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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喻長亮:不事張揚的寫作者
來源:《長江叢刊》 | 曹軍慶  2024年05月13日09:36

二〇二四年春天,喻長亮中短篇小說集《邊鼓》在武漢出版社出版發(fā)行。喻長亮仍然在不事張揚地寫作,他的寫作在無人關注、無人命名、無人喝彩的當下,穩(wěn)穩(wěn)地又上了一個臺階。他還在固執(zhí)地往前走,至于不被注意,我們不止一次地談過這個話題,在一個喧囂的時代,很多人的寫作事實上就像是沒有寫作一樣無聲無息,你不知道他在哪里,或者誰也不知道誰在哪里,很多人因此寫著寫著就“走失”了,寫著寫著就不見了,但是喻長亮還在寫作,他把自己像一顆釘子一樣砸進去了,砸在他的命運里,而他的命運無疑就是寫作。在此之前,喻長亮還出版過中短篇小說集《鐵塔之上》和長篇小說《漳河岸邊》,在出版業(yè)很不景氣的現(xiàn)在,他已經出版了三部著作,在我看來這本身就不簡單。

翻閱《邊鼓》這部小說集,我重讀了短篇小說《鬧狗》,這篇小說有一種內在的文本生成力量,仿佛小說文本是自動生成的,文字十分強悍,短句頻出,節(jié)奏迅猛,像彈弓彈出的彈丸,像獵槍射出的子彈,他用如此強悍的文字營造出令人驚異的氛圍。那樣一個村子,就像是陷落在某種夢境里,或者就像大片房屋淹于水底,那是只有在小說中才能看到的情景,虛妄的物和虛妄的人,就像是文字里有了聊齋氣息,或者就像是胡安魯爾福的南美村莊。一群群出沒其間的狗,絕對的狗,瘋狂的狗,狗在占領村莊,這是多么可怕的景象。村莊已經凋敝,人們不再種莊稼,都在逃往城鎮(zhèn),村里只剩下無處可去的劉鋤頭,還有村頭鐵匠鋪老板吳望秋,再就是暴發(fā)戶劉忙生偶爾開著豪車回到村里。人物之間,人與狗之間,滋生出無端的仇恨猜忌爭斗和報復。從劉鋤頭因為忌恨而射殺劉忙生家的土狗開始,演繹出一連串不合常理的事件,劉忙生成為暴發(fā)戶后,養(yǎng)了威猛的藏獒,對老家的土狗很是嫌棄,金錢財富是最高的價值取向,傳統(tǒng)農耕文明的鄉(xiāng)情親情早已蕩然無存。喻長亮的鄉(xiāng)村敘事有很強的沖擊力,冷峻,刻薄,不留余地,我明白,他在嘗試某種東西,所以我不覺得這是一篇寫實小說,而是一篇寓言小說,它不是真實的現(xiàn)實鄉(xiāng)村樣貌,而是虛構的幻想中的鄉(xiāng)村圖景。關于人的敘事在很大篇幅上被狗的敘事所取代,實際上小說中出現(xiàn)的人物并不多,好像一共只有三個人物,劉鋤頭、劉忙生和吳望秋。與其說他們是三個現(xiàn)實當中的人,不如說是三個鬼魂,這也是我在前面指出的小說具有聊齋氣息的原因。當然也可以說他們是夢境當中的幻象,對狗的虐殺,折射出的是人與人之的仇恨,其實也是人與動物的仇恨。與此同時,他筆下的狗是有人性的,看起來是寫狗,實際上也是寫人,人呢,也是有動物性的,看起來是寫人,實際上也是寫狗。三個人身上都有某種動物性,人狗之間已經沒有了邊界,因此這也是一篇令人驚悚的小說,喻長亮顯然是在回望自己的故鄉(xiāng),書寫自己的故鄉(xiāng),但是他使用了隱秘的變形手法。當然,也可以說這篇小說是某種觀念化的產物,他依然在留戀詩性的世外桃源式的鄉(xiāng)村,因而他回望故鄉(xiāng)的目光是痛苦的、恐懼的,他其實很擔心故鄉(xiāng)淪為這樣可怕的世界,害怕鄉(xiāng)村空心化荒漠化,害怕人的世界動物化,害怕森林里的叢林法則在人間蔓延。

《鬧狗》這篇小說并不意味著喻長亮的寫作是一種悲觀主義寫作,如何定義他的寫作為時尚早,但他的寫作無疑是正向的,蘊含著無盡的溫情和善意?!洞罂荚诩础穼懥藘蓚€熱愛打籃球、學習成績很一般的高三學生吳擔當和何志平,他們都考不上大學,家道貧苦,好不容易有了招收體育特長生的指標,刻苦練球時一位同學卻因受傷失去了機會。小說寫到了兩個少年之間令人動容的友情,寫到了校長女兒和受傷同學之間真摯的愛情,受傷的同學雖然受到那么大的打擊,但他不是抱怨命運,怨天尤人,而是通過努力,終于改寫了自己的命運。

《邊鼓》以冷靜的筆墨寫了一個鄉(xiāng)鎮(zhèn)文化站,破敗的房屋,一個老人一個年輕人。老人是退休了的老文化站長,年輕人是新文化站長,老文化站長在埋頭寫一本大書,研究地方文化禮儀民俗方言,新文化站長收集整理民間音樂地方戲曲。兩代文化人沉迷于事業(yè),各有各的難處,比如小站長妻子生病,老站長家人在大城市,獨自留在鄉(xiāng)鎮(zhèn),生活多有不便,但他們不在乎那些俗世的痛苦,不把那些痛苦放在心上,樂此不疲地專注于自己的工作??傆猩贁?shù)人在堅持,安于寂寞安于貧困,堅守在人們忽略的地方,堅守在人們不經意的地方。他們自謙地認為,他們的工作不過是在敲邊鼓,然而他們實實在在是在做著至關重要的工作,他們在延續(xù)文脈,延續(xù)地方文脈,延續(xù)民族文脈。

喻長亮以前也在鄉(xiāng)鎮(zhèn)文化站工作過,那種生活他自然很熟悉。他工作過的那個鄉(xiāng)鎮(zhèn)叫雷公鎮(zhèn),就在白兆山下面。白兆山是唐朝詩人李白住過十年的地方,多年前我和趙金禾去過那里,我們在那里談論寫作,因為那時候喻長亮剛開始愛上文學,他由寫通訊報道轉而嘗試寫小說。這段經歷于他而言可能并不重要,我和趙金禾的寫作也不大可能為他往后的寫作提供多少養(yǎng)分,他一旦進入了寫作這道門,就必須找準自己的方向。

從結構上分析,《邊鼓》的特點是設定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他習慣于把人物放在固定的具有封閉意味的地方,人物也不是太多,不是太多的人物在相對封閉的空間里活動,從而具有某種舞臺效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為之,他小說中的時空設計的確有舞臺性質,如同戲劇舞臺,通過人物的語言動作呈現(xiàn)人物命運,從而更集中,從而強化文本敘事密度,從而更具戲劇性。他的這一寫作特征在另外多篇小說中也有體現(xiàn),《邊鼓》里的文化站是這樣,《鬧狗》里的村莊是這樣,《大考在即》里的校園也是這樣。

把他所有的作品放在一起閱讀,他的寫作無疑是一種社會性寫作,而不是私人寫作。這樣說可能并不確切,因為絕大數(shù)人都是社會性寫作,只有極少數(shù)人在進行私人寫作。我對私人寫作沒有深入研究,并非苛求喻長亮也進行私人寫作,我只是希望他能更多地關注自己的內心,從而在更本質的意義上把自己寫出來。

真正把自己寫出來,這可能是喻長亮的主題,當然也是每個寫作者的主題。喻長亮后來調到縣城來了,他在有線電視臺工作,負責辦公室事務,業(yè)余時間成了一名縣城寫作者。中國當下有很多縣城寫作者,有已經從縣城走出來的寫作者,還有依然留在縣城里的寫作者。喻長亮的寫作帶有比較典型的縣城特性,他有寬闊的文學視野,借助閱讀、參加活動能夠更多地看到外面的世界。同時他又有豐富的寫作資源,他的雙腳深深地扎在生活土壤里,因此他從不缺少寫什么,也應該知道怎么寫。但是喻長亮還從來沒有真正寫到自己的身世,這大概是我的猜測,也是我至今尚未在他面前說出來的隱于內心的期待。如果說他寫到了一部分,我覺得應該也很少,可能只是在他的長篇小說《漳河岸邊》里有過某些隱晦的虛化的描寫。

我和喻長亮很熟悉,我們曾經一起在縣城里寫作,我們還曾經是同事,他對我講述過他的父親母親哥哥和妹妹,那些講述分別發(fā)生在縣城里的某個白天或夜晚,發(fā)生在縣城里的街道河邊或某個房間。那些講述是平靜的,卻浸透人世間的苦難凄涼和不幸,那是他原生家庭的隱私。他經歷過那樣的人生,那是常人無法承受的。將喻長亮的個人生活和他的寫作關聯(lián)起來看,他并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而是一個堅強的樂觀主義者,他的身世于文學而言,是一座豐富的寶藏。我堅持認為,他什么時候開始寫自己的故事,那么什么時候他的寫作就將出現(xiàn)完全不一樣的面貌。他可能此時還不想觸碰,畢竟那種觸碰也需要勇氣。

童年記憶是文學最重要的來處,我們實在沒有必要舍近求遠,去寫那些只是聽說過的事物,去寫那些二手的甚至三手的題材,當然那些東西不是不能寫,可是我們難道不是有更重要的寶藏嗎?然而我們面臨的困境又是什么呢?我們往往不敢真正打開自己,或者不知道怎樣打開自己,所謂“近鄉(xiāng)情更怯”,說的既是故鄉(xiāng),也是我們自己。一個作家,終其一生都在寫他的童年,都在寫他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地理意義上的故鄉(xiāng),也是精神意義上的故鄉(xiāng)。

我去過喻長亮的老家,那是漳河岸邊一個安靜的小村子。在喻長亮已經出版的這三本書中,時時處處都能看到他在書寫漳河,書寫漳河岸邊的村子。他也正是在漳河岸邊的小村子里出生、長大的,從他的講述中,可以將他還原成漳河岸邊許許多多鄉(xiāng)村少年的形象,貧困、貪玩、調皮。他還有個很粗暴的父親,如果他有什么事情做錯了,或者不能讓父親滿意,他可能會遭到父親的毆打,可是在他成年之后,當他講述這些往事的時候,他仍然對自己的父親懷著愛,懷著深切的悲憫。這些往事對一個寫作者是珍貴的,這些過往的經歷盡管在歲月里沉睡,但是總有一天將被喚醒,這便是他作為一個作家的宿命,童年記憶一定會被反復書寫。

前不久,在我寫這篇隨想的早幾天,喻長亮給我發(fā)來一張照片,那是他兒子被評為年度先進工作者的獎狀。他妻子熱衷于閱讀紅樓夢,自己動手將書中的人物關系畫成圖表。這是他現(xiàn)在的家庭,平凡,安寧,幸福。他忙于事務性工作,寫作,每天早晨堅持背誦唐詩。喻長亮的中年因此是充實的,圓滿的。但也是殘忍的,他的父親母親哥哥妹妹,他至親的人都已先后離他而去,如此慘痛。有時我想,他的現(xiàn)有家庭或許對他的原生家庭是一種救贖補償和安慰,而文學,他從不曾放棄的寫作,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救贖補償和安慰。

有位作家以自己作為例證,堅稱文學是勢利的。他所說到的勢利,是指如果你獲得成功,那么你所有的作品都會被追捧,你所有的經歷都會被稱頌被傳揚,被當作好故事加以演繹。而如果你沒有獲得成功,那么你注定被遮蔽,被忽略,被冷眼相看。這種說法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事實,況且那位作家自己就是例子。但是成功就那么重要嗎?難道不能有不以成功為目標的寫作存在嗎?喻長亮同時還是縣城里的作協(xié)主席,除了寫作,還要組織文學活動,純粹的文學義工,甚至不得不做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這些都是他的日常,縱然陰晴不定的文學氛圍,也必將是不變的文學土壤。