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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容與執(zhí)拗:迂夫司馬光和北宋政治》:不只是司馬光的傳記
來源:解放日報 | 郭曄旻  2024年04月27日10:10

《寬容與執(zhí)拗:迂夫司馬光和北宋政治》趙冬梅 著中信出版集團

讀罷趙冬梅教授的新作《寬容與執(zhí)拗:迂夫司馬光和北宋政治》,書中有一句話印象深刻:“曾經(jīng)想過置一方閑章,上刻‘涑水門下走狗’,來表達我對司馬光的景仰?!钡拇_,短短一句話,作者對司馬光的景仰之情,已躍然紙上。

而趙冬梅教授也坦言:“我真正想寫的,不只是司馬光的傳,還有司馬光成長、經(jīng)歷、參與創(chuàng)造的那個時代的傳記?!?/p>

因此,《寬容與執(zhí)拗》不僅是一本個人的成長史,激烈變革時代的思想交鋒史、政治斗爭史,更是一本政壇巨子們互動的歷史。

“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保守派”

生活在千載之前的司馬光(1019—1086年)是個什么樣的人物?作者當然不會忘記提及著名的“司馬光砸缸”的故事。說起來,坊間流傳的“名人少年故事”頗有一些是以訛傳訛,譬如“華盛頓砍櫻桃樹”之類,早已被證偽。少年司馬光究竟有沒有砸過缸,自然也是讀者感興趣的問題。對此,作者的回答是,司馬光“應當”砸過缸。其理由是,宋代文人筆記《冷齋夜話》里的確提到司馬光“以石擊甕,水因穴而迸,兒得不死”,而且作者進一步考證,“司馬光砸缸”的故事應當發(fā)生在公元1025或1026年的洛陽。當時司馬光的父親司馬池在洛陽為官,而司馬光不過虛歲七八歲。對于司馬光在自己的著述中從未談到此事這一點,作者也有自己的解釋:“對司馬光而言,‘砸缸’是并且‘只能是’他童年生活的一個片段,一朵小小的浪花,如果司馬光的人生輝煌就停留在‘砸缸’的瞬間,那就真的悲劇了?!?/p>

但司馬光的少年時光絕沒有虛度,書中用了相當大的篇幅,記述了司馬光的家族與出身,“家族團結(jié),家庭和美,父親嚴肅方正,母親和藹可親,一兄一姐對他愛護有加——這就是司馬光的成長環(huán)境”。這樣的家庭背景對司馬光日后踏上仕途當然有著很大好處。寶元元年(1038年),司馬光考中進士,授官太常寺奉禮郎,這一官銜在北宋文官全部遷轉(zhuǎn)梯級的三十七級里名列第二十九,屬于中層的“京朝官”,這是因為其父司馬池官做得高,可以“蔭補”后代做官,所以“父親司馬池依靠個人奮斗,摸爬滾打了十七年才混到的層級,兒子司馬光不到二十歲靠著老爹的恩蔭身不動、膀不搖就得到了”。顯而易見,身為官二代的司馬光仕途起點就比寒門子弟高得多。

除了這個明顯的“不公平”之外,“正是在父親和周圍師長的影響下”,十七歲的司馬光“對當時政治中最為重要的一些關(guān)系有了清晰而成熟的認識”,寫成了《功名論》一文。在這篇文章里,司馬光直截了當?shù)靥岢?,“愚以為人臣未嘗有功,其有功者皆君之功也”,而這是因為“臣有事業(yè),君不信任之,則不能成,此自然之道也”。

順便提一句,本書引用的古人文言文極多,但在大多數(shù)地方,作者都會在引述之后以白話文解釋復述,這無疑是一種對讀者“友好”的做法。對于《功名論》這篇文章,作者評價相當高,在其看來,“十七歲的司馬光對君臣關(guān)系理解至透徹,不知要超過多少官場老人”。君主制度的世襲本質(zhì),就決定了登上皇帝寶座的人在正常情況下也就是中等智力、中等能力的二流人物,而任何一位能攀上高位的文臣武將卻都是一流人物。君弱臣強的現(xiàn)實與皇帝掌握無限權(quán)力之間存在著天然矛盾,當然,強勢的臣子可以“彼可取而代之”,但“謀朝篡位帶來的動蕩乃至戰(zhàn)爭卻會給老百姓帶來災難”。因此司馬光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君主必須信任、依靠賢人君子治理國家,反過來,有能力的政治家也必須獲得皇帝的支持,“得君”方可“行道”。君臣相得,“讓朝代安安穩(wěn)穩(wěn)地持續(xù)下去,天下太平,對大多數(shù)人都有好處”。

十七歲就有如此見地,司馬光稱得上是少年老成。而他的仕途,在父親的提攜與恩師(龐籍)的關(guān)照下,也顯得相當順利——直到宋神宗即位,在王安石推動下實施變法,司馬光成為反對派領(lǐng)袖,乃至“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保守派”,并因此去職,退居洛陽十五載,寫成大名鼎鼎的《資治通鑒》,而與漢代司馬遷并稱“史界兩司馬”。不過,對于司馬光著作《資治通鑒》的具體經(jīng)過,全書只給了區(qū)區(qū)一章里的一個小節(jié),對于一本司馬光的傳記而言,這似乎有些太過簡略了。

完全可以被稱為“改革者”

而對于“王安石變法”,一如作者所言,教科書上為之定性:“為了解決宋朝政府長期存在的積貧積弱的問題,實現(xiàn)富國強兵的目的,宰相王安石在宋神宗支持下,推行了一系列變法措施?!边@次變法所涉范圍很廣,光是知名的新法名目就有“青苗法”,通過國家發(fā)放貸款給農(nóng)民;“保甲法”,編組壯丁進行訓練;“免役法”,農(nóng)民可以選擇交錢代替服徭役,由官府出錢雇人充役等。這些新法自然有其好處,而本書則以司馬光的視角指出其中存在的問題。對“青苗法”,年借款本金隨春秋兩稅歸還,每期取息20%,實際有重達40%的。因此司馬光認為,“雖兼并之家,乘此饑饉取民利息,亦不至如此之重”,根本就是“使民負債日重”。對“免役法”,司馬光認為它是免去了富裕地主的勞役,向貧下農(nóng)民斂財,貧下農(nóng)民有力而無錢,也要被迫出錢免役??偠灾谒抉R光眼里,王安石的各項變法措施,實乃“朝之缺政”,應當全盤否定。這當然顯得有些執(zhí)拗,也是司馬光外號“拗相公”的來歷。

但作者同樣指出,不能因為司馬光反對變法,就認定他是“保守派”。司馬光又何嘗反對過變革?書中提到嘉祐六年(1061年),司馬光向當朝的仁宗皇帝上過三個札子。后人評論,“司馬光輔四朝之規(guī)模,盡見于嘉祐入對之三札”。在其中的《言御臣》與《言揀兵》兩個札子里,司馬光就對北宋當時的官制與兵制提出強烈的批評。以官制論,北宋朝廷已陷入“資歷至上”的陷阱,只要年頭熬得夠,不管水平如何都可以官至高位。以兵制論,“主兵之官,惟務人多”,忽略軍人質(zhì)量。顯而易見,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北宋“冗官”“冗兵”問題。司馬光對前者,提出“十二等分職任差遣”,主張以職位為核心對官僚隊伍進行分層次的管理制度改革;對后者,則提出“養(yǎng)兵之術(shù),務精不務多”,主張通過選拔淘汰,改變軍隊人多而戰(zhàn)斗力差的問題。總而言之,在作者看來,這幾個札子,體現(xiàn)出司馬光思想中一些最本質(zhì)的東西,其中就包括尊重已經(jīng)建立的制度和傳統(tǒng),在尊重的基礎(chǔ)上改革弊端。因此作者就說,“司馬光完全可以被稱為‘改革者’”。只不過,司馬光的主張還不足以說服年輕的宋神宗。畢竟只有王安石才“給了神宗解決財政困難、充實國庫、富國而后強兵的具體辦法”。不能不說,這是司馬光的一個悲劇。

與此同時,又如本書前言所言,作者“真正想寫的,不只是司馬光的傳,還有司馬光成長、經(jīng)歷、參與的那個時代的傳記”。這個時代,實際上就是“宋仁宗時代”。作者對此毫不吝惜自己的溢美之詞,“在我看來,仁宗朝也許取得了帝制時代儒家政治所能取得的最好成績”“一群有理想有操守的臺諫官員,一個不那么強勢的講道理的皇帝,成就了仁宗朝政治的寬容開放,它讓問題有機會暴露出來,并得到糾正,讓朝政向著更健康的方向發(fā)展”。這在兩千多年的帝制歷史上堪稱一個異數(shù)。司馬光和作為其政治對手的王安石,都是這種寬容政治的產(chǎn)物。

但這樣的寬容政治,在仁宗朝之后便一去不復返了。歸根結(jié)底,“一群有理想有操守的臺諫官員,一個不那么強勢的講道理的皇帝”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范仲淹曾經(jīng)向同朝為官的富弼指出,“祖宗以來,未嘗輕殺臣下,此盛德之事,奈何欲輕壞之”,一旦開了惡例,“他日手滑,雖吾輩亦未敢自保也”,指的就是所謂“傳統(tǒng)”的脆弱。恰恰是宋神宗即位后,因變法造成的政見分歧,終于惡性演變成為黨同伐異。作者在書中前言的總結(jié)可謂精到:“寬容的政治培養(yǎng)出不寬容的政治家,最終埋葬了寬容”。

當?shù)闷稹罢伞眱勺?/strong>

就個人人品而言,無論是司馬光還是王安石都當?shù)闷稹罢伞眱勺?。司馬光在宋神宗去世后復出為相,盡廢新法。但對王安石去世的消息,司馬光并不因為彼此政見不同而幸災樂禍:“介甫文章節(jié)義,過人處甚多。”蘇軾奉命起草追贈王安石太傅的文件,雖然字里行間以曲筆表示出不滿,也承認王安石“名高一時,學貫千載”,表面上沒有說他一句壞話??上Ш髞淼奶枮樽兎ㄅ傻娜耸?,政治品質(zhì)遠不及王安石、司馬光,因此推行任何“新法”只顧搜刮,再也沒有為國為民的意思。這為北宋后期政局帶來了無窮流弊。王安石、司馬光都不希望出現(xiàn)那種局面,但是他們的作為卻都為出現(xiàn)那種局面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說,司馬光在去世前的短暫執(zhí)政經(jīng)歷,并沒有將北宋政局拉回到他所期望的軌道。

不過,司馬光一生向往的“仁宗朝”政局,是不是真的如此美好?這恐怕也有值得商榷之處。柏楊在《中國人史綱》里即將其稱為“士大夫樂園”,“宋王朝士大夫則沒有這種危險,他所受的最大譴責,大多數(shù)不過貶官而已,貶出首都開封到地方政府擔任州長、副州長,或秘書長。這與其說是一種譴責,毋寧說是一種獎賞”。這番話固然偏激,卻也在一定程度上道出真相:仁宗朝的“寬容”,僅是對士大夫階級而言?;实奂邮看蠓?,即等于朝廷,而朝廷加百姓才等于整個國家。然而,對百姓,仁宗朝做得遠遠不夠好。曾經(jīng)做過司馬光上級的包拯,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包青天”,就曾在上書里說,“國家富有天下,當以恤民為本”,“安之之道,惟在不橫賦、不暴役。若誅求不已,則大本安所固哉”。反過來理解這番話,就是“橫賦”“暴役”的情況在宋仁宗時期普遍存在。清代史學家趙翼感嘆,宋廷“恩逮于百官者唯恐其不足,財取于萬民者不留其有余”。司馬光其實也看到了這一點,他反對“新法”的出發(fā)點,也正是因為反對對百姓的過度剝削。“惠愛及民難”是他最大的遺憾,也為他贏得了百姓的愛戴。這位反對“變法”的領(lǐng)袖人物卻在身后的一千年里以正面人物的形象出現(xiàn),與這一點當然也是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