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4年第4期|陳旭紅:阿彌渡(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4年第4期 | 陳旭紅  2024年04月29日08:10

這天晚上又是白葦一個人在家,起坐間只覺平靜得不同往常,活像山洞里的一枚燭火,不搖曳卻也難得燭照分明,莫名地心神不定讓她想著不如早些洗漱,興許過后就安定了。

即便在大夏天,她仍用較熱的水沖澡,經(jīng)了熱水淋洗的身體毛孔舒張,一番大汗過后從水汽騰騰的衛(wèi)生間出來已然遍體舒爽,可謂是心情愉悅地進到房間。

房間的空調(diào)早先已開啟,頓然的清涼讓她如進了洞府,而入者非冰清玉潔不可。愜意是愜意了,偏無端愧怍于這是巧取豪奪來的,又因著債主不明,且得享一時是一時。房間是她獨有的,是臥室也是書房,室內(nèi)物什的色澤兼和了兩者的調(diào)性——自覺還算清寧淡雅。墻是乳白色的,南面正墻大半做了窗戶,攏上的窗簾是青白底起淺米黃兼淡粉色的稀疏花枝;床上的藤席是玉色的,近床頭條疊著藤蔓花的絲棉夏被,它是淡黃色的;而家具則是胡桃色,無一不是她一件件挑選置辦的,自然無一件不是她喜歡的。進門傍右墻即西墻,自上而下大半做成了一嵌入式連體柜,柜子的高處和低處是帶門的小柜子,中間段是書櫥;門左側(cè)依墻是一組直抵東北角的整體衣柜,床鋪自東墻往西擺放,床右側(cè)是一簡易的衣帽架,左側(cè)擺放了一張書桌,書桌上撂了幾本書,擺著一個插了幾支筆的青瓷筆筒、一疊信箋紙并一臺筆記本電腦。書桌正上方的墻面貼有一幅工筆畫,題名《新月與白葦》。畫圖左上是一彎清淡的新月,不見有光顯灑及中下部的河灣及蘆葦上,而前置的風(fēng)中蘆葦偏白亮,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將它吹出畫外來,又似乎正呼應(yīng)著才進來的她。這幅畫是兩年前從網(wǎng)上淘來的,收到畫后她喜歡得不得了,仿佛一個心期已久的老朋友終于來到。多么好啊——幽淡清卓又不失明雅,一端詳便有了返樸歸真的心境,時間久了,竟若摯友,恍惚間自己就是畫中的一稈葦。

自覺是一稈無牽無掛的葦時,白葦想到了蘇軾禪修黃州安國寺的詩文“一念清凈,染污自落,表里翛然”,而她這可不也是“在家學(xué)得忘家禪”了。蘇子又言“身安一床足”,而她所擁有的斗室當(dāng)是奢足,不只容歇了身子,還可以讀書看畫,且在炎天里享著清涼,再添捧上一本古籍舊本,人間大約沒有比這更愜意的了。古籍中她最喜愛的莫過于《詩經(jīng)》,讀它仿佛置身于古遠時候,一個又一個明烈而清新的人間圖景相接鋪呈,即便也有長風(fēng)獵獵流水決決卻是望眼清明。她喜歡那里頭女子們的貞靜長情與愛恨當(dāng)然,而這也是她認定的身為女子最美好也最本質(zhì)的生命情狀,更隨伴著萬物的勃發(fā)共長,俯仰間即便是幽光微涼也是合心入命的真意。而當(dāng)她入靜了,諸多感覺須觸頻動,便試圖留記點什么,可一旦執(zhí)筆臨了白紙,惟有心光飄忽,不得要領(lǐng)。幾番下來,方意識到《詩經(jīng)》實是她的一劑心藥,既清穩(wěn)了她的心神又平寧了她的時日。如今它已經(jīng)栽種到了心田之上,每打開來即是打開了廣大的人生世界并著萬物榮枯,盡可滌蕩不時躥起的無奈與寂寥。

就在她站在書櫥前對不同版本的《詩經(jīng)》作選擇時,客廳傳來手機的振動聲。此時來電多是父母催她“早些睡,莫熬夜”之類,待她拿到手機方知是丈夫郝強來的,這可真是少有的事。

猶疑著接聽,偏那頭并不開腔,正欲掛斷。卻傳來一句“金蘭表姐家出事了”。口氣平靜,聽不出有憂急。

“出什么事了?”她驚問。

“回家了再說。”說罷,又不言語,也不掛斷。在往常那可是音落線斷,因擔(dān)心金蘭表姐,她不得不追問他在哪兒,回說和表哥們在一起。

避而不答、答非所問是這些年來郝強對她的慣常態(tài)度。如今她早不為此消耗自己,偏近日他不時尋事問話,表現(xiàn)卻并無所謂,一副在?;臉幼印K艖械美?,卻因他帶來的消息不得不探聽他的聲息,仿佛人在戶外,似乎還是在有風(fēng)的曠野中。那會是哪兒?他同表哥們在一起干嗎?

十年了,她和郝強相處與離婚無異,那么多的日子過下來,在她就是同一屋檐下的兩個斷緣人,雖近卻遠,且彼此都無追回的心意。兩心分明的事,偏每年里總有那么幾回得成雙入對地參加親朋好友家的喜喪之事,即便郝強少耐心,而她不只是不熱心,甚至是沮喪難受,卻無一場不堅持到最后。人前偶爾也作你呼我喚,人后即各奔各向。早在分居之初,她提過離婚,郝強拒而不應(yīng),仿佛余情未了,而她又做不到與做過夫妻的人大動干戈到對簿公堂,也著實沒那氣力。想來夫妻戲一演十年,他郝強是越演越上頭,而她是越來越拘僵,好似邪疾入了筋骨,想起來就由不得一陣陣痙攣。

那忽兒手機另頭傳過來郝強的驚叫聲,似是腳下趔趄,她竟脫口問道:“怎么了?”此言一出,那頭當(dāng)即應(yīng)道:“小葦,在家等我回來,你哪兒也別去。”

一時里,怔得她輪睛放空,很是著惱自己無端生事招致別扭,當(dāng)即中斷通話,連同手機也嫌棄到扔向一旁。

這些年來郝強夜不歸宿極少告知她去了哪里干什么,而她自有了離婚的念頭后也不再追問,以至近兩年來連對方的名字也不曾叫過,偏才竟喚起她的小名來,好似一早出門兩人還曾舉案齊眉過。

平靜被打破,白葦重回臥室半躺起,《詩經(jīng)》已然看不了了,隨手抄起床頭柜上的一本時尚雜志翻著,翻動的卻是紛紛的思緒。

金蘭表姐和她的丈夫趙寶書在這座州城可謂是各有要職,而今有要職的人易犯事也是眾所周知的。早在四年前郝強就對她說過,趙寶書調(diào)到州里就變了。只因那時反感他說話藏掖,沒追問趙寶書做了什么,是變好還是變壞(當(dāng)然那話的意思是變壞了),而是懟以“你調(diào)來州里不也變了”截住他的話頭。他一樣不理會,只囑咐她找機會提醒金蘭表姐留心,免得日后跟著趙寶書栽跟頭,想來同類人更容易看清看透彼此。要說金蘭表姐是郝強的親表姐,有話何嘗不應(yīng)親自跟她講去,所幸他尚知道她和金蘭表姐是一類人,不幸的是人世間不同類的男女似乎更容易結(jié)為夫婦,而夫婦既成,無論多別扭在社會中仍要并著榮辱禍福。當(dāng)初她沒有把郝強的話轉(zhuǎn)告給金蘭表姐,是想著就算金蘭表姐留心發(fā)現(xiàn)問題,就一定能改變趙寶書或者阻止事情發(fā)生?在她看來可能性不大,相反地只會提前消耗金蘭表姐;再者倘若趙寶書果然有事,以金蘭表姐的機敏會覺察不到?只怕同樣是胳膊擰不過大腿,有的人就得見了棺材方信大限來臨。而她越這么想,越覺得金蘭表姐遭逢上了先前未有過的困局,而她非得知道她的情況不可,只得又起來找到手機聯(lián)系金蘭表姐。

關(guān)機?白葦怔怔地看著手機。兩年了,她沒和金蘭表姐聯(lián)系過,可此前她的電話就沒有撥不通的。惶惶之下,她想到去微信親友群中看看,看是否有人透露點什么。在平常,她和金蘭表姐共有的親友群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時或有人發(fā)消息,偏這晚出奇地平靜,靜得讓人發(fā)虛。胡思亂想只會徒增緊張,找不到確切信息,她轉(zhuǎn)而直接聯(lián)系郝強,偏他沒接聽,再撥,仍沒接聽,過了一會兒才發(fā)來一條語音留言:“有事在外?!边@,才是他的慣常,言語冷硬利索,不容多說多問,倒也冷水澆頭般叫她冷靜下來。

再次來到客廳,白葦沒有開燈,城市上空的光照從陽臺的大玻璃窗映襯進來,室內(nèi)的物什依稀可見,而幽暗中家什物件尤似有了呼吸,正悄然隱合著這個不同尋常的夜。

站在陽臺上,她打開了窗戶,立時感到江風(fēng)有力地迎頭吹過來,這時候起急風(fēng)必定有雨,而遠天著實有下雨的跡象,隱約可見閃電掣動,悶哼哼的雷聲也遙遞了過來。她家在樓棟的高層,與江對面的睡佛山相對望,江流由樓棟右后側(cè)北南橫向繞至左前東拐,而樓棟距大江不過數(shù)十米,入夜過后,沿江居住的人習(xí)慣上江堤散步。那會兒散步的人已經(jīng)散了,堤內(nèi)側(cè)的路燈仍亮著,從高里看過去只覺燈光昏暗長堤落寞,反倒是堤外黛青色的江灘沉酣入夢了一般。忽而她看到距她家樓棟二三里遠的那片灘地上竟然有幾束游移的亮光。這個時候那兒怎么會有人?那可不是人常去的地兒。

搬家來到州城的那年秋天,她一個人沿城區(qū)的江堤岸線向東漫步,意外地發(fā)現(xiàn)有一大片形同荒野的灘地。那里既沒有種植添堵的速生林、也沒有被汊江分穿而變得溝壑縱橫,有著正合她心的野趣,自然少不得近前去。

荒灘南側(cè)緊傍江流,臨江流的坡岸高出江面近丈許,雖說現(xiàn)如今大江不再有波濤洶涌,可大浪淘沙的幽古意味還在。一個人長時間面臨著長流闊水,方知“一葦之所如”的意味偏她是喜歡的,任由心中的熱切鼓動著流連其間。江對面的睡佛山自江畔看過去顯得別樣溫敦,雖不比層樓上等高相看著青峻,卻見著了白云出岫,白云之上的長天也更見湛藍,它們又一一映落在江面上,隨由著微波蕩漾,如同是光陰的小碎步。尋了個高地,舉目瞭望,天曠水悠,云淡風(fēng)輕,分明就是到得清清自安的宇宙,而堤的那邊則是攘來熙往的人世間。

荒灘上蒿草離離不見鳥雀,卻給人一股藏了飛鷹般的蒼勁,走在其中,形同溯回到了古遠,天光愈見清朗,心意也愈發(fā)淡然。即便喜歡這兒,也并未常去,若去也多在早春或冬天。夏秋季節(jié)草盛水漲,她害怕草叢里藏了蛇或別的東西,又害怕有來自水中的棲息物類,恐驚嚇了它們抑或被它們所驚嚇。直到前年元宵節(jié)長長的一個午覺醒來,無來由地想去江邊走走。

初春天氣,一陣陣地陰晴明滅如同那會兒她的心情,越過江堤她只往荒灘那邊去。灘地上看著一片枯蒼,走在上面卻不難感受到泥土之下飽脹的生命正向地面鉆透。拂面的風(fēng)依然帶著很重的寒意,周遭冷冷清清。為了避風(fēng),她面西緩慢地退步向東,目之所及處是灰暈暈的天空,天空下是脫了樹葉的速生林,傍江流由西向北弧開,遠遠地看去就像一溜籬笆。

忽而瞧見有人自江流的坡岸向東走過來,繼而三個男子魚貫而行走出林子的遮擋,以他們的速度要不了多久即會與她照面。為避開與陌生人碰面,她正身朝東走。偏那三人騎了馬一般趕上了她,其中一位年近四十、模樣周正的男子還特地繞到她跟前,鄭重地對她說:“跑這兒來干什么呢?命比什么都金貴,可要愛惜自己?!敝`會了,她笑著搖搖頭。他邀她一同回市區(qū),要送她回家。她指著矗立在堤那邊的高樓說她家就在御柳苑小區(qū),她是來江邊散步的。男子半信半疑,又道那也該早些回家,一個人不要在江邊逗留太久。說罷,又著意看了看她,仿佛要記下她的長相以供辨認。她并無多少感激之意,倒是忖度人是不是更容易對陌生人發(fā)起關(guān)心,一個在外關(guān)心陌生女子的男人,在家里是關(guān)心妻子的丈夫嗎?她不得而知。男子一行往江堤去了,那當(dāng)兒江堤上不像平常有散步的人,冷天出門人多往鬧市里去。

傍江流而行,天空乍陰乍晴,陰時天暗如垂幕,晴時則如布了白琉璃,由不得她不時抬頭看看天,心神跟平波一樣渺遠。直至走到一處光禿禿的坡地前方意識到得返回。坡地是混凝土澆灌的,早前這里泊著撈沙的躉船,江道整治后,躉船拆除,混凝土澆灌的坡地仍在,草木不生就像人身上一塊不長毛發(fā)的疤痕,越過這里,那邊即算作是城外了。攀上坡地高處望江流,不由想起曹操“東臨碣石,以觀滄?!钡谋扰d,而她那會兒卻是一無所想,眼見著江面漸趨黯淡,瑟瑟冷風(fēng)又起,便緊裹了圍巾,溯流往回走。繞行至速生林外看江面尤是開闊,天空下的地平線上不知什么時候正靜靜地掛著一輪緋紅的落日,只顧看那“暮光返照”,腳下一個踉蹌嚇得她趕緊穩(wěn)住神,不再看那西沉落日,也不再沿江流走,而是斜穿灘地向一條通往堤腳的小徑走過去。

上了小徑,遠遠就瞧見堤腳下的一溜菜地里有個人。近前,方知是個太婆。原本正彎腰侍弄菜地的太婆見她走過來,即直起身子肆意打量她,好似等她好久了。能在江灘種菜的多是就近的住戶,太婆自是她見過的,路過時便沖太婆點點頭。太婆只是盯著她看,好像她身上夾藏了不屬于她的東西。她不作理會,繼續(xù)往堤腳去,太婆開腔道:“你一個女人家沒事跑水邊去干什么,你們這些新戶不曉得底細,那邊怨氣重,從那處兒跳江的有好幾個?!?不能說她沒被太婆的話震驚到,而是努力保持鎮(zhèn)定,盡量去體會太婆傳達過來的情同睦鄰的好心相告,強應(yīng)著同太婆閑扯了兩句方上來江堤,一步不歇地快步回家。到家時,一早出門的郝強仍沒回,她大開了屋內(nèi)的燈,倒了杯熱開水捧坐在沙發(fā)上,好一陣子才定下神來??尚南乱讶挥辛藸砍?,令她站到陽臺前,望著才走過的那段灘岸,回想起太婆的話,心想她是怎么知道人是自那兒下水而不是別的地方,是臨去前留有遺物在地抑或遺言在紙?可這有什么值得深究呢,她怔望著江灘直至夜色攏垂過來。

打那以后,那片灘地于她不再是沉寂,而是有過經(jīng)見后的緘默,她思想著一度在那里有過的最后踟躕與決然是怎樣的傷情人生所致?常望常想,常想常望。而實在不該有此一想,就在當(dāng)年夏天,竟又有人自那里跳江自盡,遺物是一面鏡子和一部被清空了的手機。她知道這事時已是事發(fā)半月后,死者是一名干部,說白天開會還得著表揚,晚上就投江了。跟著又描述死者打撈起的情形,聽得她的胃一陣痙攣,卻仍張耳聽著,希望能聽到有關(guān)死者本人的信息,可惜沒有,陌生人所能知道的只有他的職務(wù)——某局局長。

接連幾夜,待夜深不再有聒噪之聲,江堤上不再有行人,她不自控地去陽臺上端望,腦子近乎木然,而心中一直在執(zhí)問: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怎地就下得了這般的決斷,是什么使他們對此人世恩斷義絕?而這樣的問題仿佛有所知實是不知。端望久了,江上的綺麗夜色竟給了她一股從未有過的豐饒之感,看上去別樣的靜謐安寧,而在這靜謐安寧中分明又有著無以名狀的紛繁變化,完全有別于過往所見的情景。兩城夾江的上空幽藍深垂,映落到江面一如幽沉的景深,對岸江南城市上空的燈光倒影一疊疊鋪呈至江心,使得波光微漾的江面生出些許妖嬈來,兼透著清麗與溫柔,而無論江面抑或是它的上空無不受此溫柔的庇護,又仿佛待至夜深人靜,這里即會有別樣的笙歌宴起,清音唱敘,永共著江流千古人寰更迭……

如此憑空遐想著,叫隱在窗簾下的她若悲若喜,一時里只覺眼中霧起,自那以后竟消淡了她多日來的心礙——所有的生命之流終要歸匯至那一處,何須太多的嘆息著意。

近兩年她少有去那邊走動,但仍有瞭望,印象中即便在白天,灘地上也少有人去,偏在這風(fēng)雨欲來的夜晚竟有人在,而不停兜轉(zhuǎn)的光束分明在找尋著什么。那會兒天上的雷電駕飛車般奔過來,不多久,電光掣閃雷聲轟鳴,灘上游移的亮光旋即不見,她趕緊關(guān)嚴了窗戶,拉攏窗簾。

這些年她練就的最大本領(lǐng)即是能心隨境轉(zhuǎn),她不再想屋外有誰正遭逢辛苦,回身即將客廳的一盞小燈亮起。有了一燈的光亮,雨夜的家便有了被鎮(zhèn)守的意味,而她也歸復(fù)于平靜。

夏夜的雷雨來得快走得也快,漸遠的雷聲已奔赴去了他鄉(xiāng)。白葦睡下仍張耳傾聽著,當(dāng)聽見自家大門的開鎖聲,知是郝強回來。她即時起床來到客廳,多年來這是她第一次等待郝強回家。

客廳里,郝強滿身透濕,神情緊繃,看上去都瘦了一圈,見白葦來到客廳,以少有的好聲氣問:“你還沒睡?”白葦?shù)诤聫姷淖兓粏柦鹛m表姐家出了什么事?郝強低下頭去,愴然道沖澡了再說。

郝強沖完澡出來客廳,神情緩和多了。那會兒白葦已將陽臺上的窗戶重新打開,任由雨后的清新空氣滲進來。小燈她早關(guān)了,開啟的是孔燈。郝強自進屋就回避她的眼神,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又像是短了顏面的大人。兩人賓主位在沙發(fā)上坐下,白葦在主位,郝強在客位,他面前的茶幾上擱著一杯煮過的蔥姜湯,白葦示意他喝下,他伸手端起杯子,道了聲謝謝。白葦盡量保持平靜,問是怎么一回事。

“趙寶書今天下午被帶走了,金蘭表姐也聯(lián)系不上,傍晚有人在江邊看見過她,得訊兒我和三個表哥沿江分頭找,找了四個多小時還是不見人。”郝強說著哽咽起來。白葦聽罷,當(dāng)即就否定了他的猜想。郝強喝下一口姜湯,低垂著頭,說:“那樣就好,只怕她萬一干傻事。”

郝強看上去怯弱又無助,換了個人似的,而倘若他果然是另一個人,這會兒她對他必是憐憫的,就像在江灘上遇見的陌生男子對她一樣。人心原是如此地不講道理,她對郝強竟沒有絲毫憐憫,她只想知道金蘭表姐家當(dāng)前的狀況。更沒道理的還有郝強的張皇無助倒叫她鎮(zhèn)定多了,宛若兩人之間有著能量守恒,倘若不能彼此均衡,便是此消彼長。

“有人在江邊遇見金蘭表姐,那是她想使自己靜下來梳理思緒,待她緩過來了就會聯(lián)系大家。休息吧?!闭f罷,白葦站起身來。

“小葦,再聊一會兒?!焙聫娞ь^看著白葦。白葦瞥了他一眼,道:“太晚了,天明再說?!闭f罷徑直往自己的房間去。身后卻傳來郝強的嘆息聲,不由她一陣惱,所幸止住了不應(yīng)。回房睡下,哪兒還有睡意,想到金蘭表姐狀況不明,又惱自己當(dāng)應(yīng)和郝強捋捋這事兒,偏他那聲“小葦”叫得她發(fā)瘆,形同路遇了壞人,只想別開。

金蘭表姐不會有事,肯定的。她堅信這一點,至于具體情況如何,天明再說,總之,所有一切都將過去。這些年她練就了自勸自導(dǎo)的本領(lǐng),效果是她真的松弛了,倦乏感隨之而來,偏迷糊中一個閃念蹦出:趙寶書被帶走,郝強是不是自危了?不過,她沒有被這個閃念驚擾到,昏然入睡。

第二天醒來,天光透過窗簾滲進來,白葦倚坐在床上怔想著自己竟然有了一宿好睡。出來房間,見郝強仍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穿著沖涼后的背心和大褲衩,分明一夜沒回臥室。聽見響動,他即翻身坐起來,沖她道:“你起來了?!蹦菢幼泳拖褚灰苟荚诘人鰜怼?/p>

白葦站在客廳與房間的過道處,想他多年對自己視而不見,一夕間竟變得這么親近,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去衛(wèi)生間洗漱過,她便去廚房做早餐。郝強一個人低垂著頭仍坐在沙發(fā)上,好一陣子才以雙臂撐立著起身,沒精沒神地回到他的臥室。

郝強的臥室?guī)в行⌒l(wèi)生間,這里原是夫妻倆共同的臥室,在此同居近一年后兩人分居,分居后郝強洗漱只在自己的臥室。站在盥洗臺前,他搖了搖頭,腦袋木木的,開啟水龍頭,捧水往臉上拍打,待抬頭看鏡中的人,只見那人雙眼發(fā)紅臉頰浮腫,一轡濕頭發(fā)耷拉到額前,像是丟了魂魄。他慢慢擠牙膏,刷牙。收拾好了,仍站在鏡前,沖著鏡中人感嘆道:“郝強曾經(jīng)也是個好人!”鏡中人神色端凝,分明是認同他的,可無奈的神情也顯見著心下有說不得的懊喪。

郝強換上正裝,上班尚早,以前即便早起他也不肯在家多待,更不會在家吃早餐,這天卻悄無聲息地進了廚房。

“早餐吃什么?”

身后冷不丁的一聲問,白葦分明受了驚擾,還是強作平靜地回應(yīng)了他:“山藥粥?!?/p>

“多做一份,我也在家吃?!?/p>

白葦回頭瞧向他,郝強穩(wěn)穩(wěn)地接住,倒叫白葦不得不收回目光。

“外面等著去?!闭f罷,白葦繼續(xù)調(diào)拌手中的海帶絲。

“我來搭個手,還弄什么菜?”郝強說著,打開冰箱看了看,又道,“家里菜太少,下班我?guī)┗貋??!?/p>

白葦不應(yīng),將拌好的海帶絲裝盤,跟著把煮好的咸鴨蛋分切放入小盤,隨后從冰箱里取出頭天晚上切碎漬過的半碗空心菜梗,轉(zhuǎn)身開了燃氣灶、往鍋里放油,翻炒時可見翠綠的菜梗中雜著幾段紅米椒和白蒜丁。郝強稍后站在一旁看著,直覺小菜必定清脆可口,居然少有地嘴饞。

白葦繼續(xù)忙活,自東窗照過來的朝霞落在她身上,就像有人給她加了特效,使得她格外地明亮。也就在那會兒,郝強發(fā)現(xiàn)白葦竟然穿了件米白底古綠色的花布衫,齊肩的馬尾用花手帕系著,這情景活像是回到了舊時光。

多早前,戀愛的時候,他經(jīng)常聞到白葦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問她搽了什么香,白葦說沒搽香。他問那香氣打哪兒來的?白葦笑說是花香。可并沒有見她身上別花,更沒有戴花,又追問哪來的花香?白葦則拈起一只衣袖在他眼前晃,說這滿身的不是花。也是打那次他記下了白葦愛穿花衣裳,偏這三十年里他全然忘了,甚乎不記得白葦這些年都穿過什么色什么款的衣裳來,可心里仍喜歡她照舊穿花衣裳,真想伸手去撫撫,終不敢造次。多久了?八年還是九年他和白葦沒有過身體的碰觸,而今就算她身上的一件衣衫對他也有持重之意。

此前明見著白葦在家做飯,只作不見,開門便走,當(dāng)然白葦也沒有留過他?;叵肫饋硭退g的疏離早在他調(diào)離松鶴鄉(xiāng)到縣稅務(wù)局起,而今他得承認那時自己不無輕狂,偏回家來白葦不能好言相勸,多以一副不與茍同的氣相激惱他,有時他還真想揍她一頓。對于生活她白葦有著太多的想當(dāng)然,在當(dāng)年除了她——松鶴鄉(xiāng)文化站的干事,誰還抱持“五講四美三熱愛”的調(diào)性過生活,哪個不在與時俱進、竭盡全力達成成功的人生,明明她也看書讀史,難道就看不出古往今來成功的人生無不是得益于有了一官半職后的搖身一變,還有那能點石成金的人,不就是靠著手中的權(quán)柄?他費盡周章好不容易得來的進步人生,白葦卻不以為然,根本就是對他的努力和成功的蔑視,由此可見他在她心中了無位置,以致她不愿意隨他同調(diào)縣城他也任由了她。后來他調(diào)到州稅務(wù)局,她倒是不多久也隨調(diào)了過來,只是他們的關(guān)系依然如故,而他再也不得耐煩,兒子高考過后,他著實沖白葦惱懟了一番:你白葦明明活在當(dāng)下,卻擺出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橫豎都是他郝強為人虛妄處事卑劣,就不想想沒有他郝強為她開路,她能活得這般云淡風(fēng)輕?他早受夠了,索性把話全吐了出來,他郝強是有底氣另娶他人的。自那次之后,白葦視他如宿敵,自此兩人越走越遠。他承認這些年錯多在他,可不也有她對他棄之不理的助成?再說他可沒少啃她的“冷饅頭”?,F(xiàn)而今,他一概不計,只希望通過自己的妥協(xié),她能像他一樣將過往的不好一筆勾銷,重建夫妻關(guān)系。再說他們本就是一家子,就算分居,不也是一直同住家中,這不就意味著和合的可能性還在嗎?而當(dāng)初他之所以不同意離婚,不也是割舍不了兩人之間的情分,她白葦怎地就不想想這些呢?

白葦是怎么想的,他沒底也沒多少信心。搬來州城十年,十年來這是他第一次陪白葦做飯,確切地說是看她做菜。每道菜裝盤他就端到餐桌上,復(fù)又從餐廳回來廚房。菜做好了,白葦從冰箱里拿出半袋糯米粉和一盞頭天煎好的綠豆湯汁,將綠豆湯汁倒入不銹鋼的勺中,加入少許開水?dāng)R爐灶上稍稍加熱,又撒了少許鹽攪拌過關(guān)火。然后將一半的糯米粉倒進瓷缽中,再緩慢注入綠豆汁,同時拿一個小竹鏟迅速攪拌起來,待拌勻了又從抽屜里取出一次性手套套上,開始搓揉缽中的糯米粉,直至搓揉到又糍又面,即分搓成六個大湯圓放到一個平底圓盤中。

郝強一眼不錯地看著,不解地問:“這大的湯圓得多久能煮熟?”

“不是湯圓,做烙餅?!卑兹斦f著,拿出一壺米糠油。

烙好的綠豆餅呈金黃色,綠豆的清新香味遮過了米糠油的膩味,酥糯可見,才裝盤,郝強就拿筷子夾一塊吃起來,邊吃邊說:“好吃。好些年沒吃到這么純粹的味道?!卑兹斨皇遣粦?yīng),解下圍裙,出來廚房,郝強端著盤子緊跟其后。

見白葦去了臥室,郝強復(fù)回廚房盛出兩碗山藥粥,正要喊白葦過來一起早餐,卻聽見有人正微信她,不由張耳聽著。

聯(lián)系白葦?shù)氖撬耐麓髣?,說原定第二天的采訪因為要參加州里的活動須提前一天,他已經(jīng)和渡口的采訪對象聯(lián)系過,說好在渡口等,問她能不能去?這段時間白葦?shù)墓ぷ鲉挝皇型韴笳谧鲇嘘P(guān)渡口文化的系列專訪,而白葦?shù)睦霞译x阿彌渡近,自然她是必去的。這天說起來還是郝強五十二歲生日,聽見白葦爽快答應(yīng)去渡口,他想她肯定不記得這回事了,可他又哪能計較她忘了呢,此前六年里無論是他還是白葦?shù)纳账蓻]有一次是著家的,如今臨了當(dāng)是諱避才是。而昨天上午為了這個生日能和白葦一起過,他還特地安排這天到駐村了解旱情,順道去看望離駐村不遠的詹老頭。詹老頭所在的村又緊鄰著白葦?shù)睦霞野姿玻俳柚兴乩霞铱纯囱麃硪坏?,原就拿不定她是否愿去,這下他是完全知道白葦不會同去。直到白葦在餐桌前坐下,郝強才在對座坐下。

郝強邊吃邊夸,白葦只作沒聽見。郝強一連吃掉三個餅,盤中僅剩的一個他夾起來往白葦面前的盤中送,白葦用手中的筷子擋住,說她吃好了。郝強笑說:“你不吃我可全吃了,就當(dāng)我是餓牢放出來的?!?/p>

這當(dāng)兒聽得這話,白葦直覺觸霉頭,卻也提醒了她,便說:“昨晚想說什么現(xiàn)在說吧,一會兒我要去阿彌渡。”

“今天我也下鄉(xiāng),去的村離白水畈不遠,要不一起回老家看看?”說這話時郝強不無心虛。

“老家現(xiàn)在沒人住,回去干什么?”白葦這么說著,心里已經(jīng)惱懟開來:虧你有臉提,前些年二老住在老家,逢年過節(jié)你郝強扯各種由頭不去,兒子在家時因著功課忙不能隨行,上大學(xué)后更是遠在他鄉(xiāng)。年年我一個人回娘家,不得不佯笑應(yīng)對親友鄉(xiāng)鄰或真心或假意的盤問,我不計較你怎么待我,可你坐實了丈夫的名分連這個也不為我周詳,如今那條路你休想再踏一步。

白葦?shù)哪樕渚聫娭蛔鞑挥嬢^她,將一碗粥喝得呼啦啦響,喝罷慨然道:“好久沒吃這么合胃口的早餐。”又添惹了白葦一層惱意,所幸多年來動氣即會自問,為什么要計較、動氣?難不成要跟他算賬,叫他償還?并不是。那又是何必。

“你就多吃點。有金蘭表姐的消息馬上告訴我?!闭f罷,白葦即起身收拾出門的東西。

待白葦換過衣服出來,餐桌和廚房都收拾干凈了。接她的大劉還沒到,她便去陽臺上給幾盆花草澆水。

郝強拎著公文包從臥室出來,沖白葦?shù)溃骸拔覀円宦纷??!?/p>

白葦抬頭看了他一眼,說:“你先走吧,我等大劉?!?/p>

“那,中午我去阿彌渡接你。”

“不用。是一天的采訪。”

“好多年沒去阿彌渡,我也想去看看?!?/p>

白葦不再應(yīng)他。

“我先走了。”

郝強終是出了門,白葦長吁了一口氣,感到前所未有的累,而這累只怕是躲避不了——她和他作了斷的時候到了。放下手中的噴水壺,她慢慢將郝強拉至半開的窗簾分別拉至墻角,以讓更多的光照和風(fēng)吹過來,她感覺自己快發(fā)霉了。

白葦從阿彌渡回來已是傍晚,正在廚房做晚飯的郝強聽見動靜,立馬從廚房里迎出來,道:“回來啦??烊ハ窗涯槪R上開飯?!?/p>

白葦怔怔地望著他,下意識里莫名其妙地點著頭,心下實是別扭得不行,偏郝強仍站在一旁看著她換鞋,以致她趿上拖鞋逃也似的回避他。

一進到自己的臥室,白葦就著惱自己的不從容,在他跟前她有什么好張皇的,同時沒法不思度郝強這天差地別的變化到底因為什么?她不相信是趙寶書的事刺激了他,無論是與不是,發(fā)生這么大的變化就算演戲不也得先有個過門?實在的,這些年她對他最失望的是他失去了誠意,無論是在人的關(guān)系中還是生活中,他失去了一個人最不該失去的東西。當(dāng)然現(xiàn)而今的人并不在意誠意而在于利益,只是她仍將誠意作為判定一個人可交與否的根本。這不是挺清醒嗎?沖過涼,她換了身寬松的衣裙,從容地來了餐廳。

沒想到的是,竟然還有更意外的東西等著她——餐桌上竟然擺著一缽薤菜茄子煲—— 一道她年輕時喜歡且經(jīng)常做的菜。這實在是太亮眼了,太久遠的記憶忽然拔帶出來,如同不是發(fā)生在這輩子,可她已經(jīng)不愿想起那些過往,即便是與他相好時期的,那些早已淪為層層疊疊枯黃之下的亂紅。

“薤菜茄子煲可是你愛吃的。中午去看詹老頭 ,他的地頭一大片薤菜又肥綠,就帶了些回來,嘗嘗味道怎么樣?”說著,郝強放下手中的兩盤菜——清蒸武昌魚和瘦肉炒角豆。

看著自己的花抹衣吊在郝強胸前,白葦腦子又紛亂了,直覺郝強在演戲,他怎地就不明白她就不是個喜歡作戲的人,自是得不到他想要的捧場。她嘗了一口,待郝強在對面坐下,便向他打聽金蘭表姐的消息。

“金蘭表姐回家了,這陣兒我們就不去打攪她,”郝強說著,頓了頓又說,“表哥說她的精神狀態(tài)還行,還是你了解她?!备謫枺霸趺礃??我炒的菜?!?/p>

“還行。”

“往后我就多做?!?/p>

“吃飯吧?!?/p>

“你要相信我。”

白葦抬頭看著郝強,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或者是你有什么事要我做,直說吧?!?/p>

郝強看著她,搖了搖頭,說:“小葦,浪子回頭金不換,你要相信我?!?/p>

白葦被這橫空來的話沖得腦門上方盡乎卷起了一股氣流,她感到自己快要暈倒,努力穩(wěn)下神,瞧著他,在心里向他發(fā)問:你真有這么倉皇?這么迫切需要一個人來做伴?可他的神情并不是,分明有著按計劃行事的沉著,若他還不明白她是個不可被計劃的人,便是他的悲哀了。心下什么都明白,可她實在又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郝強,也就不應(yīng)。而這在郝強看來即是默同,臉上已有欣色,還饒有興致地同她說起詹老頭的近況。

詹老頭,一個與郝強家沾親帶故的老人,如今成了他結(jié)對幫扶的脫貧對象。這有什么好說的又有什么好聽的,大家都在做的事,并不打動人,尤其是由他郝強來做。至于詹老頭晚年找了老伴,不也合乎常情常理,何必拿鄉(xiāng)野俚語來打趣他。

草草吃過,白葦便回了房間,倚窗而坐,只覺心累,茫然看著墻上的那幅《新月與白葦》,只覺畫面變得寥落不明,仿若其間有長風(fēng)過隙。所幸畢竟是廝磨日久的地兒,隨著夜色布下,她慢慢平靜下來。一天的采訪讓她感到疲累,她正想瞇會兒,偏響起敲門聲,郝強在門外喊她去散步。她聽著兀自笑了,實則是駭然動氣,沖著房門怒懟道:“你莫不是瘋了?!?/p>

白葦雙手按住胸口,好像有鳥兒要從胸腔沖出,她拿眼緊盯著那門,如同門外站了強盜,直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方垂下雙手,吁了口長氣,打開房門,對郝強說:“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講?!?/p>

兩人相隨著來到客廳,各自就坐在頭天晚上的位置,就像在續(xù)接一場談判。

白葦一嚕氣說了想說的話,由于神情過于端肅,語氣過于著重,郝強只作她在賭氣發(fā)狠,哪怕也作無奈狀,回應(yīng)聲里盡透著一股子占理的勁兒,末了宣稱而今他所求不多,只想兩個人能正常過日子。

聽得這話,白葦直視著他,清楚明白地說:“我的日子沒有不正常。”

一時,郝強瞪眼以對,不認識一般——而他是得重新打量她了,隨跟著的是一聲嘆息,他低垂下頭,好一陣子才抬起,看著她近乎低語道:“你怎么就還這么有心勁兒呢?”

白葦一聽,心上仿若有火苗躍起,不過也就閃爍三兩下便熄滅了。她幽聲道:“你我之間,慈悲為懷吧,愿意的話,還像以往那樣各就各道的好。”不言不語的兩個人小坐了一陣兒,白葦才起身回了房間。

過后不久,白葦聽見郝強出門去了,是去江堤上散步還是像往常那樣尋伴她不得而知。多年來她已不在意這個,偏那會兒又有了他會去哪兒的閃念。

接連兩天,白葦都在寫稿,寫寫改改,總算完成了。下班前她將標(biāo)題為《昔日行舟泊岸今何在》的文檔傳給大劉,由大劉過“初審”后再上交,以避免其中有“不宜之語”連帶大家跟著受過。

人尚在回家的路上走著,就接到大劉的電話告知稿子通過了,這回完全沒有問題。至今,她仍像小學(xué)生完成作業(yè)那樣一旦順利交差,即心頭一快,這意味著回家后不再發(fā)現(xiàn)有微信或QQ留言要求修改稿件,而但凡要求修改的往往是要與自己抗?fàn)幍?,幾番拉扯才可定稿,末了,還垂頭喪氣。不用改稿讓她有小小的幸福感,腳步跟著也輕快起來,那會兒太陽還未善,大地仍在暑熱中,不過向晚的風(fēng)已帶來了涼意。

夏天真好,單衣薄裳全身肌膚連帶腳趾頭都能感受到風(fēng)的吹拂,她正經(jīng)過一段向下的長長坡道,金色的陽光在路面流瀉,倘若沒有街道兩旁高高的建筑物阻隔,必能看到金光一直鋪瀉到江面上——那該是多么光亮的大圖景??!從報社到家、從家到報社,她在這條街道上走了近十年,兩地直線距離實不足一公里,走街道也就兩公里多點。報社所在屬老城區(qū)的中心地帶,地勢高出;她家則在老城的西南側(cè)的江畔。上班她一路向高下班一路向低,每天里追隨著太陽東升西落,有一回走著走著,恍然間道路變得闊大起來,仿若一不留神即可隨太陽走到天外。而在接下來不曾退休的年歲中,她還會拖著太陽布下的身影,往來于這條沒什么熟人的街道上。走著走著,日上三竿——報社到了;走著走著,落日西沉——家到了。而經(jīng)年來往路上的諸多經(jīng)遇、思和想也隨走隨忘隨想隨丟,像流光一樣一晃而過。她喜歡溫善的陽光,就像此刻,又有風(fēng)兒添助著涼爽,街道上開始有人閑慢地往來,路邊攤也支了起來,周遭的聲息輕和舒緩,使她有了些許沉浸。

偏偏地又被郝強的來電驚擾。開口即問她在哪兒,他正在報社樓下。下班前他微信留言說能準(zhǔn)時下班,他會過來接她一道回家。她可謂是客氣地回復(fù)他不用接,坐了一天,須得走路來活動一下,心說的是我可消受不起。聽說她已經(jīng)在路上,郝強當(dāng)即責(zé)問為什么不等他?金色的夕陽在前方不遠處的一棵樟樹的樹冠上爍躍,像是給整棵樹布下了祥光,而原本同樣明亮的心情一下子被郝強的質(zhì)問所黯淡。她慢下腳步,努力保持聲氣平和地回道:“我步行上下班十年了,早當(dāng)作是習(xí)慣性散步。此時此刻憑什么我要等你?”說罷,只覺大仇得報,心頭躥起的火苗當(dāng)即熄滅,而有那么一瞬她感到自己也熄滅了。當(dāng)她清晰地感知到郝強語塞,她忘了中斷和他的通話,嘴里喃喃道:“你,這是自找的?!?/p>

只是沒走出幾步,終是沒敵過心中陡起的難過,且無以自抑,眼前的街道瞬間變得凹凸不平,叫她走得高一腳低一腳,從未有過的傷痛向她侵襲過來,以致潸然淚下:在過去多少次往返于這條街道,她降伏了多少高高低低的心事,偏這次沒能撐住,也只能任淚水沖刷而下。

離家不到五百米,她走了足有半個時辰,待她走出樓棟的電梯,見郝強正在家門口開鎖,想他是自負一樓乘另一部電梯上來的。郝強見她,嬉笑道:“怎么樣,這可是老天爺安排你我同時到家的。”

白葦只覺看他一眼也是多余,偏他仍無事人般笑謔,即便她想出口傷人已然沒了那氣力。門開后,她默然進屋。

進屋郝強換了身衣服便進廚房做晚餐,這情形使得白葦不安到如同家中闖入了不速之客,而廚房里的郝強不時還叫喚她一聲,一問佐料擱哪兒了一問她想吃什么口味,刺得她被蜜蜂蜇了一般,末了,仍得躲進自己的房間去。

沒開燈房間也不暗,一抹晚霞經(jīng)由玻璃窗反射到墻上,使得整個房間籠在一片祥光之中。端坐著看窗外的江天,心情隨著多彩漸變的霞光慢慢平復(fù)下來——她想著得和郝強好生談一回。

晚餐上,郝強備了啤酒,他喝得并不多,卻佯醉開說,堵得她是一句話也沒能出口。他承認自己有問題,甚至細化到點滴。認識多么深刻態(tài)度多么誠懇,原來他很是清楚她的痛在哪兒苦在哪兒。偏郝強還當(dāng)她是“不諳世態(tài)”好哄的人,竟將惡俗的套路用到她這兒來,莫不是還想著她能伙同著做戲表態(tài)認同?末了,又一杯酒下肚過后,為了表示最大誠意,郝強承認犯渾過,但從今往后絕不會再有那樣的事情發(fā)生,只要她相信他,他們的生活會越來越幸福。呵呵,她哪能不笑,無從責(zé)怪,無以責(zé)怪,這就是他們正擁有的生活,她不再悲哀于這份曾經(jīng)的愛,而是明白郝強已然將這種處事模式潛化為習(xí)慣性思維而不自知,在他有此表現(xiàn)即是他最大的誠意,竟然還不能打動她,她看出了他眼中理當(dāng)不該的疑惑,并著些許惱意。她搖了搖頭,故作輕松地問是什么使他在一天之內(nèi)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郝強打著哈哈,強辯自己一直就是這樣,哪一天不是同她一樣早出晚歸?

白葦耷下眼簾,自問還不甘心嗎?以誠相待對有的人來說是命性,而對有的人則是為了達成目的的手段。對一個沒有誠意的人怎么求誠?還有什么話要講?又有什么要問?至此方意識到注定要分開的人不必非要來一場有益于彼此的坦誠相對,就像人死不一定會有最后的告別一樣。至于接下來該怎么過,唯付與時間,她唯一要做的是不再屈意自己,且必須懷著一個人上路的決心。

白葦不應(yīng)聲,郝強端起酒杯讓她倒酒。白葦給他滿上,也給自己滿上。一時里郝強高興地向她舉杯,只是不等他開口白葦說開了。

“郝強,干了這杯酒,你我就算別過。而今這屋要不你住要不我住,必須有一個人出離。這回我說了算?!闭f罷,仰頭把酒干了。郝強怔看著她,好一陣過后,才喝下杯中的酒。

四目以對,白葦少有地從郝強眼中看見了他的真實情緒:失望,憤懣!這就是了,她起身收拾碗筷進廚房,心里沒有絲毫的輕松,實是慘烈的傷感,當(dāng)初自己可是真心相待他的呀!

白葦洗涮完從廚房出來,郝強仍坐在餐桌前,見她出來即起身走向家門口,站在門口略有遲疑,終是開門出去了。

出來家門郝強不只是沮喪,還有被欺騙的著惱,他沒想到白葦會做得這么絕,這么多年來他明明有枝可攀而不離婚難道不也是維護他們的婚姻和她嗎?可她明知道這一切卻一聲不吭,以致叫他誤認為她這般承忍是在等他回心轉(zhuǎn)意,而只要自己回來,就算屈意她也會相迎。再說過去了的事只要不理會不就形同沒有發(fā)生?這種事她見少了嗎?沒想到她白葦不只是計較著他,在心里早就同他撇清了關(guān)系,興許等的就是他若回頭即給他迎頭一棒,這大有可能。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理不通,這些年耗的不也是她自己嗎?那究竟是為什么?比起他所領(lǐng)導(dǎo)的單位來真是難盤得多。嗐,難盤就不盤,都這歲數(shù)了,他可不想擰巴著過活,既然她白葦不想過他就另做打算,沒必要繼續(xù)彼此禍害。郝強的心情隨著下行的電梯晃晃蕩蕩,到底樓時他的心竟乎落垮到位——果然可以不再想這事。出來樓棟,他沒有上江堤,而是去了街心公園,得找個人來散心,他可不習(xí)慣一個人待著,一個人只會烏瞎烏瞎地亂想,何必自尋煩惱。

郝強走后,白葦窩在沙發(fā)里情緒莫名,當(dāng)意識到自己狀態(tài)太差,當(dāng)即去衛(wèi)生間又來一番沖淋。當(dāng)溫和的水流不斷地流經(jīng)過她的頭發(fā)和身體,她感到自己就像一棵蒙塵的樹遇上了雨水的清洗,過后枝葉間慢慢有了紛紜新意?;氐椒块g,窗外明月高懸,明月之下,城市的燈火盡顯闌珊意,而江對面山上被燈帶勾勒出輪廓的亭樓,顯得高遠綽約,使得垂坐江畔的她有了孤仙意,而她早自謂“臨江仙”。就在那忽兒,凡心重的“臨江仙”記取了凡間事,她得把即將刊登的《昔日行舟泊岸今何處》再過一遍。

幾天來,她一直落座不下來,而真的坐到書桌前,無論看或?qū)?,實不要多久心神即安定下來。心隨文字走,她這個喝濟河水長大經(jīng)阿彌渡過渡成人的孩子,再次來到了阿彌渡。盡管在成人后她忘忽了些許年,可一旦回想,所有過去那些全然歸復(fù),那時的河風(fēng)已然在心上浩蕩。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4年第4期)

陳旭紅,出生于1970年代,2008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先后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芳草》《長江文藝》《當(dāng)代》《小說林》等文學(xué)期刊。中篇小說《白蓮浦》為《小說選刊》和《新華文摘》轉(zhuǎn)載,并獲2009年度《小說選刊》小說排行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