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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4年第5期|棉棉:喝或者不喝
來源:《上海文學》2024年第5期 | 棉棉  2024年05月07日08:36

可以設(shè)想一個類似于電影《卡薩布蘭卡》那樣的地方,但是在亞洲。那部電影里大家都在找的通行證,在這里可以是類似那種通向“非常好的死亡”的通行證。

這個地方小小的,有著小巷的幽暗曲折,也有著廣場正午的輝煌。這里的一切都圍繞著一座古代的巨型塔而展開,塔高三十八米,周長一百米,三層八角形平臺,從任何一個方向看,都能看到一雙巨大的眼睛俯視著世界……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在這里順時針轉(zhuǎn)塔,有的穿著拖鞋,有的坐著直升飛機到來,有的活著,有的已經(jīng)死了。生者和亡人,準備死亡和重生,各種情況好像在這里更容易被同時看見似的。飛機、烏鴉、麻雀、鴿子、蝙蝠、狗、猴子的聲音,和各種音調(diào)各種風格的唱誦聲,在這里總是同時在一起。

這里就像是從生到死、從死到生的機場,既寧靜又激烈;也像是一個二十四小時沉浸式電影片場,每個人看到了各自可以看到的那一部分;這里還是世界上最好的時裝秀場,但是沒有什么價值評判,除了一種慶祝的概念。

這里有各種新年各種節(jié)日,也有動物的節(jié)日,比如到了狗的節(jié)日,街上的流浪狗很多都戴上了花環(huán)。

此時對于一些人來說正是新年,塔周圍的酒店里住滿了來這里轉(zhuǎn)塔過新年的外省人。

塔外圍的街上車水馬龍,我們的女主人公剛到這里時,常常站在馬路上發(fā)呆,這里沒有紅綠燈,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無法正常過馬路,這讓她想到邵洵美有一次邊笑邊跟二太太項美麗描述大太太盛佩玉終于第一次自己過馬路的情形,女主人公不理解盛佩玉怎么不會在上海過馬路呢?現(xiàn)在站在馬路上發(fā)呆時她終于明白,也許當年的上海就像此時的這個地方……

此時正是新年,雖然不是女主人公的新年(她是上海人),但是她也穿上了閃亮的衣服(張娜設(shè)計的金色的連衣裙和“目錄”的羊絨披肩)。在向這座古代巨型塔供養(yǎng)鮮花和順時繞行后,她去了一個“傷心藝術(shù)家見面會”。

這個見面會有點像她以前參加過的匿名酗酒者見面會。匿名酗酒者見面會有固定的規(guī)則,著名的十二個步驟和十二個傳統(tǒng),大家在嚴格遵循規(guī)則的同時盡可能坦誠,見面會的最后大家擁抱在一起說:讓我們各自心中的God(比我們本身更大的力量),接受我們能做到的,也接受我們不能做到的……

這個古塔邊上的“傷心藝術(shù)家見面會”沒有類似的規(guī)則。今天這里來了一位年輕的老師,他笑起來非常好看,有時他會說一些指導(dǎo)性的話,那些話雖然這些傷心藝術(shù)家都聽到過,但此時由他說出來就讓人很有信心。在這一對一交談的儀式中,大家都貢獻了新鮮度與靈活性。今天這里有一些傷心的年輕女孩,但是漸漸地,“傷心”就像是這些女孩戴著的寶石頭飾……

女主人公是來看她的朋友的。她的朋友是一個眼睛很大笑起來很天真的女孩。女主人公聽不清楚她穿過各種嘈雜的聲音在跟圖庫說什么,就像大衛(wèi)·林奇的電影里那樣,此時突然沖進來一堆吵鬧的穿著黃色運動服說著荷蘭語的高中生……

笑起來很好看的老師問女主人公,她的大眼睛朋友是學什么藝術(shù)的。女主人公回答說:概念藝術(shù)。

大眼睛女孩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哭,笑起來很好看的老師輕輕地說:有時我也會恐懼,你需要調(diào)整的,是對恐懼的反應(yīng)……

在女主人公付賬的時候,她看見笑起來很好看的老師,用自己的頭靠了靠女孩的頭,這溫柔的神奇的動作,在女主人公看來,成為了那種永恒的“改變你的那些時刻”……

黃昏的時候,這座巨型古塔又多了一些溫柔的神秘的美,多了各種各樣的人,穿著各種各樣的衣服,女主人公居然看見有一個人背著一個冰箱在轉(zhuǎn)塔……

那些小巷的空中飄蕩著盲人乞討者唱卡拉OK的歌聲,那些歌聲聽上去是走調(diào)的,但女主人公覺得這歌聲聽著真的很“當代”。

她看見那位盲人男子依然抱著膝蓋坐在那里。他不唱卡拉OK。他總是戴著一副黑色的墨鏡,低著頭,若有所思的樣子。他的前面放著一些指甲鉗和棉簽,有人買或者沒有人買這些,反正每天他都是那樣坐在那里。他的妻子也是一位盲人,他們有兩個女兒,都很漂亮,小女兒有時會跟爸爸描述給他們錢的人是怎么樣的……

女主人公這些日子還發(fā)現(xiàn)了一對情侶乞討者,他們倆總是坐在一起,各自面前放著乞討的小攤。他們總是在調(diào)情的樣子,尤其是那位女士的眼神,后來女主人公發(fā)現(xiàn)其實那位女士的一只眼睛應(yīng)該是有問題的……

OK,我們的男主人公到了。他是一位很有名的白人演員。他的身體很大,看上去很不協(xié)調(diào),像一個巨大的怪物。但是,當他的臉轉(zhuǎn)動到某一角度時,那標志性的俏皮的微笑,從那個角度看依然是完美的。女主人公記得他曾演過一位準備參選總統(tǒng)的議員如何因丑聞而陷入絕境……他還自編自導(dǎo)過一部電影,那部電影講的是希特勒年輕時曾想做一個藝術(shù)家,非常不得志時開始去街上發(fā)表政治演講……

男主人公是第一次到這個城市,也是第一次見女主人公。就像去所有第一次去的地方那樣,他很快找到了如何在當?shù)刭I到酒的方法,那種二十四小時都可以買到酒的方法,盡管他不喝酒。

女主人公看到他跟一位當?shù)氐牡嘏阏驹谒?,手里拿著一瓶小小的Orgyen Cafe牌礦泉水——它必須是小而精致的,那種樣子讓女主人公判斷他是不喝酒的,或者說他在戒酒,因為女主人公也曾經(jīng)是那樣。

女主人公建議他們先轉(zhuǎn)塔,她也沒有解釋為什么要像當?shù)厝四菢愚D(zhuǎn)塔。轉(zhuǎn)了一會兒男主人公的地陪先走了。他倆邊轉(zhuǎn)塔邊開始就著對彼此的感覺,開門見山地聊了起來。他們都有著十分迷人的很“當代”的嗓音,女主人公的英語不太好,他們的談話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些誤會。

女:全球化結(jié)束了。

男:全球化只是一個酒的牌子而已。讓別人來面對這些吧!

女:我說的是,我們需要花一些時間去總結(jié)我們的過去……

男:我會在報紙上看跟我感興趣的主題有關(guān)的內(nèi)容。我早上起來會看公元三世紀羅馬哲學,在上帝出現(xiàn)以前……我會這樣來開始我的一天,接下來像一個男人一樣行動。互相看藝術(shù)博客又能怎樣呢?一些奇怪的人對著電腦,并沒有真正的生活……現(xiàn)在你回頭看安迪·沃霍爾,你怎么看他的作品?

女:對我來說,我看安迪·沃霍爾,我就會想到杜尚,杜尚是一個很棒的人,對藝術(shù)家很公平……

男主人公開始介紹杜尚的生平,尤其說了杜尚有段時間跟藝術(shù)沒啥關(guān)系,并且代表法國參加了奧林匹克圍棋比賽。他說杜尚就是這種人,但是這種人卻這么有文化……然后又說到杜尚的爸爸有自己的產(chǎn)業(yè),所以他爸爸總是給他錢,后來杜尚去了紐約,那些有錢人的可愛的女兒們都很喜歡他。這是杜尚,然后有了沃霍爾,然后有很多藝術(shù)家得到了靈感,這就像有些人很有個性,并且得到了一些啟發(fā),假假地寫一些東西,然后覺得自己是很棒的作家……

女:你不覺得,總體上,我們說得太多了嗎?

男:我們談了關(guān)于翻譯和交流的問題,溝通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沒有一種全球性的語言,或者說要不要用語言來作為交流的載體。我們談到了愛,你說愛就是金錢。

女:我沒有說愛就是錢,我可沒那么說。

男:你就是這么說的。

女:你就像媒體那樣曲解我的話。好像我們就只知道愛錢而你們不愛錢一樣。

說到這里女主人公一下子把話題拉遠。

女:這就像諾貝爾獎不會給一個像我這樣的非東方視角的作家,你知道我的意思……

男:所以你剛才是在說金錢(Money),還是操縱(Manipulation)?

女:你誤解我了,我說金錢(Money)的時候,你想成了操縱(Manipulation)。當我說“愛和金錢以及性這些都一樣”時,接下來我說了“它們都在一些很關(guān)鍵的地點,給我們看到一些很關(guān)鍵的東西”。

男:如果一個世界上最丑的人在我面前,我會對他說什么?我會說,“你看起來很好!”

女:你會那么說?天哪這真嚇人,你怎么看我的呢?你為什么那么做呢?你只是想要保持禮貌,還是想告訴那個人你沒有被對方的丑給嚇到?

男:你知道我剛才做了什么嗎?我試了點新玩意兒,我在說謊話。

女:你對我說謊話?

男:是的。

女:你這樣做了多少次了?

男:我試了兩次。

女:你對我說了兩次謊話?你居然能記得兩次這個數(shù)字。

男:因為我是故意那么做的,因為在一些特定時刻人們很難分辨別人是不是在說謊,往往都是事后才意識到的。我想這就是“操控”的所有含義,也是操控者應(yīng)該做的。

女:但是你為什么這么做?

男:為了……探討愛。

女:我感覺我們就像在一個電影拍攝現(xiàn)場,好吧,繼續(xù)吧,很好。

男:那你有沒有一種操控你的讀者的手法?

女:沒有。但是我確實會控制我的宣傳和推廣,只給別人看我想成為的那部分。

男:你說的宣傳是什么意思?宣傳你的生活?

女:你覺得你有足夠的智慧來對付我的無智嗎?

男:不,我也不夠智慧。

男:也許有什么成功的秘訣,配方?你喜歡成功嗎?

女:我想盡可能地自由,我不想被大部分人靠得太近。這不好,但這就是我的風格。你又覺得我要道歉了。也許以后我不會再介意這點,但是現(xiàn)在,以及過去,我就是這樣的,如果要問我作為公眾人物的推廣……

男:你用“推廣”這個詞也非常有意思。我從來沒想過人類可以被推廣。你知道你不是一個推廣者。

女:也許推廣不是一個合適的詞,那么你會用什么詞呢?

男:不知道,我也不會說市場……

女:我表達的不是市場。你覺得這是一種市場語言,但是我不覺得。我們的談話真的很有意思。我也不去商業(yè)性的公共場所,不像你,但是我推廣我自己,和我的生活方式,用我喜歡的方式。

男:也許我們對于市場、推廣、宣傳這些特殊話題的定義有一些輕微的爭議,但是在越來越奇怪的機械化市場角色里,一些復(fù)雜的話題被極度簡化……

女:絕對是這樣的,但那不是我。

男:可是你應(yīng)該寫你自己不是嗎?你今天的頁面依然是空白的不是嗎?

女:我也想跟你說同樣的話不是嗎?所以什么是寫自己呢?

女:你剛才說你對我說了兩次謊話。

男:對,但那是為了誘惑你。

女:誘惑我?在哪個層面?

男:這只是一種跟你談話的方式。

男:轉(zhuǎn)塔令我平靜,問題仍然在循環(huán),對你來說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

女:對你來說呢?

男:對我來說是和你一起轉(zhuǎn)塔。

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熏香,偶爾也會聞到狗屎的味道,垃圾的味道,和突然而至的花香。

他們來到了Nani’s Kitchen,因為不喝酒,他們直接就點了披薩,顯然沒有心情點本地菜。露臺正對著巨型塔,在極少的時刻,會有猴子爬過來。

坐下來時,女主人公觀察到男主人公龐大的黑色外套里面的層層贅肉,以及一些難以言說的復(fù)雜性。他們都研究了一下酒單。他們見面是因為他們正好都在這座城市,在這之前他們的一位共同的朋友過世了,一位年輕的藝術(shù)家,如果不得不說的話,不是那種“好好的死亡”。

這樣的見面是十分困難的,他們都不知道該如何對此展開談話,哭或者不哭。女人公還得一直習慣性思考,喝或者不喝,她希望自己不要喝多,因為喝多了會痛苦。此時她想到曾讀到過的八卦,有關(guān)男主人公如何因飛機延誤而在候機室喝多了惹是生非的事件。

女:最近我想寫一個退休妓女的日記,她在疫情期間在歐洲停留,每天邊聽新聞邊回顧自己的一生,就像一葉小舟漂浮在無人的大海中央……

男:這些日子她們沒有生意做……也許你寫的不是一個退休的妓女,而是一個年輕的受過很好教育的天真美好的妓女做不到生意……

女(就像一個喜歡吹噓的上海人那樣):哦,你知道嗎?我曾經(jīng)想過在中國重拍《巴黎最后的探戈》……

男:哦,我向你保證我的手會插進去。

女(有些著急地):此時我在想,在過去的那些天真的夜晚,那些來上海的西方游客們,深夜回到自己的酒店,寂寞難耐,開始吃自己的排泄物,就像帕索里尼的電影……那一切都跟消費有關(guān),它從來都跟性無關(guān),在晚期資本主義的世界,一切都跟性有關(guān),只有性本身跟性無關(guān)……

開始吃披薩的時候,女主人公問出了一句很唐突的話,不過好在是在塔邊上,一切都可以顯得很自然。

女:你覺得那誰誰誰最近剛有的狗,是他(他們剛剛過世的朋友)的轉(zhuǎn)世嗎?

男(搖搖頭):好像不是。

男主人公接著邊做著手勢邊說:如果是的話,我會這樣拍他的臉……女主人公開始問起了他們過世的那位朋友的戀人和親人是否都OK……男主人公一一回答了大家的情況,每一位他都說哦挺好的怎樣怎樣……在所有的問題都問完以后,他突然補充了一句,像是終于開始真實和嚴肅,他看著女主人公說:沒有人是OK的!

最后,女主人公決定“帶著覺知”喝一杯。他們?nèi)チ藥讉€地方挑選喝一杯的露臺,有的他們不喜歡其他桌的人的樣子,有的他們不喜歡露臺的樣子。最后他們來到了Road House Cafe,在餐廳的沙發(fā)上坐下。她發(fā)現(xiàn)正對著他們居然有一個音色很好的小音響,音響里居然放著她以前愛聽的舞曲。她開始跳舞,跳到窗邊,她望了望大塔巨大的眼睛,又望了望轉(zhuǎn)塔的人們。她看見一位天外來客,他的名字縮寫為YS,此時他正以經(jīng)驗豐富的優(yōu)雅姿態(tài)穿梭于神圣的環(huán)繞之中。他仰著頭“瞥視”著周圍,俊秀的面容如滿月,他正笑著飛一樣地在轉(zhuǎn)塔,并且穿著拖鞋……

此時的月亮開始意味深長,在驚嘆“居然周圍沒人認出這位天外來客”的同時,女主人公馬上反應(yīng)過來其實大家都認出了大家,只是誰都不會去打擾誰,好像瞬間所有人都反射著月亮的光輝。她發(fā)現(xiàn)有些人開始跟著天外來客一起轉(zhuǎn)塔,她還看到了她的房東站在某個咖啡館門口,她想他肯定也認出了這位天外來客……

男:這里的居民們在夜色中優(yōu)雅地穿梭,他們的舉動反映了這個世界在進步與保護的交織中的不安。各種吟唱的回聲與發(fā)電機的嗡嗡聲交織在一起,在城市的集體心靈中產(chǎn)生共鳴。當月亮劃過喜馬拉雅山的天空時,我們的敘述將如夢境般展開,模糊了神秘與技術(shù)之間的界限。在這萬花筒般的景象中,這座古代巨塔成為了一個超現(xiàn)實的劇場,人類的精神在這里與變革的力量混合,傳統(tǒng)在即將到來的蛻變面前成為了一件脆弱的工藝品。

女:這是一個永恒的大家的城市!

男主人公坐在遠處的沙發(fā)上,手里依然拿著瓶小而精致的能夠找到的最貴的礦泉水……

男:就像卡爾維諾在《馬克瓦爾多》里說的,貓的城市和人類的城市是一個包含著另一個的,但它們并不是同一個城市。只有極少的貓還記得那段兩個城市之間沒有差別的歲月。那時候,人類的街道和廣場也是貓的街道和廣場,草地、庭院、陽臺、泉池也都是共享的。那時候大家都生活在一種寬闊而多樣的空間中……

女:好的城市,應(yīng)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