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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文學(xué)》2024年第4期|方達生:相見歡
來源:《膠東文學(xué)》2024年第4期 | 方達生  2024年04月30日08:29

樓下的香燭店要開業(yè)了。

我躺在床上想象老板在店里忙碌的樣子,他會從貨車上搬下許多花圈和紙錢,把蠟燭、冥燈和佛像擺在貨架上,仔細(xì)核對每一份賬單,然后用肩上的白毛巾擦擦汗,滿意地看著屋內(nèi)的陳設(shè)。

一樓的底商就是101,因此香燭店除了與單元樓樓門并排的正門外,還有一個同樓內(nèi)住戶一樣朝樓道開的門。房屋陳舊,樓道里的那扇門是舊式的雙層門,里面一層是薄薄的木頭門,現(xiàn)已被拆掉,外面是一層鐵柵欄。這幾天我每次上樓的時候都能透過101敞開的房門看見里面的墻壁,陽光下的紙錢映得墻壁金燦燦的,比我租住的302布滿污跡和傷痕的灰墻好了不止一星半點兒。

客廳響起吹風(fēng)機聒噪的聲音,我知道姜可亭起床了。

一周前的早晨,姜可亭來到家門口,掏出鑰匙開門時發(fā)現(xiàn)門被反鎖,怎么也打不開,便開始狂風(fēng)驟雨式地敲門。那時我還在睡夢中,恍惚間以為我爸追到這里。我小時候他歇斯底里踹我房門的記憶在腦海中頻頻閃現(xiàn),脆弱的門鎖輕易便被他破壞,鎖芯像手雷一樣彈到我床上,彼時上小學(xué)的我內(nèi)心的恐懼達到極點。我問:“誰啊,大早上就敲門?”門外響起她的聲音:“你是誰?趕緊滾出來!”我打開門,看見怒氣沖沖的姜可亭。她穿一件淺藍色的襯衫,白色短褲,天氣炎熱,橘紅色的頭發(fā)有幾縷貼在腦門上,看起來在外面等很久了。我注意到她的眼神就像后院酸棗樹的尖刺一樣鋒利。

“你好好給我講,你為什么會在我家?”姜可亭一把揪住我,“你不說明白,我現(xiàn)在就報警!”

我說:“你早上沒睡醒嗎?明明是你大早上敲我家門,怎么這里就成你家了?”還沒等我說完,姜可亭一把推開我,當(dāng)著我的面用手里的鑰匙把屋內(nèi)所有的鎖都開了一遍。

“現(xiàn)在你還說這是你家嗎?我從小就住在這里!”姜可亭斬釘截鐵地說。

我去臥室找出租房合同:“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上面簽字的姜紅霞是誰?”

“是我媽?!苯赏ふf,“但她早就不住這兒了,這個房子是她留給我的!”

“我不管她有沒有說過這個房子的歸屬,反正這個房子現(xiàn)在是我在住!”說完,我回到臥室,反鎖房門。我的所有私人物品都在臥室,哪怕她在外面鬧得天翻地覆,我也不怕。

奇怪的是,我再沒聽見什么動靜,打開門,姜可亭已經(jīng)走了。我鎖好房門,上班去了。

下班到家時,我在樓下和香燭店的老板打招呼,他問我是不是招了個合租室友。我心里一驚,一口氣跑上三樓,看見姜可亭正在指揮兩人將一張單人床抬進客廳。我倚著門框說:“真不用這么費勁,你找你媽去,讓她賠我違約金,我自己搬走就行?!苯赏ふf:“我不想去找她,丟人!以后你睡臥室,我睡客廳,就這么辦了?!彼恼Z氣不容置疑。

起床后,我照常掏出“心可舒”吞了下去。這藥對我的病成效甚微,但我也不準(zhǔn)備進一步醫(yī)治。

我畢業(yè)回到錦川后就患上了心臟疼的毛病,每次發(fā)病都覺得心臟一瞬間收縮,那種痛感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時間短卻鉆心,心臟像是一顆逐漸攥緊的拳頭,一點兒一點兒萎縮下去。我瞥見寫字臺上的三頁紙,那是昨晚寫給春好的信。我坐下來,重新審查一遍。

六月的錦川熱得出奇,我感覺全身都在以一種緩慢而煎熬的速度出汗,細(xì)密的汗珠像糖衣一樣逐漸將我包裹,在這樣一片悶熱與潮濕中,我對春好的思念變得強烈。

上小學(xué)時,我是班上學(xué)習(xí)最差的一個,那時候最可怕的不是成績倒數(shù),而是一個懦弱的人成績倒數(shù)。我學(xué)不懂?dāng)?shù)學(xué),不會將復(fù)雜的分?jǐn)?shù)通分簡化,更別提解方程了。英語課上讀單詞,老師聽了常常皺眉,他告訴我要先學(xué)好普通話再學(xué)英文,不然讀單詞都帶著一股蹩腳味兒。我的注意力很難集中,經(jīng)常看著窗外的藍天白云發(fā)呆,幻想自己變成檐下的燕子隨著春天的細(xì)雨在整個城市的上空盤旋。所有老師都能敏銳地捕捉到我開小差的情況,隨即在眾目睽睽之下叫我去講臺下扎馬步。當(dāng)我面對眾多同學(xué)半蹲下去,教室里都會響起難以抑制的笑聲。

班里人都說我笨,我也覺得我笨。五年級時,我得知縣城里有一所特殊教育學(xué)校,專收我這種孩子,我和我媽說,我想去那里。我媽說轉(zhuǎn)校多麻煩,眼瞅著你就上初中了,到時候再說。如果我去了,春好就不會知道世界上還有我這個人了。

事實上,春好的臉在我的記憶里越來越模糊,許多個月色如水的晚上我閉上眼睛努力回憶她的樣子,但是那張臉像一塊浸了水的紙巾,早就隨著我越來越深入的人生不斷變得透明,直至我再也記不清。

離花塔公園接待室老遠(yuǎn),我就聞到老張頭的旱煙味兒。老張頭是我的同事,我們倆的工作就是給花塔公園看大門。我爸要是知道我離家之后干這工作,估計會氣得抽我嘴巴子。但我也不知道該做什么,或者說,在人生的這條江河中,我已經(jīng)迷失了方向。過去我爸一直是我的舵手,對我的人生有最終決策權(quán)。一九九七年他退伍回原籍,被安排到縣里某局給領(lǐng)導(dǎo)開車,作為老家村里唯一捧起鐵飯碗的人,他被視為比村主任還厲害的大人物,奶奶因此對他這個兒子無比自豪。同樣,在我們的小家里,他的聲音也是最具分量的,這么多年,我?guī)缀鯊奈聪脒^在他面前說出反對的話,我媽也是。

上個月,考研失敗的我正式畢業(yè),灰溜溜地回了錦川縣。我爸表現(xiàn)出一種反常的興奮,我知道他打心底不希望我繼續(xù)學(xué)業(yè),這樣他就能繼續(xù)安排我的人生。

原本我在大學(xué)附近找到一份私立中學(xué)教師的工作,春好在上個月的信里向我表達了由衷的祝賀,同時叫我不要放棄寫小說。我把這個決定告訴我爸時,他只用一句話就把我噎了回去:“穩(wěn)定嗎?不穩(wěn)定就滾回來?!?/p>

我爸對他自己有清晰的認(rèn)知,他知道以自己的學(xué)歷能有個穩(wěn)定工作就是燒高香了,晉升無望后,他就把勁兒全用在我身上。每次喝醉了酒,他就要講一次他給我做的宏偉規(guī)劃。

他雖然時常處于醉酒狀態(tài),但也一定能夠察覺到這些日子我對找個穩(wěn)定工作這件事的消極態(tài)度。所以那天我在飯桌上說要搬出去住的時候,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十分驚訝,卻有一種早有預(yù)見的失落。我說完之后,飯桌上陷入長久的沉默。

臨走前,我鄭重其事地將我爸給我報學(xué)習(xí)班的兩萬塊錢放到茶幾上,對我媽說:“你告訴我爸,讓他拿著去找個有穩(wěn)定工作的人給你倆做兒子吧。”

我坐在花塔公園的接待室里,饒有興致地看著天上散漫的幾朵云,桌上放著幾本小說和一張從未寫過字的訪客登記表,表格的頁邊微微卷曲,上面還殘留著上一次下雨留下的水痕。我再次攤開給春好的信,在信中我告訴她最近讀完了《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某天我隨手將書放在陽臺的茶桌上,等我想起來卻找不到了。我想大概是姜可亭拿去看了,她整天一副清閑的模樣,讀書正好可以打發(fā)時間。

視線下移,我發(fā)現(xiàn)信紙上多處印有“花塔公園管理處”的字樣,一陣無奈之后,我將信團成一團,丟進紙簍。

我不想讓春好知道我目前的這份工作,更不想讓她知道我現(xiàn)在這副廢人一般的狀態(tài)。否則,從小學(xué)到現(xiàn)在,我豈不是一點兒進步都沒有?

中午十二點是我和老張頭換班的時間,他步伐輕快地走到接待室前面,敲了敲玻璃說:“走啊,一塊兒吃一口去?!币焕锿庥袀€小飯館,老張頭經(jīng)常在換班時拉我去吃飯。我懷疑是以前他一個人上班過于孤獨,見我來了才對我這樣熱情。

我們點了一道尖椒豆片肉和一道燒茄子,老板和老張頭很熟,送了他二兩散白酒。老張頭今年五十六,卻絲毫不見老態(tài),講起話來中氣十足,這大概源于他三十多年教師生涯的歷練。

閑聊之中我問:“大爺,你家?guī)讉€孩子???”

老張頭說:“當(dāng)年趕上計劃生育,就一個小子,和你一般大?!?/p>

我說:“那他現(xiàn)在在錦川工作嗎?”

老張頭說:“我倒是想讓他回來,他一心留在上海創(chuàng)業(yè)。我也問這小子啥時回來,他說再等等。我還不知道他?他說這話就是以后都不回來了。”

說罷,老張頭擺了擺手,端起酒盅,一仰脖子干了下去。我看見他眼睛有些發(fā)紅,不知道是酒的度數(shù)太高,還是他思念兒子太重。

我打心眼里佩服他兒子,至少他真的敢離開錦川這個鬼地方,離開后還有處可去。而我卻像個失去雙腿的人,每向前走一步都要用盡全力。

手機來電話,我看見是我爸的號碼,連忙掛掉。我離開家后,每天中午他都會給我打一個電話,我沒有接過。我不知道該和他說什么,和他談工作也好,談我的未來也好,多半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我都能想象到他又惱怒又有點兒悲傷的神態(tài),雙眼微瞇,沉下肩膀重重地嘆息一聲,然后說一句:“這孩子成不了人了?!?/p>

從小到大,每當(dāng)我做錯事,或者被老師請家長,他都會在打完我后,一邊將那條掉皮的腰帶重新系回腰上,一邊說:“這孩子成不了人了?!焙荛L一段時間,我都在思考我爸嘴里的“成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即便是現(xiàn)在,我的智力已經(jīng)和同齡人看不出明顯差距,他還是會說這句話。直到我離開家那天才忽然明白過來,他口中的“成人”就是按照他的計劃活著,偏離他的軌道,自然就是“成不了人”。

一想到這兒,心臟又傳來一陣劇痛,它就像是一朵逆向生長的花,花瓣在逐漸閉合、收緊。

回去的路上,老張頭似乎還沉浸在兒子不肯回家的憂傷中,這個話題是我挑起來的,看他這樣我有點兒愧疚,想著換個新話題。

不遠(yuǎn)處的天女山一片碧綠,只是靠著花塔公園的山腳裸露著巖石,像一塊缺角的翡翠。我從未走到花塔公園的最深處,便問老張頭:“大爺,你看那塊地方為啥沒長樹?”

老張頭看都不看就說:“你不知道那兒是個大坑嗎?”

我說:“我不是西山鄉(xiāng)的人,之前沒來過這兒?!?/p>

老張頭說:“那個坑斜在山體的側(cè)面,橢圓形,長七丈多,寬三丈。據(jù)說是當(dāng)年天女山上的天女娘娘留下的腳印?,F(xiàn)在花塔公園的這個位置,以前是天女娘娘廟?!?/p>

“廟怎么沒了?”我問。

“被砸了。到我小時候,就剩一座配殿?!?/p>

“真可惜了?!蔽腋袊@。

“可惜啥,要是廟還在,花塔公園怎么動工?不動工怎么停工?不停工哪兒來的咱倆?”說到這兒,我倆一齊笑了。

上樓時,我看見兩個穿灰色工作服的人正在往隔壁搬一架鋼琴,看得出來這架鋼琴有些年頭了,鍵盤蓋上布滿劃痕,琴鍵也有些發(fā)黃。隔壁住了一對母子,他們比我早搬過來兩個月。小男孩兒和我打招呼說:“嘉樹哥,剛才我在民族廣場看見你女朋友了!”

男孩兒媽媽知道我和姜可亭的關(guān)系,趕忙制止說:“別胡說,你嘉樹哥和可亭姐是室友?!?/p>

我笑著說:“別看孩子小,懂得可不少?!?/p>

他媽媽說:“現(xiàn)在孩子都早熟,都是看手機看的!這不,我給他買了架鋼琴,讓他有點兒事干,別沒事就玩手機?!?/p>

我摸了摸孩子的腦袋說:“好好學(xué)吧,將來沒準(zhǔn)兒能成為藝術(shù)家呢?!?/p>

我第一次認(rèn)識鋼琴,是在五年級。那天下午,我又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取笑,大量目光齊刷刷匯聚到我身上,像一支支利箭射進我心里,眼淚一瞬間就逃出我向來很淺的眼眶。我低下頭,用袖子遮住半張臉,迅速跑出教學(xué)樓。

我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放聲大哭,忽然記起堆放體育器材的倉庫側(cè)面有一條鮮有人去的小路,我迅速跑進去,三轉(zhuǎn)兩轉(zhuǎn)來到了一個廢棄的后院。

后院里長滿雜草,像美術(shù)課上我畫的線條一樣毫無規(guī)律和美感,雜草的中央是一座老舊的鐵皮滑梯。年代久遠(yuǎn),滑梯上的漆皮大量脫落,露出里面暗紅色的銹鐵,像是被人揭開一道又一道陳舊的疤痕。

太陽偏西,院子里陽光不多,眼前破敗的景象更加重我的悲傷。抽噎中,一陣鋼琴聲從院子深處傳來,緩慢、空靈,像跳皮筋用的松緊帶般拉著我一點兒一點兒靠近。在滑梯的另一側(cè),有一間沒貼瓷磚的水泥房,屋內(nèi)堆滿缺胳膊少腿的桌椅,在靠窗的地方有一架木紋鋼琴,看上去好多年沒有動過。一絲慘淡的日光透過屋檐下的瓦片落在一雙稚嫩的手上,讓屋里不再昏暗。一個穿著雪白裙子的女孩兒坐在搖搖晃晃的椅子上彈琴,鋼琴年久失修,許多鍵按起來并不輕松,她額頭上有幾滴汗珠。我被跳動新奇的音符吸引,停止哭泣,聽她彈完一首曲子。

那是我第一次見春好,生活的一切痛苦和磨難都消失在那一瞬間。

“你是那個笨……不,我不應(yīng)該這么說,你叫什么名字?”

“嘉樹?!蔽掖舸舻卣f。

“我叫春好?!?/p>

“你彈琴真好聽?!?/p>

“就是這鋼琴太老啦?!?/p>

“這曲子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老師教的時候沒告訴我。”

我和春好聊著天,慢悠悠地往教室走,老師怒斥我遲到的時候,我竟然一點兒都不難過。

花塔公園背后的坑寬闊無比,多年以來的北風(fēng)在坑里留下許多細(xì)密的孔洞,那時我走近它,綠色的槐樹逐漸收起枝丫,落了滿地白嫩的槐花,等到我站在坑下,四野空曠無人。面前的腳印漸漸變得模糊,我似乎聽到一陣?yán)嘶ㄅ陌兜穆曇?。下一瞬,巨大的坑洞變成一潭深不見底的湖,巨大的吸力將我卷入其中。湖水翻覆,眼看我就要被淹沒。

我大聲叫出春好的名字。

鋼琴的一聲重低音讓我脫離夢魘,鬧鐘顯示早上七點,隔壁小男孩兒果然開始練琴了,可惜他彈得雜亂無章,和制造噪聲沒區(qū)別。我想去制止,但昨天才鼓勵過人家,今天就變臉實在說不過去。我起床去洗漱,正好遇見剛從洗漱間出來的姜可亭??吹贸鏊龑υ肼暡灰詾橐?,她每天早出晚歸,這個點應(yīng)該早就醒了。

“你在房間里大呼小叫干啥?忒悻映?!苯赏さ闪宋乙谎邸?/p>

“沒啥,可能說夢話吧?!蔽矣悬c兒心虛,我不想她知道我在夢里喊春好的名字,太砢磣了。

“不對,我以前怎么沒聽過你說夢話?!痹捯怀隹?,姜可亭意識到這句話有點兒曖昧,臉“唰”一下就紅了。

我趕緊岔開話題,就說:“你管我呢,你偷了我的書我還沒找你算賬呢,那本《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是不是在你那兒?”

“你自己亂扔,丟了還怪我?”說完,她就不再理我。

姜可亭一直不給我好臉,不單單是因為房子的問題,我發(fā)覺她自己也有心事,有時候我半夜起來上廁所,能夠聽見輕微的抽噎聲。姜可亭在我眼里是個不會覺得世界上有困難的人,第一次見她就被她眼中的堅定與鋒芒驚到。說實話我很羨慕她,我覺得她是那種不會被任何人影響的人,可以真正決定自己人生的人。如果有她難以面對的事情,我就更加幫不了她了吧。

回到房間,我將昨晚重新寫好的信裝進信封,開始寫地址和郵編。信中我并未提及我回到錦川的近況,只是模棱兩可地說我最近在寫小說,一切都很好。

我與春好的通信已經(jīng)保持很多年,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聯(lián)系方式,我們甚至沒有交換過照片,不知道彼此的容貌發(fā)生了怎么樣的變化。我只知道她考上了音樂學(xué)院,現(xiàn)在在交響樂團工作。我覺得,對于春好這種事事順?biāo)斓娜藖碚f,我這樣的朋友,應(yīng)該可有可無吧。

聽到腳步聲,我趕緊捂住信封,趴在桌子上假裝補覺。姜可亭說:“別裝了,你鬼鬼祟祟干啥呢?”

我說:“這是我的房間,你管不到這兒?!?/p>

姜可亭說:“行,本來我還想問你……算了,我走了?!?/p>

姜可亭走后,我把信鎖進抽屜里,打算明天去郵局。我算好了,明天寄出的話,春好差不多可以在端午節(jié)當(dāng)天收到。但我沒算好的一點是,姜可亭有家里所有的鑰匙,我的鎖對她來說,就像紙糊的一樣脆弱。

老張頭最近很煩,上班常常心不在焉,在我的追問之下才告訴我,原來他兒子把他拉黑了。我泡好一杯鐵觀音遞給他,他從兜里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布袋子,裝好一袋煙,我拿起桌上的火柴,給他點上。老張頭說:“還是得用火柴點煙,打火機點的不香?!?/p>

我問:“你又怎么得罪兒子了,咋還給你拉黑了?”

“我就是想讓他端午節(jié)回家看看?!薄八麤]空吧?!?/p>

“他說在做什么項目,走不開?!薄澳悴粫娫挕Z炸’他了吧?!?/p>

“你們年輕人真會整詞兒,還‘轟炸’,我是他爹,我給他打幾個電話叫他回家天經(jīng)地義!”

眼看老張頭激動了,我趕忙換個口風(fēng)?!巴昧讼?,將來你兒子出息了,那不得把你接大城市享福去啊?!蔽艺f。

“我圖他那個?我一個月好幾千的退休金,打死我也不去他那兒看他臉色過日子。”老張頭說。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不過好歹我有兒子,比魏清水那傻老頭兒強?!?/p>

“魏清水是誰?”我問。

“清湖集團的老總啊,花塔公園的項目就是他費盡心思拿下來的。”

“也就是說魏清水是咱倆的老板唄。”我說。

“我和他是同學(xué),初中一個班的。他搞鐵礦發(fā)家的,后來還開超市,搞房地產(chǎn),市里的湖畔麗水小區(qū)就是他開發(fā)的。”

“他這么有錢怎么拖著花塔公園遲遲不修?”我疑惑道。

“這個事說來話長。五年前,我媳婦兒從鋼廠的食堂下崗,我請魏清水吃了頓涮羊肉,讓他給我媳婦兒介紹個工作,當(dāng)時花塔公園項目開工在即,正好缺一個做飯的廚師,一天開一百五十塊?!?/p>

“他這人還挺好說話的?!蔽艺f。

“魏清水是個孤兒,小時候在我們村吃百家飯長大的,后來發(fā)跡了,對老家的人都是能幫就幫?!?/p>

“他一直被你們接濟嗎?”

“轉(zhuǎn)機在他九歲那年,你知道天女娘娘廟嗎?當(dāng)時天女娘娘廟里有個老尼姑,自稱是天女娘娘的七女兒。一九八幾年,天女娘娘廟的香火又開始旺盛起來。老尼姑有心重建天女娘娘廟,為天女娘娘再塑金身,但她自己身體不太好,又是個女人,不太好做拋頭露面的事。于是她便收養(yǎng)了魏清水,魏清水在天女娘娘廟那座破敗的配殿里待了七年。后來,老尼姑圓寂,將這些年的香火錢和重建廟宇的愿望一齊交給了魏清水。沒人知道她到底給了魏清水多少錢,只知道魏清水后來拿錢去投資鐵礦,賺得盆滿缽滿。等他賺夠錢,才想起修廟這件事,他把天女娘娘廟和周圍的一些地都買下來,要修建一個旅游性質(zhì)的寺廟,命名為花塔公園。據(jù)說天女娘娘將天女山上最漂亮動人的七朵天女木蘭花收為自己的干女兒,而老尼姑又稱自己是娘娘的七女兒,魏清水就打算在這里修建一座‘七花塔’作為主體建筑,以紀(jì)念收養(yǎng)他的老尼姑?!?/p>

我看了看表說:“行啦,我回家了,跟你嘮了半天,跟加班似的?!?/p>

老張頭從辦公桌底下拿出一把蘆葦葉說:“這個你拿著吧。那逆子不回家,你大娘也不準(zhǔn)備包粽子了。”

我有點兒感動,對他說:“我教你個辦法,你用個苦肉計,就說你歲數(shù)大了,感覺得了病,啥啥都記不住。我估計你兒子不是那種不孝順的人,你這么說他可能就回來了?!?/p>

回家路上,我奶奶給我打了個電話,問我最近過得怎么樣,我說:“放心吧,我這兒一切都好?!?/p>

奶奶說:“胡說,我聽說你搬出去了。聽奶奶的,你別總氣你爸,他都是為你好。他多不容易啊,當(dāng)年咱們家那么窮,就是因為你爸有個好工作才得以改善,你聽他的準(zhǔn)沒錯?!?/p>

我說:“您不用勸我,他過他的,我過我的,我和他就算斷絕關(guān)系了,您還是我奶奶,我不會不孝順的。”

奶奶說:“我知道你是個仁義的好孩子,但你爸的話你也得聽,你說他把你養(yǎng)大,你這么氣他,離家出走,他多傷心啊。”

我說:“咱不提他行嗎?我和他的事兒以后再說吧。最近家里杏熟了吧,有空我回家摘杏去?!?/p>

奶奶說:“熟了,我這幾天趕忙在摘,再不摘怕都讓別人摘走了?!?/p>

我掛掉電話,感覺心臟再次疼了一下,那種突然收緊的感覺猝不及防,我時刻擔(dān)心它會沒有力量再繼續(xù)跳動下去。

上樓前,我和香燭店的老板打招呼,他正在裝招牌,黑底白字寫著“梵音閣”。我遠(yuǎn)遠(yuǎn)看去,感覺一筆一畫都透露著人死燈滅的悲哀。我問老板啥時候開業(yè),老板說快了,就這幾天。我突然有種直覺,心臟再這么疼下去,我沒準(zhǔn)成了“梵音閣”的第一位顧客。

進屋時天已經(jīng)暗下來,廚房開著燈,我提著一捆蘆葦葉,看見正在包粽子的姜可亭。她的手很巧,將兩片葉子彎折成一個錐筒,從水里撈出一把白似珍珠的江米放進去,三兩下就包成一個四角粽。她的臉上已沒有往日的盛氣凌人,白皙的臉蛋在淡黃色的鎢絲燈下顯得更加柔和,包粽子時還低聲哼了幾句歌,像在微風(fēng)中搖曳的百日菊。

我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姜可亭回頭,向我招了招手說:“快來,一起包?!蔽覜]有拒絕,洗好手就加入這場勞動。姜可亭手很巧,不僅會包四角粽,還會包三角的。

我問:“這誰教你的?我當(dāng)年讓我奶奶教我都沒學(xué)會。”

姜可亭笑著說:“你笨唄,誰都知道三角的更簡單,我姥姥一教我就會了?!?/p>

“那是,誰有你聰明啊?!蔽野腴_玩笑地說。

粽子剛下鍋,頭頂?shù)臒魷缌?。我詫異道:“停電了??/p>

姜可亭說:“這棟樓電路老化,總這樣,我小時候也時不時停電?!?/p>

我說:“我去買幾根蠟燭來?!?/p>

“不用了,就這么黑著吧,也挺好的?!闭f完,姜可亭搬來兩個小板凳,我倆坐在陽臺上吹風(fēng)。

“你應(yīng)該不是在錦川縣工作吧,像大城市回來的?!?/p>

“你看出來了?”

“縣城里染你這種發(fā)色的人屈指可數(shù)?!?/p>

“我姥姥病了,我回來照顧她?!?/p>

“就你一個人嗎?你媽呢?”

“她不會來的。當(dāng)初我姥反對我媽嫁給我爸,說我爸不是好人,我媽非要嫁。嫁給我爸之后她就回過兩次娘家,第一次是送我回去,第二次是接我去城里上小學(xué)。”

“你覺得她倆誰對呢?”

“我媽的榮華富貴是我爸給的,現(xiàn)在的孑然一身也拜他所賜?!?/p>

“那你爸是個啥樣的人呢?”

“是個混蛋。”

“巧了,我爸也是。”言罷,我和姜可亭相視一笑。

她問我在哪里工作,我說:“給人看大門的,就在西山鄉(xiāng)。”

姜可亭說:“有意思,回頭我去參觀一下?!?/p>

我說:“這工作是權(quán)宜之計。我也不知道自己適合什么工作,以前都聽我爸的,他讓我干啥就干啥,現(xiàn)在他讓我考個鐵飯碗,我實在接受不了。所以我離家出走了,至于以后做什么,我還沒想好?!?/p>

姜可亭接著問:“我看你生活還挺規(guī)律,都不見朋友嗎?”

我對姜可亭說:“我有個朋友,從我和郵局柜臺一般高的時候就給她寫信,寫到現(xiàn)在,我從一個班里人人喊打的小笨蛋變成如今一事無成的成年人。如果不是她一直寫信鼓勵我,如果不是她一直寬慰我,我可能早就跳錦河了?!?/p>

“你們能保持這么長時間的通信,你肯定喜歡她吧。”

“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只是我離她太遠(yuǎn),她有自己的事業(yè),自己的生活,也肯定有很多朋友,我或許只是她眾多朋友中的一個,還是最廢物的那個?!?/p>

“從女生的角度來看,能和一個異性保持這么多年的通信,你在她心中的地位肯定不一般。”姜可亭說道。

“我最近在寫新小說,講我和她的故事,寫完寄給她,沒準(zhǔn)兒她會喜歡?!?/p>

“我猜猜啊,是不是你大學(xué)的時候喜歡寫小說,她鼓勵你接著寫?。俊?/p>

我輕松一笑,算是肯定。

姜可亭拿出那本《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說:“我知道你為什么看這本書了。你就是那個歌爾德蒙,對不對?”

我并不回答,只是說:“你看看粽子吧,我估計快熟了。”

見我不搭茬兒,姜可亭也不惱,哼著歌看粽子去了,那首兒歌我也會,便和她一起哼:

拉大鋸,扯大鋸,姥姥家門口唱大戲。接閨女,接女婿,甥男甥女也要去……

月色晴朗,空氣中飄著陣陣清香,我聽到鍋里咕嘟咕嘟的水聲。姜可亭揭開鍋蓋,白色的蒸汽沖出窗戶,濕乎乎地蓋住頭頂?shù)脑铝粒咕半鼥V,像倒映在水中。

我?guī)е欠庑抛哌M我再熟悉不過的郵局,用膠水黏好封口,一筆一畫寫著地址。

春好走的前一天,我和她在操場的看臺上坐著。我們已經(jīng)形成慣例,上午課間來操場,下午課間去彈鋼琴,回教室的時候分開回去,這樣可以躲開別的同學(xué)。

“我要走了?!贝汉萌o我一張寫著地址的紙條后說。

“走?去哪里?”我問。

“我媽說帶我去大城市,上貴族學(xué)校。”

“啥是貴族學(xué)校?”

“聽說可以學(xué)游泳、騎馬,還可以讓更好的老師教我彈鋼琴?!贝汉谜f道。

“那你還會回來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不知道?!贝汉谜f。

我鼓起勇氣,站起來,輕輕地抱了抱春好,我看班里談戀愛的同學(xué)總這樣,我不知道什么是談戀愛,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歡,但我就是想抱一抱春好。“他們說你笨真是小看你了?!贝汉眯χf。

“今天我們一起回教室吧?!蔽艺f道。

我和春好肩并肩走在樓道里,到我們年級的區(qū)域,有人像是發(fā)現(xiàn)了大新聞一樣高聲說:“快來看啊,三班的笨蛋和七班那個沒爹的搞對象呢!”春好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指著他的鼻子說:“你別亂說,嘉樹才不是笨蛋!”她的聲音高亢尖銳,一下子鎮(zhèn)住了所有人。我在奶奶家聽過一段《梁紅玉擂鼓戰(zhàn)金山》的評書,此刻春好在我眼里就如同女將軍一般。受她的鼓舞,我也說:“你才沒爹,你們?nèi)叶紱]爹!”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那些惡語相加的人做出反擊,那種感覺就像是被繩索緊縛的人突然松了綁,全身通透。我和春好與樓道里的人僵持了整整一分鐘。上課鈴響,我們各自回到班級。進門前,我凄然地看了她一眼,那也是我對她最后的印象。

我將一包粽子交給老張頭時,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笑著說:“沒想到你還有這手藝?!蔽艺f:“吃人家的嘴短,快給我講講花塔公園為啥停工,昨天扯了一大堆也沒說到正題?!?/p>

停工前幾天,工地上有個跟魏清水干過很多工程的大工告訴大家,最近魏清水的媳婦兒要生孩子了,大家千萬別偷懶,萬一生的又是閨女,他盛怒下沒準(zhǔn)兒讓不好好干的滾蛋。

“他家生孩子,讓大伙兒一塊揪著心?”我問道。

“那是魏清水的第七個孩子了,前六個都是閨女?!崩蠌堫^吸了口煙說道。

“他媳婦兒夠可以的,能生這么多?”我說道。

“你還是孩子呢。你不想想,他有那么多錢會只有一個媳婦兒?”

“那他有多少媳婦兒?”

“不知道,但有名有姓的大概有六七個?!?/p>

“第七個生的不會還是閨女吧?”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停工那天,我媳婦兒正在臨時搭建的工地廚房給大家包大餡兒餃子。七花塔剛剛建成底座,小工大工都憋著一股勁兒在干活兒,整個下午都沒人敢去撒尿。魏清水戴著頂酒紅色安全帽,在工地上來回踱步,他媳婦兒被送到天津一家私立醫(yī)院待產(chǎn),他在工地上走不開,只能焦急地等電話。下午四點半,接到電話的魏清水正蹲在七花塔的底座上抽煙,當(dāng)時所有人不敢停下手里的活兒,但目光都暗地里向他那里瞟。電話掛斷后,他臉上擠出一絲苦笑,摘掉那頂酒紅色的安全帽,轉(zhuǎn)頭對我媳婦兒說:‘飯做好了就開飯吧,所有人明天都不用來了,老子不干了?!蚁眿D兒說:‘您不干了我們怎么辦?’他一把將安全帽摔在地下說:‘我還干什么,連個兒子都沒有?!??!?/p>

“閨女就不能繼承家業(yè)了?”我說道。

“唉,多數(shù)人總是不知足啊。不過這也挺合理,收養(yǎng)魏清水的老尼姑自稱是天女娘娘的七女兒,魏清水接了天女娘娘的香火錢發(fā)了家,連著生七個女兒,很合理嘛?!?/p>

“那魏清水對他那些老婆怎么樣?”

“養(yǎng)著唄,反正他有的是錢,當(dāng)年市里的湖畔麗水一期交房時,他送了她們每人一套呢?!?/p>

我有些哭笑不得。

樓下的香燭店終于在五月節(jié)后的一個周末開業(yè)了。只不過第一位客人是姜可亭,她姥姥最終還是沒能挺過去,在醫(yī)院離開了這個世界。

葬禮是在火葬場舉辦的,我送了兩副花圈過去。白亮素凈的靈堂里,我注意到一個老頭兒。他穿一身深色的中山裝,頭發(fā)花白,有視力障礙,似乎有許多人想與他搭話。他沒有表情,也沒有與人交談,在身邊人的攙扶下獻了花圈后便離開了。

我看見花圈上的挽聯(lián)是“傷心難禁千行淚,哀痛不覺九回腸”,落款“長婿敬挽”。

姜可亭站在門口,對來吊唁的人一一行禮,唯獨到穿中山裝的人時,她把腰挺得筆直。

兩天后的早晨,處理完喪事的姜可亭返回家中。我請她下樓喝羊湯,順便也勸她節(jié)哀順變。她比我想象的要堅強,她說:“沒什么,來之前我就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人無非兩種狀態(tài),要么活,要么死。當(dāng)然,你這種狀態(tài)是少數(shù)。”我遲疑了一下說:“我?我什么狀態(tài)?”

“生不如死,半死不活。”姜可亭冷著臉說道。

“有那么嚴(yán)重嗎?”我干笑著說。

“我要走了。”姜可亭突然說。

“去哪兒?”話出口,我意識到這句話我在很多年前就說過。

“你跟我走吧?!?/p>

“什么?”

“我們單位空著一個崗位,你有沒有興趣?”

“我……我再想想吧?!蔽彝掏掏峦碌卣f。

“如果是你的春好邀請你,你會答應(yīng)吧。”

“也許吧?!?/p>

姜可亭沒有生氣,瀟灑地說了句“你結(jié)賬吧”,轉(zhuǎn)身離開。

晚上我做了一個與上次相同的夢,我剛要踏上離開錦川的長途汽車,腳下突然出現(xiàn)一個深不見底的旋渦,它將長途汽車吞噬,旋渦隨即扭曲,變成天女娘娘腳印的模樣,它高高抬起向我砸來,我高舉雙手艱難地支撐著,就在我即將被壓碎時,我突然驚醒。

我想到了自己的死亡。如果我不再給春好寫信,人間蒸發(fā),她會不會逐漸忘記我?如果小時候我跳了錦河,我爸會不會后悔經(jīng)常揍我?如果哪天我心臟一下子倒不過來,死在花塔公園的接待室里,我會不會后悔到死都沒走出錦川?

隔壁傳來一陣和諧的鋼琴聲,原來是鄰居小男孩兒的琴聲叫醒了我。我穿好衣服,發(fā)現(xiàn)姜可亭已經(jīng)搬走,我有些失落,刷牙時我聽出小男孩兒的彈琴水平長進不少,看來是刻苦練習(xí)了。突然一支熟悉的曲子在耳邊響起,將我拉回十多年前那個寂靜的午后。我敢確定,這就是春好當(dāng)年彈的曲子!

我敲開門,急切地詢問道:“你剛才彈的是什么曲子?”

小男孩兒說:“老師教我的時候沒告訴名字,她說當(dāng)年她的老師教她的時候也沒告訴名字?!?/p>

男孩兒的媽媽接過話茬說:“還真是得感謝你那屋的姜老師。她經(jīng)常過來指導(dǎo)我家孩子,我每次給她錢她都堅持不收,剛才她出門的時候我還說要請她吃飯呢。再不請就晚啦,姜老師明天就要走了?!?/p>

我問:“你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里嗎?”

男孩兒媽媽說:“她說她要去整理她姥姥的遺物。啊,她還說如果你要找她,就去西山鄉(xiāng)。”

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西山鄉(xiāng),路過花塔公園的時候看到春風(fēng)得意的老張頭。“小子,今天怎么來得這么早?”老張頭問道。

“我不是來上班的,我是來找人的。”我答道。

“倒是有人找你?!彼痪o不慢地說。

“誰?”

“春好啊。沒想到這丫頭還認(rèn)識你。”

“你是說春好來過?”

“她到這兒轉(zhuǎn)了一圈,問我張嘉樹是不是在這兒工作,我說是啊?!?/p>

“你確定是春好?”

“廢話,她姥姥前陣子病死了,我還托人隨了二百塊錢的禮呢。”

“姜可亭就是春好?”

“春好是小名,她隨她媽姓,姓姜。她媽是魏清水的媳婦兒啊,西山鄉(xiāng)的人都知道。”

“她姥姥家在哪兒?”

“往東一直走,看見春闌湖后坐船過去,湖對岸就是?!?/p>

我看見老張頭身邊有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小伙子,大概就是他兒子吧,我沖他點點頭,轉(zhuǎn)身離去。

來到湖邊,極目眺望,沒有看到一艘船,更沒有渡河的工具,只有閑散的浪花拍打著岸邊孤寂的水草。忽然,對岸駛來一艘摩托艇,向前的水花勇敢地向兩岸沖去,發(fā)動機的轟鳴聲像鐘錘在我耳膜上捶打,我感覺體內(nèi)熱血翻涌,心臟如出水芙蓉般層層展開,重新將血液輸送到四肢百骸。我看到姜可亭站在摩托艇上,舉著左手向我揮舞,英氣十足的自信樣兒和小時候別無二致。

(作者為東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2023級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