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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風(fēng)似壁》:榕樹、艇仔粥與小說的柔韌之美
來源:文學(xué)報 | 易文杰  2024年04月26日09:40

張欣這本小說中的這兩個意象——榕樹與深夜中的一碗艇仔粥,既是對廣府文化的妥帖表達(dá),也表現(xiàn)出了亂世中不可磨滅的、綿長堅韌的人性品質(zhì)。

張欣最新長篇小說《如風(fēng)似璧》是一本如風(fēng),似璧,實“韌”的小說。所謂如風(fēng),似璧,用一個字“韌”字即可解之。作者也自稱小說寫出了廣府女子的“韌”。如是,我以為《如風(fēng)似璧》恰恰寫出了一種“韌”的美學(xué)。這也是廣府文化的精魂,令作為廣府人的我深有共鳴。

何謂“韌”?《說文解字》云:柔而固也。那是風(fēng)一樣的柔美,以及璧一般的堅固?!绊g”的美學(xué)離不開“柔”。小說重返二十世紀(jì)三四十年代的歷史浮沉,書寫了亂世中的三位柔美女子:富家千金蘇步溪和她的使女阿麥、伶人心嬌。在張欣的如花妙筆下,這幾位女子的一顰一笑、一顧一盼,無不活色生香。但“韌”的底子更是堅固?!度顼L(fēng)似璧》講述了一個“千磨萬擊還堅韌”的故事。小說中的三位女子都飽受磨難,比如說蘇步溪患上重病,治療多次后才得以康復(fù)。然而病愈之后的她卻無人喜愛,并在父親強迫下接受了一段并不理想的婚姻。然而,她并未屈服于命運,而是與之頑強搏斗。阿麥、心嬌也莫不如此,在遭受了命運的挫折后,依舊不屈不撓地與艱難困苦斗爭。可以說,她們都以自己的人生,書寫了一個“韌”的故事。這也正是“韌”的文字學(xué)本意。女子看似柔弱,但其內(nèi)核實際上堅固無比,正如晶瑩剔透的美玉一般,實際上也十分堅韌。陳思和教授在一篇書評中的形容頗為生動,“如風(fēng)中玉佩,有風(fēng)之凌冽,又有玉之圓潤?!?/p>

阿城在《閑話閑說:中國世俗與中國小說》中有一妙語:“女子在世俗中特別韌,為什么?因為女子有母性。因為要養(yǎng)育,母性極其韌,韌到有俠氣,這種俠氣亦是嫵媚,世俗間第一等的嫵媚。我亦是偶有頹喪,就到熱鬧處去張望女子。”誠哉斯言,張欣這本小說的妙處所在,可謂是用一支妙筆,寫出了女子在世俗中的“韌”。這種“韌”也顯示出了一種世間第一等的嫵媚。最初閱讀這本小說,是2023年于《花城》雜志上發(fā)表的版本。在那時,就為這本小說的結(jié)尾所心折,小說最后把蘇步溪比作一株遮天蔽日的榕樹,“喜儒堂院子里的榕樹一動不動,步溪站在樹下雙手插腰仰望大樹,原來一棵樹獨自生長也可以遮天蔽日,陽光投射進(jìn)來也只能在地上形成類似于梅花一樣的斑點?!边@個比喻無疑寫出了蘇步溪的成長之道與堅韌之美,也令我想起了舒婷《致橡樹》中的那個美妙的比喻——一株木棉和橡樹并肩站在一起。奇妙的是,榕樹和木棉,都是嶺南聞名的佳木,用來比喻女子的柔韌,是如此妥帖。

張欣所寫出的“韌”也是世俗中的“韌”:亂世無常打不倒穿衣吃飯的人生常態(tài)。王德威在評論葛亮《燕食記》時有一妙語:“時代再動蕩,人們只要有了閑心,飯是不能不好好吃的。”的確如此,無論是小說,抑或人生,需要有一個堅實的物質(zhì)外殼,用來承載精神世界。在《如風(fēng)似璧》中,張欣對美食的書寫也顯示出了一位名作家的成熟老到。她以深細(xì)而圓潤的筆觸寫下種種穂城美食,令讀者的味蕾覺醒。在豆瓣上,更有所謂“老饕”的讀者“清言客”羅列出小說中的21道甘旨肥濃:配上廣西瑞露酒的鹵水掌翼,一酒一菜,令人在文字間便可大快朵頤;一碗牛腩面,湯底是用豬骨、牛骨與雞架細(xì)細(xì)熬出來的,其味無窮;更別提水晶豬手、燉品皇的燉品、沙河粉、如封似閉湯……皆人間妙品也。小說中的嶺南蛇羹,更是讓 筆者聯(lián)想 到《燕 食記》中的太史第蛇羹宴。兩位作者都寫出了這道嶺南名 菜的繁復(fù) 多姿,引人入勝,恰似《紅樓夢》中考究的“茄鲞”。此乃嶺南之“奇”也。

閱讀《如風(fēng)似璧》,最為念茲在茲的還是其中一個看似平常,實則絕妙的細(xì)節(jié)——一碗深夜中的艇仔粥。用作者的話來說,“那些榮華富貴一絲一毫都抓不住,只得一碗救命的熱粥,謝謝老天爺?!笔堑?,當(dāng)“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的時候,至少我們還有一碗艇仔粥,至少還有一本小說,安頓我們在俗塵中間或失神的魂魄。在這個意義上,張欣這本小說也是對廣府文化乃至嶺南文化的深切表達(dá)。廣府文化乃至嶺南文化,十分注重美食與世俗精神:在動蕩的大歷史中,仍然執(zhí)著于對美食的追求,體現(xiàn)出人性的韌。那些鮑參翅肚、山珍海味固然重要,但深夜中的一碗艇仔粥,也并非小道。它是廣府市民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梢哉f,張欣這本小說中的兩個意象——榕樹與深夜中的一碗艇仔粥,既是對廣府文化的妥帖表達(dá),也表現(xiàn)出了亂世中不可磨滅的、綿長堅韌的人性品質(zhì)。實際上,這也和小說題目的雙關(guān)意蘊若合符節(jié)——一式中國傳統(tǒng)的太極拳。

走筆至此,我想到的是,作品本身的“韌”,與作者本人的“韌”,也形成了一種饒有意味的參照呼應(yīng),張欣創(chuàng)作多年,斬獲大獎多項,近年更是筆耕不輟,交出作品多部。在七旬之際,她突破自我寫作的閾限,寫出這樣一部長篇小說。而小說時而疏可走馬、時而密不透風(fēng)的敘述語言,也體現(xiàn)出了一位成熟作家錯落有致、長短合度的敘述藝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