行。我們與大師之間的距離消失了,敬畏也消失了。這令我想起寶石和和田玉。某些礦藏物以稀為貴,開采多了就會枯竭,即使在拍賣會上也難得一見。在創(chuàng)作領域,前人積累世代的藝術風格,何嘗不是一種礦藏?到了藝術殿堂被取之盡、用之竭的那天,我們給后人又留下了什么?這或許有些失之悲觀了,但作為還要與AI繼續(xù)協(xié)作的我來說,可以心懷敬畏,慎重探索,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作者系《三體》動畫總編劇,該文為作者在“何為風格——AI時代的文藝原理”青年文藝論壇上的發(f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