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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學》2024年第4期|王人凡:就讓命運自由地穿過身體(節(jié)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4年第4期 | 王人凡  2024年05月07日08:11

王人凡,編劇、作家、文化評論人,中國傳媒大學文學碩士。話劇作品有《家長會》《尋她芳蹤張愛玲》《喜相逢》《西遷》《桃源里》等。以筆名“任凡”撰寫影視戲劇評論數(shù)十萬字,散見于“北青藝評”等線上線下媒體。

就讓命運自由地穿過身體(節(jié)選)

王人凡

何小滿

1

我想來想去,覺得這事要怪就得怪顧雯佳。

昨天夜里我又失眠了。兩點半起來吃了一片褪黑素,三點十分又起來吃了一粒棗仁安神,躺了三十分鐘以后我知道,這一晚上再也別想睡著了。我索性站起來,從桌子上摸出一根炫赫門,來到廚房,推開窗子。四月初的西安已經(jīng)不冷了,潮濕的夜風在寂靜的馬路上游蕩,無處可去,好像隨時準備把一個新的春天叫醒。我不用它叫醒,我一直醒著。

我家在二十八層,視野很好,街對面樓里有幾戶燈還亮著,不知道他們在做什么。樓下臨街早點鋪的小兩口已經(jīng)開始進進出出地忙活起來了,他們是湖北十堰人,來西安十四年了,那時我還是個初中生,冬天的早上總要先去他家喝一碗胡辣湯再去上課,熱乎乎的湯汁能一下子暖到心里。我對著夜空笨拙地吐了一個煙圈,又被風吹回到臉上,好像這些年我為生活付出的那些努力,扔出去又被打回來,最后化為烏有。

正當我琢磨著怎樣才能在明早的視頻會上說服愚蠢的客戶收回他們那些更加愚蠢的意見時,手機響了。是顧雯佳發(fā)來的微信:姐妹,你相信嗎,我居然交稿了!今天晚上先去曲江那家精釀喝幾輪,再去歡樂迪唱到死,怎么樣?哈哈哈。

顧雯佳可能是我最好的朋友,也可能是這世界上最不靠譜的編劇。她勇敢地到各個平臺參加比稿,每次都灰頭土臉。好不容易拿到合同,又拖稿拖到人家要給她發(fā)律師函。但是她不失眠,不論多么陌生的環(huán)境,沾枕頭超不過十秒鐘就睡著。外出旅行時我從不跟她睡在一個房間,受不了那個刺激。

我本想立刻給她回信息,轉(zhuǎn)念一想還是算了,我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失眠越來越嚴重。我舉著手機發(fā)了一會兒呆,忽然想起好久都沒唱過歌了,于是滑著手機屏幕找到“全民K歌”軟件,想著反正也睡不著,干脆先練練。我給自己倒了一杯梅子酒,按提示把軟件升了級,再次打開。就在這時,阮昊的信息彈了出來:在西安嗎?我明天下午到北站,見個面?發(fā)送時間是昨天晚上九點二十三。

2

是的,要不是顧雯佳大半夜發(fā)來個微信說要唱歌,我就不會去點開全民K歌。不點開全民K歌,就看不到阮昊的消息,也就沒有后來的事。本來他的微信、微博、抖音、QQ、豆瓣,能想到的我全刪了,唯獨忘了這個全民K歌。顧雯佳啊顧雯佳,你說你好端端的約什么唱歌呢?

我和阮昊去年五月正式分手,然后從北京搬回了西安。本以為住了兩年多會帶走很多東西,結(jié)果收拾完了就一個登機箱。我是一個不愛扔東西的人,但當時似乎覺得所有的東西都不重要了,連自己都被自己的果決嚇了一跳。至于分手的理由,其實到現(xiàn)在我都說不清楚。最后那半年,我和阮昊幾乎是在小心翼翼地消耗著彼此,好像都在盼著對方先說出那句話。

有一天下午,我擦地的時候不小心碰掉了阮昊正在充電的手機。我正想撿起來重新插回去,阮昊忽然從書房沖出來,一把搶過他的手機。他說何小滿你看我手機了?我說沒有。他說,我覺得咱們至少應(yīng)該保持對彼此的信任以及誠實。我說你到底想讓我說什么?他看了我一眼,沒再說話,轉(zhuǎn)身回了書房。我來到樓下,在小亭子前排了一會兒隊。輪到我的時候,亭子里面換了個新手,棉簽在我喉嚨里轉(zhuǎn)了五六個來回,搞得我十分狼狽。新手抱歉地對我笑笑,說對不起啊。我擺擺手說,沒關(guān)系。

后來我找到一張長椅坐下,給自己點了一支煙。暮春的陽光穿過樹葉和煙霧,投射在臉上,讓人感覺癢癢的。我下意識地想去整理一下頭發(fā),可當手指劃過臉頰的時候,我碰到了一滴眼淚,這著實讓我吃了一驚。我是哭了嗎?按說不應(yīng)該??!

3

二○二一年六月六號,我背著筆記本電腦,拖著登機箱,走出咸陽機場三號航站樓,朝著不停揮手的顧雯佳走過去。我說,別揮了,看見了。她說,行李呢?就這?我說,嗯,就這。我倆走出航站樓的自動門,一股熱浪不由分說拍到臉上。她掏出炫赫門,我倆各自點上,都沒說話。我狠狠嘬了一口煙,長長地吐了出來,經(jīng)過肺葉過濾的煙柱像一支箭刺進白花花的陽光里。我問顧雯佳,你怎么穿這么短的熱褲?她挑著眉毛說,喜歡嗎?我說,滾。

趙前方

1

收到何小滿的信息時,我正在車里午睡。夢里我正在掰饃,怎么也掰不完,累得四脖子汗流,心想這得什么時候才能吃上?忽然碗里跳出一只蛤蟆,還朝我眨眨眼,我一下嚇醒了。何小滿在信息上說,趙老師下午三點能不能送我去趟北站,接個人?我抬頭看看表,才一點半,然后想也沒想就回了個好字。

我是四年前跟妻子從上海來的西安。我倆原本是一家小影視公司的同事,后來像蕓蕓眾生一樣戀愛結(jié)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再后來公司倒閉了,妻子是陜西人,我倆一商量,索性賣掉了五角場附近那套小房子搬來西安生活。兩年前妻子申請到了去加拿大讀書的獎學金,飛去了溫哥華,從此我再也沒見過她。四個月前,她發(fā)來信息說,我們離婚吧,我說行。

我挺喜歡西安,尤其愛吃泡饃。西安人吃泡饃講究自己掰,掰成一塊一塊大小均勻的立方體,澆上老湯煮才入味。妻子走后,我每次去掰饃,都感覺像是在掰碎自己的人生,大小不一,支離破碎。后來我辭了工作,開起了網(wǎng)約車,徹底遠離交際。我每天飛馳穿梭在西安的大街小巷,感覺熟悉又陌生。熟悉不用說了,認路是起碼的職業(yè)素養(yǎng);陌生是因為在認識何小滿之前,我在西安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2

六個月前的一個早上,我剛打開軟件準備接單,何小滿的單子就跳了出來。她家離我家只有兩個路口,拐過三院就到了。那天她穿什么我記不清了,只記得她很準時,舉著一個肉夾饃站在十月的秋風里,耳朵里塞著耳機,應(yīng)該是在打電話。她打開車門坐進了副駕,我說請戴好口罩,她沒理我。

掛了電話,她說師傅我能抽根煙嗎?我說你抽吧,把窗戶打開。我側(cè)頭看了她一眼,沒化妝,眼圈有點黑。她好像看懂了我想的,說完了完了,今天又遲到了,這個月第三回了,獎金算是沒戲了,我肉疼。我說你是不是睡覺不好?她使勁點頭。我說女孩子別熬夜,更別抽煙。她說,我也不想,可就是睡不著,數(shù)羊能數(shù)到一千多只,越數(shù)越清醒。我說,你試試褪黑素,睡不著吃一片,過四十分鐘要是還不行,再吃一片棗仁安神,挺管用。她說你也睡不著?我說我媳婦以前睡覺不好。她說后來治好了?我說后來我不知道了。她沒再說話。

第二天一早出車,第一單還是她。這一次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職業(yè)套裝,戴著一只粉色的口罩,口罩上面的一雙眼睛比昨天亮了許多,還施了薄薄的脂粉,平添了幾分嫵媚。一上車她就熱情地跟我打招呼,我說這么巧?她說,我添加了你作為優(yōu)選師傅。我說謝謝,她說你說的方法很管用,昨天我睡了九個小時。我笑笑說,今天不會遲到了吧?她說管他呢,不重要。

3

這么一來二去的,我就算認識了何小滿。每天早上,我差不多成了她的司機,周一到周五的第一單肯定是她。如果不是她,我就取消掉,而她的單子也像商量好了似的,及時跳出來。何小滿是學電影制作的,名校畢業(yè),現(xiàn)在在一家廣告公司做策劃。知道我不是西安人又愛吃泡饃以后,她自告奮勇帶我到坊上親自給我掰饃。她掰得又快又好,但吃得很少。她的雙手上下飛舞,像在雕刻一件藝術(shù)品,一個饃餅不一會兒就變成了半碗均勻整齊的小立方體群。如果說我是在掰碎自己的命運,何小滿則是在重塑,一個沒味兒的白面饃餅,經(jīng)她重塑后成為味道醇厚的一口湯,脫胎換骨,破繭成蝶。

何小滿酒量很好,拉我去喝過幾次,我跟不上她。她喝完酒愛講冷笑話,還愛唱歌,有時候跑調(diào),有時候不跑。雖然多數(shù)時候跑調(diào),但她每次都會堅持在酒吧的小舞臺上把歌唱完,從不在意別人的眼色。何小滿就這么闖進我的生活,成了我在這座千年古城唯一的朋友。有那么一些時候,我覺得和她似曾相識,但我們反復(fù)確認過彼此的過往并無任何交集的可能。人和人之間大概就是這么奇怪吧,但我知道現(xiàn)在說愛上她還為時過早,我不確定自己這輩子還會不會再愛上一個人。

阮 昊

1

二○一九年秋天,我在倫敦拿到了碩士學位。我在英國總共待了十四個月,上課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五十個小時,臨近畢業(yè)的時候我連自己的論文題目都快忘了。不過我有辦法。

帶我的導(dǎo)師叫托馬斯,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謝頂老頭兒,對所有關(guān)于中國的東西都有著莫名其妙的濃厚興趣。眼看快到論文的Deadline,別的同學都在圖書館熬大夜,我讓北京的發(fā)小從天通苑附近的小商品市場買了一副麻將牌,不分瓣的那種,通體晶瑩剔透,遠看好像瑪瑙一樣。我把這副麻將牌送給了托馬斯,他瞪著快要掉出來的眼珠子說,這一定血貴吧!我說沒關(guān)系,再貴也比不上師生情。

畢業(yè)典禮結(jié)束后的第二天,我就帶著忘了怎么認識的女朋友卉卉回到了北京。時差還沒倒過來,就收到了平遙國際電影節(jié)組委會的郵件,通知我被選中為大眾評審,讓我過完國慶節(jié)去平遙報到。我這才想起回國之前在網(wǎng)上四處投簡歷時,隨手遞交了這個申請。我正愁怎么把卉卉打發(fā)走,這一下能出去躲半個月,簡直是天賜良機。

去平遙之前我給自己印了一盒名片,胡亂編了個公司名和地址,把制片人三個字寫上去的時候,我自己差點都信了。二○一九年的北京,遍地都是制片人,在星巴克里聊項目,人人嘴里都是一線導(dǎo)演和流量明星,預(yù)算要是在兩千萬以下,你自己都不好意思張嘴。但我知道,這些人里十個有十個是騙子,我最起碼還能比他們多一張貨真價實的文憑。

2

十月的平遙已經(jīng)有點冷,但電影宮里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到處都是寫滿一臉憤怒的文藝青年,我看著他們覺得有點好笑。首先,我打算通過這次機會多認識幾個電影圈內(nèi)人,憑著英國文憑和北京圈子,說不定就能干成點事兒。其次,深秋的古城平遙既美麗又神秘,如果真碰上一段艷遇,也算沒白來。此外我還十分確定,那些在電影宮里行色匆匆的中年男子,大多數(shù)和我想的一樣,而跟他們比起來,至少我還沒那么油膩。

領(lǐng)完了評委證,我在電影宮買了一杯咖啡,然后走到南邊的票務(wù)中心換了一張晚上七點半的電影票。這場電影是一位知名大陸導(dǎo)演的新片首映,還不到七點,小城之春影廳門口就排起了長隊。我站在了隊尾,前面是一個個子高高的女孩子,穿一條絨布面的暗綠色長裙,背著一個米黃色電腦包,手里捧著一本書。我假裝系鞋帶,蹲下看了看書名,是??思{的《喧嘩與騷動》。后來我知道,這就是何小滿。五天以后,我躺在古城民宿的木架床上問她,你為什么叫小滿?我媽懶,小滿那天生了我,就叫小滿了唄。她說這話的時候閉著眼睛,臉上掛著既迷人又干凈的微笑,干凈得仿佛跟這世間所有的事都沒有關(guān)系。

何小滿把頭從《喧嘩與騷動》那兒抬起來,朝四周張望,和我的目光偶然相遇。她禮貌地朝我笑了笑,我隨即指指她胸前的證件問,你也是大眾評審?她點點頭,然后恍然大悟一樣,說,我想起來了,你是首映組的!哎呀,你們組的片子比我們組好,好氣,不公平。我隨即摘下自己的證件說,要不咱倆偷偷換了,反正咱倆長得挺像。她一愣,說,你不是認真的吧?我說當然不是。我倆都笑了。

這時候開始檢票了,隊伍緩緩向前移動,何小滿忽然對我說,你知道嗎,那個姓楊的女演員,這場的觀眾都是來看她的,她其實是個拉拉,我有個朋友認識她女朋友。我裝作很驚訝,說真的嗎?我圈子里認識不少朋友,倒是沒聽說。隨即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她接過名片,看都沒看就夾進書里,繼續(xù)和我說那個楊姓女演員,好像非要讓我認可她的故事才肯停下來。我指指她的書說,你一個看??思{的知識女性,也來追女明星?她說才不是,我來看這個導(dǎo)演,他上一個片子我好喜歡,你覺得怎么樣?我根本沒看過,但嘴上說的卻是,還行吧,但節(jié)奏不太穩(wěn),鏡頭也有點拖。

3

電影放完以后,主創(chuàng)們又談了談創(chuàng)作感想。我向四周找了找,沒看到何小滿,就獨自走出了電影宮。古城的街上還很熱鬧,我知道向東走有幾個酒吧,我也知道那些不懷好意的油膩男中年這個時候正在里面拉著女孩的手吹牛,我還知道我能比他們吹得更好,但那天我偏偏哪兒也不想去。

滿月的光輝慷慨地灑在古鎮(zhèn)的石板路上,我穿過沒有路燈的小巷,風有一點涼,但不至于凍人。我抬頭看見滿天的星星,遙遠而明亮。這讓我想起了遠在倫敦的那些日子,我似乎是把關(guān)于生活所有美好而浪漫的想象都留在了那里,那些想象就像這蒼穹里的萬千星斗,自以為高尚而永恒,但其實明天轉(zhuǎn)瞬即至,而它們將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個時候卉卉發(fā)來信息,平遙冷不冷?想我了嗎?我回了一個笑臉表情。永遠別正面回答任何問題,我爸說這是成熟的標志。你避開問題,發(fā)問的人就會忘了他們真正想問的,這何止是成熟,簡直是睿智。我忽然又想起了何小滿,沒留她的任何聯(lián)系方式,連她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冥冥中我就是有一個感覺,我一定會再見到她。

五天過去了,我沒有再見到何小滿。電影節(jié)行將過半,這些時日里我加了六十多個微信,對方的身份幾乎覆蓋電影全產(chǎn)業(yè)鏈,這其中有十幾個女孩,長得都不錯,我邀請她們來北京玩兒,我是真誠的。第六天晚上我沒去看電影,而是坐在電影宮東邊一家酒吧里,給兩個電影學院的女學生講羅伊·安德森的鏡頭語言。我喝了兩瓶IPA,正是興奮的時候,但忽然就沒了說下去的興致。我借著上廁所來到吧臺,把賬結(jié)了,然后從側(cè)面的小門偷偷溜了出來。

回到街上,我看了看表,差十分十點,電影宮晚場剛散,馬上就會有一撥新人朝酒吧這邊擁來。我正猶豫著要不要換一家再坐會兒,因為我知道憑著那六十多個微信,現(xiàn)在推開任何一家酒吧的門,都會有人招呼我過去喝一杯。就在我進退失據(jù)時,一個女孩從對面民宿霓虹招牌的光暈里迎面向我走來。她依然高挑勻稱,依然穿著一襲長裙,右手舉著電話說著什么,但聲音不大,左手夾著一根煙,忽閃忽滅。就在我倆距離不到兩米,即將擦肩而過的時候,她斜睨了我一眼,我也就立刻認出了她。

我早就說過,我肯定會再遇到何小滿的。

何小滿

1

今天天有點陰,不知道一會兒會不會下雨。樓下的玉蘭又開了幾朵,要是來一場春雨,應(yīng)該是挺愉快的一件事吧。距離跟趙老師約好的時間還有一會兒,可我已經(jīng)有點坐不住了。打了一遍粉底,但轉(zhuǎn)念一想,老娘憑什么為你化妝,你配嗎?可是剛把臉洗完,又一想,不化妝也太刻意了,好像離開他這段時間我過得不好似的,只好又重新化上。

差十分三點,我已經(jīng)站在了馬路邊。趙老師向來很準時,遲到的那個永遠是我。今天我沒遲到,卻是因為自己都不愿意提及的一個理由。于是我在心里又罵了一遍顧雯佳,她為什么可以活得那么不管不顧?我倆高中同班,大學同校,她比我還小兩個月,卻一直像姐姐一樣罩著我。我怕疼,到現(xiàn)在都沒敢打耳洞,她高中畢業(yè)的時候就偷偷打了舌釘,現(xiàn)在耳朵上有七個洞。我害怕不確定,總覺得生活應(yīng)該觸手可及,她可倒好,跟組改劇本,一消失就是三個月,有時候一分錢都拿不到,可下次她還去。我倆這么不一樣,為什么還能成為好朋友?我也說不清。比如今天這個事,明明是因她而起,我還不能告訴她。我怎么這么難?

2

差五分三點,我點上一根煙,趙老師來之前剛好能抽完。在北京的時候,阮昊總嫌我讓煙灰飄得滿屋子都是,后來他給我買了一支電子煙,回西安之前叫我給扔了。我喜歡觀察煙頭燃燒時候的明滅,好像是在呼吸,而呼吸則象征著生命。

三點整,天比剛才又陰了點,趙老師的車從對面的路口打著轉(zhuǎn)向燈朝我駛來。我正要向路邊走去,一輛外賣小哥的電單車飛速掠過我身前,嚇得我喊出了聲音。我看著他鮮亮的黃色背影絕塵而去,心里突然涌上來一個奇怪的念頭,他怎么沒撞到我???要是撞到了,我就可以不去北站了吧?然后理直氣壯地發(fā)信息告訴他,我被撞傷了,這次就不見了吧。

然而我最終還是坐進了趙老師的副駕。他側(cè)身從后座上摸出一瓶干紅,說這個給你,今天是去接好朋友吧?你們晚上正好喝。我接過酒,有點不知所措,趙老師的體貼有時候甚至會讓人不太舒服。不舒服不是因為冒犯,而是因為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趙老師說我是他在西安四年以來唯一的朋友,這話聽著嚇人一跳,而且不像真的。但我知道,他不說謊。一度我甚至覺得我們的關(guān)系差一點就要邁過朋友這兩個字了,可他又停住了。好像一顆懸在半空的棋子,就此不肯落下,安靜得仿佛是一顆把時間凍住的琥珀。

小滿,我問個問題,你別多想啊。他說。我笑了笑說,你問吧。他說,你為啥喊我送你,沒自己打車?我知道你不是為了省錢。我說,因為我可能半路就反悔了,不去了,又不想讓司機覺得我太奇怪。這是實話,但還有一層意思我沒說。我就是想讓阮昊知道我過得挺好,我和趙老師把他送到酒店,然后禮貌地說再見。又或者他連車都不好意思上,那個時候占據(jù)主動的人就是我??蛇@樣是不是有點對不住趙老師?何小滿啊何小滿,不就是見個前男友嗎?你想這么多又是為什么呢?

3

二○一九年秋天,老宋忽然從廣州飛到西安,把一顆三克拉的鉆戒塞進我手里,說要跟我結(jié)婚。我嚇得急忙躲到平遙去做一個電影節(jié)的評審。顧雯佳在電話里樂成了狗,她說,你還能再沒出息一點嗎?一顆鉆戒把你嚇成這樣,要是老宋開來一輛法拉利,你還不得當場尿褲子?我說我沒打算從你的狗嘴里聽到什么好話,但我真的沒準備好結(jié)婚。老宋人不錯,但他太無趣了。顧雯佳說,什么叫有趣?一下把我問住了。

那天我剛好看完一場叫作《幸福城市》的電影,里面的人最后都不怎么幸福。我舉著電話不知道該說什么,沿著電影宮門口的石板路走了一陣子。前面越來越喧囂,我知道那是一片酒吧區(qū),我想我可能需要喝上一點。我對電話那頭的顧雯佳說,你能不能給老宋打個電話,讓他先回廣州去?她說我不管,鉆戒也不是給我的。我剛要飆粗口,就被一個聲音叫住了。

福克納,你那天看福克納來著吧?阮昊舉了舉胸前的證件說,咱倆差點換證,還記得我嗎?我罵了一句顧雯佳就掛了電話,然后使勁回憶了一下,想起來好幾天前在小城之春門口見過他。哦,是你!我說,真不好意思,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他說,沒事,但再見面就是緣分,你一會兒有事嗎?沒事的話一起喝一杯?我扔了手上的煙頭,抱歉地笑了笑,說好啊,不過我喝不多,晚上回去還要改一個PPT。他說,這家不行,我?guī)闳ヒ粋€地方。

4

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喝了四瓶粉象,又叫了兩輪雞尾酒,但期盼中的醉意卻遲遲不來。平遙的雞尾酒調(diào)得要多難喝有多難喝,但我當時好像并不在意,只是一心想要喝醉。阮昊長著一張?zhí)貏e工整的臉,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胡子刮得干干凈凈。他說??思{一直在書寫苦難,但語氣是調(diào)侃的,他不是在解構(gòu)而是在建構(gòu),建構(gòu)一種對美國的特殊情感。我說他一定相信一種永恒的美好吧,他說??思{從未抵達他所相信的,也不光是他,每個人都一樣。我不太知道他想說什么,但那一刻,我覺得我和阮昊變成了王家衛(wèi)鏡頭里的人物。我倆朝對方微笑著,都不說話,四周的一切全都虛化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斑斕色彩,緩緩流動,好像時間一樣。

我把頭發(fā)梳起來,點了一根煙,沖到小舞臺上唱了一首《推開世界的門》。我知道自己又跑調(diào)了,但不重要,我執(zhí)著地把它唱完,只有阮昊一個人在鼓掌。在那一刻,我覺得他投送過來的眼神里有一種光芒,既澄澈又洶涌。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匯形容自己對阮昊的感覺,或許那就是有趣吧。

送我回到民宿的房間以后,一切都是那么俗不可耐而又順理成章。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一個月以后我竟然毫不猶豫地辭掉了工作跟他去了北京,度過了將近兩年的時光。阮昊從沒送給我鉆戒,而我卻差一點就嫁給了他。

顧雯佳

1

這些年我總算弄明白了兩件事。第一,寫作是這世界上最孤獨的事。第二,孤獨不是件壞事。寫作應(yīng)該孤獨,也必須孤獨。人只有在孤獨的狀態(tài)下才能做到真誠,寫出來的東西也才真誠,因為那一定是你最想對自己說的話。我一進入寫作狀態(tài)就切斷和外界的所有聯(lián)系,為此何小滿沒少抱怨。但我知道她并不真的擔心,因為她十分有把握,我將死之際一定會第一個聯(lián)系她。

第二件事其實是何小滿說的。二○一四年,大二暑假,我跟一個師兄的組去香港做場記,何小滿哭鬧著要一起去,我就帶著她和她當時的男朋友老宋一起進劇組打雜。有一天晚上,在維多利亞港邊,何小滿喝大了,她其實酒量很好,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舉著酒瓶子又蹦又跳。何小滿是一個愛往心里裝事的人,那些事在心里放久了,就會發(fā)酵成金句,說出來有時候嚇人一跳,有時候讓人想哭。

孤獨不是一件壞事。何小滿說。我扭頭看了看老宋,他傻呵呵地樂著,估計沒聽見,要是聽見了估計樂不出來。我說,大姐你這屬于站著說話不腰疼,孤獨的人是我好嗎?她說,就讓命運自由地穿過身體吧。我說你說什么?她大聲說,就讓命運自由地穿過身體吧,它是自由的,你也是!我似懂非懂,但就此記住了這句話。

2

就讓命運自由地穿過身體,我在這稿劇本的標題處敲上了這幾個字。制片人拿起來看了看,皺了皺眉頭。后來責編告訴我,他把劇名改成了《人各有命》,我沒說話,心想隨他去吧,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終于又寫完了一稿劇本。

點完郵箱上的發(fā)送按鈕,我就給何小滿發(fā)了條微信。姐妹,你相信嗎,我居然交稿了!今天晚上先去曲江那家精釀喝幾輪,再去歡樂迪唱到死,怎么樣?哈哈哈。等了一會兒,她沒回我。我猜今天她可能睡得不錯。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了下午。其間斷斷續(xù)續(xù)做了好幾個夢,夢見制片人全家都讓警察抓起來了,嚇得我倉皇逃竄??晌乙贿吪芤贿呄耄覟槭裁匆苣兀亢涡M坐著飛機來救我,說你快跳上來啊,快跳啊。我說你大爺,那么高,怎么跳?然后就醒了。我揉著眼睛從床頭柜邊的充電器上拔下手機看了看,都下午三點了,何小滿還是沒回我微信。

晚上我來到曲江那家我們常來的精釀酒館,里外找了一圈,沒有何小滿的影子。我心想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撥通了她的電話,她掛掉了,我越發(fā)疑竇叢生,點了一瓶艾爾然后又打過去,還是被她掛掉。我發(fā)微信問她怎么了。等了很久,她終于回過來一條:在跟客戶撕X,晚上過不去了。

3

那天晚上我自己喝了三瓶不同牌子的精釀,很快就暈了?;氐郊仪逍蚜艘稽c,想看會兒電影再等等,說不定何小滿會來找我,結(jié)果看了不到十分鐘就睡著了。接到她電話的時候大概是第二天早上五點多,何小滿在電話那頭很平靜,好像剛剛跟我見過面。她說你現(xiàn)在能不能來一趟我家,我說好。

到何小滿家的時候,天還沒全亮。一出電梯我就聞到一股混合了酒精和消毒水的濃烈氣味。她家門沒關(guān),她正跪在地上擦地,兩條洗好的裝飾地毯晾在窗前,還在滴水,幾件揉皺的衣服亂七八糟地散落在四周。她面無表情地抬頭看看我,努努嘴說,把門關(guān)上。

我關(guān)上門,把她拽到沙發(fā)上。四月的清晨,還有些冷,客廳的窗子大開著,帶著一點潮氣的風把紗簾吹得不停搖擺。我走到窗前,向下看了看,確定沒有人從里面跳下去,然后又依次走進廚房和衛(wèi)生間,房間里再沒有第三個人,這才坐回何小滿身邊。我從兜里掏出炫赫門,點著兩根,遞給她一根,她接過來狠狠抽了一口,還是沒說話。

我說何小滿你聽著,就算你殺了人都別怕,有我呢。她一下子就哭了出來。

趙前方

1

何小滿管我叫趙老師。知道我在影視公司干過項目策劃又比她大不少之后,她就一直這么叫我。不是趙總,也不是趙哥,而是趙老師,既沒那么客套,也沒那么江湖,還保持了一定距離。何小滿是個聰明的女孩子,她的每一個決定都特別體面,體面到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今天是我生日。早上出車前我拿上了家里最后一瓶紅酒。這瓶酒還是四年前從上海帶過來的,當時是一個導(dǎo)演送的,我也不懂,但據(jù)說還不錯。我本想約何小滿晚上一起喝點,結(jié)果她發(fā)來信息說要去北站接一個朋友。我想不如干脆送給她算了。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過過生日了,今天突然有了過生日的想法,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我猜這想法多少跟何小滿有點關(guān)系。

2

何小滿上車以后就顯得心神不寧,我側(cè)過臉偷偷看了看她,似乎又沒睡好,妝化得不濃不淡,像在掩飾什么。我猜今天這趟肯定不是公事,于是問她為什么喊我送她,她說因為半路上可能改主意。我沒再往下問。我知道何小滿想說的事不用問,不想說的問了也白問。

西安北站離她住的地方不算遠,出北二環(huán)的時候有點堵車,我看了看路況,拐上文景路就好了。但何小滿就此不再說話,連手機都沒看,好像陷入了沉思。都快到鳳城十二路了,她忽然說,趙老師。我說,嗯?她說我真改主意了,咱們不去北站了。真不好意思耽誤你接單了。我說沒關(guān)系,到北站我正好可以接。她說我真不想去了,你現(xiàn)在就接吧,客人從哪兒上,我就從哪兒下。我說那干嗎呀,你去哪兒我把你放下再接。她頓了頓說,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兒。

我打開軟件,點了接單鍵,過了不到一分鐘,單子就進來了,在開元公園西門。何小滿把頭湊過來說,這單是去哪兒的?我看了看終點,竟然是北站。她也看見了,捂著臉笑著說,要不要這么巧啊。我說你看,這就是命。命運來了,就應(yīng)該讓它自由地穿過身體,不要抵抗。何小滿忽然扭過頭說,這話好像是我說的吧?我想了想,還真不是。

我把車開到開元公園西門,路邊站著兩個南方人,我?guī)退麄儼研欣罘胚M后備廂,何小滿和我揮手告別,然后轉(zhuǎn)身朝路口走去。那一剎那,我忽然有一種追上去的沖動,跟她說北站那個朋友如果不想見就別見了,晚上陪我過個生日吧。但我最終還是站在原地沒動,我不知道她今晚要去見誰,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但我希望她一切都好。

何小滿

1

我沒騙趙老師,我真的不知道要去哪兒,也是真的不再想去北站接阮昊,我甚至不知道我為什么還要見他。時隔將近兩年,我的工作和生活越來越安穩(wěn),好像一場夏天的午睡。阮昊在這個時候從天而降,就像一陣吵醒這場午睡的惱人的電話鈴。他為什么要來找我,他要對我說些什么,我原以為自己根本不會在意這些,我只是想要表現(xiàn)得禮貌而得體。但如果真的不在意,就會果斷地拒絕,拒絕也是一種禮貌和得體。所以我知道,那個叫何小滿的傻孩子,她又騙了我。

我在開元公園西門下了趙老師的車,往前走的時候,我心底忽然閃出一個念頭,希望他能叫住我,跟我說今晚誰都別見了。那樣的話我就會和他去看一場電影,然后我們一起把手里這瓶紅酒喝完,讓阮昊去見鬼吧。

但是他并沒有,我知道他不會這么做。

2

我本想把曲江那家精釀館的地址發(fā)給阮昊,他喜歡啤酒。但轉(zhuǎn)念一想,顧雯佳今晚會在那兒,所以最后還是跟他約在了一家雞尾酒吧。晚上差不多六點鐘,醞釀了一天的春雨扭扭捏捏地如期而至,就像阮昊一樣。他推開門,四下張望了一圈,我朝他揮揮手,我倆四目相對,恍如隔世。他上身穿一件翻毛領(lǐng)夾克,下身穿著工裝褲和馬丁靴,背上背著一個新秀麗的中號雙肩包,看樣子不像是要出遠門。他坐下以后,我還有點沒緩過勁來,甚至想要伸出手幫他整理一下頭發(fā)。酒吧的音箱里緩緩放出一首歌,“我們變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今后各自曲折,各自悲哀”,這歌詞寫得也太扎心了。

阮昊坐下以后,我就像一個糟透了的編劇,遲遲不知道怎么開場,差點站起來逃出去。這兒的雞尾酒行嗎?可別像上次平遙那家那么難喝。幸虧他及時打破了尷尬。我把酒單遞給他說,你隨便點吧,今天我買單。他沒接酒單,拿起桌上那瓶紅酒看了看,說這酒不錯啊,哪兒來的?我說朋友送的。他說要不先喝這個吧。

我點了兩份漢堡,一份薯條一份洋蔥圈,請酒保開了紅酒拿來冰桶。由于我是???,老板娘什么也沒說還送了一份酸黃瓜。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老板娘湊過來朝我擠眉弄眼地說,這帥哥不錯啊,新男友?弄得我哭笑不得。阮昊狼吞虎咽地吃著漢堡,我點了一根煙默默看著他。他說,你怎么不吃,不餓嗎?我搖搖頭。他又說西安的酒吧很人性還讓抽煙,我知道他討厭煙味,我以為自己會馬上掐滅,但事實卻是我朝半空吐了個煙圈,說你想說什么就說吧。

他說,時間過得真快啊,你走了都快一年了。還記得疫情剛來那會兒,咱倆天天在家里做飯,有一次你在鍋上煮了湯就去打游戲,結(jié)果鍋都燒焦了。我說,阮昊,你要是來懷舊的就別再說了,不該忘的不用你說我也忘不了,該忘的我早就不記得了。他說好,仰頭喝了一滿杯紅酒。我也喝了一口,趙老師的酒真不錯,單寧味道不重也不淡,回甘有一種果木的香氣。

不到一個小時,我們就喝光了一瓶紅酒,主要是他喝的。其間,他說起自己換了工作,掙了一些錢,然后項目爛尾了就又換了工作,這次要去成都出差,順路停一下西安。我什么都沒說,心里默算了一下,自己已經(jīng)三十六個小時沒睡覺了,然后莫名其妙地跑來聽前男友講他的生活流水賬。為什么要順路停一下西安,我讓你停了?

小滿,這段時間你過得好嗎?阮昊直勾勾地看著我說,眼神里竟然有一點似是而非的深情。我低下頭躲開這份“深情”,說,挺好的。他張了張嘴,想繼續(xù)說點什么,但沒說出來。氣氛陷入了尷尬的凝滯,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顧雯佳,我慌忙掛掉,順手回了幾條無關(guān)痛癢的工作微信。趙老師也發(fā)來了信息:紅酒怎么樣?我想了想,沒回。

又過去了一個小時,阮昊又點了兩輪雞尾酒,一輪比一輪烈,醉意已經(jīng)像早春的綠色一樣藏不住了,他泛起紅暈的臉頰在酒吧昏暗的燈光底下,顯出一點不合時宜的好看。我想起三年前在平遙那個秋天的晚上,我倆也是這樣分坐在一張桌子的兩邊,他看著我把自己喝醉,就像今天我看著他把自己喝醉一樣。那時他說,人們都無法抵達自己所相信的,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說得對。但是今天他到底都說了什么,我一個字也沒記住。

3

走出酒吧的時候,阮昊幾乎已經(jīng)醉得不省人事。我叫了一輛出租車,把他帶回了家。一進門他就沖進衛(wèi)生間吐了一次,出來坐在沙發(fā)上又吐了一次。我找了條毛巾,用熱水打濕,給他擦了擦臉,然后把他吐臟的衣服和我家的地毯都扔進了洗衣機里,加了雙倍的洗衣液和消毒液,最后又戴上橡膠手套把衛(wèi)生間里里外外擦了一遍。

干完這些活,我累得半死。在坐下之前,我給他倒了一杯溫水,剛要給自己點一根煙,阮昊忽然坐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說,小滿,我覺得我對你的感情才是最真的,我希望自己還有最后一次機會。我耐心地聽他把話說完,然后從他手里抽回我的手,拿起旁邊的手機,在按鍵上按出110三個數(shù)字,把手機舉到他眼前,說,阮昊你要是再動我一下,我就撥出這個電話。

他愣了一下,似乎是沒料到我的舉動,然后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又躺回到沙發(fā)上。我抽完了一支煙,直到他均勻的鼾聲響起,才起身回到臥室,把門鎖死。我癱倒在床上,腦子一片空白,緊接著感覺到一陣委屈。我舉起手機,打開趙老師的對話框,敲出幾個字:睡了嗎?在干啥?隨即又刪了。就在這時,困意像海嘯一樣向我涌來,手機從手里滑落,砸在我臉上,而我再也沒有力氣去管它。我像一個被甩出太空艙的宇航員,在浩瀚的宇宙里伸展四肢,被一股神秘的力量裹挾著,迅速飄向遠方。

我竟然睡著了,這可真好。

4

我醒來的時候,天還黑著。那一剎那,我覺得自己好像是躺在大學的宿舍,又或者是出差的酒店,也可能是平遙的民宿,甚至是北京的出租房。我看了看身邊,并沒有其他人,又思考了差不多十秒鐘,才確定自己是躺在家里的床上。我抬起頭看了一眼床頭的表,才五點多,想起過去的一天太過漫長,以至于有點不真實,但終于熟睡了五個小時,此時竟然不知從哪兒生出一種仿佛可以戰(zhàn)勝一切的豪氣。

我翻身下床,打開臥室門走進客廳,又摸到開關(guān),打開客廳的吸頂燈。隔夜的酒味還沒散去,客廳里十分凌亂,地上扔著幾件我的衣服和沙發(fā)抱枕;茶幾上放著一杯水,水杯邊緣上有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口紅印子;沙發(fā)像有人躺過,但此時空空蕩蕩。我打了個激靈,隨即沖向洗衣機,打開蓋子,發(fā)現(xiàn)里面只有洗好的兩塊地毯和幾條抹布。我又來到門口的鞋柜前,除了我的鞋之外,再沒發(fā)現(xiàn)別的東西。我急忙打開手機,翻看昨晚的通話記錄,只有顧雯佳的三個未接來電,以及我給她回的微信。我還不死心,又打開全民K歌,阮昊那條信息還躺在那里:在西安嗎?我明天下午到北站,見個面?下面是空空蕩蕩的白色頁面,沒有我的任何回復(fù)。

人們總愛說生活的真相,但我懷疑有很多時候,生活根本就不存在真相。就像這個四月的早晨,我仔細檢視了家里的每一個角落,卻沒有發(fā)現(xiàn)一點痕跡能證明其他人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那么阮昊呢?他走了嗎?走得如此干凈?還是根本就不曾來過?

……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