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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永:蝎螫·不當(dāng)·敁敠
來源:諺云(微信公眾號) | 李建永  2024年05月06日08:23

深夜臥讀《紅樓夢》,每每會竊竊笑出聲來。一來是文章作得極高妙,實在是好;二來是不期然就會遇見家鄉(xiāng)老百姓日常所說的口頭語,令人喜出望外。

蝎 螫

《紅樓夢》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yī)亂用虎狼藥”有一節(jié)記述:“麝月便開了后門,揭起氈簾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著素日比別人氣壯,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著小襖,便躡手躡腳的下了熏籠,隨后出來。寶玉笑勸道:‘看凍著,不是頑的?!琏┲粩[手,隨后出了房門。只見月光如水,忽然一陣微風(fēng),只覺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說熱身子不可被風(fēng)吹,這一冷果然利害?!幻嬲w暝?,只聽寶玉高聲在內(nèi)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進來,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偏你慣會這蝎蝎螫螫老婆漢像的!’”第六十七回“見土儀顰卿思故里 聞秘事鳳姐訊家童”亦有:“且說趙姨娘因見寶釵送了賈環(huán)些東西,心中甚是喜歡……忽然想到寶釵系王夫人的親戚,為何不到王夫人跟前賣個好兒呢。自己便蝎蝎螫螫的拿著東西,走至王夫人房中……’”

這句“蝎蝎螫螫老婆漢像的”,就是我自幼聽母親和塞北鄉(xiāng)親們經(jīng)常說的口頭語。這句話有時也說“蝎B螫螫老婆漢勢的”?!绑А钡淖x音有shì或zhē?;玖x為動詞,讀作shì,意為毒蟲或毒蛇咬刺;在口語中一般讀作zhē,但在我的故鄉(xiāng)又加重語氣讀作扎針的扎。所以“蝎蝎螫螫”“蝎B螫螫”或“蝎B螫”“蝎螫”中的“螫”,口語雖讀作zhē,而我們家鄉(xiāng)則讀為zhá,就像被蝎子螫了一下的驚叫反應(yīng),形容為一點小事便大驚小怪,大呼小叫,喬作張致地咋呼起來,既夸張,又寫實,既生動,又形象。因而,在故鄉(xiāng)經(jīng)常能聽見用“看這蝎螫的”“數(shù)你蝎螫哩”“蝎B螫螫的”“蝎B圪螫”之類的俗語,指斥并評價那些動不動就吱哇亂叫的大人或小孩兒們。

在我童年和少年時期的記憶中,母雞下蛋一般是要下在雞窩里的;下在草叢中或者莊稼秸稈堆上,就會被稱為“撂蛋雞子”。如果那個小孩兒丟三落四,家長便會笑話他是“撂蛋雞子”。那時農(nóng)家的雞窩,一般在正房窗戶前七八尺的地方,靠著西廂房或東廂房山墻北側(cè)背陰處,用石頭和土坯壘起一個既有“院子”又有“房子”的豬圈,一排雞窩便建造在三四尺高的豬圈“房頂”上。每一個雞窩都是用三塊土坯“炕板”砌成,一尺半來高,尺七八深,再用一尺半寬尺七八長的“炕板”封頂,母雞們進出的門用泥巴糊成圓洞形,里面鋪上金色而光滑的莜麥秸子,既舒適,又暖和。那時,紅的,黃的,黑的,白的,蘆花色的母雞和公雞,一上午刨食草葉、蟲子和遺落在院子里的雜糧顆粒。近午時分,就會有母雞先后鉆進雞窩安靜地臥著。有的母雞下完蛋,平靜而低調(diào)地走開了。有的則不然,下蛋后氣勢如虹,高昂起頭,“蛋咕咕!”“蛋咕咕!”“蛋咕咕!”“蛋”的發(fā)音如膽,急促而嘹亮,高調(diào)又高亢!既像是大咧咧的擺功,又像是告知主人并周知眾母雞——咱這不是下了一個金蛋嘛!故而鄉(xiāng)間流傳著這樣一句俗諺:“蘆花草雞下蛋哩,蝎B螫螫叫喚哩!”

不 當(dāng)

《紅樓夢》第二十五回和第八十回有“不當(dāng)家花花”和“沒當(dāng)家花花的”這個俗語。

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 紅樓夢通靈遇雙真”,講到“寶玉的寄名干娘”馬道婆,為了狠撈一大把明晃晃的銀子,教唆趙姨娘和賈環(huán)“魘鎮(zhèn)”寶玉和鳳姐這一節(jié)。在此之前,馬道婆還順手敲了賈母一竹杠:“賈母聽如此說,便趕著問:‘這有什么佛法解釋沒有呢?’馬道婆道:‘這個容易,只是替他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罷了。再那經(jīng)上還說,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薩,專管照耀陰暗邪祟,若有善男子善女子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兒孫康寧安靜,再無驚恐邪祟撞客之災(zāi)?!薄百Z母聽了,點頭思忖。馬道婆又道:‘還有一件,若是為父母尊親長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像老祖宗如今為寶玉,若舍多了倒不好,還怕哥兒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當(dāng)家花花的,要舍,大則七斤,小則五斤,也就是了?!Z母說:‘既是這樣說,你便一日五斤合準了,每月打躉來關(guān)了去。’馬道婆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p>

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王道士胡謅妒婦方”,恰好又寫到一個渾號叫“王一貼”的道士,“這老王道士專意在江湖上賣藥,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竟向?qū)氂駛魇谄稹隘煻蕼保骸爱?dāng)下王一貼進來,寶玉正歪在炕上想睡。李貴等正說‘哥兒別睡著了’,廝混著??匆娡跻毁N進來,都笑道:‘來的好,來的好。王師父,你極會說古記的,說一個與我們小爺聽聽?!跻毁N笑道:‘正是呢。哥兒別睡,仔細肚子里面筋作怪?!f著,滿屋里人都笑了。寶玉也笑著起身整衣。王一貼喝命徒弟們快泡釅茶來。茗煙道:‘我們爺不吃你的茶,連在這屋里坐著還嫌膏藥氣息呢。王一貼笑道:‘沒當(dāng)家花花的,膏藥從不拿進這屋里來的。知道哥兒今日必來,頭三五天就拿香熏了又熏的?!?/p>

像馬道婆與“王一貼”之流,成日里凈干一些見利忘義傷天害理的事情,卻又口口聲聲說什么“不當(dāng)家花花的”和“沒當(dāng)家花花的”之類天理昭彰的“良心話”。這正是“大手筆”曹雪芹先生的厲害。正所謂“口里念的金剛經(jīng),懷里揣的豺狼心”“騙子手說的是良心話”者是也!

這句“不當(dāng)家花花的”,也是我們家鄉(xiāng)“出口率”頗高的日常用語。此處“當(dāng)”讀作dāng?!凹摇弊x如“價”,音jie,輕聲,語氣助詞?!都t樓夢》第二十五回注釋:“不當(dāng)家花花的——亦作‘不當(dāng)家花拉的’?!划?dāng)家’亦作‘不當(dāng)價’。意即不應(yīng)該、當(dāng)不起、罪過。‘價’為助詞,‘花花的’是詞尾,無義?!钡诎耸匾嘧⑨專骸皼]當(dāng)家花花的——這里是不敢、罪過的意思?!ɑā窃~尾,無義。‘家’讀輕聲。‘沒當(dāng)家’亦作‘不當(dāng)家’、‘不當(dāng)價’,明代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春場》:‘不當(dāng)價,如吳語云罪過。’”意思已經(jīng)講得夠充分了。

只是,我們老家人既說“不當(dāng)家花花的”或“不當(dāng)花花的”,也會緊縮為“不當(dāng)”或“不當(dāng)哩”,其意思更側(cè)重于“罪過”,或者說“如果……就是犯罪”。比如,某人經(jīng)常說昧良心話,做昧良心事,村里人背后議論起他來,就會說“不當(dāng)花花的”,凈做那些“瞞昧”的事!又如,小孩子們丟書棄紙,拋米灑面,或者吃不干凈碗里的飯菜等,家長也會當(dāng)面批評他說“不當(dāng)哩”。而且,鄉(xiāng)親們還有一句慣常說的、更具普遍意義的諺語:“有好說賴不當(dāng)哩,有賴說好日臟哩!”“日臟”即不干凈,這里專指嘴巴和心靈。

敁 敠

“敁敠”在《紅樓夢》里出鏡率頗高。譬如,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中寫到:“正說著,只見賈母等來了,各自隨便坐下。先有丫鬟端過兩盤茶來,大家吃畢。鳳姐手里拿著西洋布手巾,裹著一把烏木三鑲銀箸,敁敠人位,按席擺下?!庇秩纾谒氖换亍皺纱溻制凡杳坊ㄑ?怡紅院劫遇母蝗蟲”亦有:“鳳姐兒聽如此說,便忙笑道:‘果真要木頭的,我就取了來??捎幸痪湎日f下:這木頭的可比不得瓷的,他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方使得。’劉姥姥聽了心下敁敠道:‘我方才不過是趣話取笑兒,誰知他果真竟有。’”再如,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亦有:“平兒素習(xí)只聞人說寶玉專能和女孩兒們接交,寶玉素日因平兒是賈璉的愛妾,又是鳳姐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廝近,因不能盡心,也常為恨事。平兒今見他這般,心中也暗暗的敁敠:果然話不虛傳,色色想的周到?!边€如,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亦有:“鳳姐兒冷眼敁敠岫煙心性為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樣,卻是溫厚可疼的人?!比绱说鹊?,不一而足。

“敁敠”二字,看似長相古怪有些唬人,其實你我嘴里都曾說過這個詞兒。《紅樓夢》注釋:“敁敠(diān duō顛多)——也寫作‘掂掇’,估量、盤算、斟酌的意思?!彼未w叔向《肯綮錄·俚俗字義》講:“稱量曰敁敠?!辈皇怯幸粋€成語叫“掂斤播兩”嗎?“敁敠”的本義,就是把東西拿在手上掂量掂量,估量出它的大略輕重;引申為度量、忖度、思忖。在我的老家,“敁敠”還有來回掂量,反復(fù)思考的意思。俗話說:“二毬胚多敁敠的會兒?!薄岸屡摺钡摹芭摺保谖依霞易x如拍打的拍,“二毬胚”就是腦袋瓜子不很靈光的“二傻子”。就算是“二毬胚”吧,只要花費時間多想一會兒,也是能把思路理清,把事情搞得明白。所以,家鄉(xiāng)人常說“二毬胚多敁敠的會兒”,就是在點醒那些個人精兒們,不要老想著糊弄捉哄“二毬胚”,人家只須多琢磨一陣子,把來龍去脈多盤幾個來回,啥彎彎繞都會捋清利的。

俗諺“二毬胚多敁敠的會兒”,家鄉(xiāng)人有時也說“二毬胚多蝃蝀的會兒”。“蝃蝀”(dì dōng)讀如遞動,亦寫作“螮蝀”,指彩虹?!对娊?jīng)·鄘風(fēng)·蝃蝀》云:“蝃蝀在東,莫之敢指?!惫湃苏J為用手指虹,會爛手指頭,故不敢指。我童年時期母親就不讓指虹,說會爛指頭的。由于彩虹的形狀如拱橋,故唐末五代前蜀詩僧、畫家貫休《夜對雪寄杜使君》詩有“橋高銀蝃蝀”,元代雜劇家喬吉《水仙子·吳江垂虹橋》亦有“橫駕三天白螮蝀”之句。據(jù)我猜想,彩虹形似拱橋,橋是供人來來往往通行的,故“蝃蝀”亦或引申為來來回回反復(fù)思量琢磨吧?又因“蝃蝀”(遞動)與“敁敠”(顛多)讀音相近,故在此處就被拿來“借代”了吧?當(dāng)然,猜想只是猜想,尚待考據(jù)實證,抑或證偽之。在《紅樓夢》中,類似于這樣與我的故鄉(xiāng)晉北俗語“重疊”的還有很多,一篇小文難以盡述。

《紅樓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記述,賈寶玉在秦可卿那間“大約神仙也可以住的”的屋子里歇息,睡夢中恍惚隨秦氏步入“太虛幻境”,“說不盡那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飲的茶,名字叫“千紅一窟”,喝的酒,名字又叫“萬艷同杯”。曹雪芹這些詞兒都是怎么想出來的?《紅樓夢》這部大書,每讀一回都會有取之不盡的綿綿收獲,每看一遍都會有用之不竭的題目可作,可謂“一紅千吃”“萬宴同享”者也!《紅樓夢》既是高大上、高精尖的,更是接地氣、煙火氣的。這就是它與《金瓶梅》的根本區(qū)別所在——《金瓶梅》雖然也接地氣,冒熱氣,然而卻俗有余,雅不足。我們家鄉(xiāng)的俗話和諺語,在《金瓶梅》中亦多有“重疊”出現(xiàn)。正因如此,家鄉(xiāng)有文人撰文“考證”,《金瓶梅》的作者可能是我們縣的古賢“王閣老”。俗話說得好:“十里風(fēng)俗不同,千里諺語相同?!惫识鴥H憑幾條相同的俗話和諺語,以及食俗與服飾,是不足以證明明代內(nèi)閣首輔大臣王家屏乃《金瓶梅》之作者的。道理很簡單,就像《紅樓夢》里盡管也有我們家鄉(xiāng)常說的“蝎螫”“不當(dāng)”“敁敠”等等等等,而作者曹雪芹卻并不是我們的晉北老鄉(xiāng)。

李建永,筆名南牧馬,雜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學(xué)者。山西山陰人氏,曾在陽泉市工作多年。從業(yè)媒體,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雜文散文集《說江湖》《說風(fēng)流》《母親詞典》《中國雜文·李建永集》《我從〈大地〉走來》《園有棘:李建永雜文自選集》等九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