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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文字,比我們走的路長
來源:解放日報 | 黃瑋 欒吟之  2024年04月26日08:10

肖復興,著名作家,1982年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先后任《小說選刊》副主編、《人民文學》雜志副主編、北京市寫作學會會長、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等,著作百余部,曾獲“中國好書”獎、冰心散文獎、老舍散文獎等多種獎項。

身為“京味作家”的一員,肖復興的文學創(chuàng)作自是扎根于北京與北京文化之中的。

而他筆下洋洋灑灑的文字,則帶領著他不斷抵達遠方。那個遠方,是在瑣碎日常中構建的文學的詩意、生命的詩意、時間的詩意。

寫有情感、有故事的北京

周末周刊:“從某種程度而言,地理或說地域性,是書寫城市的坐標,是一部作品中另一位不說話卻同樣風情萬種的主角?!北本┻@座古老城市是如何成為“京味作家”肖復興筆下的主角的?

肖復興:大概20年前,我開始了對北京的書寫。我從小在北京長大,21歲去北大荒,27歲回北京。北京,尤其是北京城南、前門一帶、前門西側老街,以及老街上我曾經(jīng)住過的老院粵東會館,我對它們非常熟悉。

2003年的一個冬日,我到人民大會堂開會。散會很早,我心想,過了馬路就是以前住的老街老院,就回去了一趟。走進老街,看見墻上的拆遷布告,心里一驚。那天,我從老街走到以前住過的老院,很多看著我長大的街坊都還在,那里的一切都還那么熟悉。

周末周刊:那里的一切都還那么熟悉,那里的一切都將改變。

肖復興:我心想,幸虧自己來了,要是再晚一點兒,恐怕就看不到老街老院了。我為什么不寫寫這里呢?這里有我成長的記憶,這些記憶是活生生的,是和北京這座古老城市的歷史聯(lián)系在一起的。從那時起,我開始寫北京,也真正意識到老北京和我的生活、寫作之間的關系。

因此,我有意識地去了解老街老院,并由此蔓延到北京城南的很多地方。沒事我就到那里去。“這小子又來了。”不管認識我還是不認識我,那里的街坊給了我非常大的幫助,讓我知道了許多以前不了解的事情,對那里曾經(jīng)自以為非常熟悉的一切有了新的體認。

周末周刊:舊景往事?lián)涿娑鴣?,又在您時隔多年后的尋訪中形成了新的樣貌?

肖復興:開始時也沒想得那么周全,隨著跟他們聊天的次數(shù)增多,我對這地方的感情越來越深,越來越覺得自己在這里生活了20多年,其實有很多事情是不知道的。我應當從頭開始認識這個地方,向那些知道的人虛心請教,這樣才能把東西寫深。大家的經(jīng)歷豐富了我,大家的智慧幫助了我,我才能把書寫得更豐富。

有一次去楊公祠,大門封了,我走旁門進去,碰到了一個老爺子。我問他,前面應該是大殿,我能不能去看看?他說那里現(xiàn)在是私人住宅,就是他家。我一路走一路問他,能不能找到老街坊問問這里的歷史變遷。他看我對這里有興趣,就邀請我到他家去。他家的門敞著呢,一個老太太正做著肉皮凍,我就進去了。他很詳細地給我介紹了這里整個的變遷歷史。他說后邊原來是花園,現(xiàn)在花園沒了,但原來的樹還在,八角亭、石碑還都在……尋訪路上我碰到很多人,我和他們素不相識,但他們愿意跟我聊,我才有信心寫出來。

周末周刊:于是,有了《藍調城南》《我們的老院》《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這一系列關于老北京的書寫。

肖復興:這是我最早寫的有關老北京的三部書。寫北京的作家很多,各種門類的寫作都有。而我寫北京的側重點是城南,就這一畝三分地,絕不蔓延。我一定要寫我熟悉的;我一定要寫有情感、有故事的北京,一定要寫人物,而不是單純地寫地理。有了人物,就有了命運的跌宕,筆下的城市就是有情感、有故事、有溫度的。同時也要有我自己的經(jīng)歷,不能拋開“我”來寫。這些人物要跟我有交織,我才能寫出互動,讓讀者讀來覺得親切可信。

肖復興寫生作品

肖復興寫生作品

過去的水和今天的水融合在一起

周末周刊:那些老街坊讀過您寫北京城南的作品嗎?

肖復興:他們一看都知道里面寫的是誰,盡管我已經(jīng)進行虛化處理。對我來說,寫作的內容有真實的存在才有底氣。

周末周刊:那些您曾經(jīng)或者正在經(jīng)歷的“真實”,變成文字后與您再度相逢的時候,讓您產(chǎn)生哪些新的感悟?

肖復興:寫作的過程,實際上是對這種生活賦予了一種文學的生命或者別的什么東西。在這個文學的重新塑造過程中,你在不停地回憶,不停地認知自己、認知別人、認知時代。而這個認知的過程,也是不斷反思的過程。

過去的東西還要有作用于今天,才能體現(xiàn)出它獨特的價值。讓讀者感覺“雖然你敘述的是過去的故事,但對我的今天依然有新鮮的意義”,我希望能夠寫出這樣的東西。

周末周刊:確實,您的文學主題常常與記憶相關,但您的書寫并不停留于過去,而是走進當下的時光,面對今天的讀者。

肖復興:寫作,從本質上來講就是寫記憶。記憶不全是陳舊的,是經(jīng)作家在當下咀嚼與構造之后用文字重新塑造的。這樣的文字是經(jīng)過作家生命和時間雙重提煉的,所以才能成為文學作品。否則的話,它就是另一種形式的老照片。

我覺得,寫過去,是要寫過去對于今天的意義,寫過去和今天的感情融合在一起,如同過去的水和今天的水能融合在一起。

周末周刊:您寫下北京的城市記憶,想要留下的是對今天的城市更新、城市發(fā)展有意義的東西。

肖復興:發(fā)展是必須的。今天的北京跟過去的不一樣,就是因為發(fā)展。我的寫作中,希望看到城市的發(fā)展。我寫過一篇文章《洋橋記事》,寫城市的建設帶來巨大的變化。20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在洋橋住了好幾年,房子四周都是農(nóng)田。當年鐵道兵修建北京地鐵之后,復員留在北京安家立業(yè),就在洋橋那里的農(nóng)田里建了一片紅磚平房。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洋橋那片地鐵宿舍陸續(xù)拆掉了,那里建起了高樓大廈,變成了應有盡有的新型社區(qū)。

但另一個方面,一座古老的城市在發(fā)展的過程中,還不可避免地面臨著如何保護的問題。建設中不可能不拆掉一些東西,不可能所有東西都保留下來,如何保護、如何發(fā)展,這是城市建設的倫理。

周末周刊:《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中收錄了36幅您手繪的插圖,圖中的不少景象如今已被湮沒在了歷史長河中。

肖復興:新生事物可以持續(xù)地蓬勃生長,而舊物不可再生。那些歷史遺留下來的老建筑、街道、物件,是寶貴的活化石,把它們保護起來,城市的文化才能更好地積淀下來,對后人有所啟示。

時代在發(fā)展,北京在前進,老北京的胡同和四合院變得越來越老舊。但它們不因蒼老滄桑而變得沒有意義。相反,它們更有意義了,因為它們是北京這座古城歷史文化的載體,承載著人們的記憶。因此,城市的發(fā)展不能唯“新”是舉,保護和建設具有同等的價值和意義。特別是,像我所記錄的那些老街老院,它們是和我們的生命、情感和記憶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走進那些大街小巷,遙遠的記憶一下子被激活,歷史與當下迅速產(chǎn)生連接,讓我們對這座城市產(chǎn)生最真實親切的情感。

保持寫作活力的有效方式

周末周刊:地域文化與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說到底還是一個寫作者身份認同、精神認同的問題。北京的城市文化為您的京味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怎樣的文化滋養(yǎng)?

肖復興:土耳其詩人??嗣诽卣f過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人一生中有兩樣東西是永遠不能忘卻的,這就是母親的面孔和城市的面貌?!闭J同這座城市和認同母親同樣重要而不可分割,這應該就是你們所說的寫作者身份與精神的認同。你走在這座城市里,無論看到變化的,還是想到以往的,那情感就和在別處不一樣。

有一次,我讀到李健吾先生寫老北京的文章,其中寫道:“繁華平廣的前門大街就從正陽門開始,筆直向南,好像通到中國的心臟。”讓我很震撼。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走過前門大街,沒有一次有過這樣通向中國心臟的感覺。我問自己,為什么?這里就有你對北京歷史與文化的了解、認知和感情到底有多少的問題。只有真正深入地去了解——當然不是只從典籍里,還要從具體的生活中去了解體認,才會發(fā)現(xiàn)北京這座古都的博大精深。它能夠給予我們的文化滋養(yǎng)是極其豐富的,而我寫的只是淺淺的一洼水而已。

周末周刊:文學中的地域性,以其鮮明的歷史和地理特色而獨具風格與價值。在全球化的時代,這樣的文學創(chuàng)作會走向何方?

肖復興:我始終認為,在全球化背景下文學的地域性應該加強,如此才會讓本土的文學創(chuàng)作更具自己的特色。文學創(chuàng)作不能一味懷舊,也不能一味趨新。就像寫芝加哥的索爾·貝婁,寫伊斯坦布爾的帕慕克,他們的寫作都不曾淡化自己的地域性特點。

假如缺失了地域文化,城市會千人一面,與之相關的文學書寫空間會越來越拘謹。例如,沒有了地域性,京味文學便沒有了書寫的背景和空間,其文化歷史的血液便無法在作品中流淌,人物便容易成為空心人。我相信地域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前景應該是廣闊的。

周末周刊:因此,您對北京的書寫總是落腳在人的生活上。比如,您寫《天壇六十記》,記錄的是“如水如云一般來來往往于天壇的尋常百姓庸常的生活點滴,普通人生平凡的際遇投影”。

肖復興:是的,《天壇六十記》并不是一本介紹天壇歷史或天壇風景之書,而是記錄我在天壇所見所聞所畫所遇所思的點滴,是一個個生動的人物。

周末周刊:這里的天壇成為一個載體,承載著您與他者、與城市的相遇和交流。

肖復興:我家原來離天壇很近,坐幾站公交車就到了。我那時候喜歡畫畫,每次我坐在那兒寫生,旁邊都會圍著好幾個人看,慢慢地,我就跟他們聊起來了,他們講的好多事我不知道。我覺得如果把他們寫出來應該挺有意思的,那是我不熟悉的生活,是老百姓最真實的生活。

周末周刊:就像您在《畫為媒》一文中所寫的:“到天壇寫生,不僅為了畫畫,還可以接觸好多人,隨手記下各色人等的人生百態(tài)與百味。”這種“萍水相逢”,為您的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了豐富性與活力。

肖復興:我覺得畫活物和人的速寫最有意思,就像農(nóng)民到地頭收割農(nóng)作物,頗有成就感,還可以捎帶認識很多人,知道很多事,擴展自己的寫作視野。這也是我讓自己保持寫作活力的一種有效方式吧。

萍水相逢,所以豐富多彩。有一次,我看見一個老太太坐在那兒打盹,我就畫她,畫完,給她看。她看了,說了句,我也會畫。我趕快拿出筆,說您給我畫一幅。她給我畫了一朵牡丹花、幾片葉子,我真沒想到,她畫得那么好。

前天,我也上了天壇,遇見一個老爺子,他跟我講了個故事。他會中醫(yī)按摩、針灸。他老岳母80歲的時候,得了病,身上疼,他就每天給老岳母按摩兩個小時,整整堅持了9個月,把老岳母的病治好了。我心里挺佩服這樣的故事,佩服他的堅持。

在天壇,我觀察各式各樣的人,他們跟我碰撞、跟我交流,給我很多信任和溫暖,而他們的生活是我所不熟悉的。如果我沒有到生活的現(xiàn)場,就不會遇見這樣的人、這樣的故事,就不會一再地感受到普通人生活中的不平凡。

得跟烙餅似的翻幾翻

周末周刊:在生活的現(xiàn)場,捕捉萍水相逢者的故事。一個作家如何練就觀察生活、將尋常生活寫出詩意的能力?

肖復興:孫犁先生說過:“最好多寫人不經(jīng)心的小事,避去人所共知的大事?!睂Υ?,我很贊同。我的散文,就是希望寫一些小事,而且這些小事是我們每個人都能經(jīng)歷的。

我一直喜歡散文。讀中學時,我喜歡冰心、蕭紅、韓少華和何為的散文。年老之后,我喜歡孫犁、沈從文和汪曾祺的。這些作家的散文有共同的特點,都是書寫普通生活,并從日常中寫出一點溫暖的詩意,讓我的心微微一動。

生活里總有這樣那樣的不如意,甚至坎坷與痛苦,但生活里也有詩意的閃爍。特別是苦難中的詩意,使得我們面對生活時多了一份勇氣、信心和韌性。這是我們中國人樸素可貴的性格,也是散文最值得珍視的品格。

周末周刊:對小事的書寫,亦可抵達文本“最值得珍視的品格”。

肖復興:普通人不會經(jīng)歷許多的大波大瀾,經(jīng)歷的多是小事、小漣漪,許多的點滴恰恰構成了我們人生的幾乎全部。我們珍惜這些小事,就等于珍惜自己的人生。

所以,我重視的就是這些小事,如何把這些小事寫好,讓讀者動情動意,這是作家的本事。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特別擅長在瑣碎的日常中構建電影,在尋常時光中流淌出真實的生活質感。生活中哪有許多驚心動魄的大事?都是婆婆媽媽的小事。他的電影《如父如子》《步履不停》等,哪個不是這樣的事?他有一本書,書名就叫“還是得活在日常里啊”。

我寫作,就是要“死磕”這些瑣碎的小事、別人不經(jīng)心的小事,把它挖掘出來。因為,失去了瑣碎的小事、失去了日常,寫作往往會大而無當,沒有血肉,無法打動讀者。所以我努力把有味道的日常小事挖掘出來,以求贏得更多的共鳴。

周末周刊:作家與讀者都是生活在日常里的,作家用自己的“有心”捕捉的那些“失去”的日常,恰恰可以令讀者“心有戚戚焉”。

肖復興:但是,捕捉到了這些瑣碎的日常,你千萬不要輕易地去寫它。你還要在心里頭掂量掂量,得跟烙餅似的翻幾翻,你才能把它烙熟。今天遇到一個事,得想一陣子,在腦子里弄清它的脈絡,再去考慮怎么寫?,F(xiàn)在,有些散文寫作太隨意。

周末周刊:一旦對瑣碎的日常留意起來,便會發(fā)現(xiàn)各種各樣的小事太多了,就要面對取舍的問題,您取舍的標準是什么?

肖復興:選擇的主要標準就是,它哪一點打動我。我覺得和陌生人的這種交往最能打動我,萍水相逢的人最容易敞開心扉。在《童老師》這篇文章中,我寫了我在天壇遇到的“北漂”童老師。他是退休后跟隨子女來到北京的。他和我說,在老家當老師的時候,很多人認識他,而到北京后,不得不接受沒什么朋友的心理落差。那天,他和我告別轉身而去的時候,我喚了他一聲“童老師”,這讓他回頭一愣。這一愣,就是打動我的點。

蘇聯(lián)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說:“對我們周圍一切的詩意理解,是童年時代給予我們的最偉大的饋贈。如果一個人在悠長而嚴肅的歲月中,沒有失去這種饋贈,那他就有可能是位詩人或作家?!蔽沂冀K謹記這話。

好的文字應該是一種夢

周末周刊:2024年,您的兒童文學作品《風啊吹向我們》出版,這部作品聚焦了少年友情對于成長的意義這一命題,書中人物的原型同樣來自您自己的生活。

肖復興:這本書是寫我初一那年的生活。那時,我在學校里并不顯眼,很容易被淹沒。在茫然無措的時候,我遇到了第一個朋友,他對我的鼓勵很重要。書中的小秋是兩個人物的結合,其中一個就是他。他喜歡看書,借給我一本《千家詩》,線裝的,我印象特別深。他讓我開闊了眼界,原來世界上還有好多我不知道的書。

另一個人物原型是我初三時認識的我們學校高三的一名學生,我在學?!鞍倩▓@地”上讀到他的專欄,寫的是童年的故事,特別吸引我。他還在《北京文學》發(fā)表過一篇散文,是我們學校唯一在刊物上發(fā)表文學作品的,那是了不起的。這兩個人給予我的友情非常純真、非常美好。我想到他們,就想寫這本書。

周末周刊:這本書中的人物都與您密切相關,正如您說的,“重疊著我自己生活中的濃重影子”。

肖復興:我把童年和少年時代最美好的回憶、最富有詩意的想象、最充滿憧憬的寄托,都寫進這本《風啊吹向我們》里了。時隔多年,書寫這段恰同學少年的經(jīng)歷,需要的不僅是昔日人物情景的重現(xiàn),更是細節(jié)的豐盈、想象的彌合、對遠逝時光的喚醒、詩意的理解,以及可以與今天的現(xiàn)實生活產(chǎn)生關聯(lián)的新鮮認知。更需要一提的是,如果我沒有碰到這兩位同學,那我的成長就是另外一條道路,就不可能走上文學道路。

周末周刊:走上文學道路,您一走幾十年。

肖復興:我從小喜歡文學,這跟半路喜歡文學這個感情還是不一樣的吧?一輩子相伴,所以它就離不開你,你也離不開它,它成為你生命的一部分。

我有時會想,如果有一天寫作一分錢稿費都沒有,我還寫不寫作?我還是會寫。我就想起我最初寫作的時候,在北大荒,一個冬天寫了10篇散文,給誰看?沒有人。那為什么還愿意寫?因為文學讓我的精神有了一種寄托,感情有了一個存放或者抒發(fā)的地方,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它所起到的作用是任何其他東西都取代不了的。親情、愛情、友情很重要,但它們也取代不了文學,而這三種感情,我通過文學都可以表現(xiàn)它們,這是文學最獨特的地方。

周末周刊:那是1971年北大荒的冬天吧?2023年,您的《燕都百記》獲花地文學榜“年度散文”時,您的獲獎感言是:那個溫暖的冬天支持我走到現(xiàn)在。

肖復興:是的,那年我在北大荒的生產(chǎn)隊里喂豬,大雪封門,我就陸續(xù)寫了10篇散文,身邊沒有人看,也不知要往何處寄。思前想后,我挑選出一篇寄給了葉圣陶先生的長子葉至善。他幫我修改了文章,并在信里說,如果還有別的文章也可以寄給他。于是,我又把另外的9篇文章都寄給了他,他又陸續(xù)修改后寄還給我。他都是逐字逐句地進行修改,其中有一篇,因為改動多,他還重新抄寫了一遍。大約在1972年春天,我將其中的一篇《照相》寄了出去,發(fā)表在新復刊的《北方文學》上,我最初的文學創(chuàng)作就是這么開始的。對于當時的我來說,那是非常珍貴的幫助與鼓勵,所以那個冬天特別溫暖。

周末周刊:您如何理解文學對于生命的意義?

肖復興:在我的生命歷程中,我對萬事萬物的美感、善感和敏感,都是文學藝術給予的。我覺得,美感、善感和敏感就是文學對于人的作用。它讓人的情感更豐富更細膩,對美好事物的感知更敏銳更深刻。人不可能一輩子都順利,總會遇到挫折,而文學可以為我們提供另一種生命通道,就像逃生通道那樣為我們排解些許情感或情緒上的問題。

周末周刊: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一方面寫作可以無所不在,另一方面文學卻日漸寂寞,身處其間,真正的作家該如何選擇與堅守?

肖復興:商業(yè)浪潮洶涌,文學確實受到了沖擊。同時,網(wǎng)絡又使得寫作尤其是散文寫作失去了門檻,十分泛濫。我曾經(jīng)打比方說,這讓散文這種本來溫潤的文體,粗糙如同搓腳石,隨便可以搓出一腳泥來。寫作過于輕松,就難免像口香糖一般被隨意咀嚼和吐掉。而好的文字應該是一種夢。它是心靈的外化,是精神的一種追求,它比我們自己走的路長、抵達的地方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