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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4年第4期|王大進:尋羊記
來源:《雨花》2024年第4期 | 王大進  2024年05月10日08:17

1

男孩的那只羊跑了。

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綿羊,又肥又大。平日里它就像一朵白云,靜靜地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有時,也會到院子外面來,緩慢地移來移去。村里人都認識它。誰都知道,它是男孩的心肝寶貝,愛得不行。這只羊是男孩看著長大的,也可以說是它伴著男孩長大。

男孩兩歲多的時候,媽媽跑了,爺爺就從集市上買來了這只羊。媽媽跑了,就像她當時跑來一樣。她是男孩的父親在城里打工時認識的,在村里生活了兩年多,看上去是個挺勤快的人。她熱情,活潑,能說會道,做家務也是一把好手。誰都夸她。但她一直不滿意在家里過活,就像村里別的婦女一樣。她迫不及待地斷了奶,在村里差不多又生活了一年多,趁男人在外打工時跑了。人們都覺得她有些心狠,但也還是理解的。大家都以為她會去找自己的男人,卻沒想到男孩的父親一點也不知情。她一去就再沒回來,男人一直尋找她,卻沒個可靠的線索。

那只羊剛買來時小小的,瘦瘦的,剛剛斷奶。全身的毛色白中泛黃,唯獨額頭上有一塊黑斑。爺爺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買來的,為的是與眾不同,新奇。

“看,它和別的小羊不一樣?!睜敔攲δ泻⒄f,“它有三只眼睛。”

爺爺覺得男孩有了這只羊,就不孤單了。

小羊成了男孩的玩伴。

男孩小時候會薅羊毛,用力拉扯它的尾巴。小羊小,發(fā)出一陣陣“咩咩”的叫聲。但小羊不反抗,接受他的拉扯和擊打。男孩再大一點的時候,就不再虐它了。他喜歡它。他還給它取了一個可愛的名字:面包。他覺得它長得挺暄騰的,像面包一樣軟和蓬松。大多數(shù)時候面包很安靜,甚至很少“咩咩”地叫喚。它叫時,他也學著它叫。聲音一高一低,一真一假,一唱一和。此起彼伏,很是和諧。也就是兩三年時間,小羊長成了大羊,一只非常漂亮的大羊。額頭上的那塊黑斑不僅沒有褪去,反而越發(fā)明顯了。全身的毛發(fā)厚實、雪白。

他每天和它一起玩,看著它吃草,一起長大。他喜歡它,和它說話,雖然它并不能回答他。他和它說話更像是一種自問自答。男孩感覺它能聽懂他的話,讓它出去吃草或是跟他回家,它總是很配合。它也只肯和他親昵,任他騎在身上,拍打它。它沒有圈棚,白天和他在一起,在場院里,或是在后面小山坡的草地上玩。晚上就睡在灶房邊的棚子里,爺爺給它鋪了一個柔軟的草窩,但它卻并不愿意睡在里面。它喜歡挨在一小堆柴火旁,四條腿蜷在身下,很乖。爺爺每天打掃,因此灶房里幾乎沒有它的膻騷氣味。它一直都很干凈,看上去就是一只生活得很體面的羊。爺爺告訴男孩,需要為它剪毛了。它長大了,成年了,每年要為它剪一次。

但面包卻明顯不愿意被剪毛,每次剪毛時,它都會掙扎,嘴里“咩咩”地叫喚著。爺爺不在乎它的感受,從容地把它從棚里拖到場院的空地上。面包努力地抵抗著,四蹄蹬地,使勁地向后退著,不肯前進??墒?,它終究是抵抗不過爺爺?shù)模奶阍谀嗟厣蟿澇龊苌畹挠『?。爺爺就干脆抬腿跨到它背上,用雙腿夾住它,讓它不能動彈,然后使勁把它的腦袋扳向一邊。它的身體一下就失去了平衡,在抗拒中倒向一邊,無奈地被爺爺擺布。

爺爺用一把磨得鋒利的鐮刀在它的后胯上切開一個小口子,里面立即綻出棉花一樣雪白的短毛。從那里開始,爺爺逐步地擴大他的修剪范圍,非常小心,一點點地向前剪著。一不小心就會傷到它的肚皮。男孩靜靜地看著爺爺手上的活,面包也變得安靜起來,只是偶爾剪到腿拐時才會掙扎一下。男孩知道它是不肯屈服的。整個剪毛過程費時費力。最后,整塊的羊毛被剝了下來,看起來非常完整。

面包一下變得瘦小了,裸露出粉紅的皮膚色。爺爺非常疲憊地放開它,回到屋里去喝水,然后靜靜地點上一支煙,吞云吐霧。面包雙腿也麻木了,試著站起來,卻打著趔趄,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每次被剪毛之后的面包都顯得特別瘦弱。男孩知道它不喜歡剪毛。他想,等自己長大了,一定不再讓它剪毛,就算他將來上學,也要帶著它一起。他要讓它和他的同學們一起玩耍。

“好,到時你就帶上它一起上學。”爺爺說。

2

村里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往年總是要到年根才會回來。

一來是工地上的活沒干完,老板不會提早放假,二來也是他們自己想多掙錢。但那年冬天,男孩的父親早早就回來了。家里的屋子老舊了,他要重新翻蓋。村里人以為他不再出去了,他卻說來年春天還會走。即使出去不再打工,他也要出去尋找自己的女人。這是他作為一個男人的責任,更是為了將來對孩子有一個交代。

翻蓋老屋是個大工程。除了打?qū)嵉鼗麄€墻體也都要推倒重砌。他要砌成一幢大房子。這兩三年他大約是積攢了一些錢。人們看到他仿佛變了一個人,脫胎換骨了。他變得狠了。那股狠勁,沒有表現(xiàn)在臉上,而是表現(xiàn)在他的心里。人們看不到他的心,但能看到他做事的利落、有力。沒有一個動作是多余的,沒有一個動作是綿軟的。他默默地獨自干活,沒有一點動靜。但那無聲的聲音,卻像萬噸鐵錘砸下來一樣,在村里人的心里回響。

看得出來,女人跑了,并沒有把這個男人擊垮。他也不喜歡和別人討論他一直沒放棄尋找女人的事。他甚至都不愿意和他父親說。他用翻新房子來證明他對生活還是有期待的。他仿佛是故意做給全村人看的,所有的活就靠他一個人完成,沒日沒夜的。為了省錢,他沒有請小工,最多只是爺爺幫一把。沒人相信他能順利翻蓋好,因為這不僅需要力氣,更需要技術。村里人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他們覺得他的腦子有點問題,大概是因為老婆逃走造成的。老婆跑了,本來就已經(jīng)夠倒霉的了,他現(xiàn)在還要制造第二個笑話。

如果說,他的行為讓人驚奇,不久就出現(xiàn)了另一件更讓人驚奇的事:水仙居然也在年前回來了。

水仙曾經(jīng)是這個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也是村里最早出去打工的人。她最開始在工廠里工作,后來當過商場里的銷售員,做過售樓小姐,賣過保險。那些工作顯然都比在工廠里輕松,也更體面。她的見識也與別人明顯不同。大家相信她一定會有更好的生活,她也希望能在城里一直干下去,嫁人,有一個好歸宿。

事情真的就像人們預想的那樣,水仙后來談了一個很好的對象,年輕而富有,是個什么公司的經(jīng)理。有一年春天,他開著一輛黑色的小車送水仙回來,在村里引起不小的轟動。那個男人又高又瘦,燙了一頭的卷發(fā)。脖子里掛著一根明晃晃的金鏈子,身穿銀灰色夾克,黑色牛仔褲,腳上蹬一雙名牌運動鞋。據(jù)說他們已經(jīng)戀愛了好長一段時間,看那樣子他們不久就會結(jié)婚。大家都為他們感到高興,這是村里的喜事。他們愿意看到村里出去的姑娘都能像水仙一樣,有個美滿的歸宿。然而,自那次以后就再沒見到過那個年輕的老板。

之后幾年,水仙依然在外面打工。應該也是談過男友的,但卻沒有任何結(jié)果。而且漸漸地有人傳說,她在城里做的其實也并不是什么體面工作,甚至是不太名譽的。有人說她是在歌廳里當服務員,也有說她在洗浴中心干過。不管是歌廳,還是洗浴中心,那里面都有些烏七八糟的事情。就算她沒有做過那些事,眼里看到的,耳朵里聽到的,也不會少。還有人說她結(jié)過婚,但很快就離婚了。雖然她還是那樣漂亮,而且非常時髦,但也明顯有了一些滄桑感。還有人說,她有過一次自殺的經(jīng)歷,不知道是服了安眠藥,還是割了腕,所幸的是在醫(yī)院里被人搶救了過來。沒人知道事情的真假,對她的風言風語,不曾斷過。

水仙沒有過上人們曾經(jīng)以為的富裕生活,回來了。村子還是原來的村子,有老人死去,有嬰兒出生。有人出去打工,有人從外面回來。雞飛狗跳,家長里短??擅黠@村里缺了一種東西:生氣。生氣,是一個村莊的靈魂。她突然回到村里,讓人多少有些意外,因為她已經(jīng)有兩三年沒回來了。她回來了,仿佛村子的靈魂又活過來了。男孩并不認識她,因為她出去打工時他還沒降生到這個世界。

水仙家和男孩家是緊挨著的鄰居。

“你叫什么名字呀?”她看到他時,笑嘻嘻地問。

男孩不說話,看她時有些怯怯的。他心里有一顆種子開始發(fā)芽,正努力從土里鉆出來。

“回來后不出去了?”男孩的父親問她。

“不出去了?!彼f。

“回來好,回來好好陪父母?!彼f。

事實上,水仙的父母那時并不在家。他們在縣城里幫做水產(chǎn)生意的二兒子帶孩子。水仙回來時是先到縣城,見過了父母。她回來,父母也是高興的。他們不希望她一直在外面漂著。

水仙看著男孩的父親翻蓋房子,她也有點無法相信他能獨自完成。然而,眼看著他讓屋子的墻體筆直地向上生長,她又不得不信。男孩的父親蓋房子,她會時不時地過來看進度,有時還會熱心地提些建議。有兩次她還幫他去鎮(zhèn)上買了釘子和油漆什么的,省了一些錢。她是美女,店老板都愿意給她更多的折扣。最終,房子越來越有模樣,直到煥然一新,非常堂皇。他不僅安裝上了鋁合金門窗,屋里還鋪上了锃亮光滑的地磚。最讓人們驚訝的是他還裝修出了一間浴室,安了一臺坐便器。

男孩看得出來,父親很喜歡女鄰居水仙。當新房裝修停當,他第一個就請她來欣賞。她的眼里有亮光,夸贊男孩的父親裝修得好?!趦€,手巧。她說的話就像蜂蜜一樣流進男孩父親的心里。男孩看到父親的嘴角總是掛著笑,他對她說,男人就應該表現(xiàn)得積極,再辛苦也是應該的。

村里突然就傳開了一種流言,說男孩的父親對水仙有意思。這是很合理的,一個沒了老婆,一個還單身。兩家挨得近。兩家合成一家,是很合適的。雖說這樣多少有點委屈水仙,然而她這樣的大齡姑娘再怎么漂亮,價格也是大不如從前的。

那年冬天似乎特別長,大雪下了一場又一場。男孩的父親好幾次要帶男孩去鎮(zhèn)上玩,洗澡、看電影,可是男孩不愿意。因為翻蓋了新房子,農(nóng)具棚沒了。往年冬天,面包是住在農(nóng)具棚里的。爺爺會在棚里生火,男孩在火堆里烤玉米?;蚴峭炼钩?。面包就睡在火堆的邊上,很舒服,眼睛瞇得很細。尤其是大雪天,它哪也不能去,就窩在棚里,靜靜地反芻。男孩有時騎在它的身上,它也不動彈。它要在農(nóng)具棚里過一整個冬天,秋天時剪掉的羊毛才長起來,還不夠厚實。而現(xiàn)在它只能睡在灶屋里。嶄新的灶屋,面包有些不習慣,即使男孩為它鋪了許多的稻草。

“這樣還行,”爺爺說,“保暖。到明年春天又可以剪一茬了?!?/p>

“它不喜歡剪毛。”男孩說。

“賣毛換錢。”爺爺說。

男孩不再吭聲。年前的那段日子里,村里村外總有人打聽面包的價格,想買走來年配種或是殺了吃肉。也有人說是為了養(yǎng)著剪毛。爺爺?shù)谋砬橛悬c猶豫,好像動心了。男孩的父親知道男孩的心思,果斷地拒絕了。

房子蓋好了,年也過完了,那些日子里爺爺和男孩的父親說了許多事,說到田里的莊稼,說到開春后的打算,也說到未來的日子。他們說些村里的事,也說村外的一些事。還說到了男孩失蹤多年的媽媽。派出所已經(jīng)把她的戶口注銷了。男孩的父親說開春后他還會出去,掙錢?,F(xiàn)在的房子是翻新好了,可是手里的錢也全花光了,還向鄰居水仙借了一點債。后面的日子還得過,他就得繼續(xù)外出打工。

“沒事,你放心,反正家里有我呢。”爺爺說。

村里的雪都化了,村外田野里遠遠近近的褐色開始變淺了,陽光也多了一分明亮的嫵媚。打工的人開始陸續(xù)往外走了,村里又變得冷清了。男孩的父親早就計劃走了,卻一直在盤桓。他經(jīng)常站在院子里看著村口的動靜,碰巧看到水仙從屋里出來,手上的煙頭就會哆嗦一下。

“要走了么?”水仙問。

“唔……得走了……還是看一看……”

“你這次去哪呢?有什么能發(fā)財?shù)氖旅??”她突然笑起來,臉上的笑容像桃花一樣綻放開來,“有發(fā)財?shù)氖聨衔摇!?/p>

“好,等我下次回來?!彼f。

“那我等你?!彼χf。

“好?!?/p>

3

沒人知道那只羊丟失的準確時間。

男孩說,那天上午他還和面包在一起玩的,中午他跟著爺爺?shù)酱搴蟮牡乩餄菜?,回來后就不見了面包。爺爺四下里尋找,也不見它的身影。水仙也很驚訝,她說她下午仿佛是看到過面包的,它走出了院子,還在她家院子門口停留了一會兒,“咩咩”地叫了幾聲。她當時沒多想,要是出去看一下,也許面包就不會丟了。

爺爺村里村外地找遍了,全然不見它的蹤影。它能走到哪里去呢?平時它是不亂走的,最多就是走到村口的那條小路上。它是不會走遠的。村里人也都知道它是男孩的羊,誰也不會牽走它。村里這些年一直很太平,連一根針都沒丟過。那么它會不會掉進河里淹死,或者跌到溝里摔死?村里村外的溝溝坎坎,爺爺也都尋過了,沒有。水仙幫著找,村里的其他人也幫著找。一直找到天都黑透了,星星都出來了,也沒有見到面包的蹤影。

男孩很傷心,怪爺爺沒把灶屋的門關好。

爺爺安慰男孩說,他會再買一只回來,男孩卻不愿意。那是另一只羊。而且,再買一只回來還是會剪羊毛。他相信面包之所以會逃跑,就是它不喜歡被剪毛。每次剪毛,它都會“咩咩”地叫,叫得很慘。

男孩相信他的面包一定還在村外的某個地方,某塊莊稼地里、樹林里、河溝里……或者是廢棄的糧倉里、牛棚里。它可是自由了,能盡情地撒歡。藍天白云,它可以在田野里四處閑逛,吃草,喝水。靜靜地跪在某個土坡上曬太陽,不被人打擾。晚上,它會找到一個避風的地方安靜地睡覺。

讓男孩心里失落的是,爺爺在多日尋找不見之后就放棄了。

“被人偷走了,”爺爺說,“一定是讓人偷走了。”

男孩卻堅持認為它就是逃跑了。它會逃得很遠。如果它逃得不太遠,那么它就還是活著的。它和狗不一樣,狗認識回家的路。而它之所以會逃,是因為它不喜歡被剪毛。對這一點,男孩的心里很篤定。

他懂它。

爺爺去了村里,把丟羊的事告訴了村主任。

村主任老肖也不相信羊會自己走丟,八成是被人偷了。

“一定要把賊找出來?!崩闲は耄荒茉试S村里發(fā)生這種事。這么多年了,村里一直都是太平的?,F(xiàn)在出現(xiàn)了新情況,看來存在不穩(wěn)定因素。他需要以此為突破點,找出可能潛藏的那個壞分子。村里不能成為整個社會治安的薄弱點,成為一個虛弱的村子。他是村里的主任,是村里的主心骨。

誰是可能的小偷呢,肖主任心里沒譜。好端端的一只漂亮的大羊,要是掉河里淹死了,在雪地里凍死了,好歹見得著一張羊皮。要是被什么野物吃了,也會留下一副骨架。既然消失得這樣干凈,很可能是進了別人的肚子里。本村人偷盜的可能性是比較小的,因為殺羊羊會叫,吃肉膻味飄,掩蓋不住的。常來村里轉(zhuǎn)悠的,只有鎮(zhèn)上的老楊。雖然老肖覺得他是最不應該懷疑老楊的,但凡事都有萬一。老楊好拈花惹草,未必就不能做出偷雞摸狗的事。這兩件事的性質(zhì),是一樣的。

自從水仙回到村里后,老楊三天兩頭地到村里來,約水仙到鎮(zhèn)上去玩。水仙當初還在村里時,老楊就認識她。如今的老楊離婚有好幾年了,他一直渴望再找一個女人,一個年輕女人。水仙的意外回村,讓他心動不已。

他的心里裝了一只小馬達,天天在發(fā)動。

“走吧,喝酒去?!崩蠗铗T著一輛老舊的摩托,鼻梁上架著墨鏡,嘴里叼著煙。只要一有機會,他就會來到水仙的家門口,伸頭探腦的。

“不去,我不愛喝酒?!?/p>

“走嘛,有好酒。都是幾個要好的朋友,認識一下對你有好處?!?/p>

“沒興趣!”

水仙不愿意搭理他,任他怎么死磨爛纏。村子里很靜,天高云淡,風聲都很輕。水仙其實不太喜歡這樣的安靜,她喜歡遠方城市里的那種熱鬧。然而回來這么長時間她慢慢又有些適應了,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做姑娘時候的樣子。她有些恍惚,知道自己已回不到以前的狀態(tài)。她活在一個尷尬的時空里。她和外面的世界是隔離的,再次融入世界的途徑是危險的。

水仙現(xiàn)在和外面的聯(lián)系,更多來自男孩的父親。

男孩的父親想兒子了,就會給水仙打視頻電話。男孩的爺爺不會用手機。水仙接了視頻電話不免總會問問外面的事,也說說村里的事,然后才會喊男孩來。電話那頭的人看到兒子很興奮,眼里放著光。每次他都叮囑男孩在家好好的,等他回來了就給他買玩具。

“我只要面包。”男孩說。

“它沒有了,你怎么要呢?”男孩的父親希望兒子能明白事理。

“姨答應幫我找。有人看見它了?!蹦泻⑥D(zhuǎn)頭向水仙求證。他相信她,勝過相信在遠方打工的爸爸。

“對,姨幫你找。”她說。

事實上,男孩過去也問過她好幾次,“什么時候去找面包?”水仙總是笑吟吟地看著他,“放心吧,我一直盯著這事呢。我托了好多人了,發(fā)動很多人一起找。”

男孩相信她,他親耳聽過水仙對來村里的老楊說,要是他閑得慌,應該去幫男孩找那只失蹤了的羊。

“省得你閑得屁眼里向外爬蛆。”她說。

“找著了有什么好處?”老楊笑嘻嘻的。

“你要能找到,我請你喝酒?!彼烧f。

“說話算數(shù)?”

“說話算數(shù)!”

“爽快人!這事包在我身上?!?/p>

老楊覺得這事真的不難。最簡單的辦法是再買一只羊。羊和羊能有多大的區(qū)別?只有大小的不同,它們又不會說話。他不相信男孩會有多較真。

“少吹?!彼勺匀皇遣恍诺摹?/p>

老楊之后好些天沒見人影兒,他真的四下里打聽了,問有誰發(fā)現(xiàn)過一只丟失的羊。他自然是一無所獲。就算有誰發(fā)現(xiàn)了,也早逮著殺了,不會承認的。誰會是個傻子呢?只要不是偷來的,搶來的,而是撿來的,那吃了就不犯法。那么,他所能做的,就是再買一只羊來冒充了。當然,冒充的羊要得到水仙的認可。

天氣慢慢熱起來了,出現(xiàn)在田野里的牛羊多起來了。老楊牽來過幾只羊,有大有小,水仙和男孩都說不是丟掉的那只。他就有些惱。什么樣的羊不是羊?他送來的羊又不會開口說話,隨便認下一只不是一件很合算的事?那個小男孩執(zhí)拗不懂事倒也罷了,水仙心里還不明白?

她應該是能理解他的心思的,老楊想。她是一個聰明女人,過去又在城里生活了那么久,怎么這樣不通透?也許正是因為她心里跟明鏡似的,才不愿意上他的賊船。她當然知道他是做假的,但他做假做得越明顯,她應該越能理解他的用心。她應該被他的行為所感動。

老楊送來好幾次羊的事,很快就被四鄉(xiāng)八村的人知道了,一時成為笑談。鎮(zhèn)上的人尤其覺得老楊這樣的行為可笑,和他平時的吃相不太一致。鄉(xiāng)下人做這種事還是簡單粗暴的好,要么就是金錢誘惑。眾人推測他應該是給過小恩小惠的,可是水仙不吃那一套。老楊這是相當于狗吃螃蟹,沒法下嘴,急了。

“你這是干擾我辦案啊?!?/p>

派出所的小邱警官對老楊說。

“我是學雷鋒,做好事?!崩蠗钫f,“你們應該表揚我?!?/p>

“我需要找一桶金粉,把你全身都涂了?!毙∏裥χf,“你倒是會找漂亮借口。”

鎮(zhèn)上的郵遞員小徐告訴小邱,就在前幾天,他在西村水庫那邊倒真的看到過一只羊。那只羊明顯是落單的,孤零零的??瓷先ニK極了,全身的毛很長,遠遠地看上去是一只大灰羊。明顯是一只沒人認養(yǎng)的羊,流浪羊。

小邱警官聽了,有點不太相信。那個水庫他去過,周邊很空曠。

“說不定就是那只羊?!毙⌒鞂蠗钫f,“你去找找。”

“鬼話!”老楊說。

老楊當然不相信那只羊會跑那么遠,而且小徐看到的就一定是真實的?指不定是水庫附近誰家的呢。小徐是在誆他,只為了出他的洋相。

“下次你再發(fā)現(xiàn)了,告訴我。我去捉。”他說。

“那可不一定……我又不用討好誰?!毙⌒旖器锏匦χ?。

“龜孫!你要發(fā)現(xiàn)是真的,老子給你兩百塊。”

小徐笑了笑,“真的?那到時別賴賬啊。”

“老子是那樣的人嗎?”老楊說,“你小子可不興說瞎話!”

就像平靜的水面吹過了一陣風,之后就又無聲無息了。同時,夏天卻像一列巨大的火車“轟隆隆”地駛來了,它裝來了滿天滿地的綠色,裝來了熱風,裝來了暴雨,還裝來了難以抵擋的酷熱。那份酷熱,是白花花的日光,讓人暈眩的日光。日光讓人無處躲藏,就算是到了夜晚,四下里都黑了,那份酷熱卻依然留存,回蕩。

整個夏季,莊稼在瘋狂地生長。白天,知了在樹上叫得聲嘶力竭。夜幕降臨,潛伏在河溝里的青蛙沒命似的聒噪,潮水一般。村里村外的人幾乎都不怎么出來了,這時地里的活也少。

男孩和爺爺靜靜地在家里消暑。

爺爺總是光著黧黑的上身,脖子里搭著一條濕毛巾。他也總是有活要做的,卻是悄悄地做。男孩要么看電視,要么就是到屋后的莊稼地或是路邊的草叢里捉蟲子玩。他們各做各的,很少說話。

“羊還沒找到么?”村主任老肖一直在探聽。

“沒有。估計是誰牽走了?!?/p>

“死了也該留點皮毛嘛?!崩闲ふf。

“我已經(jīng)和派出所說過了,讓他們破案?!崩闲ふf。

邱警官來過村里,也問過爺爺和男孩,卻是一臉的茫然。

村里的確也是有傳言的,有人說在村西的那片樹林里看到過一只羊,挺像面包的,還有人說在南面的大河邊,看到過一只羊。

“放心。他們不幫你找,姨幫你找。”水仙這樣對男孩說。

男孩相信她。

4

一整個夏天過去了,水仙也沒回村子。

村里人都知道,水仙去縣城看望父母,是為了躲避老楊。誰都看得出來,水仙并不愿意和老楊有什么瓜葛。有一次男孩看到老楊又來水仙家,在門口情緒激動地說著什么。他聽不明白,只聽他說如果她不聽他的話,他就要把他知道的一些事情說出去。老楊走了,男孩看到水仙的臉色發(fā)白,眼里汪著淚水。

“別對別人說?!彼f。

“嗯。”男孩說。

水仙的堂嫂說,小姑子很可能不回來了,她要回到原來的城市去生活。這是必然的,村里人想。她這樣的姑娘回到城里找一份新工作,或是嫁人,才是合情合理的。

她注定不屬于這個小村子。

“我要是去城里,去找你爸爸好不好?”水仙曾經(jīng)這樣問過男孩。

“好。”

但男孩更希望她能幫他找到面包。她要是就這樣離開,男孩的心里不高興,他會想她。有一陣子,他常在夢里夢到她。

就在村里人覺得水仙真的不會再回來的時候,她卻在一個下午突然回來了。她是搭了派出所小邱警官的摩托回來的,長發(fā)飄飄。她比原來胖了一些,也更白皙了。她頭戴一頂金黃色的草帽,鼻梁上架著一副咖啡色的遮陽鏡,一襲白色連衣裙。從村口下來時,她一路“咯咯”地笑著,聲音清脆。

水仙在縣城里陪伴父母的那些日子,老楊給她打過好幾回電話,讓她回來。老楊告訴她,他真的發(fā)現(xiàn)了那只羊,就在水庫西邊的那片樹林里。

“你回來一趟,我真的帶你去捉那只羊。”老楊說。

“好歹你最后信我一回,真的,不騙你。”老楊說。

“你說話要算數(shù)的,答應過的,”老楊說,“找到了,你要答應我的要求。”

“你安逸些,不要整天胡思胡想。聽你說的那些話,我都要噦的?!?/p>

“你就不回來了?能找到羊也不回來了?”

“不回?!?/p>

“要去城里了?你找到羊了,再回城里去啊。”老楊說。

自然,水仙也想到了自己對男孩的承諾。她相信男孩現(xiàn)在一定已經(jīng)完全接受面包找不回來的現(xiàn)實了??删驮谀莻€中午,水仙在縣城的服裝集市上遇到了小邱警官,腦子一激靈,就決定跟著他回來了。她給侄子們買了好幾件衣服,給男孩也買了一件藍色的牛仔上衣。

那個晚上的月亮好大,好圓,把村子里照得像白天一樣明亮。水仙被老楊接走了。老楊說他和變電所的小趙、郵遞員小徐他們組織了一個抓羊小隊。白天里抓不住它,但晚上一定能捉住。他們準備了超長的手電筒。老楊說,只要手電筒的光照射到羊的眼睛上,它就不會動了。

男孩那晚上是枕著那件牛仔上衣入睡的,睡得很香。他甚至忘了幫爺爺換藥。爺爺干活摔傷了腿,每晚都要換一帖藥。

村子里很靜,偶爾一兩聲狗吠顯得特別地響亮。爺爺一直沒睡,他靠在床頭抽著煙,注意聽著隔壁的動靜。一點聲音也沒有。很晚了,他有些隱隱地擔心。一直到頭遍雞叫,爺爺才扔了最后一個煙蒂,躺下休息。

天亮了,太陽升起來,燦爛得很。

沒人注意到水仙一夜沒歸。

“她幫我找到羊了嗎?”男孩問。

“找不到的?!?/p>

“可是她昨天晚上去找了呀?!?/p>

爺爺嘆著氣。

不可能找到的。爺爺相信水仙已經(jīng)回城里去了。

第三天下午,村主任老肖匆匆地來了,身后跟著小邱警官。他們的臉色很難看:水仙出事了,在水庫里淹死了。

男孩的小臉嚇得刷白。

從來人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里,男孩知道鎮(zhèn)上的幾個人先是拉著她在飯店里喝了酒,一直喝到很晚,才開著車去水庫方向那邊找羊。幾個人打著巨亮的手電筒在月光地里,高一腳低一腳的。手電筒光像長劍一樣,亂舞亂晃。他們在那片樹林里找了一個多小時,也沒發(fā)現(xiàn)面包的一點蹤跡。最后,他們就各自散了。老楊和水仙是最后離開的,而老楊說他是在公路邊和水仙分手的,并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離開的。

水仙是這天中午才被人發(fā)現(xiàn)。

她漂在水面上,遠遠看去,就像是開在水里的一朵白色的花。

5

一晃三年過去了。

男孩已經(jīng)是個小學生了,但他是令人擔心的學生,因為他不說話。從來不說話。自從水仙出事后,他再沒講過一句話。爺爺懷疑他成了啞巴,把他帶到了醫(yī)院。醫(yī)生檢查了許久,也查不出病因。

男孩的父親早就從城里回來了。水仙出事后他就回來了,再也不出去了。他放棄了對妻子的尋找。關于水仙的事,有許多說法,其中一種說法是老楊在別人散去后,約水仙到水庫里游泳。水仙酒喝多了,興奮,又有些迷糊,下水后就沒再起來。還有一種更為隱秘的說法,說老楊認識她,是在城里的一個不名譽的場所。之后他一直脅迫水仙,水仙不愿意。而那個晚上,老楊終于惱羞成怒,把她推進了水庫。這樣的說法,老楊自然是不承認的。事實究竟如何,也許只有他心里最清楚。

至于那只失蹤的羊,大家都認為尋找是一種無稽之談。不可能再找到的。然而,之后卻又有人在水庫邊上的樹林里看到過一只大家伙,大如小牛,灰色,有著很長的毛發(fā)。它行動緩慢,顯得很笨重。

爺爺老了,腿傷還沒完全好,走路有點跛。男孩的父親承擔了家里的所有事務,水仙那邊的房前屋后,他也忙著收拾,打掃院子,清除雜草。人雖然不在了,但卻看不出是荒廢的。

那個冬天的晚上,男孩放學回來,看到院子里圍了很多人。村里的人幾乎全擠到他們家的院子里了。他看到院子的中間站著一只怪物,又大又笨。全身臟極了,毛發(fā)很長,是灰黃色的。它看到男孩時,嘴里“咩咩”地叫著,向前挪動著,試圖靠近他。

圍觀的人在熱烈地議論,很興奮。是的,它正是幾年前丟失的那只羊。消失了那么久,居然真的就在水庫邊的那片樹林里。

它和過去完全不一樣了。

在外幾年里,它獲得了空前的自由,長得膘肥體壯。它的毛發(fā)長得那樣密實,結(jié)成了一層厚厚的毛殼。這層毛殼,或許有一百來斤重。

不堪重負了。

它是派出所的邱副所長發(fā)現(xiàn)的,在那片樹林的公路邊上。他喊來所里的另外兩個民警,決定抓捕它。他們很興奮,尋找了那么長時間,終于它還是出現(xiàn)了。

他們很容易就抓住了它,因為它身上的毛長得太長,很厚,很重,行動緩慢。它幾乎走不動路了。捉它時,它沒進行任何反抗。幾個人好不容易才把它抬上了小貨車。

月亮升起來,半缺著。

院子里很冷清。

爺爺在院子里給面包剪毛。它很安靜,一動不動。那層毛發(fā)太密,磨得鋒利的鐮刀都不管用了,剪得很費力。半個時辰,才剪了后臀一半的毛。

“太厚了,臟,都結(jié)成餅塊了?!睜敔斦f。

“費這勁干嗎?”男孩父親的腔調(diào)里有一種明顯的厭惡。

“總要剪掉的?!睜敔斦f。

“明天把它殺了。”父親說。

男孩聽見了,靜靜地看著羊。

爺爺嘆了口氣,停下了手里的活。

“殺了,給派出所的邱所長送過去半只?!备赣H說,“他們可是不容易,辛苦,費心找了那么長時間。”

男孩看到面包靜靜地站立著,似乎還在等待把它的毛剪光。

“殺?!蹦泻⒙犚娮约盒睦镞@樣說,聲音很響。

月亮已經(jīng)移到了院子上空的正當中了,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小小的,短短的,黑黑的,踩在腳下了……

他想到了水仙姨,心里一酸,兩行淚就流過了蒼白瘦小的臉頰。

王大進,1965年生于蘇北農(nóng)村,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文系。已出版長篇小說《陽光漫溢》《欲望之路》《這不是真的》《地獄天堂》《虹》《春暖花開》《眺望》《變奏》等十多部,另著有中短篇小說三百余萬字?,F(xiàn)供職于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從事專業(yè)文學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