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滿航《宮里》：歸來以后
盡管對于高滿航軍人作家的身份已經(jīng)儲備了比較多的認知，但當我讀完他關于“宮里”的一系列小說時，仍然感到意外。充斥在小說里的意象，竟是難解的糾紛、婉轉(zhuǎn)的情感，還有未知的命運……總之，是一片無序，這是高滿航在書中對心中的鄉(xiāng)村的全部敘事旨歸。
在“鄉(xiāng)土文學”或“故鄉(xiāng)敘事”里，一個很重要的敘事邏輯和敘事線索，即“歸來”。所謂“歸來”，并不只是空間意義上從A到B的簡單動作。在高滿航的小說里，所謂的“A”，即指他那從小生于斯、長于斯的“宮里”；所謂的“B”，即指他當下工作、生活與學習的“北京”?！皩m里”的蕭索荒敗與“北京”的繁華若夢，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這種反差無疑給高滿航帶來了巨大的撕裂感。
“他不得不回去。”（《殘暴數(shù)學史》）。“你該回來見燕子最后一面。”（《七日之約》）“他迎著寒夜的風歸家去?！保ā吨厣罚昂桶⒚砸娮詈笠幻娴拇蟾攀齻€月之后，他回了一趟宮里?！保ā镀呤俗囌镜值降倪h方》）……瞧，“回去”“回來”“歸家”“最后一面”等，這些本身就蘊含著哀悼意味的詞撒滿了高滿航的小說。它們就像一滴滴艱澀而渾濁的老淚，一顆顆斑駁而暗沉的老人斑，在訴說著故事的酸辛，訴說著人物命運的悲哀與悲愴。
現(xiàn)在，他們回去了，回到了曾經(jīng)四處游竄、奔走、藏匿的大街小巷、田間地頭。但是這些大大小小的村落和街巷，再不復往昔的榮光與歡樂。他們無比寒涼卻又萬般無奈地發(fā)現(xiàn)，這片曾經(jīng)賜予他們快樂和富足的土地，不僅人去街空，而且殘忍地留下了一長串令人痛心的故事。在《重生》里，是高考失敗后參軍，參軍失去雙腿后回到一地雞毛的故鄉(xiāng)的故事；在《七日之約》里，是飛來橫禍與商場浮沉的故事；在《大雪之夜》里，是好不容易離開故鄉(xiāng)，卻在都市的工作場域里不得不俯身低頭、茍且偷安的故事……所有這些故事，都與貧窮、艱苦、災難和無能為力交織在一起。它們共同隱喻著在大起大落的時代褶皺里，處于生存線上的小人物像螞蚱似的悲劇命運。
從此種意義上講，高滿航的敘事幾乎可以稱之為“大數(shù)據(jù)敘事”。這種敘事邏輯，借助一長串具有相同或相似象征意義的故事，表述著同一個主題、同一個思想、同一個對象。其藝術手法，在高滿航的寫作歷程中或許是一次無意的嘗新、意外的創(chuàng)造，但在中國文學史并非沒有源流。事實上，早在近兩千年前的史學巨著《史記》里，即有相似的創(chuàng)作。
最能反映高滿航這種敘事特質(zhì)的，當然是《殘暴數(shù)學史》。毫無疑問，該小說的敘事行為也是殘暴的。它“罔顧”以人為核心的敘事傳統(tǒng)，放棄以時間為生命的敘事靈魂，而是把“空心村”“回不去的故土”作為整個敘事的對象和軸心。這種敘事方法因其簡單而令人倒胃，因其野蠻而令人反感，但從敘事的表現(xiàn)力來說，卻又不得不讓人承認其力量之磅礴，之蠻荒。將這種遲鈍的形象置之細膩精微的現(xiàn)代社會里，無疑是格格不入的，是古老而滑稽的，但卻又是新穎的、沉痛的、悲壯的。
不過饒是如此，《殘暴數(shù)學史》的敘事邏輯之“殘暴”，仍難與《遺失》相比。在《殘暴數(shù)學史》里，高滿航在放棄敘事的時間生命的同時，卻無意中暴露了所有背叛者的懦弱。因為它的逃遁和回避，很遺憾地反襯出了它不敢直面現(xiàn)實的怯懦。但《遺失》卻不然。這篇小說不僅完全正視所有敘事的傳統(tǒng)，而且極其過分地予以“迎頭痛擊”。它的排列組合的方式，與我們在古典主義藝術中培育起來的審美慣性完全是背道而馳的。甚至可以說，它是某種故意為之的嘲諷。但頗具反諷意味的是，這篇試圖以時間的圖釘釘牢生命的圖景的小說，卻冠以“遺失”之題。也就是說，所有試圖留住逝者的努力，在作者看來，皆是徒然。
近年，以哀傷的現(xiàn)實主義筆法敘述“故鄉(xiāng)”的寫作，在“80后”“90后”的作家群體里頗為流行。然而與高滿航相比，他們的寫作無疑都太過溫和了。按照高滿航小說里所描述的，“宮里”這片位于漢唐都城西安之郊的土地，曾是皇家貴胄燕游之地。輝煌浩瀚的歷史曾在這里無數(shù)次上演，御馬曾從這里飛馳，箭鏃曾從這里穿過。但時隔數(shù)千年，歷史的江河早將這一切洗刷凈盡。這樣的現(xiàn)實，在一個離開多年又返身歸來的“新北京人”看來，怎能不令人哀慟？
還是離開文本，談一談作者吧。作者軍人的出身，向來是我所欽慕和艷羨的。其文質(zhì)彬彬的氣質(zhì)，與我所想象的軍人多少有些出入。但好在他那談吐的利索、行動的爽凈，并未偏離我的想象太遠。這種印象在我們在京同學期間維系了半年有余，直到一個郁金花香溢滿京城的時節(jié)里，才發(fā)生了實質(zhì)的轉(zhuǎn)變。那時我與滿航一起前往北京大學趕赴一場文學盛宴。從北大西門剛進去一會兒，滿航望著校園里來往不絕的教授、學子，心中便似有所戚戚然，于是張開雙臂，不無感慨地說道：“他們都是天之驕子啊?！边@樣的慨嘆，若是發(fā)自他人之口，我只會覺得尋常，但發(fā)自滿航之口，我心里自是一驚。我莫名地尋想，滿航的心里不知藏了多少未盡宣泄的磅礴情感呢。這種情感關乎命運女神，關乎階層固化，關乎城鄉(xiāng)差異，關乎繁華與墮落，關乎偶然與必然，關乎一切幸與不幸。現(xiàn)在從《宮里》的諸篇小說來看，可知我當時所想誠非無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