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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態(tài)散文·南方書寫 《廣西文學》2024年第4期|顏曉丹:一個人的種子世界
來源:《廣西文學》2024年第4期 | 顏曉丹  2024年05月10日08:26

1

幾場大雨過后,播種季節(jié)如期而至。

黎友明早早就在二樓陽臺準備了幾十個塑料桶,桶里的泥巴和著農(nóng)家肥,散發(fā)出熟悉的鄉(xiāng)村味道。黎友明用樹枝在桶里挖一個坑,然后從育苗床移栽一株禾苗種下,沒錯,是一株,只有一株,每個桶移栽一株不同品種的禾苗,這些禾苗都是水稻老品種,有些是黎友明從其他村寨的族人手里找到,有些是他外出學習時討來,五十多個不同的水稻老品種集中在他手里,讓他感覺自己像個老財主。

黎友明的房子離寨口不遠,寨上的人每天進出寨子都要往他家二樓看幾眼。太好笑了,誰會把水稻種在塑料桶里啊。黎友明習慣了寨人有些戲謔和輕慢的眼神,每天不慌不忙地提水澆種、觀察,記錄禾苗破土、展芽、拔節(jié)、抽穗的過程……那些高矮不一、胖瘦不同、顏色各異的禾苗在陽臺迎風舒展,每一棵都是山中的自由舞者。

風源源不斷地從山頭吹過來,穿過密林和草叢,攜帶一身野氣與寨子的每張面孔相遇。寨子很小,站在寨口望一眼就可以看到全貌。寨口兩棵標志性的古樹和用青石層層壘起的圍墻,像寨神一樣默默地守護著寨子;糧倉孤獨地站在石頭上,倉頂被青苔覆蓋;老屋里傳來木制織布機吱吱吱吱的織布聲……這古老的山谷里,一些古老的故事還在延續(xù),一些古老的事物還沒有消散,它們和黎友明瓶子里那些古老的種子如此相似。

老種子都被黎友明收藏在二樓陽臺旁邊的一間屋子里。屋內(nèi)的三面墻壁分別倚靠著一個用木板搭成的簡易架子,架子上近百個塑料瓶整齊列隊,每個瓶子里裝著不同的種子,瓶身貼有標簽,歪歪扭扭地寫著種子的名字,有各種豆類和谷物類等。窗臺和桌子上碼著一堆跟種子有關的資料和圖片,黎友明每天都要在這個小小的種子世界待上一段,那些種子在他的精心呵護下從瘦弱、病態(tài)逐年變得飽滿、緊實,顯露出強勁的生命力。

2

么另屯的人都說,黎友明是一個怪人。

怪人黎友明不老老實實地種地,不按常規(guī)老老實實地殺蟲、除草、施肥,卻整天盯著一堆瓶子做奇奇怪怪的事,這不是一個農(nóng)民該有的本分。

黎友明早年在沿海打工,因為沒什么文化,只能做些苦力,工時長,收入少,還很孤獨。后來父母離世,他放心不下妻兒,決定返回家鄉(xiāng)。

黎友明的家在南丹縣里湖瑤族鄉(xiāng)瑤里村么另屯。里湖鄉(xiāng)是瑤鄉(xiāng),么另屯的三十多戶都是瑤族。么另屯隱藏在層層疊疊的瑤山里,地圖上也找不到。屯的路口在公路邊,從路口開摩托往上跑不遠,就開始在“之”字形的山路盤旋,一邊是陡坡一邊是叢林??焖傩D(zhuǎn)的輪胎碾開路面細小的沙石,驚心動魄地飛舞。碾過最后一個“之”字形尾巴后,到了瑤里村,再穿過數(shù)百年前的古墓群,繼續(xù)往前約十分鐘就到么另屯路口。路口在主道的左手邊,是一條不起眼的小路,如果不注意看,很容易就錯過了。拐進小路繼續(xù)往前,視線逐漸開闊,兩邊有稻田,風過時稻浪翻涌,讓人只想隨波逐流。左邊稻田依著山,山上落下大片緩坡與稻田相接,坡上青草覆蓋,野花和灌木叢像調(diào)色板一樣裝點草地,這是里湖瑤山很少呈現(xiàn)的風景,也是黎友明無比眷戀的家園。

又回到熟悉的土地,父親手把手教黎友明農(nóng)事的情景歷歷在目,但有些東西還是不同了。黎友明發(fā)現(xiàn),以前一把鋤頭砸下去,泥土便裂開了、松散了,散發(fā)出讓人安心的泥土氣息。現(xiàn)在,泥土被鋤頭挖掘和敲打后,仍然有很多板結的土塊。田里的草不再茂盛,有些地方甚至寸草不生。青蛙干癟的尸體密密麻麻地躺在溝壑里,看得人頭皮發(fā)麻。黎友明和寨子里的老人講著這些可疑的變化,老人云淡風輕,笑他離開土地太久,跟不上時代了。現(xiàn)在誰還用農(nóng)家糞?太麻煩了,哪有化肥省事。農(nóng)藥和除草劑為大伙省了很多力氣,種子嘛,再不用自己年年留種,市場上多的是,買就行了……如今地里的收成比以往都好,人哪,一定要知足。老人語重心長地說。

黎友明安靜地站在已經(jīng)有些陌生的土地上,遠處的風送來菜花的清香和蜜蜂的嗡鳴。寨子里的桃花開了,孩子們在樹下的空地打陀螺,鞭繩甩開陀螺時發(fā)出尖厲的聲音,攪得氣流四處逃竄;山腳有人正架著梯子在粘膏樹鼓起的啤酒肚旁取粘膏,淡黃色的粘膏凝結成糊狀,這是瑤族女子最珍視的制衣物料;婦女還在田間跑紗,身上的百褶裙像翩翩起舞的蝴蝶……這熟悉的場景看得黎友明想流淚。

夜幕降臨,山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氣溫冷了下來。黎友明在火塘邊溫酒等待村里的老人。十多個老人如約到來,大家圍塘而坐,火光落在溝壑縱橫的臉龐上,酒香勾起越來越多的回憶。黎友明又干了一碗米酒,憋在心里的話跟著溫熱的酒氣一起散出來。

“祖祖輩輩留傳下來的老種子越來越少,如果有一天碰到天災人禍,沒有糧食種了怎么辦?”黎友明心事重重地提起話頭。

“不會有這種事吧?”有人吃驚地問。

“雜交種是不能自己留種的吧?”黎友明丟下一枚炸彈。

“你怎么知道?”有人不相信。

“化肥和農(nóng)藥對身體不好?!崩栌衙鲬n心忡忡。

“好像也沒什么危害吧?”有人猶疑。

“土地已經(jīng)結塊,不是原來的土地了,我們怎么跟孫子輩交代呀?”黎友明苦口婆心。

“也沒什么吧,又不影響收成。”有人不服。

黎友明拋出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復雜,把大家腦袋都砸蒙了,于是繼續(xù)喝酒。推杯換盞間,有人唱起了四季古歌:

時序到了正月十五,清風吹拂,春天來了,草蟲鳴叫,坡嶺上草木炸開了芽,使得我心憂蕩;時節(jié)到了二月,蛙蟲歡聲起,好人們喲,心歡喜,拿起鐮刀拾土草,從早到晚不停息……

歌聲與祝酒聲交換著氣息,潛伏著看不見的憂傷。窗外,月華似水,星子滿天,蟲兒在地里發(fā)出唧唧咕咕的叫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甚是好聽。

3

春天的時候,山上山下的杜鵑、覆盆子、茅莓、蝴蝶蘭、風信子等各色野花把么另屯染成一幅水彩畫,播種季節(jié)再次隆重登場。在一片揶揄聲中,黎友明神態(tài)自若地把門口自家的水田劃出一小塊,開始按照記憶中的老辦法種植水稻。別人在田里輕松施用化肥時,他在不遠處拿著鏟子把提前漚好的農(nóng)家肥一鏟一鏟地拋撒到田里,他身材清瘦動作卻很敏捷,惹來大家一陣調(diào)笑,“老黎,不要總浪費力氣啊,留點來做別的才好?!崩栌衙鞑蛔髀?,手腳也沒歇著,黝黑的臉上一直掛著笑。禾苗越發(fā)青蔥水靈,讓蟲們嘴饞,禾葉被吞噬之前,村人已經(jīng)背上手動噴霧器一鍵輕松解決。黎友明也不眼熱,不急不躁地用自制的火灰水和石灰水來對付,這種老辦法類似低毒農(nóng)藥,殺菌效果不錯,但跟高毒農(nóng)藥相比差距明顯。蟲們在稻葉間蹦跳撒歡,向黎友明挑釁。

秋收的時候,寨上各家各戶稻田金黃、稻穗沉甸,把旁邊黎友明田里那些瘦弱干癟、氣息奄奄的稻穗硬生生比下去。寨上老人遠遠看見他就問:明年還用自己漚的肥料嗎?黎友明有些尷尬地回應著用啊用啊,臉上仍盡力維持體面的笑。以前寨上有老人說,今天過去了明天還在,只要一直趕路,總會追上的,這話他一直記得。么另屯的山一直在,每一座山都似一個神諭,小時候老人給他講山的故事、樹的故事,每個故事都與生有關,與一草一木的呵護有關,黎友明相信,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沒多久,幾個背著包袱的外地人風塵仆仆來到瑤里村,帶頭人告訴村支書他們是公益組織成員,專做生態(tài)農(nóng)業(yè),村支書不太懂這個組織,但跟種地有關,聽著也不是壞事,于是召集村人開會。

在村委門前那棵蔥蘢遒勁的古樹下,公益組織成員向村民講解生態(tài)農(nóng)業(yè),就是水稻從種植到收成,不用農(nóng)藥、化肥、除草劑、激素等,回到傳統(tǒng)的種植方法。這個講解簡單明了,大家都能聽明白。直到這時,黎友明才知道,原來他的想法并不可笑,原來,在他沒去過的遠方,有一些不認識的人正跟他做著一樣的事情。那天,黎友明帶頭在生態(tài)農(nóng)業(yè)種植自愿報名表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村里有十七個人的名字跟在他的名字后面,像一支沉默蝸行的隊伍。

瑤里村的土地在這年春天迎來一場小小的震動,在接受了近十年農(nóng)藥和化肥的浸染后,土地的肌體已經(jīng)與這些異物融為一體,這使得剝離變得謹慎、分割變得艱難。那年的種植試驗從雜交水稻開始,仍然使用農(nóng)藥和化肥,只是用量比上一年減少近一半,計劃是逐年減少,直到完全棄用。黎友明仍然用自家最好的兩分田來試種,那年他花在土地上的精力被切割成兩半,一半在試驗田,一半在日常種植;一半田用農(nóng)藥化肥,一半田用農(nóng)家肥……他的心情也是一半憂慮一半歡喜,直到秋收時試驗田里慘淡的收成,把每個試驗者的信心擊得七零八落。

秋風掃過萎靡低落的稻葉,秋蟲在葉間起伏,黎友明的心情也跟著起起落落,夕陽穿過楓葉,把他的身影切割得恍恍惚惚。

第二年的春天比往年來得早,似乎還有一點迫不及待。這一年,公益小組成員改進種植方法,從外地請來水稻專家,放棄雜交水稻,改種老品種。黎友明一如既往地支持,他似乎沒有被失敗影響情緒,瘦削的身子里有著無窮的精力,一個人在水田里趕著牛推著犁鏵,他的吆喝聲帶著一點瑤族古歌的韻律,先是低沉,然后高漲,最后變得激越,把一場變革中的農(nóng)事變成一個人的表演。禾苗在他的呵護下快速長高變壯,他耐心細致地觀察溫度、濕度對禾苗的影響,觀察病蟲害的發(fā)生、發(fā)展和變化,并及時調(diào)整應對措施。上一次他這樣小心翼翼是照顧懷中的孩子,那時的他很年輕,現(xiàn)在的他很沉穩(wěn)。十月稻穗沉甸,豐收的喜悅在么另屯傳遞,喜悅讓寨人的善意擴大,他們來到黎友明的試驗田與他分享喜悅,卻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樣子,看到他手上剛剛割下的一把輕飄飄的稻穗,稻穗是空的,用手指捏下去就扁了,里面什么都沒有。

這可太糟糕了。

寨人不忍再調(diào)笑黎友明,悄悄退場??衫栌衙鞯钠拮佑辛藟毫?,她沒有怨言地支持了他三年,她只想要收成,這個愿望很小。么另屯的土地太少了,每一粒糧食都很珍貴,這樣糟踐土地和糧食是要得罪山神的。

稻谷歉收,只能用紅薯和苞谷填補口糧,妻子幾次在他面前抱怨,黎友明不敢跟妻子頂嘴,一個人跑去路口的那片緩坡,躺在草地上聽風聲、聽鳥叫聲、聽土地呼吸聲、聽小草破土拔節(jié)聲,只要內(nèi)心安靜下來,他感覺自己能聽到大自然細微的聲音,他把自己當成這座山的主人去守護,他枕著手臂望天空,想著一次次的失敗,因為種子不是生長在這片土地?因為種子也跟自己一樣記得土地呼吸的氣息?

“老種子的選擇要有講究?!边@個想法讓黎友明茅塞頓開。

來年,生態(tài)小組接受黎友明的意見,在區(qū)內(nèi)選擇三個老品種交給他。這是試驗的最后一年,這一年,瑤里村參加生態(tài)種植的十八人里,只剩黎友明一個人在堅持,這場試驗,終究變成黎友明一個人的戰(zhàn)場。

寨子里的人都說黎友明瘋了,老人當著黎友明的面,讓他盡快放下執(zhí)念,回歸本分。黎友明站在田坎邊輕言細語地解釋,那張原本黝黑瘦削的臉變得更加黝黑瘦削了,不輕易外露的情緒里似乎埋著一口深井。

這一年雨水特別多,水田早早蓄好水。黎友明一再被搓磨的心在遇到粼粼水波后,又開始按捺不住地躍躍欲試。不同的老種子,不太成熟的生態(tài)殺蟲辦法,在古老傳統(tǒng)和自然秩序的守則里,終于讓稻穗有了接近預期的沉淀氣質(zhì)。

風從山頭爭先恐后地擠到黎友明的地頭打探消息,秋風入耳,黎友明在金黃中擁抱喜悅和孤獨,這孤獨讓黎友明愈發(fā)清醒,他慢慢明白,這是一場可持續(xù)的生態(tài)種植考驗,他開始在這奇異的種子世界尋找自己的方向、種子的方向。

4

一顆種子的形成和留下究竟要經(jīng)歷多少歲月的搓磨?即使瑤族古歌念唱的上古歷史都難以追溯得到,唯一能確定的,是那些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老種子,它們和古老的瑤山一樣無比珍貴。

那些保存民族記憶的地方永遠有著外人無法洞穿的真實。穿著百褶裙和及膝褲的瑤民,一直在唱著古老的歌謠。餐桌上擺放的奇特酸肉和山鼠肉,飄著奇異的肉香;火麻仍在滋養(yǎng)他們堅韌的身體;嘗新米節(jié)的時候,桌子上不同品種和不同顏色的米飯散發(fā)著外族人從未品嘗過的清香……不同食物種類在不同區(qū)域都有著環(huán)閉的種子庫,這是維系古老種子最后的倔強——卻仍然抵擋不了新物種一點一點地入侵,越來越多的老種子在這個環(huán)閉的種子庫中無聲無息地消失,黎友明要趕在它們?nèi)肯е巴瓿勺詈蟮恼取?/p>

秋天的時候,村里開始舉辦隆重的婚禮和葬禮以及各種節(jié)日活動,族人們從各個寨子穿山越嶺而來,他們聚在一起唱細話歌或儀式歌,或打銅鼓和吹牛角,在酒席上親密地咬著耳朵喝酒聊天,琵琶樹下掛著一排精致的鳥籠,籠子里的畫眉在跳躍和歌唱,傳遞著不為人知的信息。黎友明在這時開始跟族人打聽老種子的下落,他的打聽帶著醇厚的酒香,那些親密無間的交流讓他的打聽變得從容和無礙。這時,一些以為已經(jīng)消失的種子就會從歲月深處被拉出來。老品種黃豆、紅豆、芝麻、火麻、黃瓜、西紅柿以及不同品種的水稻……記憶里的味道踩著凌亂的腳步紛至沓來,不時撩撥他忐忑的心緒。

黎友明想念十月豆的味道。十月豆是瑤山最特別的豆類品種,它身材矮小,豆粒圓細,呈綠色,常讓人誤以為是綠豆。小時候,母親常用十月豆來打豆腐菜,味道酸甜可口,濃濃的豆香氣飄滿整個屋子,也飄滿他整個童年。黎友明數(shù)次在圩場打聽后才得到線索,一路尋到高山上的化果村,保存有十月豆的老人已近暮年,聽說他的來意,從箱子里摸出一包交給他,強調(diào)說只剩這些了,明年自己也不打算種了。

里湖瑤山有一種古老的薯類品種,白色較小?,幟裣矚g把這種小白薯和玉米種在一個窩里,兩個不同的品種擠擠挨挨打打鬧鬧卻又相親相愛相安無事。這種小白薯不用移栽,薯藤很細,藤長到哪里,哪里就結滿果,果實小巧,味道又粉又糯又甜。紅皮紅薯出現(xiàn)后,這個品種的小白薯幾乎消失了。黎友明在一個古寨聽老人講起,按著老人指點的方向,翻山越嶺來到一個不知名的山谷,找到了還在種小白薯的老人。

還有一個老品種紅薯是在甲木的一個村子里找到的。種植它的老人把黎友明帶到山背后的土地,扯起地里一根不易看見的藤,帶起一串二十多個紫紅色的小燈籠,勻稱、乖巧、可愛,讓人愛不釋手。這個品種的紅薯結果多、口感甜糯。老人告訴他,過一段重新壟土后,也不打算種了。

老品種黑花生在一個夏日黃昏找到,那是在懂坐屯,一種食物的末路逢生。另一個秋日午后,黎友明路過東等屯的一塊辣椒地,在那里發(fā)現(xiàn)老品種小米椒,那時,它正安靜地待在石頭下面……

第一次在稻田找到老品種水稻的那天晚上,黎友明高興得多喝了幾碗米酒。從小他就知道瑤山水稻的好處:有的煮熟后特別長飯,糧食不夠時可以解決大問題;有些適合做米粉,韌勁十足;有些是瑤族祭祀專用,是有故事的米……

畫眉鳥在瑤山婉轉(zhuǎn),傳遞黎友明奇怪的癖好,一些族人開始主動把老種子交給他,一邊囑咐:輪到你保管了,你要愛護它,種好它……種子的隱秘命運在這里完成了交割。

山外廣闊的種子世界也讓黎友明向往,閑暇之余,他在不同的水稻研究所之間輾轉(zhuǎn),那些從未在他生命中出現(xiàn)的種子,像睡美人一樣沉寂在零度以下的冰凍中,黎友明走進這個暫時停頓的世界,然后把這些魔幻般的種子帶回安靜的么另屯。

時間在瑤山緩慢流淌,黎友明的老種子也慢慢累積了近百個,老種子被黎友明按照豆類、薯類和水稻類等收藏在二樓的種子庫,其中水稻類有五十多個。這些老品種特別是水稻老品種,成熟晚,種植花費的時間和精力多,再加上長期得不到選種和育種,逐漸變得瘦弱,愛生病,氣息奄奄,和市場上只能購買不能育種的雜交種子相比已經(jīng)沒有優(yōu)勢,被淘汰是食物競爭的必然結果。

現(xiàn)在,黎友明想要改寫這些種子即將被淘汰的命運。

5

清晨,畫眉鳥在林間歌唱,溪流穿過叢林和野草淙淙流淌,一路來到么另屯山腳的水溝,黎友明穿過輕霧來到溝邊,用水桶提水到半坡樓房的陽臺給種子澆水,種子在松軟的泥土里吸足水分,發(fā)出滿足的嘆息,慵懶地探出頭,去感受這久未觸碰的世界。

五十多個不同的水稻老品種就像五十多個孩子,多么驚人?。±栌衙骶暮亲o每一個孩子的成長,水夠不夠喝?有沒有受到蟲子的傷害?花期什么時候到來?每棵稻子之間有沒有互相授粉?……必須照顧到每一個細節(jié),才能收獲飽滿的谷粒,才能進入來年的種子序列。

黎友明像小學生一樣認真記錄每天觀察到的,但他只上過一年學,識字少,剛開始記錄時有超過一半的字都不會寫,沒有人教,他就通過手機智能語音去對照文字學習,從剛開始一筆一畫吃力地書寫,到后來快速地記錄。他每天在生態(tài)農(nóng)業(yè)微信群、公眾號里與志同道合者溝通和交流,去思考和探索,他在用另一種方式與種子、與自然、與這個世界對話。

陽臺種植完成了第一階段的保種,來年就可以拿到試驗田種植了。試驗田仍然很小,黎友明還得把一小塊田再分成十幾個小塊,每個小塊種一個品種,每個品種種植二百株左右。由于每個品種抽穗的時間不同,種得太早或太晚都會影響授粉,這時候,保種階段的記錄就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農(nóng)藥已經(jīng)被完全拋棄,改為酵素殺蟲,同時,土壤的有機質(zhì)含量、溫度、水分、農(nóng)家肥等對土壤呼吸和抗旱、抗肥能力的影響,考驗著黎友明持續(xù)生態(tài)種植的持久力。

夏天的時候,么另屯就會出現(xiàn)這樣的奇觀:在一小塊種植了十多個品種的水田里,呈現(xiàn)出不同的水稻顏色:紫色、淺綠、春綠、蔥綠 、蘋果綠、苔蘚綠……每一種顏色代表一個老品種水稻,它們帶著古老的生命氣息,散發(fā)神秘的自然力量。

我見過黎友明漫步田邊的滿足神情:秋日的陽光打在他瘦削黝黑的臉龐上,他微微抬頭,接受陽光溫柔的撫慰,和他臉上溫柔的淺笑如出一轍。他的旁邊,是大片緩坡流淌下的大田,大田埋下的種子是去年試驗田培育出來的,這些種子經(jīng)過黎友明一粒一粒地挑選,它們水靈、飽滿、強健,最后在大田鋪開一片金色的麥浪,麥浪隨風翻滾,似一條強勁跳動的血脈,這是一顆種子的生死輪回,也是一顆種子的掙扎與向生。

6

夕陽西下,么另屯的樹木和房屋像鍍了一層金邊,孩子們在桃樹下追逐,村民還在地里勞作,日落在山邊等待歸家的人,背著行囊的黎友明突然出現(xiàn)在余暉里,眼尖的孩子舉著手中的桃子,尖叫著向他飛奔而來。

黎友明離家近半個月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香港教朋友學習生態(tài)種植,直到那邊的技術穩(wěn)定下來,他才馬不停蹄地趕回么另屯,他要打溫度時間差,給自己的稻田播種,還要指導寨子的人,確保他們不會出錯。

黎友明張開雙臂等待奔跑的孩子,其中一個跳到他的身上,差點把他撲倒在地,寨人拄著鋤頭大笑,“老黎,這段不走了吧?”

黎友明抱著孩子朝水田中間走去,直到站在水中央,終于有了回家的踏實感。在香港這段時間,他心里時時牽掛么另,現(xiàn)在,寨子里已經(jīng)有十戶人家跟他學習生態(tài)種植,他的責任更大了。那些經(jīng)他數(shù)年保種、選種和提純的種子,在種植時間和收成上已經(jīng)大大改觀,總有外地人不遠千里找到么另屯,向他求教,跟他購買生態(tài)米,他的土地太少,一年的收成除一家人食用后,所剩不多,幸虧有寨人開始跟他一起耕種,大家不僅能吃到健康的生態(tài)米,還能提供給喜歡的外地人,增加收入,這個結果,是幾年前的黎友明不敢想象的。

“放心吧,不會誤了大家的收成?!崩栌衙饕贿叢戎锢锏乃贿呡p松地回答。

事實上,在回么另的路上,黎友明又接到泰國民間生態(tài)種植組織的邀請,他已經(jīng)答應了,走之前,他一定會安排好土地里的一切。

世間事每天都在發(fā)生變化,種子越來越集中,食物越來越豐富而可疑,黎友明相信,有些事是不會改變的,而是持續(xù)存在的,就像么另屯的樹是持續(xù)生長的,河水是持續(xù)長流的,鳥兒是持續(xù)鳴唱的,花兒是持續(xù)盛開的,土地是持續(xù)呼吸的……持續(xù)是這個世界存在的底氣。黎友明靜靜地守護著這些延續(xù)生命的物種,讓它們與這里的風和雨、土地和暗流握手言和。他站在這個小山窩,洞穿種子與自然的連接,與世界的連接。

二〇二三年四月,黎友明去昆明參加山地未來國際會議,作為唯一的農(nóng)民代表上臺發(fā)言,在這個國際性論壇上,他闡述生態(tài)種植多樣性、經(jīng)濟收益、未來創(chuàng)新等可能性,他穿著瑤族服飾站在國內(nèi)外專家面前,接受如雷般的掌聲,那掌聲,敲擊他的心臟,發(fā)出怦怦、怦怦的聲音,黎友明覺得,這聲音有點像瑤族銅鼓起鼓時的鼓點,古歌謠唱過,這鼓聲能連接自然和萬物。

【作者簡介:顏曉丹,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廣西文學》《草原》《紅豆》《南方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作品,現(xiàn)供職于南丹縣文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